李贺亮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万廷言(1530—1610)①,字以忠,又字曰忠,号思默。明代心学家、经师。南昌东溪(今南昌县广福镇东梗村)人,是江右王门再传弟子的中流砥柱。他师承江右巨擘罗洪先,并受到浙中大儒王畿的点化。嘉靖二十八年(1549),万廷言参加己酉乡试中举,授推官一职,由此步入仕途。历任承德郎、西曹郎、礼部郎中、按察使佥事等职。隆庆二年(1568),万廷言感知为官二十年“交友颇广,闻见议论遂杂,心浅力浮,渐为摇眩”[1]500,遂而辞官还山,绝意仕途,远离世路,杜门罗原,一心向学,精研学问。黄宗羲称其“杜门三十余年,匿迹韬光,研几极深”[1]501。其一生致力于易学研究,主要易学著作有《学易斋集》《易原》《易说》《学易斋约语》。
万廷言以“未发之中”为易道之源,其易学思想皆以未发之心体为轴心。在他的思想中“未发之中”与“心”是等同的观念,“未发之中”即是“道心”“天心”,是万事万物所从出之根本。万廷言解《易》都是向心上说,用心学义理对《易》进行诠释,以达到言与心合,心与《易》合的目的。由此,其解《易》也有可能导向逆反于心,由外发的“多”,收归于内在的“一”。万廷言正是从以“未发之中”为《易》之本源,以“逆反”为解《易》原则的前提出发,对易图进行心学义理上的深入诠解。他以易图为心之象,认为圣人设图乃是象此造化灵枢之心体,欲使人由图之可象之象,返归于不可象之心体。
黑白点组成的《河图》《洛书》图(见图1、图2)最早出现于北宋。北宋时,刘牧主张“《洛》十《河》九”,沿用至邵雍时已不采此说。南宋朱熹、蔡元定认为刘牧“《洛》十《河》九”的观点与孔安国、刘歆等人以《河图》为八卦、以《洛书》为九畴的说法不符,遂反对刘牧的说法,而承邵雍“《河》十《洛》九”的看法。此后,这种观点成为学界主流认识。万廷言承袭“《河》十《洛》九”的主流思想,结合传统五行学说,认为《河图》蕴含五行相生之序,《洛书》蕴含五行相克之数。万廷言观《河图》《洛书》,认为图之意在于明此未发之心体,返归一处。其解《河图》云:“《河图》,弟向颇留意,大率以象推象,以数积数,乃后儒支离之谬也。《图》意在即象数明所非象数者,欲人从数反究到一处,一亦不可得,庶无极可证,而象数皆在吾一念中,所谓宇宙在乎手也。”[2]150由此可知,万廷言解易图的前提皆不出以“心”作为“易”道之根本,仍然要说个“中”。这是我们把握万廷言“先天易学”的关键。
图1 《河图》
图2 《洛书》
《河图》由一到十的十个数的黑白圆点组成易图;《洛书》由一到九的九个数的黑白圆点组成易图。《河图》《洛书》的“一点”皆居于下位,万廷言认为此乃心体之象,指出:“一在《图》《书》犹可见。画为八卦,重为六十四,则一不可见矣。”[2]74在他的思维里,“一”代表“专”“精”“独”,象示心体独存之特性,《图》《书》“一”之独存自然受到他的重视。其对“一”的解释是:“夫一,天人之精而心之体也。孔子曰:‘心之精神是为圣。’人皆言我之精神,彼之精神,不知既谓之一,则盈天地间惟一精神耳。而彼我之,非知道矣。……此精所以常一,而《图》《书》之一亘古今而无偶者,象此矣。《大学》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又曰:‘知止而后有定。’知,精也。精,天下之至灵,而知,灵明之谓也。……此精所以常止,而《图》《书》一常居下、历万变而不动者,象此也。一非心体乎?故曰:《图》,心象也。”[2]73-74万廷言重“一”,以其为天下至精之心体,其引《孔丛子·记问》中孔子一语来阐明天地惟一精神,我与彼皆无精神,以天地之精神为精神。“心之精神是为圣”正是杨简“己易”思想的核心,在他的著作中被反复引用。据南宋叶绍翁记载:“慈湖参象山,学犹未大悟。忽读《孔丛子》至‘心之精神是谓圣’一句,豁然顿解,自此酬酢门人,叙述碑记,讲说经义,未尝舍心以立说。”[3]杨简以易为己,若能通乎一己,明乎一心,万事皆备。其将“己”“道”“易”“心”等概念直接归于“一”,认为:“一者,性也,亦曰道也,又曰《易》也,名言之不同,而其实一体也。”[4]万廷言易学思想与杨简“己易”思想多有相似之处。管志道在《易原引》中也说:“吾读思默万子以忠所撰《易原》,而渊然见四圣之己易焉。”[2]527但万廷言易学思想要比杨简渊深洞彻②。万廷言所说的“精”是形而上的实体,是亘古亘今永恒不变的至一,此“一”即是“心”,即是“未发之中”。万廷言以“知”为精,“知”是“灵明”,“灵明”即是“良知”,精亦是“良知”。“一”是“精”,是“良知心体”,所以《河图》《洛书》独“一”处于下位,万廷言自然会拟之以本体、象万物之源、汇聚之根本、生人造化之灵枢。欲人观易图反思其根,即逆反于心。这与其心学思想及解《易》目的是一致的。
除了重视“一”的本体性,万廷言更重视“一”处下位的潜藏特点。他指出:“盖坤复、晦朔、亥子之际,天下之极深处也,是之谓渊,生生之本也。此《图》《书》一皆居下,而坤坎之位不可易也与!”[2]60晦朔、亥子之际都是对坤复之际在天地之象上的一种描述:“在岁为冬春之际,在月为晦朔之际,在日为亥子之际。”[2]33坤复之际乃阴息至极而微阳将生,是一阳复生的发窍处。如果从阴阳周流的运动时态来看,此处正当静极而动、阴极阳生之时。因此,万廷言站在“图为心象”的立场,认为坤复之际是天心发窍处,是造化生生之根本处,正如他所说:“圣人则图画卦,重而规之以象天。坤复之际,固所示以见天心也。”[2]77又坤复之际在卦象上处于下位,以其处下而潜寂幽微,而能入于无为造化的根本。万廷言正是从坤复之际得到启发,以“坤复之际”比之于《图》《书》之“一”,从而以“心”为纽带,实现了图与卦的会通。《图》《书》之“一”即是灵根潜藏于渊,以下位则象坤坎之位,象此心之本体敛潜退藏、渊寂不动之特性。他又认为《河图》《洛书》之“一”即是乾之初爻,“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根于乾初,而初乃勿用而潜也。《象》曰:‘龙潜勿用,阳在下也。’又曰:‘下也。’又曰:‘阳气潜藏。’乾之初,即《图》之一”[2]80。乾之初爻乃三才之大本,即是《图》《书》之“一”。在万廷言的思维中,乾体就是良知,潜息是良知心体生化的妙机。而乾初、图“一”作为心本体,其特性在于潜藏于下而勿用,所以孟子主张夜气存养良心,唯有夜气之存养才能生生不穷。王龙溪在答友人《河图》《洛书》之义时,也曾有此论。王龙溪说:“乾之勿用即《图》、《书》之一也,即复之初也,其旨深矣。”[5]761可以看出心学家对乾初爻和《河图》《洛书》“一”点的重视是一致的。
除此之外,万廷言还认为《河图》《洛书》之“一”皆居下乃是用器之道,他解释说:“是所谓用器者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传》曰:‘天一者,道之宗;地二者,器之本。’使非下,则道器二矣,二则生理息矣。是以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惟其下也,而后地道上行,地道上而后万物生。天用乎地,地生万物,其机本于下。故下下者,道之所以用器者也。”[2]110乾为天为阳,坤为地为阴,天为道宗,地为器本。天道下济,地道上行,即是阴阳相交,阴阳交而后万物生生。正如伊川解泰卦(上坤下乾)序卦辞说:“为卦,坤阴在上,乾阳居下。天地阴阳之气相交而和,则万物生成,故为通泰。”[6]63反之,若天道不下,阴阳不交,则生生之理息,乾坤亦毁矣。正如伊川解否卦(上乾下坤)序卦辞所说:“天处上,地处下,是天地隔绝,不相交通,所以为否也。”[6]69下交,是天地万物生生的妙机,凡造化之理,阳必交于阴。以《河图》类之于伏羲先天八卦,乾天在上,坤地在下,天以地为用,坤以乾为体,地生万物机在下下,坤为乾之藏所,乾不得不下交乎坤,故文王作后天八卦图以“坎”居下,以示退藏下交之用。“乾下乎坤,离入乎坎。故天一,退藏之用也。”[2]67造化之源至深至微,圣人特重洗心退藏于密,其机便在于此。
《河图》《洛书》“一”皆居下,然《河图》“六”亦居下,万廷言认为《河图》一、六同居于下为坎象。其云:“一六居北,一内六外,有至阴含阳之象,则坎以之。坎,水卦也,北其正位也。”[2]63一为奇为阳,六为偶为阴,一在内,六处外,至阴抱阳则为坎。坎为水,水趋于下,下位为北,坎居北为正。万廷言以一六为坎,一即对应乾中,是为生生之本。邓元锡在为他作的《学易斋易序》中称:“《图》《书》一六皆下,坎位也,……坎中为天根,冬日至而始萌,于黄钟之宫③藏焉,藏以发而木道乃行,浑乎天元德而仁归,坎为之源。”[2]524坎中之天根,于孟冬十月至而酝酿发萌,藏于仲冬十一月,发于木道,木主东方,东方为春,即是发于春。春生万物,此乃浑乎天元德至仁之气象,起源在于坎之中乾。“天元德”即是万廷言所说的乾元之德,“元是一团生生之意”[2]468,“乾元乃为吾有,所谓体仁也”[2]93。儒家所说的“仁”不仅有“仁爱”之意,还有生生之德。万廷言以乾元为仁体,即是体“仁”的生生之意,而以坎中为乾元,则是强调乾元本体潜寂的特性。万廷言拟一六居下为坎位,是他重潜藏,重逆反,重“未发之中”在易图诠释上的体现,也是他对圣人依图画卦思想的继承。
《河图》十数以阴阳相配而分列于东、西、南、北、中五位。《易·系辞传》将10个数分为“天数”(奇)与“地数”(偶),并言“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7]582,但“天数”与“地数”相配的五位,还没有说明方位。郑玄在注《易·系辞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九”中对数与五行及其方位给出了较为明确的说法:“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偶,阴无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7]580当然,在宋代《河图》图形出现之前,并未见《河图》与五行、数相结合的说法。宋代《河图》图形出现以后,《河图》与五行、数的结合便成了必然趋势,其五行、数的方位排列也不出于郑玄之说。
在前人的基础上,万廷言对《河图》的五行之排列从生化的角度作了解释,曰:“元气滋化,而湿暖生于一泡也。滋生湿暖煴焉,于是一六、二七胎而水火生。水火者,同源异用者也。火性蒸上,蒸上者畅以达,畅极必降,降下则寒以坚,于是三八、四九列而木金成。木根于水,华于火。金液于火,凝于水。水从火,火从水也。金木者,水火之交也。”[2]57万廷言以一体之源滋化湿暖,而湿暖蕴生水火,然水火本是源于一体。一六、二七生水火于南北,火性炎上,炎上顺畅而通达,畅极必伏,亢极必悔,悔则潜于下,火必伏于水。由此可见,万廷言关于水火关系的认识与其心学寂感思想有关。他认为,寂为水,感为火,感必源于寂,故火必胎于水;火下乎水而水火交,所以木金生;木根生于水阴而繁盛于火阳,金熔炼于火而凝结于水。
上述五行生化中,万廷言并没有提及土。在万廷言的思维中,土在五行之中是何位置?他指出:“一六合乎水,首尾去一,则中存五。二七合为火,首尾去其二,亦中存五。金木亦然。水火金木皆五也。五,土也,生生之始终也。”[2]57汉代以来就有“生数”与“成数”的说法,即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成数。成数乃生数加基数五而成,所以亦可以说五行由生数、成数两两组合而成。因此,五行合数首尾各去其相应之生数,其中间便都是五。非五,金木水火不能成,而五又是土生之数,因此,万廷言认为五乃生生之始终也。然而既然五即是土,又何能改变生数的阴阳属性,变阴变阳,而成水火木金呢?五无定性吗?万廷言曰:“无定性,则生此五,成此五,在中此五,在水火木金此五。人知五行之相生,而不知其所以生者,五耳。故五岂块然有耶?虚而已矣。昔人有言:‘搏空为块,见块而不见空,土在天地后也;粉块为空,见空而不见块,土在天地先也。’亦善言五也。虽然,犹二也。块与空,一也,何事搏且粉哉!故阴阳一息也,天地一泡也。《图》,泡之影;卦,《图》之影也,而泡亦影也。是以君子贵洞虚焉,则未发是已。”[2]58万廷言以“五”为无定性,故能为阴为阳,为水为火。五行乃生于五,五非定性独存的有,而是虚体,唯有其体虚而能变。其引老子搏空粉块之言来阐明其说,“块”与“空”本是以“有”“无”言,万廷言认为老子此语虽然是善用五之虚中,但仍然将“块”与“空”作对待而言,实则只是一“空”而已。以五行来说,五行皆生于虚中之五,然五行实则无五行,唯有五而已。五亦非终极的存在,是影,其根源则是“一”,“一”即是“心”,即是“未发之中”。万廷言将水火木金土之互根相生之理溯源自儒家的“未发之中”,实乃其思想之一特色。
万廷言以“五”为生生之始终,而“一”又是“未发之中”,那么“五”与“一”是何关系?大衍之数五十,“五”不得见;其用四十九,而“一”又不得见。此“一”与“五”隐藏于何处?万廷言将《河图》“一”“五”二数与“未发之中”相联系,认为“五”与“一”皆是“中”象,其云:“五与一之不可见,何耶?曰:‘此坎所以为中也。《图》之中五,一之五也。《图》之下一,五之一也。皆一也,是以不可见也,何者?五数于一、二、三、四之后,而一无所始。是五者,一之子也。无极之前,一且强名,而况五乎?由五之用著而逆中之必有是也。故五其中,五其中则五在一,是谓一之五。子藏母腹,母隐子亦隐。为夫疑母之无是子也,故晦母而示子,知子则得母。要之,所以明母也,无而未尝非有也,灵源既肇,中五精凝,渊乎天一,沈几且然未形矣,是谓一。故下其一,下其一则一在五,是谓五之一。母隐子胞,子将用事而母摄焉,为夫见子而失母也。故总子以归母,知母而后子可久,是以重母也。”[2]59此处万廷言乃是依循“体用一源”的方式推演一、五俱象中体。“五”是“一”之子,“一”是“五”之母,说个“五”,“一”在其中,说个“一”,又含具此“五”。子藏母腹,母隐子便不可见。穷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而五为虚中,藏于五十之中,故大衍之数五十;然《易》又称其用四十九,乃是为了隐体之“一”于四十九之中。“一”无疑是所有数之母,其“五”之用亦显母“一”这一无形之体,欲人由“五”之用著,逆反于“一”之中体。因此,“五”与“一”虽同视为“中”,然其意不能等同,“一”是本体,“五”是显用。王龙溪亦认为“五”居中和“一”居下是示造化之精蕴,他以“五”中之一点为居下的“一”,并且以“五”为发用,以“一”为根荄,他说:“一居下者,即五中之一点也。万物发用在中,而根荄在下。”[5]761虽然王龙溪的描述不如万廷言清晰,但依然可以看出王龙溪与万廷言对“一”之本体和“五”之发用的看法是一致的。实质上,万廷言所理解的“一”与“五”的关系亦类似于他所理解的坎卦与乾卦的关系。坎象“未发之中”,实根本乃在于坎之“乾中”,然“宗坎即是宗乾”[2]173,画坎亦是为了显乾之本体,显此“未发之中”。知“五”而知“一”为中乃反,道器相洆,有无混合,然后生生之不穷,故称“五”为生生之始终。
前面所说的五行生化,因《河图》之位与五行更匹配,故而万廷言大多是站在《河图》的角度去说,二者实则相涵互变,《洛书》亦有其五行方位的排列。《河图》去其中十,以四阳不动居四正,四阴移位居四隅,而后二七火与四九金易位,便形成了《洛书》。从外形来看,“《河图》圆而《洛书》方。圆者天,方者地。圆左旋而方右行,逆也。不逆,天地之不相遇久矣”[2]61。《河图》与《洛书》的方位顺序互逆而相反,万廷言认为是天地相交之意,因交而得生。他将此“逆”与心体相联系,其云:“其在人则惩愤窒欲,与复赤子之心是也。其用逆,其机顺矣。”[2]61万廷言将《河图》与《洛书》的互逆关系视为“逆反于中”,人心亦须反中而复赤子之心;其用在逆,其生机则顺。
至于《洛书》火金易位,依万廷言之意,正是运用了“逆”的原理。“火金独易,何也?曰:‘非易也,形化金为母,火伏而金见,金始当其位也。’”“火伏之谓逆。人知火烈之克乎金,而不知金寒之伏乎火。人知金寒之伏乎火,而不知金体不变。火有伏而金常存。何也?四时之序,火金相乘,凡物非火不炼,非金不坚,火以长之,金以收之。故火功成则伏,大火西流,伏之谓也。不伏,阳强而造化息矣。然火,强物,岂自伏哉?澄炎纷而敛太清,介然示之不过;蓄至精以贞群化,确然示以不毁。非金其孰能之?盖自金收而形化之功始坚,此所谓金寒之能伏乎火也。”[2]61在万廷言看来,《洛书》与《河图》的火金位置不同非两者交换之意,实是金本在其位,只是火下伏而金显其体而已。火本是强物,其性畅以达上,而使火下伏于西,则是逆反之象。在一般人的观念里,五行相克之序为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而万廷言引入逆反原则,认为金寒而伏乎火。《易·说卦传》称乾为金。金是乾之体,至刚而不变,火虽能熔炼一切,然火不能改变金之体,故火伏金又现。若火不伏而金常变,则乾道毁,万物不能生。依四时来说,物虽不得火阳不能繁盛,然火不伏物不能成其实,“火功成”在于夏长,唯有“大火西流”乃能秋成。因此,火伏金成乃是万物形化之始。火性强,不能自伏于下,唯有金寒之性能敛火之炎纷而入太清。
除火能伏金以外,万廷言还认为火出于金,其云:“夫乾者,离之体;金者,火之原。故离中实则乾,火内伏则金。火非金也,火必息而归乎金。”[2]62其又云:“《图》火正南,而先天八卦则乾居其尊;《书》金乘火,而后天八卦则离丽其所。此圣人之深意,示火金互妙,先后天之未始一息相违也。盖时时自克,时时乃有用此天地至理。”[2]290乾为离之体,离中实则复乾,亦即是火伏金显。《图》火在正南时,而对应的先天八卦则是乾,即是表明火离虽在乾位,然乾体不变。《书》金居正南,对应的后天八卦则是离,乃是说明火离依附于乾金,乾金为火离之体。因此先后天八卦乾、离二卦位置的变化并不相违背,须时时自克潜寂于下,才能时时得天地造化之理。所以火金非易,是当其位而已。万廷言论五行中引至刚之乾为金,火克销镕一切,然不能变金之体,而且金寒却可制火之炎纷。依此来看,非火能克金,而是金能伏火。万廷言将火金关系引申到人的思虑中,其云:“夫人之思,亦火也,不伏则愤且欲,赤子之心漓矣。”[2]62人之思虑躁动易危,失其“中”道,不敛心下气,净澈心源,本根不固,良知之心失,行事凶而不善,所以,万廷言十分重视艮背工夫。艮背工夫即是意在收敛此心之纷乱躁动,而入于平静之体,“令人当下恬然,有与天地万物同止之气象”[2]453。心静如水,妄意不萌,则能明照万物。由此可见,万廷言的火金互妙,欲在强调潜寂、逆反的心学义理,潜寂、逆反最终要回到“未发之中”上去,要寻得此天地之根本。
邵雍是第一个公开《伏羲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以下简称“《方圆图》”)的人,见图 3。依朱熹《周易本义》的描述,邵雍先天图得之李之才,可上至陈抟,其在注邵雍先天图时称:“伏羲四图,其说皆出邵氏,盖邵氏得之李之才挺之,挺之得之穆修伯长,伯长得之华山希夷先生陈抟图南者,所谓先天之学也。”[8]邵雍的先天易学与传统易学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不依从文王的经文与卦序来讲易义,而是依从易图和数的推演阐述天地之道。万廷言对《方圆图》的意涵亦有发挥,其与邵氏不同,尤重人道,他将良知学与《方圆图》相结合,从心学的角度阐发易图意涵。
图3 伏羲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
万廷言对《方圆图》中的《圆图》和《方图》的排列意涵分别作了心学上的解释。其解《圆图》曰:“《圆图》之义四,曰对待之迹,曰流行之序,曰生化之机,曰先天之用。”[2]66对待之迹,他指的是《圆图》的阴阳、消息的相对,从复卦至乾卦是阳动渐升的过程,共三十二卦,阳爻一百一十二,象阳动而居左半圈;从姤卦至坤卦,是阴静阳消的过程,共三十二卦,阴爻一百一十二,象阴静居于右半圈。从卦爻上来说,《圆图》每一卦与其通过圆心而相对的另一卦是一对错卦,即两卦各个爻位的阴阳属性相反。“四时之布,万物之偶,尊卑贵贱之列,兴衰治乱之分”[2]66皆是此对待之迹在天地万事万物上的表现。流行之序是指事物终则有始,有规律的交替运行而流行不息之意,如坤与复相接,乾与姤相遇。其举“日月之代明,四时之错行。元会运世,皇帝王伯之继储”[2]66,都是此流行之序。其云生化之机,直接的落脚处便是坤复之际,此际是生生之根本,万化之源,用万廷言良知学的观点看便是“未发之中”。而姤反乾至坤,凛然萧杀,虽非生道,却是生道必经之过程。他以果实比喻说:“华液不凝,则果实不坚;果实不坚,则精气不胎而形化息;造化霜降不涸,则强阳不敛,强阳不敛,则灵根不固而化机竭。故反者,物之命也;静者,动之原也。所以乾必反坤,而后震可复也。”[2]66夏长秋成,不凝不能成形。强阳躁动,不敛灵根不固,生生之机毁。所以,反乾至坤是物之命,归静是复动之源。整体来说,右半圆虽逆行,却是保证生化之机的根本。因此,《圆图》显此生化之机。万廷言认为《圆图》还显其先天之用,“虽然一屈一伸而感通,孰通之?必有渊然退藏者在也,犹之橐籥然,一翕一辟而生风,孰生之?必有虚而不屈者在也。先天之用也,斯所谓不可得而图,而神明其意者也”[2]66。物的屈伸、发敛、动静都非物本身如此,而是有个渊然退藏的主宰在其中感通不息,物方能如此。此渊然退藏者先天而存有,亘古亘今不变,“未发之中”之心体是也,物之动皆其发用。
《方图》其排列意涵与《圆图》所表现出的很强的生机意义不同,其主要表现的是潜藏特性。《方图》其右下至左上的对角线分别为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按照“数已生则顺,数未生则逆的”的原则,从乾一至坤八,亦表现了“逆”的原理,逆即是潜藏于下。万廷言解释《方图》的排列深意说:“风雷,天地之神也;水火,天地之精气也;山泽,天地之形也。神者变,变者动,动者躁,躁则欲其藏以密也,故震、巽、恒、益居最中。精气在动静之间,神所依也,故坎、离、既、未次之。形则恒,恒故不变,精气所舍也,故山、泽、咸、损又次之。《易》曰:‘乾以君之,坤以藏之。’《方图》者,其坤藏之义乎?凡物之躁动者,未有不藏于坤者也。”[2]66风(巽)、雷(震)躁动多变,《方图》以震、巽、恒、益四卦居最中,意在敛躁动而归于静,潜藏于渊而不妄动。水火为天地精气,坎者水精,离者火几,坎离寂感,所以水火在动静之间,为神躁之物所依,故坎、离、既、未居其次。有形则恒常,恒常则不变,山泽乃有形不变之物,水在泽中,火在石内,所以为精气所藏之舍,故艮、兑、咸、损又居次之。而最外围的对角二卦乾和坤,乾为主宰,坤用以藏。坤居东南,在左上;乾居西北,在右下,坤为地,众卦在坤之下,其乃潜藏之象,乾在至深处,寓意潜龙藏于渊,以示本体潜藏之特性。因此,《方图》乃坤藏之义。实质上,以乾藏于坤,便有未发气象,便是“未发之中”。与解《洛书》相同,万廷言解《方图》其兴趣并不在于象数上的解释,其真正目的是要将图的排列特性与良知学的造化生成相联系。他将《方图》之意引申到思虑问题上,曰:“故人之思机藏于腹,形气固藏于外,风雷潜动乎中,静无而动有,用器之道存焉耳。”[2]67思之机窍在于心,心是道心,是“未发之中”,形与气显于外,乃由静体无动常感通于外,依其根本而施用,实则是用器之道。
综合来看,万廷言解《伏羲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与《河图》《洛书》是一一对应的,《圆图》与《河图》均体现生化之顺机,而《方图》与《洛书》则重在表象潜藏逆反。圆者天,方者地,一顺一逆,天地交而万物生。生是由“未发之中”出,逆是反归于“未发之中”。“逆反于中,退藏于密”不仅是他解卦爻辞的旨趣,也是在解说易图的构造原理,最终都是要回归心学“未发之中”这个根本上。
万廷言的易学思想以未发之“心”作为《易》之本源,以“逆反”作为解《易》原则,并始终把它贯穿其易学思想里。他将易图与五行、数相结合,并纳诸于“心”,在心学一派解《易》思想家中十分具有创见性。心学一派的易学思想是在对以往象数易学和朱子一脉易学的批判基础上建构起来的,且普遍认为易图、五行、数是象数派诠释的范围,大多数心学家对于先天图式或忽略或排斥,如湛若水强烈批评《河图》《洛书》之学,称“图书者圣人画卦之刍狗也。后儒未能明理,汲汲焉理会图书,分析配合,是求之圣人画卦之刍狗也,岂不误哉”[9]。所以,他们解《易》都只是在卦爻辞上发挥思想,很少在易图、五行、数上面作心学的诠释,即便涉及到易图也很难纳入到心学体系,如王畿对《河图》《洛书》虽略有谈及,但也只是在《河图洛书解义》和《南游会纪》中蜻蜓点水似地谈到而已。如果说王龙溪对《河图》《洛书》的心学诠释属于以心学视角对“先天易学”初探的粗疏阶段,那么万廷言对易图、五行、数的心学建构则属于成熟的精奥阶段。
从万廷言对《河图》《洛书》和《伏羲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的心学诠释中可以看出,他的易学思想远超江右的聂豹、罗洪先,甚至超越了杨简、王阳明、王畿等前辈。就“先天易学”的心学诠释方面,观诸其他心学家解易图之理,没有一人能明确指出心体之源的位置,唯独万廷言笃定“一”为心源,渊深密藏居下位。以“下”为本的解《易》方法,亦可视为万廷言的独创。他以此通解多张易图,清楚呈现了心学一派生生演化的枢机。万廷言对“先天易学”的心学诠释在明代易学史上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展示了其易学思想的全面与精深。黄宗羲对万廷言的易学思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曰:“自来说《易》者,《程传》而外,未之或先也。”[1]501将其著作与代表宋代义理易学高峰的《程传》相比肩,亦可见万廷言在易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及其思想的重要价值。当代学者对万廷言思想也给予了高度肯定。张昭炜认为万廷言“他的思想既透露出程颐的战战兢兢持敬功夫的特色,也表现了程颢如沐春风的境界,形成了明代易学的高峰”[10]。著名阳明学研究专家钱明评价《万廷言集》为“明代易学高峰的‘复现’”[11]。万廷言作为明代心学家解《易》及易图、五行、数的重要代表性人物,对其易学思想进行研究,对我们深入了解明代易学以及明代心学的发展特色具有重要意义。
注 释:
①关于万廷言的生卒年,相关文献均没有明确记载。张昭炜在《万廷言集》点校说明中所给出的万廷言生卒年为1531—1610年,至于为什么是1531—1610年,他没有作出说明。笔者根据许孚远《寿李孟诚年丈七袠序》(黄宗羲《明文海》卷三二〇)所说“曰忠少孟诚一岁,余少曰忠五岁,今俱老矣”进行推算,李材生于1529年,许孚远生于1535年,则万廷言生年应当为1530年。所以,本文万廷言生卒年的生年1530年是根据许孚远所言而推定的,卒年取张昭炜点校说明中的1610年。
②从深度上来说,杨简易学还是比较粗糙的,不够深入,论证简单。以其易学思想核心篇《己易》来说,诸如“乾何以三‘一’也?天,此物也,人,此物也,地,此物也,无二‘--’也,无二己也,皆我之为也”。这种直接的判断非常多,很少对“天地万物只是一己”进行深入分析。朱伯崑评价杨简易学说:“宋代杨简的易学,为心学的本体论奠定了基石,但论证还是很粗糙,理论思维也很简单,还不足以与理学和佛学的形上学抗争。”参见朱伯崑著《易学哲学史·第三卷》第217页,昆仑出版社2009年版。
③古时用十二乐律代表十二个月,“黄钟之宫”为十二乐律之首,代表仲冬之月,即十一月。《吕氏春秋》云:“仲冬日短至,则生黄钟。”“黄钟之月,土事无作,慎无发盖,以固天闭地,阳气且泄。”参见陈奇猷著《吕氏春秋校释》第325页,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