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科学小说的现代性表现

2019-01-21 01:28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西学电学现代性

马 龙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4)

“现代性”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关键词。借用“现代性”的有关话语,晚清文学(特指甲午战后的文学,此后同述)的现代质素得以被重新确认。而科学小说作为晚清文学创作的尾声,其包孕的现代性一直隐而未彰。本文以前辈学者的相关阐释为参照,尝试从两个方面探求晚清科学小说的现代性:一方面从语汇本身而言,“现代性”标示的线性时间观念引领晚清科学小说家的未来写作;另一方面从基于文学本体意义的“现代性”而言,晚清科学小说家自觉求新求变的书写实验构成晚清文学“现代性”的突出表征。

一、线性时间观统摄下的未来书写

从语汇本身来看,“现代性”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其标示的“当下性”含义可以被阐释为一种区别于中国古代的、直线向前的“线性时间观”。这种观念强调时间的不可逆性,从过去经过现在而走向未来,因而与中国传统受朝代更替影响而形成的轮回式、循环式时间观有很大的差异。根据李欧梵的考察,这种现代时间观念酝酿自晚清,始作俑者可以追溯至梁启超,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晚清科学小说惯常采用的“未来完成式”叙事受到这一观念影响。在线性时间观的统摄下,晚清科学小说大都侧重描写未来,为未来的中国描画美好蓝图。

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无疑是“以现代时间观书写未来”的一部力作。在小说前二十回里,来自“过去”时代的贾宝玉,穿越到20世纪初的晚清社会,亲眼目睹正在发生着的、不断变化的现代社会风貌。时间不断向前流动,各种新事物、新观念不断崛起,刺激着贾宝玉的传统心灵;作品后二十回写贾宝玉误入“文明境界”的经历。这科技发达、道德完善的“文明境界”,既异于晚清的现实社会,又与中国传统“桃花源”不同,因此从时间层面来看,它既不是对过去时光的重现,又不与晚清现实社会具备“共时性”,而是作家吴趼人融合自己的道德观念与科学理想,对线性时间观下“未来”中国的建构。

值得一提的还有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小说主要讲述1999年中国和欧洲白种人之间的一次大战。这次世界大战的结局是中国军队采用新式科技武器,大胜白人军队,因此西方各国被迫与中国签署和平条约。此外,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描写1962年的新中国、吴趼人的《光绪万年》讲述一万年之后大清皇帝宣布立宪、陆士谔的《新中国》虚构演绎中国在立宪四十年后的盛世景象、徐指严的《电世界》铺叙宣统一百零一年电学大王的丰功伟业,此类作品的共通之处在于作家都将叙事时间推至未来,展演未来时间里的“中国”风貌。

总而言之,晚清科学小说作家基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因而逆转现实,在线性时间观的统摄下,将眼光延伸至未来,开启对民族国家的“未来书写”。这种书写未来的叙事策略,不仅显示了作者对于新的线性时间观念的接受,而且彰显出晚清文人的家国关怀,传达出其所具有的现实焦虑感和时间紧迫感:希望“未来”早点到来,中国早日摆脱衰颓国势。

二、西学知识思维导引下的科技形塑

“现代性”作为一个含义丰富的概念能指,其在社会学、伦理学层面皆有不同指涉。而从文学层面理解“现代性”,按照王德威的界定,“现代”即指一种自觉求新求变的意识,表现在晚清小说中便是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实验。科学小说不仅是晚清文学创作的尾声,更是中国科幻文学的先声,其自身的出现已经在文学史中具备“求新求变”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新变”在于晚清科学小说在内容上已经脱离中国传统神魔志怪小说对想象的无限夸大,转而寻求一种幻想的“科学性”。

幻想的“科学性”有赖于西学知识的传播。关于西学在晚清的广泛传播自不赘言,本节的关注点在于晚清科学小说是如何借用西学知识来进行科学幻想。首先,引起笔者注意的是小说中出现的各类新奇古怪的器物:《新石头记》里出现验骨镜、验髓镜、验血镜、验筋镜、验脏镜等新奇的医疗用品,犹如照相镜一般,用三脚架架起,人只需站在镜的对立面,便可显示出人的骨头、骨髓、血液流动、通体筋络、五脏六腑等,更为神奇的是测验质镜,竟可以检验人的性质(文明或野蛮);《月球殖民地小说》里出现的“透光镜”“电气折光镜”,可以“透视内脏”“诊视头脑”;《新纪元》中的宝物“追魂砂”“洞九渊镜”,发出的光可以透过物质。此类器物独有的“穿透”“医疗”等特性很可能使我们联想到西学X光。事实上,X光于1895年被德国科学家发现后不久就已经传入中国。晚清科学小说家也正是基于对X光的知识性了解来进行现代科学器物的想象与形塑。

另一传入中国的重要新知是电学。虽然晚清许多科学小说都曾出现诸如“无线电”“电学”“电波”等电学术语,但是作家天然的艺术想象力使其并不局限于术语的铺陈,而是自觉以电学为依据驰骋艺术想象。萧然郁生《乌托邦游记》里出现的“空中电递器”,是一种从空中用电气递送物件的机器;海天独啸子《女娲石》里金瑶瑟所见的“电马”,中备活栓数个,可使电气循环流转、活泼自如;而在《电世界》中,作家高阳氏不才子(许指严)虚构出一个电学大王黄震球,他的目标就是将世界改造成一个大大的电帝国,于是小说文本处处弥漫电气之伟力,出现了诸如“飞行电艇”“自然电车”“电翅”“电犁”“电气肥料”“空气电球”“电枪”等一系列新奇的电学发明。除此之外,作家还虚构出一电光审判法,犯人只要被电光照定,脑筋感觉力就会大减,因此问他什么自然也就直说,这无疑是将电学之功能夸大化了。

早在《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一文中,陈平原就注意到晚清刊行的各种热衷于介绍西学的报刊,对于作家之养成知识、调动兴致、驰骋想象,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诚如陈平原所言,各类西学新知在晚清的广泛传播,不仅有助于破除迷信、开启民智,而且对晚清的科学小说创作也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作家们受西学知识的熏陶,自觉以“科学”为依据而驰骋想象,进行现代科技的书写与形塑,构成晚清文学现代性的一种迷人面向。

三、“求新求变”意识下的形式转捩

形式问题是研究文学现代性的重要因素。李欧梵认为,现代性从文学方面来说就是叙述的问题,即用什么样的语言和模式把故事叙述出来,而晚清小说家不知不觉在文体中做了一些重要的转化。王德威摆脱五四主流文学范式,挖掘晚清小说的现代性,并将现代界定为一种自觉的求新求变意识,这种“求新求变”意识也应包括作家对小说形式的创新探索。细读晚清科学小说文本,不难发现一些作家的写作模式已经突破传统叙事规范,进行了更具现代意味的叙事实验。

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大都以第三人称为叙述视角,作者采用全知全能的说书人口吻,能够自由进入故事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叙事角度虽能全面把握人物与事件发展动态,但也因此损伤了小说的真实性。此外,虽然第一人称叙事也古已有之,但中国文言叙事作品中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是“用来传达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心绪”。晚清的一些科学小说不仅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而且其叙事更加集中于对外部环境的观察描绘,从而呈现出与传统叙事迥然不同的现代风貌。

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主要讲述“我”乘坐飞空艇的一些经历。跟随叙事者“我”的眼光,读者可以一窥飞空艇的神奇先进。小说中对“阅报室”“阅小说室”的描绘,都严格限制在叙事者“我”的视野之内。除此之外,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也是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余”灵魂与肉体分离之后的各自游历。小说集中描写“余”游历之所见,如对“沉睡国人”“水星造人术”“金星上的事物”的描写,皆着眼于叙事者”我“的外部观察。

除去叙事角度这一层面,晚清的一些科学小说在叙事结构方面也显现出“求新求变”的色彩,具体表现为漠视情节之曲折有趣性,转向对读者的知识科普。支明的《生生袋》用生理学知识对各种怪事做出解释,李迫的《放炮》着重说明一场化学实验,端生的《元素大会》介绍各类化学元素的性质,就连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也存在“科学术语太多,读者难以接受”的弊病。此类科学小说的“说明书”性质使得故事情节枯燥无味,因此很难吸引到读者。换而言之,情节发展对于小说作者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对学理进行通俗介绍。

通过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与放弃情节之核心要素——曲折有趣,晚清科学小说冲击传统小说固有的叙事模式,彰显出其在形式层面的现代特质。然而这种现代特质也是有缺陷的,它并未形成一种叙事结构的转变,也即陈平原所讲的从以情节为中心的单一叙事结构转向以情节、性格或背景为中心的多种叙事结构。叙事结构的真正转变是在五四作家手中完成的,所以晚清科学小说只具备“反叛”意义,而不具“再建”意义,整体的艺术质量并不高明。正因为如此,挖掘晚清科学小说的现代性表现,目的并不是为其翻案正名、大唱赞歌,而是为了找寻一条以“现代性”为发展线索的文学路径,这条路径的源头至少可以追溯至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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