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强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中国人“尚和合”,是一种文化传统,是中国人面对自然、社会的不和谐而产生追求意志的一个目标向度。从先秦《国语·郑语》:“商契能和合五教,已保于百姓者也。”开始,《尚书》也有“合和万国”出现,《诗经》中“和合”思想不断产生,诸子百家和历代学者纷纷对此作出解释,如《墨子·尚同中》:“内之父子兄弟作怨讎,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中庸》:“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韩诗外传》卷三:“天施地化,阴阳和合。”历史上对“和合”的理解一般都基于三个层面:一是人与自然和合,二是人与社会和合,三是人与人和合。把“和合”的思想和理念付诸于行动,且形成广泛的大众行为,这是“尚和合”到“和合文化”的必经之路。所以,“和合”与“和合文化”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有重合又有交叉,并非完全一致。陈序经认为:“文化是人类适应时境以满足其生活的努力的结果。”[1]千百年来中国社会形成广泛的和合思潮,持续推进以追求生活和合的实践进程,逐渐衍化为和合文化,最后归结于民间传说的和合二圣,形成普化的文化镜像,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这一进程中,二者是一种互为建构的关系:一方面和合文化借助于寒山、拾得这二个标志性人物,由雅至俗深入民间的日常生活,成为民俗生活的印记,再由俗至雅,和合文化成为影响深远的文化符号。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和合文化,和合二仙才在民间具有深远的影响力[2],寒山、拾得通过民俗生活的丰富性逐渐构建其鲜活样本,成为朝廷敕封的“和合二圣”,成为新时代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核心文化思想,进而影响全国和世界。这种文化互构,使二者互为交融,成为文化思想和民俗生活的细节呈现。
徐永恩等在《天台山和合文化通论》中认为:和合文化的形成大致有5个阶段:第一阶段先秦至唐代,诸子百家各自阐释“和”“合”“和合”,慢慢形成“和合”观,这是一个思想形成阶段,属于上层建筑。第二阶段唐宋年间,这期间“和合”由理念思想逐渐走向民间,民间自发产生一种信仰——和合神,传说中能日行万里的万回被推为和合神,成为民间百姓心灵寄托的偶像。第三阶段元明清时期,万回传说逐渐式微,至迟在明代寒山、拾得正式取代万回成为和合神,清雍正封寒山为“和圣”、拾得为“合圣”,成为和合文化的象征,这是数千年来历史洗礼和文化积淀的必然结果。第四阶段雍正年间至20世纪80年代,和合理念从上到下被普遍接受,产生“和合学”,应用于社会各个层面。第五阶段至今,和合文化逐步从中国走向世界[3]。
从和合文化形成的历史过程看,中国社会崇尚“和合”,儒学体系中时时论述的“和”“和谐”“和合”“天人合一”等概念,一直以来停留在思想层面而没有明确提出和合文化概念。从先秦到清雍正期间,和合在缺少政治层面积极响应的背景下,却产生了一种在社会上影响极为广泛且繁衍于民间的文化现象,这是一种文化奇观。从现实情况考察,他的形成借助于民间信仰,其理念融入民间信仰后和民俗生活浑融一起。所以先是万回后是和合二仙,以“和合神”身份进入民众的生活,构成信仰的神识被民众普遍尊崇,成为民众生活的一种必然选择。纵观中国宗教的发展,中国民间信仰虽然诉求极为多样,但最后的目标指向逐渐向“和合”靠拢,这是一个被大众认可的事实,与儒释道三教和合共生成为其显著特点。儒家的道德信条,务实求是、和合创新理念;道教的修炼方技,天人合一(形神合一)、性命双修的知行观;佛教的因果报应和“三谛圆融”“一念三千”思想,和民间宗教共融共生,展现了博大、包容、和合天下的文化品格。民众的精神寄托主体——民俗神祇和地方神祇,既是民间信仰的目标沉积,也是民俗生活的核心组成,当信仰成为文化符号时,就成为一种难以改变的习俗,其神格解释往往有独特的民间文化倾向,也就具有以和合幸福生活为核心的保界、禳灾、繁衍、健康、长寿、丰裕等与百姓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文化功能。和合神成为民众崇拜的神道,已经深入到民俗生活的每一个细胞中,具有很高的崇信度。这种民间高度的崇信度让他们成为正统文化的普度信使,承载家、国、人和合的希望和未来。
这种独特的价值取向使得大众层面的和合文化逐渐形成。清雍正年间,因为寒山、拾得在民间广泛的影响力,这两人被追封为“和合二圣”,与丰干禅师被称为“国清三卿”后,正统文化与民间传说合二为一,寒山、拾得成为和合文化的代表。和合文化事实上已经从上到下蔚然成风。所以从和合文化发展情况看,寒山、拾得作为文化现象的存在已经和历史发展融为一体。在20世纪80年代“和合学”创建后①“和合学”是中国人民大学张立文教授创建,但能否成为一个独立学科,学界还没有定论。,和合文化理论随之显化,和合文化概念正式形成,并逐渐成为显学。
寒山、拾得在官方称“和合二圣”,在民间则叫“和合二仙”,这二人是不是真实的历史存在,由于缺乏历史文献的记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中国传统中,有许多关于寒山、拾得的传说,流传范围极广,与百姓生活高度融合。这些传说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区有较大差异,表明寒山、拾得形象以及对寒山、拾得形象接受的变化过程,但本质意义却没有变化,就是二人以民间神祇——和合神出现。那样经传说而构建而成的和合文化则是一种真实的文化痕迹,而依托和合文化滥觞得以形成的寒山、拾得传说则体现出一种文化包容。两者互通靠的是民间信仰。他表明了以二人为代表的文化形象的历史样态和价值,而这种价值恰恰表明和合文化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这种意义和价值具体在“和合二圣”两人身上并得到显化。在新时代,中国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其核心文化思想就是和合文化,借助于深厚的民间文化力量向外发散,进而影响全国和世界。
儒、道、释三教借助于民间信仰实现融通共生,并行不悖地弘扬和合文化,形成一种广为传播的思维哲学,使和合理念由上而下深入到民众中,并为全国人民广泛接受,体现在风俗习惯和现实生活中。实现家庭和合、夫妻和合,应是和合文化最本原的含义。《周礼·地官》曾说:“使媒求妇,和合二姓。”《周礼·媒氏》又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和合文化从来没有偏离这种基本意义,“和合二仙”在民间就是和合神。所以,结婚时家家必贴的憨态可掬、寓意吉祥喜庆的“和合二圣”像,成为固化的风俗,其艺术品随处可见。在民间生活中,起于婚姻和合的和合文化,逐渐被民众扩展至风俗民情、饮食习惯、生活用具、雕塑、刺绣、年画……这一切无不打上和合文化的烙印。譬如现代风水将“和合二仙”运用在家居桃花位上,作为对一个人婚姻或桃花运前程的解释,在吉日吉时选择上,总挑家居桃花位,相信能旺主人的桃花运。流行于台州地区大年初一的饮食习俗,早餐时家家都要饱餐“五味粥”②“五味粥”由白米、红枣、豆腐、缸豆、芋艿五种食品合煮而成。这五味粥需是男子大年初一一早动手烧煮,老婆坐享其成,意为女人为男人烧了整年的饭,新年第一餐,由男人操劳,为女人服务,夫妻和合。,中餐吃食饼筒,晚餐吃扁食。食饼筒、扁食都是面皮包裹上多种小菜,虽馅儿各异,可以显示家境的差异,但表面绝无二样,意为在新年第一天不论贫富,都秉承同一习俗吃同一食物。那些散落在民间数不清的以“和合”为主题的艺术品、工艺品、民俗物品等,成为和合文化的珍藏。如流行江南的“一根藤”,又称“和合藤”“万年藤”,俗称“天台软条”。它由许多小木条,通过榫卯拼接、回环穿插,盘曲成首尾相连的吉祥图案,其造型酷似生生不息、连绵不断的山间野藤,等等。
在民间文学中“和合二仙”传说深得民心,广为传颂,苏州和天台山的寒山拾得故事家喻户晓。而且千百年来作为“家庭和合,婚姻美满”的象征意义早已深入人心,虽然“和合二仙”并不像其他象征图案如龙图腾、长城、中国龙凤结那样起源很早,但却流传深广,且“和合二仙”有着与时俱进的旺盛生命力,它是“和合文化”的象征,也是“和谐社会”的象征,是构建人类社会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核心。何况与和合有相似意义的多个传说同样广为流传,与寒山、拾得传说构成一时瑜亮,共同撑起和合文化的天空。如人物典故始载于南朝刘义庆小说《幽明录》的“刘阮遇仙传说”,故事通过美好仙境的描述,人仙合体幸福生活的呈现,体现民间对天人合一、和合美好的热望;南宋高僧济公“活佛”名扬四海,“济公传说”流传深广,彰显底层百姓对扬善除恶、和合共生的向往,不断演绎和合在传统文化中的深度和广度。
在传统村落中,古民居体现的诗意栖居最具和合意蕴。历史风情的古建筑样本——“三透九明堂”,反映的是传统生活中和合文化在民居建筑中的突出地位,多个已入围中国传统村落名单,如“李宅古民居”之三透九明堂,北方四合院范式、徽派建筑、东阳木雕、天台一根藤、三门石窗等,在建筑文化上碰撞融合,成就了长幼有序和谐相处这一独特的乡土建筑风格。三透九明堂为联进式四合院家族古民居建筑,以贯通、古朴、有致、宜居的风格而著称,是江南传统村落中的诗意摇篮。
和合文化与民间生活密切相关。民间对“和合文化”的礼敬具体在和合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寒山、拾得身上。寒山、拾得被后人称为“和合佛”“和合神”“和合二圣”“和合二仙”。寒山与拾得的传说和几千年流传不息的和合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极有价值的部分。民间既认为寒山、拾得为文殊、普贤菩萨化身,又认为他们是“下八仙”之二仙,他们的形象主要由多方不断重构而成。在正统文化的视线中,寒山、拾得主要以诗人形象和以他们为代表的“和合”社会价值呈现为核心,以及不同年代经文人创造的不同形象的文人画来体现。
所以,寒山、拾得除在民俗生活的丰富存在外,可以由俗至雅,借道文本旅行,以诗画为基点,继续解构其文化形象。
寒山的诗歌因风格清隽自然、超凡脱俗、富有禅机而受到历代文人的喜欢,但他似儒非儒、似道非道、似佛非佛,一直不被正统文化所接纳。直到1707年《全唐诗》收入寒山诗303首,1782年《四库全书》收录寒山诗,才开始走进正统文化视野里,但都作为释家诗看待。清代乾隆帝曾在其编辑的《御选语录》中,收录了寒山子诗127首。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寒山子作为唐代三大白话诗人开始受到文学界关注。这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籍籍无名者,却在台湾、香港、日本、东南亚、欧美等大有影响。宋元时期,寒山诗歌和佛教天台宗一起传入日本后,作为禅诗备受推崇,得到高度评价。1956年美国人斯奈德翻译了24首寒山诗在美国《常绿译论》杂志发表,再经由欧美“垮掉的一代”代言人凯鲁亚克的宣传,其在《达摩流浪者》扉页中注上“献给寒山”字样,塑造“在高山上,在云雾间,能摆脱一切世俗的文明的纠缠,自在、自足而冷漠,而他表面上却装疯做傻,状如乞丐”,其形象给美国人呈现上丰富的时代内涵,作为“垮掉的一代”“嬉皮士”的宗师形象而受到欧美青年的推崇,影响持续20年,成为中国在欧美最有影响的诗人之一。香港浸会大学著名女作家钟玲则,在1970年台湾《中央日报》的副刊发表《寒山在东方和西方文学界的地位》一文,将寒山从美国带回了中国。走的是出口转内销的典型路径,寒山热开始形成。
寒山、拾得的诗现在成为研究对象,阅读和关注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试图给寒山诗分类,诸如“主流诗、通俗诗和宗教诗”“隐逸诗”“寒山体”等,至于是不是合乎寒山诗的本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寒山、拾得的一切都因为和合文化变得清晰而有价值。
除了在诗界的形象建构外,在一些画师的画作中,寒山、拾得形象的变迁也能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和合在现实层面的构建。从天台山和合文化园收集的收藏于世界各地206幅文人画复本考察,清前,基本上以两人名字为题名;清后,以和合二仙和寒山、拾得为题名的各为一半左右。而更为有意思的是,取名为“与合二仙”的画,其形象基本一致,笑口常开、胖乎乎、一派和气、一副喜神形象;以寒山、拾得为题名的画,除了清晚期后有少数几幅画与和合二仙画相似外,其它形象各异,很少有雷同之处,怪异、大笑、肥胖、精瘦、僧道、枯禅等。表示无历史记载的寒山拾得在经诗歌、画、传说、戏曲等再创造后,文人画师对二人的不同文化理解。现存最早的寒山、拾得像是晚唐贯休所作,画中二人“寒山展卷,拾得持帚”,均蓬发长袍、面目古怪。北宋吕祖谦的伯祖吕本中《观宁子仪所藏〈维摩寒山拾得唐画〉歌》诗:“君不见寒山子,蓬头垢面何所似?”可以佐证当时二人形象。宋颜辉《寒山拾得图》中二人依然蓬发长袍,但笑容肆无忌惮,已是破颜大笑开口至耳,具有文人禅士民间艺人生活的风俗。元代日本4个画家笔下的寒山,头发都像一蓬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向外伸展,长短不一。清时,二人的形象由雅至俗,呈现一种温文尔雅的微笑。扬州八怪之一的罗聘《寒山拾得图》中,是两个张着嘴相对而笑、敞怀裸肚的人物。近代日本著名画家横山大观(1868-1958)的“寒山图”其笑也是和善的,更像是想象而入禅的产物。清末画家王一亭的《欢天喜地图》的自题诗:“和合神仙天上来,人间和气熙春台。频年积福心田乐,鹊报庭前笑口开。”笑口常开、一派和气,喜神形象深入人心。随着社会思潮的变化,道仙人物在民间的无边界衍生,民间传说的广泛影响以及民俗生活追求和合的现实需求,寒山、拾得最终成为袒胸散发、蓬头欢笑,一手持“盒”,一手持“荷”,暗合“和合”的亲切形象。
从整个发展过程来看,隐居天台寒岩70年的寒山、拾得形象亦经历了朋友、诗人、文殊普贤、和合神,到和合二圣、和合二仙的流变;由于对寒山和拾得之间的情谊的尊崇和喜欢,寒山、拾得到了明代取代万回成为中国民间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和合神,成了老百姓礼拜的婚姻神和爱神,其形象造型充分展露民俗生活的鲜明性和喜庆色彩,从而在民众生活中影响深远,最终成为中华和合文化的象征。他使和合文化从理论、思想、制度、社会治理层面转化为人格化和世俗化层面。同时寒山、拾得由于和合文化,与百姓生活紧密连接在一起,和合文化与民俗文化浑融起来,在民间广泛传播,才在民间具有深远的影响力。这也说明,“和合不仅是一种文化理念,更是一种精神信仰,尤其是在信仰基础上,它反映出普通民众对于和合的期许。”[4]所以,寒山、拾得从唐代走到现在,从中国走向外国,其传说和和合文化是互为建构的,他既是和合文化鲜活的样本,又得益于和合文化,成为和合文化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