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叙事的发端与革命风景的构建

2019-01-20 12:25陈灵强
台州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英雄革命文学

陈灵强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共和国文学70年来成绩斐然,不管是题材选择还是审美旨趣皆随时势变迁而不断演化,但惟一不变的是贯穿其中的聚焦于“共和国”的文学叙事。共和国文学叙事发端于“建国十七年”,并延续至今。“十七年”文学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既呈现为散射着特殊气质的文学图景,又是具有特定“启蒙”指向的认识装置;既是一种“先验”的概念存在,也是一种“实践”的实施行为。任何国家政治尤其是现代民族国家,在创制国民主体的同时,也创制了外在的诸种“风景”,当然,也包括文学的“风景”。“风景”“一旦成形出现,其起源便被掩盖起来了”[1]。更何况,“十七年”文学风景的单一色调,容易让我们失去深究“风景”内在机制的冲动和欲望,其如何生成、如何建构等起源性问题容易被搁置起来。但在任何视域中,任何事物的起源性或构成性问题都值得关注。当然,本文不想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只是试图在“革命本事”“革命时间”“革命主体”等维度探求作为共和国叙事发端的“十七年”文学风景的部分秘密,有助于重新审视70年来的共和国文学。

“革命本事”的构置

“十七年”文学的“革命风景”首先与“革命本事”有关,因为“革命本事”决定了“革命风景”的基本构图。“革命本事”的呈现受制于当时社会的革命史观。当时的史观迥异于传统的循环史观,认为革命推动了历史的线性发展。毛泽东在《贺新郎·读史》中将陈胜、盗跖等被正史贬抑的人物奉为推动历史前进的英雄;而将正史所颂扬的帝王伟业讥为骗人把戏,凸显了新政权的革命发展史观。

历史的推手——革命,即为“阶级斗争”。早在新中国成立前,革命发展史观已经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等文献中有明确的表述。毛泽东用“革命”创造性地重释了中国历史推进的动力和轨迹,确认了“革命”是推动社会进程的伟大力量。现代中国史也印证了他的观点。在具体阐释中,“革命发展史观”突出了“阶级斗争”的作用,“阶级斗争”给历史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2],通过“阶级斗争”,有些阶级获胜了,有些阶级覆灭了。[3]1483于是,阶级斗争视点迭代了历史唯物主义视角,进而成为了唯物史观发展的最高成果。地理条件、经济结构、文明争持、性别冲突等均被摒除在历史发展动力之外,甚至连当时尊奉的信条都由“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简化成了“阶级斗争”。

一般来说,阶级斗争被视为社会主义理论的观点,它会许诺:“改善不幸人的命运”[4]。因此,人们需通过阶级分析方法考察各种人群的经济条件来认定不同阶级的差异,从而确认人们的政治取向。因此,人类历史就是阶级斗争史,中国现当代社会史更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阶级斗争史。

于是,“阶级斗争”就成了“十七年”文学当然的“本事”,是“真正新的人民的文艺”[5]683的核心内容。“民族的、阶级的斗争与劳动生产成为了作品中压倒一切的主题,工农兵群众在作品中如在社会中一样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5]683那也就意味着,不论是社会生活“空间”维度上的工业、农业、军队、学校等题材,还是社会生活“时间”维度上的历史题材、现实生活题材,都以阶级间的政治(革命)生活为根本依据,“阶级斗争”就构成了叙述“革命本事”的基本结构。

建国十七年间,在作家数量和作品数量上均居首位的农村题材创作,密切关注能够显示中国社会面貌深刻变化的“阶级斗争”,始终着眼于农村这条线上所开展的诸多政治运动和重大事件。互助组和合作化是50年代中国社会主义农村建设中的重大事件,其间“无比复杂和尖锐”的“两条道路斗争”是柳青《创业史》的中心事件,“这部小说要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回答要通过一个村庄的各个阶级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行动、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表现出来。这个主题思想和这个题材范围的统一,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具体内容。”[6]周立波《山乡巨变》则聚焦于南方农村清溪乡,扣住合作化运动设置情节,叙述了不同阶层的人物在这一历史变革中的各自表现,复杂的阶级斗争构成了波澜起伏的故事,最终以党和人民的胜利,确认了历史演进的必然性。赵树理《三里湾》之农业合作化运动虽然依托乡土社会的底层力量和固有文化来完成,但依然无法摆脱“阶级斗争”的叙事框架。

建国十七年间,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文学创作有庞大的数量和极高的地位。它们“在既定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7]2,把一切矛盾都纳入到“敌我对峙”的阶级斗争框架之中。朱老忠们的本能反抗已由“个别”意义上传统农民对地主老财的仇恨上升到“普遍”意义上无产阶级对地主阶级(包括资产阶级)的对抗,完成了文学书写对“革命”起源的叙述。周大勇们智勇胜顽敌,揭示了以无产阶级为核心的新生力量必胜资本家和地主的“历史正义”,他们虽然历经曲折坎坷,但是终抵胜利之岸。不论是“革命”的起源故事,还是“革命”克难致胜的曲折传奇,都以“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的对立结构来抽象地构建起历史的具体图景,直接映射出“阶级斗争”的“革命本事”。

当然,把文学书写框束于此种“革命本事”之内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曲解了对革命诸多问题的大致认识,“革命”的意义指归甚至从改善不幸人的命运变成了“革命”自身。从某种意义上看,将复杂历史有意勾勒为简单图式,文学成了以具体形象演绎“革命”的工具,构建了一道被革命发展史观涂染的关涉阶级斗争的奇特风景。新时期以后,共和国文学发生巨变,但关于社会主义建设与革命历史的叙事之脉一直延续至今,共和国史的再叙述和红色经典的再改编还占据着小说和影视的中心,有着广泛影响。

“革命时间”的规定

与建国初期“浪漫”气息相随的“未来性”,决定了“十七年”文学之“革命风景”的“时间”策略。在“革命风景”的文学话语实践中,“‘时间’决无‘中性’‘客观’可言”[7]21,“阶级斗争”(革命/反革命)的空间化道德秩序时常表述为以“新/旧”为中心范畴的时间性叙事转换,主要表现为故事叙述的“时间化”和人物关系的“时间化”。

故事叙述的“时间化”就是把文学叙述中“旧社会”与“新社会”的性质之异替换为“昨天”与“今天”的时序更迭。这是一种“进化史观”,不同于传统的“循环史观”。“循环史观”将历史与现实生活中的复杂和矛盾纳入到“一治一乱”的世代更替中,阐释为与“天道”(自然秩序)相应的“人道”(社会秩序),传达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德诉求。而近代以来,进化论成了社会叙述和文学叙述的新编码规则,构建起了以“新/旧”为中心的二元对立体系。“十七年”文学显然承续了近代以来的“进化史观”,“可见的活生生的‘未来’成为我们评判过去、整理过去、弃绝过去、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强有力依据”[7]23。

“忆苦思甜”是“十七年”文学叙事的基本程式。“忆”的指向是“昨天”。“十七年”文学往往从“昨天”的“灾难”或“失败”开始。《创业史》从民国十八年陕西大饥荒写起,《红旗谱》起于朱老忠的父亲和姐姐的惨死,《林海雪原》始于土匪屠杀干部群众的“杉岚站血债”,《红岩》一开始就写到因出了叛徒导致大批革命者入狱,《青春之歌》先写了林道静在封建旧家庭中痛苦经历,《龙须沟》则从旧社会的臭沟沿写起……这一切都不是旧小说中所谓的“报应”和“劫数”,它们不仅是文学叙述的起点,更是“革命”的起点。残酷的阶级剥削和压迫、反革命势力的迫害和残杀、不合理的旧家庭旧社会制度,在“十七年”文学中重提已在“新社会”中一去不返的这一切,无疑是为了批判,借助“忆苦”来告别“恶梦”般的“昨天”。然而,其目的更在于“思甜”,在于肯定并颂扬“今天”。任何对“今天”的不满就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哪怕有一点非议,那都是对“正义”的亵渎。同时,“思甜”更指向“明天”,以灿烂的“未来”为指归,激励“今人”发扬优良的“革命传统”,继续“革命”,奔向“明天”。否则,历史就会“倒退”,“翻身作主人”的“今人”就会被“反攻倒算”,“今人”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创业史》把哀鸿遍野的蛤蟆滩建设成了“灯塔”合作社;《红旗谱》中的人民在冀中平原上掀起气势磅礴的风暴,奔向广阔的“明天”;《林海雪原》最后全歼顽匪,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新世界充盈了新的活力;《红岩》在与敌特英勇斗争中喜迎重庆解放;《青春之歌》的林道静融入革命洪流完成华丽蜕变;《龙须沟》让臭水沟变成大马路,让疯子变成正常人……“十七年”文学所呈现的时序流程当然全部都是“反败为胜”,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人物关系的“时间化”就是把“空间”意义的政治道德秩序转移为“时间”维度上“新/旧”的二元对立。由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到1958年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两结合”,再到“样板戏”的“三突出”原则,背后隐藏着自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革命文艺的基本编码规则,只是时间愈往后,规则愈加鲜明,愈加极致。“所有人物”“所有正面人物”“英雄人物”和“主要英雄人物”由低到高构成了金字塔形的人物谱系,这种“空间”意义上的政治等级秩序其实是依据时间顺序上的“旧”与“新”来建构的。在小说《林海雪原》中,“英雄”与“土匪”的对抗被置换成了时间轴线上的新旧更替,英雄具有了明显的“今天感”或“未来感”,“今天的战迹,就是昨天的前途;明天的战迹,就是今天的前途”,“现在咱是在翻身的道路上打仗,将来咱是在五谷丰登的道路上劳动”,“总之,我现在作成功了一件事,都觉得是在共产主义大道上进了一步。第一步都是美好的”。这种充满“未来感”的豪言壮语几乎充斥着整个“十七年”文学,“要把阶级剥削的根子挖净,使它永不发芽,要把阶级压迫的种籽灭绝,使它断子绝孙”[8]。“十七年”文学中“英雄”的道德光辉来自理想的丰盈,来自美好“明天”的信念,他们以“未来”的代言人自居,给刚从苦难抽身而出的人们以幸福的期许。江姐等人虽然牺牲在“昨天”,但他们的思想品德明显具有“未来”品质。

不论是故事叙述的“时间化”,还是人物关系的“时间化”,这种占有“明天”的“时间”维度上的自豪感,无疑来自“空间”维度上意识形态的强烈对抗。当时社会普遍认为,新社会新制度必定战胜并替代旧社会旧制度,共产主义终将胜利。从胜利走向胜利,这一规律规定着中国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轨迹。诚如毛泽东所断言的,中国现代革命史是从“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3]1483的历史。当然,“空间”上的对抗转化成“时间”上的超越,与那个时代渴望超越西方垂死的、腐朽的、没落的社会制度的想法与实践相符,似乎更具神奇魅力。或许,正是这种奇妙的“超越性”,造就了那个时代文学以及那个时代人的集体畅想。同时,这种时间策略在新时期的农村叙事、城市叙事、工业叙事中延续,“过去-现在”“旧-新”的叙事策略在所谓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中表现尤为显著。

“革命主体”的设定

“十七年”文学的核心景观是“革命主体”——“人民”。塑造推送英雄,敬仰崇拜领袖是“十七年”的常态,但谁都不会说“个人英雄主义”是“光荣”的,即使是英雄、领袖自身也不愿被贴上这个标签。在新型社会中,“人民”作为“革命主体”的崇高地位是不容撼动的,那么在当时的文学叙事中亦是如此。

“人民”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是新中国一直关注的重要问题。古代中国的主流表述,一方面可把“人民”奉为“天”;另一方面可将“人民”视为与君王对峙的被奴役者。前者只存在于为论者和为政者的理论表述中,后者则主导着中国历史,持续强化着“帝王将相”创造历史的必然性。自延安时期始,“人民”之涵括变得丰富复杂。从政治现实层面看,“人民”被政治化,被纳入到中国革命“反封建”主题中,延续着晚清尤其是五四以来中国革命的重要诉求,要将他们从传统的封建框束中解放出来,改造成能干预历史进程的现代意义上的“人民”;从政治伦理意义上看,“天赋正义”的“人民”被高度道德化,成了“善”的化身和历史的创造者。“人民”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和走向最终胜利的根本保证。“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9];“群众”是“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10];“决定战争胜败”的是“人民”,而不是“新式武器”。[11]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更被推到崇高无上的地位,所有带有崇高意义的事物都冠以“人民”的名称。“人民”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或为“国民”、或为“大众”……但在更多时候,“人民”是一个极为特殊的概念,它与现实之“人民”之间是既重叠又区分的特殊关系,作为概念之“人民”成了在政治意义上被理想化的特定群体。

由上可知,当时的史观,坚信“人民”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占据着历史舞台的中央。“人民”既是现实生活中的寻常大众,又是将坚定理想信念和坚决践行革命相结合的特殊人群。“人民”赢得了现代中国革命的胜利,推进了社会主义中国的发展,是创造中国现当代革命史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主体,自然也就成了当时文学叙事人物谱系的核心。

“十七年”文学叙事凭借其“人民英雄”的叙事策略,非常有效地传达着“人民”概念的复杂内涵。作为具体的现实力量,“人民”是有瑕疵的;作为抽象的政治概念,“人民”是完美的。即使是最高明的作家,也绝无能力书写现实意义上的全体“人民”,当然也无法具体呈现抽象意义的全体“人民”,倘若必须表达,那只能止步于抽象的先验描述。所以,在当时的文学表述中,“人民”仍以“正面人物”中的“英雄”为载体来传达。自神话起,“英雄”一直是构建故事的要素和抒情达意的载体,“英雄”往往是少数个人,敢于挺身抗争,说别人不能说之话,做别人不能做之事,但是在新社会的总体性规约下,文学叙事中“英雄”的政治性被凸显,其个体性已为集体性取代,“个人英雄主义”必遭严批,“集体的英雄”亟需彰显。自边区时期始,英模大会就已成头等大事,各界都很重视,“根据地的报刊记者和编辑人员都参加了大会”,“一方面为大会服务,帮助会务人员整理和编印英雄、模范的战斗事迹材料”,“另一方面对这些英雄人物进行采访,为报刊写报道和文章”。表彰并效仿英雄的活动已成为制度性安排,“革命”若想胜利则必须动员“人民”,“动员”若想有效则必须以“英雄”为榜样,“人民”广效“英雄”,最终实现“人人皆为英雄”。[12]不管是叙述革命历史的《保卫延安》《铁道游击队》《红日》《红岩》,还是有关社会主义建设的《三里湾》《创业史》《山乡巨变》,都通过“人民英雄”的独特策略实现了各自的“动员”功能,让“人民”成为了“英雄”,让“英雄”具备了“人民”气质。“英雄”与“人民”间形成了一种“互释”与“互代”的奇妙关系。也就是说,“英雄”是新意识形态想像的“人民”,想像之“人民”是新时代的“英雄”,“十七年”文学中的“英雄”都因具备了革命思想而从“凡人”成了“英雄”,且有了专有名称“人民英雄”。诚如郭沫若《〈新儿女英雄传〉序言》强调的,“这里面进步的人物都是平凡的儿女,但也都是集体的英雄”,“不怕你平凡、落后,甚至是文盲无知,只要你有自觉、求进步,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忠实地实践毛主席的思想,谁也可以成为新社会的柱石。”[13]不管是关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业叙事和农业叙事,还是关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的革命史叙事,都以“人民”群像作为叙事的核心,现实中有瑕疵的人民,经过革命洗礼,蜕变成了期待中完美的人民,完成了“人民英雄”群像的塑造。

新时期文学依然有“人民”叙事的痕迹,但已迥异于共和国初期的“人民”叙事,此时的“人民”是已回位到现实中的凡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抒写人性复苏,八九十年代“新写实文学”“新历史小说”等还原人性复杂,……不管作为“集体”还是“个人”的概念,“人民”重归人性范畴,人性光辉重新披洒在普通人或英雄身上。与“十七年”相较,其“人民”叙事的内涵有所调整,但贴近“人民”的文学书写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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