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供法
(台州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中华文化是一种“和”文化。我们说,“和合二圣”是和合文化的符号,其实是以“和合二圣”为中华“和”文化命名。一种思想、理论的命名依据和方式多种多样,可用思想理论的主要贡献者命名,如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等,可用思想理论的核心范畴命名,如系统论、耗散结构论等;也可用思想理论的主要贡献者和核心范畴联合命名,如达尔文进化论、爱因斯坦相对论等。至于一种文化的命名则较为复杂,有以地域命名的,如东方文化、齐鲁文化等;有以文化属性命名的,如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等;也有以人(神)命名的,如孔子文化、妈祖文化等,和合文化则以其核心范畴“和合”与神名“和合神”联合命名,但作为和合文化符号的,不是一般的和合神,而是“和合二圣”。
有关学者在探究“和合神”形成时,大多溯及唐代的神僧万回,其实不然。“和合神”可能起源于对偶婚和家庭产生后那些撮合男女婚配的媒人,《周礼·地官》中的“媒氏”疏云:“使媒求妇,和合二姓”,这是说,谁家有男初长成,他会请媒人到女方家说媒。由于夫妇是作为家族中最基本的家庭关系,说媒成功与否,关系着男女婚姻和组建家庭的成败,关系着家族的繁衍与发展,因此,在对偶婚和家庭出现后的农业社会里,媒人在组织家庭和人类繁衍中起着重大作用,这是媒人神化、形成民间“和合神”信仰的社会基础,也正因如此,“和合二姓”应是“和合神”的基本职责,也是它作为文化符号的基本内涵。
(一)女娲娘娘:和合二姓的媒神之祖。众所周知,女娲有两大伟业:一是炼石补天,二是抟土造人。但从和合神演变这一视角看,女娲还是“和合二姓”制度的创立者。她抟土造出人以后,为了让自己的创造物代代相继,于是创建了婚姻制度,保障男女结合,生儿育女,她因此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个“和合二姓”的媒神,被后世尊为“高禖”。①高禖,“禖”即媒,“高禖”即媒神之意。高禖庙是奉祀女娲的庙宇。女娲以神性的光芒,映射了民间媒人承担的“和合二姓”的伟大功能,就此而言,女娲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第一位和合神。人们修建庙宇并以“太牢”②太牢,是古代帝王祭祀社稷的规格,为猪、牛、羊三牲齐备;而诸侯、卿大夫祭祀宗庙只能用羊和猪各一,这种规格称为“少牢”。的规格祭祀,感恩她炼石补天,为维护人类生存空间付出的努力,也感恩她抟土造人,建立和合男女的婚姻制度,为保持人类永续繁衍所作的创新。
(二)月下老人:和合二姓的专职之神。中国历史悠久,民族文化、地方文化丰富多彩。女娲以后,职掌“和合二姓”的民间神祇还有很多,如“牛郎织女”“月光娘娘”“月老”等。月老,也称“月下老人”,是我国神话传说中专司“和合二姓”的神祇,其形象在清人沈三白的《浮生六记》里有描述:“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至于“月老”的神职,就是职掌“和合二姓”的婚姻。唐代李复言的《续玄怪录·订婚店》就在宣扬男女婚姻“月老注定”的观念,明初刘兑还以此为主题创作了杂剧——《月下老定世间配偶》,《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也有反映这种观念的情节,薛姨妈对黛玉和宝钗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究有机会作了夫妇。……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月老”掌握着人间男女的姻缘,人们奉祀它,目的是祈求个人婚姻和家庭幸福。
不知何时,月老手中的红丝线飘落人间,变成了婚礼上新郎新娘相牵相连、象征同心永结的红巾。在宋人吴自牧的《梦梁录·嫁娶》里,便有新人在婚礼上“牽巾並立堂前”的记述。到了清代,婚庆中又出现了红帛或红布,新郎新娘“各持一端,相牵入洞房”,在现今的传统婚礼上,我们依然能看到这样的情节。婚庆中,新郎新娘各执红巾或红布两端,使“和合二姓”有了一种真实的仪式。
(三)万回哥哥:家人团聚的和合之神。万回,传说俗姓张,因“所历语事多验”,在唐代以神僧著称。王昌龄在其《香积寺礼拜万回平等二圣僧塔》篇中,就以“万回主此方,平等性无违”[1]的诗句,记载了万回神僧一事。有意思的是,在寒山诗里也有对万回信仰的评论:“宝志万回师,四仙傅大士。显扬一代教,作时如来使。”[2]不过,为他赢得“和合神”名号的,却是年轻时“万里访兄,一日而回”的神迹,这在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郑綮的《开天传信记》以及朱棣的《神僧传》等均有记载:
万回师,阌乡人也。神用若不足,谓愚而痴,无所知,虽父母亦以豚犬畜之。兄被戍役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诚死,日夕涕泣而忧思也。万回顾父感念甚,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耶?”父母曰:“信然。”万回曰:“详思我兄所要者,衣装糗粮巾之属,悉备之。某将觐焉。”忽一日朝赍所备,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矣。”发书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万余里,以其万里而回,故谓之“万回”也。[3]
到宋元时期,民间的“万回哥哥”信仰已变成“和合神”崇拜了。此时,祭祀“和合神”的意义已与婚姻无关,而在于可使家人团聚。元刘一清的《钱塘遗事》记载了江南杭州等地“和合神”崇拜的盛况及其用意:
临安居民不祀祖先,惟每岁腊月二十四日,家临期书写祖先及亡者名号,作羮饭供养罢,即以名号就楮钱上焚化。至来年此日复然。惟万回哥哥者,不问省部、吏曹、市肆买卖及娼妓之家,无不奉祀。每一饭必祭。其像蓬头笑面,身着彩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家,故名万回。(《钱塘遗事·万回哥哥》卷一)
“万回”信仰的形成,有着深刻时代背景。在战乱时期,亲人离散,无数男儿戍守边疆,或到处征战,父母日夜牵挂着他们的安危。而万回一日万里,寻兄安慰父母的精神,最能迎合当时民众的心理需求,而这种需求一旦形成为社会心理,便自然会投射到“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家”的万回身上,形成“万回哥哥”信仰。“万回”信仰的形成,标志着和合神由“和合二姓”职能转向“家庭团聚”功能。
然而,“万回哥哥”作为和合神有着致命的缺陷:他形单影只的独身形象,既不能直观体现兄弟和合或家庭团聚的内涵,尤其是“独身”加上“愚而痴”的痴呆形象,必定不适宜于成双成对、讨喜好合的中国婚姻文化,更是新婚夫妻生养文化之大忌,因而,无论“万回”如何神通广大,都不易为民间长期接受。更为根本的是,独身的“万回”并不符合作为和合神所蕴含的“和合”内涵。因为从“和合”的本义看,“和”是多方的和谐,“合”至少是两方的联合,诚如清代翟灏《通俗编》所云:“今和合以二神並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所以,当社会承平日久,“万回”信仰必然因其社会基础的丧失而逐渐消退。事实正是如此,至明代,杭州地区祭祀“和合”神的现象便已消失,明代田汝成就说过:“今其祀绝矣。”(《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三)“和合神”要有更为合适的神像形式和新的时代内涵。
(四)寒山拾得:皇权认定的和合之神。独身的“万回哥哥”隐退后,两个童真天趣、形影不离的孩童成为明清时期新的和合神形象:他俩一人持荷(“荷”与“和”同音,取“和谐”之意),一人捧盒(“盒”也“合”同音,取“合好”之意),既增添喜气,也寓意夫妻恩爱,百年和合,颇有中国婚姻文化“喜神”的属性。所以在民间婚庆中,常见中堂上挂贴“和合二仙”图。至此,和合重新拾起了主司男女婚姻的职责。而且,快乐可爱、聪明伶俐的童男童女形象,也符合中国生养文化“儿女双全”的精髓,因而这样的和合神形象容易被民间接受、信仰。
需要说明的是,“和合二圣”一词可能比“和合二仙”出现的时间还早。宋代辑录的道教咒语汇编已现“和合二圣”,其中《召和合二圣呪》云:“仰启和合二圣者,语言和顺救众生。……常生欢喜大慈悲,速速五方和合利市。猪头象鼻亲引至,若人讽诵和合呪。唵吽咤唎吽咤唎,二圣者速和合摄。”(《太上三洞神呪》卷五)而“和合二仙”要至明代才较多见,徐霞客就描述了阳朔一带“和合二仙”信仰的情景:“又南过道十后峡门,又南得和合岩。其岩亦东向,内辄南裂成峡,而峡东壁上镌和合二仙像,衣褶妙若天然,必非尘笔可就。”(《徐霞客遊记》第三册上)
不过,在明代的许多文献中,“和合二圣”与“和合二仙”常常混用,如罗懋登的《西洋记》有“和合二仙童发圣”一章,标题用的是“和合二仙”,而在小说情节里又用“和合二圣”,如“那晓得和合二圣笑倒了在云里,起手一招,把个宝贝招在手里”。(《西洋记》卷十二)“和合二仙”与“和合二圣”的互用现象,在民间婚庆挂图和生活用具的画样中普遍存在,这意味着在“和合二姓”、家庭和睦的内涵上,两者是相同的。
民间是否有过,以及何时将“和合”仙童附在寒山拾得身上,有待考证,但官方确定天台山的寒山拾得为“和合二圣”,则是雍正十一年(1733年)三月十四日的上谕敕封的:“寒山敕封妙觉普度和圣大士,拾得敕封圆觉慈度合圣大士。”这份上谕在和合文化发展史上非常重要,故全录如下:
上谕:朕惟佛、道弘深,普济万品。宗师阐扬妙旨,救拔群迷,使众生利益福田,不坠慧命。在沙门则当尊其觉范,在护法自当崇其真修。朕阅古德语录,选辑僧肇以下诸大善知识之作,刊示来今。因念诸家成褫后学,实得佛祖妙心,宜示褒扬,特加封号。除紫阳真人、永明寿禅师、茆溪森禅师,俱已另降谕旨,玉林琇禅师已蒙世祖章皇帝(顺治帝)授封外,其余未封者俱加封号;其经前代已封者,俱增字加封。僧肇敕封大智圆正圣僧禅师,永嘉觉敕封洞明妙智禅师,寒山敕封妙觉普度和圣大士,拾得敕封圆觉慈度合圣大士,赵州谂加封圆证真际禅师,雪窦显加封正智明觉禅师,沩山佑加封灵觉大圆禅师,仰山寂加封真证智通禅师,圆悟勤加封明宗真觉禅师。并令该地方官致祭一次,俾天下后世参学大乘者,知果能实修实证,利己利人,则千百年后,帝王犹为之表彰,是亦劝勉之道也。特谕。[4]
雍正敕封天台山的寒山拾得,不仅使“和合神”从民间神祇升华为国家正神“和合二圣”,让天台山作为“和合圣地”“中国和合之乡”有了极具权威的合法性,而且也使寒山拾得作为和合文化的象征符号有了一个正当的理据。
作为具有雄才伟略的最高统治者,雍正选择寒山拾得为和合神,绝不会停留在民间层面,或者说,不会停留在和合神既有的夫妻好合、家庭和睦以及友情层面,他必定会超越民间信仰,赋予和合神以更深厚的时代内涵,回应急切的社会政治期待和文化发展需要,而正是这些期待和需要,促成了一个新的和合神的产生,以及和合文化符号的定型。
(一)民族融合的客观需要。清王朝兴起于关外的满族政权,它在入关之初遇到关内汉族的抵抗强度是可以想见的。然而,经过顺治、康熙两朝近80年的经营,大清的经济得到了恢复,并在雍正时期开始走向繁荣,进入了所谓“康雍乾盛世”的中期,百姓的生活得到改善,社会相对稳定,汉族的武力抗争已趋沉寂。然而,作为满清政权第三代的雍正帝,他依然要面对汉族知识分子对于满族统治合法性的质疑。典型的例子是雍正六年(1728年),深受吕留良“华夷之别”民族思想影响的曾静,让弟子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宣扬“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试图策动其起兵反清。这一事件集中表明,当满清作为异族入主中原后,尽管社会已趋稳定,但民族矛盾、文化差异依然存在,正如雍正宠臣鄂尔泰所言:“今国家一统垂八十余年,圣圣相承,教养备至,而汉人之心思终不能一。”(《鄂尔泰奏稿》)对此,雍正朱批:“叹息流涕耳”,他对实现民族融合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消除汉族知识分子的排满思想,促进满汉民族融合,确立满族统治的合法性,雍正编辑了《大义觉迷录》,宣扬自己的“天下一统、华夷一家”思想,并下令“通行颁布天下各府、州、县、远乡僻壤,俾读书士子及乡曲小民共知之,并令各贮一册于学宫之中,使将来后学新进之士,人人观览知悉,倘有未见此书,未闻朕旨者,经朕随时察出,定将该省学政及该县教官从重治罪。”[5]
《大义觉迷录》是雍正反击汉人排满思想,稳固清王朝的杰作。相较此前各朝,其主张“摒弃华夷之辨,合中外为一家”的民族团结和融合思想具有进步意义,特别是在《大义觉迷录》颁行之前,雍正就主张:“盖天下之人,有不必强同者。五方风气不齐,习尚因之有异,如满洲长于骑射,汉人长于文章,西北之人果决有余,东南之人颖慧较胜,非惟不必强同,实可以相济为理者也。至若言语嗜好,服食起居,从俗从宜,各得其适。”(《清世宗宪皇帝实录》卷七十四)其中“满汉各有长处,各地均有特色,不强求各方相同,尊重各自风俗习惯”的民族和合思想,在历史上达到了相当高度,可以说,雍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民族和合有真正理论思考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民族融合主张,拓展了传统儒家关于“睦邻、睦族”的思想,为实践儒家“修、齐、治、平”开辟了新路径,为晚清至民国时期“五族共和”及中华民族的最终形成,做了思想理论上的奠基,即便今天看来,仍然有值得镜鉴可取之处。
除颁行《大义觉迷录》灌输天下“读书士子”外,雍正还通过敕封寒山拾得,树立和合文化典范,并通过与民间和合神信仰的互动,起着教化“乡曲小民”、引导华夷之辨、巩固政权的作用。这是一个非常高明的文化策略和统治手段!客观地看,雍正选定寒山拾得为“和合二圣”是正确的,它所蕴含的和合包容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对于缓和民族矛盾、稳固满清政权的期待,也确实符合当时民族融合发展的需要。因此,寒山拾得成为“和合二圣”是势所必然。如此一来,“和合二圣”作为新的和合神,其内涵在“姻缘和合、兄弟和合、家人和合”之外,又增添了“民族和合”的新元素。
(二)寒山拾得的自身因素。如前所述,在中华文化里,形形色色的和合神不少,和合思想的代表人物辈出。从雍正上谕中可以看出,被敕封的不只寒山拾得,僧肇、永嘉觉、赵州谂、雪窦显、沩山佑、仰山寂、圆悟勤等一众均位列其中。从搜集到的相关材料看,这些受封神道都在倡导包容思想,也就是提倡和合精神,因此,在敕封谁为和合神这点上,雍正帝的选择余地很大。即便在天台山历史文化人物中,除上谕中提及的寒山、拾得和张伯端外,还有许多和合思想的代表人物可供选择,如智顗、司马承祯、湛然等,为何历史独钟情寒山、拾得,让他们成为“和合二圣”?显然,敕封“和合二圣”,还须理有所至。
其一,寒山拾得早被尊崇为贤圣。在中华文化里,贤人与圣人是两种“等次”的人。尹喜在《文始真经·三极》里对两者有所区分:“圣人曰道,……贤人曰物。”那么,何谓“圣人”?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孟子·尽心下》)这里的“大”者可参照儒家成圣的“三不朽”标准,即“立言、立德、立功”,但在和平时期,“立功成圣”的机会不多,因此,所谓的圣人便可理解为:如果谁有高尚的道德,或者伟大的思想,感化天下人者,他即为“圣人”。孔子作为儒家宗师,被后人尊为“至圣先师”。其三千弟子中,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他们是孔儒的追随者、传播者和实践者,被称为“孔门七十二贤”,可见,在儒家那里,“圣人”和“贤人”有相当的差距,圣人有着至高的地位。在道家那里,也有圣、贤之分,不过圣贤的地位远不如儒家,如《黄帝内经》曰:上古有“真人”,是修道的最高境界。修道的业位关系是“真人”之下是“至人”,“至人”之下是“圣人”,“圣人”之下是“贤人”。
孔子之后,中国文化史上再没有公认的、全面意义上的圣人了。于是,后人一方面将“贤人”与“圣人”等而视之,比如以“德高”著称的颜回,在孔子的眼中只是“贤人”而已,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但在曲阜的孔庙里,他与子思、曾子、孟子一起,被称为“四圣”,挤进了“圣人”行列。另一方面,则将某些“专门领域”的精英楷模,抬高至圣人地位。以儒家严格的标准看,可能连“贤人”都不及,却仍然被后人尊称为“某圣”,如因“忠义”流芳而被尊为“武圣”的关羽,因“盗亦有道”传世而被称为“盗圣”的柳下跖等。据此,“和合二圣”显然是“专门领域”的圣人封号,可理解为和合文化领域的代表或典范。
其实,早在雍正敕封“和合二圣”之前,宋代士人就已按儒家的圣人标准形塑寒山了。如《太平广记·寒山子》记载,寒山在教训毗陵道士李褐时就向其指出:修生之道要“除嗜去欲,啬神抱和,所以无累也;内抑其心,外检其身,所以无过也;先人后己,知柔守谦,所以安身也;善推于人,不善归诸身,所以积德也;功不在小,立之无怠,过不在大,去而不贰,所以积功也,然后内行充而外丹至,可以冀道于仿佛耳”。(《太平广记》卷五十五)寒山提出的这种修为,颇有儒家正心、诚意、修身的典型韵味。按一般的逻辑,作为教训者,他自身必然具有这种修为,由此推知,寒山无疑是一个标准的“大而化之”的儒家圣人形象。
在现实中,寒山、拾得也已被尊为“圣贤”。如建炎二年(1128年),在国清寺左右的五峰双涧,就建有“三贤堂”,奉祀丰干、寒山、拾得[6]。既然寒山、拾得像配祀“三贤堂”,那他俩当属贤人无疑。而在《嘉定赤城志》“丰干、寒山、拾得”条里有注:
贞观中,闾丘守尝问丰干:“天台有何贤圣?”答云:“见之不识,识之不见,欲见而识,不得取相。国清有寒山、拾得。”[6]497
从引文中可知,闾丘胤问丰干“天台有何贤圣”,而丰干告知有国清寺的寒山、拾得,那么,至少在丰干眼里,寒山、拾得就是圣贤。
综上,雍正敕封寒山拾得为“二圣”,不过是对二人在民间已有的“圣人”身份给予官方的认可而已,至于将他俩放在“和合”领域,应该还有以下理由。
其二,寒山拾得是朋友和合典型。史籍对此二人记载并不多,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比较重要的文献有《寒山诗集》《天台山国清禅寺三隐集记》《宋高僧传》《五灯会元》《古尊宿语录》等,还有一些民间传说,其中关于寒山拾得的描述多有重复,也有龃龉之处。笔者借助这些材料,梳理出以下几个方面,以求大致呈现二人的和合关系:
——拾得在国清寺的厨房干活,“澄滤食滓,以筒盛之,寒山来必负而去”。(《宋高僧传·唐天台山封干师传》)拾得为寒山留饭菜,体现的是兄弟的相助精神。
——当闾丘胤遵照丰干指点,到国清寺访寒山拾得时,只见“二人方据火谈笑,闾丘遽作礼,二人云:‘丰干饶舌耶’。遂握手出门而去。”[6]497这说明,兄弟俩过着同修共进的修道生活。
——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拾得回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如何?(《古尊宿语录》)“寒山问拾得”,表明兄弟俩的关系已到了彼此相知的深度。
——相传寒山和拾得从小就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寒山长大以后父母为其订亲。然而,姑娘却早与拾得互生爱意,寒山知道后,决定成全拾得婚事,去苏州出家修行。拾得知道寒山出走原委后,也离开姑娘,到苏州寻觅寒山,皈依佛门。
寒山拾得有无到过苏州寒山寺,据明人王鏊的说法,此事为“不可考也”(《姑苏志·寺观上》卷二十九);寒山“让出”所爱,或许不为今人所认同。但他远走苏州,成全拾得婚姻,而拾得放弃姑娘,相随寒山向佛,这些传说总归丰满了他俩的兄弟情谊。二人的“相助”“相知”“相让”“相随”,道尽了兄弟和合之情;加上他俩与丰干的师友关系,又有了晚辈与长辈的和合之情。有了这两层和合元素,“和合二圣”就包含了“万回哥哥”的基本内涵,即具备了兄弟和合、家庭和睦的意涵,替代后者便有了充足的条件。
其三,寒山诗是“三教和合”典型。寒山“三教合一”思想的形成,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关于寒山子生活年代问题,历来有多种说法,从寒山诗蕴含的背景看,当“贞观”前后,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盛世光景,它支撑了唐代包容、开放的精神高度,统治者大多儒、佛、道三教并用,“崇道、尊儒又不抑佛”。这样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政策,形塑了寒山成为集“书剑客”“出家人”与“餐霞子”于一身的和合文化典范,他在儒门为隐逸,①宋时,丰干、寒山、拾得为“三隐”,见《东皋子集三卷》。在佛家为菩萨,②宋时,寒山被佛家公认为文殊菩萨化身,拾得为普贤菩萨化身。而在道家则列仙班。(《仙传拾遗》卷四)
寒山“三教合一”思想的形成,也与其成长经历有关。阅读《寒山诗集》,我们会发现他出身富家,从小受经史熏陶,青年时参加过科举考试,造就了他“恕”“仁”的伦理。他入天台山不久,很快登上道家“丧我”“玄同”的境界,而且他与国清寺的丰干、拾得交谊深厚,加上自身的勤修,其修为达到了“见性成佛”的禅境。有如此经历和修为的寒山,用其一生写就的寒山诗,必然熔铸了儒释道三教思想。寒山诗有“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这六百首诗至今还存三百多首,在绝大多数诗篇里,都能读出其三教合一的思想。《四库全书总目》论寒山“其诗有工语,有率语,有谐语,至云‘不烦郑氏笺,岂待毛公解’,又似儒生语,大抵佛、菩萨语也。”就拿第一首看:
凡读我诗者,心中须护净。悭贪继日廉,谄曲登时正。
驱遣除恶业,归依受真性。今日得佛身,急急如律令。
其中 的“护 净 ”“ 悭 贪”“恶业 ”“真 性 ”“ 佛 身”等,均为佛教概念,但最后的“急急如律令”,却是道教灵符的常用语,如果考虑到它常见于汉代公文,那么,一首短短寒山诗,寥寥数语,就集中了儒释道的范畴,蕴含了“三教合一”的思想。
类似的情况在《寒山子诗集》中不胜枚举,学界已从多个侧面做过研究,在此不再赘述,只是这些研究有一个共识值得强调,即寒山子或寒山诗最具“和合”文化的象征意义。任平先生直指:“寒山的精神就是和合文化精神,寒山的思想就是和合思想。”[7]随着和合文化传播海外,尤其是在全球化快速推进的当代,“和合二圣”又被赋予了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之间和合的时代内涵,成了“社会和谐”“世界和平”的象征。由是言之,“和合二圣”作为和合文化符号名副其实,愈久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