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宽,王 贺
(1.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2.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晚清民国时期的旧体文学(含诗、词、剧、曲、文章、小说及其他文体),既是中国文学史上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段,又与以“新文学”为主的现当代文学,有较为直接、密切的关联。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学界对晚清民国时期旧体文学的研究,业已取得相当进展。从1980年起,王俊年、孔建林、关爱和、黄霖、王达敏等学者开始撰写专文,定期对近代文学研究进行回顾、评价与展望,①这类回顾性的文章,包括王俊年等《建国三十年来近代文学研究的回顾》(《文学评论》1980年第3期)、孔建林《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四十年》(《山东社会科学》1989年第5期)、关爱和《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三十年》(《文学评论》2008年第4期)及《中国近代文学研究70年》(《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9期)、黄霖《中国近代文学研究三十年回顾与前瞻》(《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3期)、王达敏《40年来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的挖潜与突围》(《社会科学辑刊》2019年第1期),专著则以郭延礼《20世纪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学术史》(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为代表。以上诸作皆将“近代文学”研究以改革开放为界,分为“前三十年”和“后四十年”,尤以首届近代文学研讨会(1982)的召开和近代文学学会的成立(1988)为重要节点。颇可参考,但不待言,对1949-2019年间这一领域的学术史现况作一专门整理,仍有相当必要。本文即从学术观念、理论与研究方法、学术机制三方面,对1949年建国以来的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的学术研究,作一极扼要之考察、评论。
研究观念是学术研究的起点和基础,它既关涉着研究对象、范围的界定,又主导着该领域研究的方向和路径。从研究方向、范围来看,将“晚清”与“民国”并举,就此一时期的文学、学术加以研究的风气,约发轫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而对其间的旧体文学进行大规模研究,则迟至新世纪初叶出现。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前后出现的《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名为“研究”,实为小说合集;张正吾主编《晚清民国研究集刊》(桂林:漓江出版社,1995-1996年)第1-4辑,收录以近代文学研究为主的近50篇学术论文,另有桑兵《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与西学》(《历史研究》1996年第5期)等学术思想史研究。至2005年左右,以“晚清民国”为题的论文、著作和学位论文,开始显著增加。事实上,民国时期,学界常用“同光”“光宣”“近代”“现代”“近三十年”“五十年”等语汇指称这一时期(或指代某一阶段)。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高校文学史课程安排的需要,这一时段的文学被划归“近代文学”(1919-1949)和“中国现代文学”(1917-1949)两个学科门类,但由此亦造成近代文学学者不甚关注1919年以后的文学作品,而现代文学学者基于新文学立场,亦少涉足当时的旧体文学这一“各自为政”的状况。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与“近代文学”研究的深耕细作相比,由于种种原因,在建国前三十年和改革开放最初十年,民国中后期旧体文学研究一直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从具体的研究观念上看,前三十年(1949-1979)的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在相关文学史的架构及具体书写中,阶级斗争、革命史观、爱国主义及人民性立场,成为重要的分析模式、主题,而这一模式、主题显系历史学界关于近现代史分期说影响之结果。①1954年,胡绳在《历史研究》发表《中国近代历史的分期问题》,明确提出“近代”的时间上下限及分期问题,并提出与之对应的重要事件,如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这一思路为中国文学等其他学科广泛借鉴,成为建国初期有关“近代”研究的纲领性文章。如陆侃如、冯沅君《中国文学史简编(修订本)》,先于《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出版,更早于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集体编纂的文学史。②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七编名“旧民主主义时期的文学(鸦片战争-五四运动)”;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上海:中华书局,1958-1959年)首设“近代文学”一编。其后,1960年出版《中国文学史(清及近代部分)》(吉林大学中文系编)和《中国近代文学史稿》(复旦大学中文系编)均沿用这一名称,直至1962年游国恩等在《中国文学史大纲》也将“近代文学”作为“晚清至‘五四’的文学”的总称,至此,南北高校在命名上达成了共识,但迟至1997年,国家教委高教司编定《中国古代文学史教学大纲》,这一名称始以官方形式确立下来。其中的“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期间的文学”一章,在对分期、代表作家的选择以及作品评价方面,与当时的近现代史研究形成明显的呼应。冯沅君同时又是《中国文学史教学大纲》的起草者之一,其研究思路和文学史的撰写模式几乎主导了前三十年的近代文学研究及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极端政治观念的淡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的被否定,各学科的学术观念也发生重要转变。近代文学界自此迎来了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文学研究范式”向“中国文学体系的转型研究范式”转型的过程[1]。作为概念的“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越来越呈现出一种时间上的不确切性,以之作为文学史划分依据的合理性也饱受质疑。陈福康、张福贵、丁帆、李怡等学者重提“民国文学”这一范畴,周明初也指出应将“近代文学”中涉及晚清七十年归于“晚清文学”,呼吁对原有的学科格局进行调整。③详见陈福康《“现代文学”,应该退休的学科名称》(《文学报》1997年11月20日)、张福贵《从意义概念返回到时间概念——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命名问题》(香港《文学世纪》2003年第4期)、丁帆《给新文学史重新断代的理由——关于“民国文学”构想及其它的几点补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李怡《“民国文学”与“民国机制”三个追问》(《理论学刊》2013年第5期)及周明初《晚清文学,抑或是近代文学? ——从晚清七十年间文学的命名说起》(《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尽管“民国文学”说受到不少同行的批评和反对,④详见田文兵《“民国文学”热的冷思考——论“民国文学”的理论限度与研究困境》(《人文杂志》2014年第1期)、汤溢泽《对目前民国文学史话题的评析》(《湖南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王力坚《“民国文学”抑或“现代文学”?——评析当前两岸学界的观点交锋》(香港《二十一世纪》2015年8月号)、吕彦霖《民国文学“热”的“冷”辨析——关于“民国文学”命名问题的反思》(《中国图书评论》2018年第5期)。但“晚清”“清末”“民国时期”以及“清末民初”“清末民国”“晚清民初”“晚清民国”等称谓,却在近40年的研究专著和论文中密集出现,成为一个难以回避的学术现象。
不过,在这些概念出现的背后,似可看出相关领域的学者在研究道路上渐已“相向而行”、共同研究的趋势。就研究人群看,近代文学、现代文学乃至古代文学学者均对前一时期的文学史观有所“反拨”,直接表现为其对晚清民国旧体文学不约而同的关注。在近代文学领域,一些研究者愿意暂搁先前政治影响下对近代文学历史分期的讨论,而回归到文学本身的发展上来,将目光集中在具体的个案和文体研究上来;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则注意到新文学家身上的古典文脉与学脉,以及与其处在同一时空下,且有大量交集的旧体文学作家。1985年,张中发表《近、现、当代文学史的合理分工和一体化研究》,提出中国文学史要从分立走向联合,尤其重视对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的研究,及至“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观念相继提出,更成为这一观念变革的见证。如陈平原、钱理群等人对近现代旧体文学的相关研究,吴承学、李光摩对20世纪关于“五四”新文学与晚明文学关系的研究,沈卫威从“学衡派”出发、探究民国时期东南高校的保守主义特质,谢泳、刘正、严志雄、曾祥金对陈寅恪、胡先骕等人的旧体文学创作予以论析。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少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也将自家研究视野不断下移、扩展,把晚清民国时期的旧体文学创作看作一个新的学术领域,开始用心经营。如彭玉平、孙克强、朱惠国、曹辛华、马大勇对晚清民国词学的研究,彭玉平更明确提出应当将晚清民国诗词放在一个整体框架下研究[2]。
在研究视角上,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学者也出现了互相交叉和互相借鉴的情况。从事古代和近代文学的研究者,除了继承原有传统研究模式以外,开始借鉴叙事学、传播学、社会学、符号学、接受美学等新的理论、方法,解读晚清民国时期旧体文学现象。现代文学研究者也开始回归古典式的研究方法,采用版本目录学、辨伪学、辑佚学等方法考察该时期的文学作品、现象和文学史(也被称为“文献学转向”),其中当然也包括旧体文学。①参见王贺:《现代文学研究的“文献学转向”》,《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70年:回顾与前瞻》,《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9期。显然,观念变革对于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带来发展的契机和动力,也是其能够持续深入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理论、研究方法看,前三十年的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者基于教学和著史的需要,普遍以作家流派为主,尤其选择那些具有明显的阶级身份、民主革命思想或爱国主义情操的作家,改革开放以后,这样的研究思路逐渐发生转变,开始转向文学内部研究。这种转变从前后两期编纂的文学史体例可明显看出,前一阶段的文学史普遍参考近现代史分期,以时段为叙述线索,后一阶段则加入了分体研究部分,如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管林《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都采取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分法,《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的编纂以文体作为分卷依据,且其分类更为细密。进入新世纪之后,以“近代文学史”为题的宏观学术写作开始减缓,学界趋向以文体、媒介和社团为中心的专题研究。
在众多文体研究之中,以韵文研究最为成熟。早在民国时期,以龙榆生、钱仲联为代表的前辈学者,已对当时的诗词及戏曲创作有所探索和总结。龙榆生早在1934年出版的《中国韵文史》,即将诗、词、曲统摄在韵文一体之下,论及晚清时期各体韵文出现的重要变化,而其在更早之前所作另一重要学术论文《清季四大词人》,开启了晚清词人研究的先河,80余年后问世的刘红麟《晚清四大词人研究》仍是对这一研究命题的接续和开拓。钱仲联早年即对清民二代的诗歌有所关注,建国后致力于清诗笺注,改革开放以后,其所编纂的《近代诗钞》既是对陈衍同名选本的呼应和超越,也是对近代文学研究的一大贡献。反观近30年来的旧体韵文研究模式,基本上有以下两种:一方面是通过文体史的写作和文献资料的整理,从宏观上把握该类文体的创作实绩,另一方面是选取具有代表性专题和个案切入,从细部把握旧体作家、作品及其文学活动。如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马大勇《晚清民国词史稿》和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均为第一种模式的代表作,前三部侧重史实梳理,曹著则以文献考证见长。彭玉平《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张晖《晚清民国词学研究》、张煜《同光体与桐城诗派关系探论》、谭若丽《民国学人词研究》、钱南秀对薛绍徽及其戊戌诗史的研究,则是后一种模式的代表,或以名家为线索,或以职业、地域和诗学流派为线索,进行深入考察和论证。此外,在晚清民国诗词研究领域还产生了著名的“点将录”体,代表作有钱仲联《光宣词坛点将录》(后又改订为《近百年词坛点将录》)《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南社吟坛点将录》和刘梦芙《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这些不尽合乎现代学术规范的作品,在存史、存人和诗学批评上也有一定特色和价值。
在散文研究方面,建国前期主要围绕桐城派、选学派和“新文体”展开,带有明显的价值倾向,后四十年则开始客观评价文言散文和保守派的在激进革命环境下时代意义及其价值,并发掘出其背后蕴藏的变革因素。如黄伟《俞樾古文理论的承祧与新变》、杨汤琛《晚清域外游记与中国散文的现代性嬗变》、叶当前《桐城派与赠序文体》、姜荣刚《抵制“东瀛文体”——晚清古文革新的挫折与回潮》等,从不同角度揭开了长期以来被遮蔽的文言散文的真面目,刘慧宽的博士论文《清末民国时期文言散文研究》则是首部建立于文体学研究基础之上的文言散文专史,致力于探讨文言散文的分期及其阶段性特征、文白之争及其后续的发展、影响,也考察了大量不曾为前代学者重视但却有着重要实用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散文文体。
小说是晚清以来变革最为剧烈的文体,也是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中的重点,更是古代、近代和现代文学研究者交集最多的领域。在其研究资料的整理方面,如刘永文编纂《晚清小说目录》《民国小说目录》及陈大康主编《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史》,各种近现代作家、学者的文集、全集、研究资料集及近代小说总集、丛书的相继出版,都是重要收获。研究领域和成果方面,则更为广阔、丰硕,有学者认为,从地理范畴上来看,宜纳入海外、口岸城市和京都及其他内陆大城市的小说史之研究;具体研究对象不应只局限于创作小说、白话小说,还要包括翻译小说、文言小说[3]。尤以晚清民国文言小说研究而言,华裔学者鲁晓鹏以王韬短篇小说集《后聊斋志异》(又名《淞隐漫录》)为例,着重分析了其中三则中国人和他们的欧洲恋人之间的跨国爱情故事,认为王韬的这类小说乃至晚清文言小说“代表了中国在进入现代世界前夜对西方世界降临的一种独特回应,为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国际关系中真实存在的地缘政治问题,提供了想象性解决方案,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形成了一种古老文类的最后繁荣。”张振国就晚清民国文言小说进行的文献学研究及专著《民国文言小说史》《晚清民国志怪传奇小说集研究》,庄逸云对清末民初文言小说、自叙传小说、古文小说的多维度研究及其博士论文《清末民初文言小说史》,郭战涛《民国初年骈体小说研究》,张蕾对清末民初文言章回体小说的研究,乃至中外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对新文学家的文言小说创作的研究(如韩国学者李永求对叶圣陶文言小说的研究)等成果,值得注意。
戏剧、戏曲研究也有一定进展。大量新见、稀见文献被发掘,剧曲史的研究空间被不断拓展。如黄仕忠著编《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清车王府藏戏曲全编》《明清孤本稀见戏曲汇刊》,为学者提供重要的研究资料。左鹏军的《晚清民国传奇杂剧考索》《晚清民国传奇杂剧史稿》《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近代戏曲与文学论衡》《传统与变革:近代戏曲新论》等著作,扎实厚重。么书仪《晚清戏曲的变革》、陈洁《民国戏曲史年谱1912-1949》、梁帅的博士论文《晚清民国北京旗人戏曲活动研究》、戈德曼(Andrea S.Goldman)的Opera and the City:The Politics of Culture in Beijing,1770-1900(《戏剧与城市:1770-1900年间北京的文化政治》)等论著,各有其优长。诸多的文献和研究成果,无疑都推动了这一领域的发展。
有关晚清民国其他旧体文学体式、文论的研究,同样也以历史梳理、文献整理和专题研究的方式呈现。如潘静如、庄德友同时关注到晚清民国时期的“诗钟”问题,陈伦敦的“民国赋整理与研究”项目则开启了对民国赋的系统研究。文论研究的代表作,有黄霖1993年出版的《近代文学批评史》、孙克强编《民国词话丛编》及潘静如《民国诗学》,后者虽为书目提要式著作,却也融会了作者的诗学批评,以“叙录”代“批评”,而李云《近代新闻文体的兴起对小说的影响》则将古代文学中“文体互渗”的观念,引入晚清民国文学的研究当中。
“媒介意识”是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方法转型的另一特色,且其重要性日渐凸显。报刊杂志的出现是近代媒介革命的重要标志,新的印刷技术和传播方式使得知识和文学传播迈向新境。特别是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既有信息、言论爆炸的问题,也面临着“言论失坠”的局面[4],文学写作的主题、风格和文体样式均受到媒介形态变化的影响。由此,学界一方面探讨旧体文学与报刊杂志的关系问题,如陈大康注意“近代小说的转载现象”“近代小说传播中的盗版问题”,而王玉琦对“近现代之交中国文学传播的报刊中心化现象”的探究,都是基于这一视角。袁进主编《中国近代文学编年史——以广告为中心(1872-1914)》,更是彻底以书籍报刊登载的广告为线索,整理出了一个新颖的近代文学编年史脉络。一方面则以某种报刊杂志为中心,专门研究其作家作品或某一类文体,如胡全章《清末〈大公报〉诗歌与诗界革命运动》、花宏艳《〈申报〉刊载旧体诗研究(1872-1949)》、焦宝《晚清民国报刊诗词研究——几种报刊的掠影》、杜新艳《晚清报刊诙谐文学与谐趣文化潮流》及郭浩帆《中国近代四大小说杂志研究》等。
结社、雅集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常见的文学活动,相对于群体、流派等概念,时空感极为明确,似更有便于人们观察当时具体的文学生态和走向。近年来,随着晚清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的整理,有关旧体文学结社类型、特点等的研究俨然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曹辛华主编《清末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汇编》及所撰《晩清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考述》《晚清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的类型、特点及其价值》等系列论文,为学界展现了一幅异彩纷呈的文人雅集图卷,也提示学界清末民国时期的旧体诗词创作活动,大可研究。袁志成、彭敏哲等人的民国结社研究,则紧随其后。地方性旧式文人社团的研究也不断出现,如尹奇岭《民国南京旧体诗人雅集与结社研究》系统论述了南京地区的旧体诗社的发展演变,袁进《上海近代文学史》也加入了不少关于上海文人雅集的论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门学科的进步也取决于它的开放性、包容性,尤其是对相关学科的借鉴和与域外学术的交流。晚清民国时期中外文明不断碰撞、吸纳和交融,旧体文学的发展也深受影响。因此,在对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分析时,就不能仅停留在文学内部,还需要我们借鉴其他学科、专业领域的理论、研究方法。建国初期,学者多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唯物史观对近代文学进行阐释,近代文学几沦为革命史附庸,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文学文本应有的审美功能和学术研究应追求的理性、客观。改革开放以来,原先的政治高压有所松弛,许多西方理论、方法进入中国内地,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也不例外。如从出版和传播学视角探索近代文学者,有郭延礼《传媒、稿酬与近代作家的职业化》《近代传播与文学的互动历程》等,陈子善、吴永贵在其不少论文及《民国出版史》《民国图书出版史编年》等书中,也曾论及此时线装新旧体诗文集的刊刻、流传等情况。从教育学角度切入此时语言、文学等方面的研究,有宋巧燕《清代书院文学教育制度述论》和郑国民《从文言文教学到白话文教学:我国近现代语文教育的变革历程》。基于社会学和文化研究视角的旧体文学研究,则有刘大先《晚清民国旗人社会变迁与文学的互动》、汪孔丰《清代文化家族与桐城派的演进》等。基于近代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义视角的闺秀诗词集的研究,如周兴陆《女性批评与批评女性——清代闺秀的诗论》、王晓燕《清代女性诗学思想研究》和张晴柔《民国时期报刊妇女诗话略论》等。另外,关爱和《梁启超“新民说”格局中的史学与文学革命》是史学与文学研究的结合,李继凯《略论清末民初文学与外国文学》则从比较文学的视野出发,对清末民初中外文学的异同详予探讨。吴盛青、高嘉谦合编《抒情传统与维新时代:辛亥前后的文人、文学、文化》(论文集)亦收有不少运用西方理论、方法对晚清民国旧体文学文本解读的专题研究论文,其中图文互动的分析视角,尤为令人瞩目。上举这些角度,虽未能完全概括70来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视野的深度和广度,但亦足以证明其对相关学科的借鉴和与域外学术的交流的重视程度。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海外汉学界一直与中国内地的学术界有密切联系,但其一开始多将目光集中在先秦、汉魏或唐宋时期文学经典的研究,对晚清民国的关注多聚焦于新文学、白话小说,近年来这一情况已得到大幅改观。一方面,汉学家将目光移向近现代、移向旧体文学及其背后的保守与革新之辨等理论问题,如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论证晚清旧体小说中蕴含的现代性和变革因素,近又发表《没有五四,何来晚清》重申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寇志明(Jon Eugene von Kowallis)、慕唯仁(Viren Murthy)对鲁迅文言论文、小说等的研究,引入语言学和思想史的分析视角,别具一格。吴盛青的Modern Archaics:Continuity andInnovationin the Chinese LyricTradition,1900-1937(《现代之古风:1900-1937年间中国抒情传统的常与变》)与林立(Lap Lam)《沧海遗音:民国时期清遗民词研究》则提出了研究20世纪遗民文学的重要性。韩嵩文(Michael Gibbs Hill)的Lin Shu,Inc.:Translation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ese Culture(《林纾公司:翻译与中国现代文化的形成》)重新检视了近人以旧式语言、文学介入翻译实践与知识生产活动时扮演的角色。另一方面,国内学者也开始关注晚清民国时期域外文人旧体文学创作、翻译及理论方面的成就,如孙浩宇《清末〈盛京时报〉刊载日人汉诗考》、车琳《唐宋散文在法国的翻译与研究》、王燕《语言奇才包令与英译〈花笺记〉研究》、梁晗昱《北美明清妇女文学研究的理论策略》,刘宏辉关于近代日本词学交流史的研究等,但不可否认,更多相关研究还是集中在旧体文学的翻译、传播方面,对具体的旧体文学作家、作品的专门研究仍须加强。
学术机制既是学者的生存土壤和环境,一定程度上也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动力、保障。晚清民国旧体文学在由前期的边缘、荒芜发展至今,成为学界公认的研究热点和新的学术增长点,也离不开70年来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机制的调整和完善。大致而言,这些机制包括学科设置、科研体制、研究机构、基金项目、期刊杂志及专业数据库的建设。
首先,高校中文学科的课程教学需要,是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主要动力,直接催生了一大批近代文学史著及其相关研究。近代文学既是中国文学史的一部分,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一个研究方向,更是本科生、研究生教学不可或缺的内容。建国初年,如复旦大学中文系编《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以及各高校编《中国文学史》的近代文学之部,均为集体编纂。直至改革开放以来,个人独撰的近代文学史开始出现,如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史》及陈则光的同名著作。1997年国家教委编定《中国古代文学史教学大纲》出版,将“近代文学”正式写入大纲,随之而来的是又一波“近代文学教材热”,以《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命名者就有两部,由郭延礼、管林分别编纂。袁进、关爱和也分别编纂了新的《中国近代文学史》。此外还有徐鹏绪《中国近代文学史纲》和裴效维《近代文学研究》等作为高校教材使用,反映了各时期文学史课程教学的需要。
其次,新的科研体制的出台,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推动了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发展。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为适应科研和创新需要,各大学纷纷设立社科处(部),出台了一系列科研考评机制,对科研工作者提出许多具体要求,期刊论文、科研项目和学术专著成为科研考评的重要指标。这在驱动高校教师、研究者在学术生产上保持一定的速度和数量的同时,也促使其不断寻求本学科内部尚未开掘的学术领域。就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而言,作为学术空白的晚清民国旧体文学尤其“五四”以后的旧体文学,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学者视野,出现了古代、近代、现代文学乃至古典文献学者“集体攻关”的局面。尽管这一现象略带被动、强迫意味,导致的后果也一言难尽,但不可否认,在客观上也造成了该领域研究的集群、规模效应。
与之相应的是各类基金项目的设置,也为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带来了助力。纵向课题方面,国家社科基金、国家出版基金、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以及各省市乃至校级项目的支持,使得研究者获得了较为充足的科研条件和一定的物质保障。以国家社科基金为例,据初步统计,自1986年设立以来,与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相关的立项数目已逾40项,且呈逐年增多趋势,其他省部级、校级项目更是不胜枚举。横向课题方面,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的研究者,开始与各大出版社、民间研究机构、学术团体及私人基金合作,如曹辛华正筹编的《全民国诗话》《全民国词话》《全民国文话》等丛书,就是与国内知名出版社合作的结果。
科研体制的成熟亦有赖于各类学术刊物的繁盛。作为学术交流平台和科研考评的重要参数,刊物既关系着学术研究的进展,也关系到学者和刊物自身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如现代文学界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现代中文学刊》,古代文学界的《文学遗产》《中国文学研究》(辑刊),不时刊发与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相关的论文。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复印中心创办的《中国古代、近代文学》一刊,刊名将“近代”与“古代”并称,彰显出近代文学的独特地位。此外,自张正吾主编《晚清民国文学集刊》停办以来,一些专门从事此领域研究的学者也跃跃欲试,如张堂锜主编《民国文学与文化研究集刊》、曹辛华主编《民国旧体文学研究丛刊》、沈卫威主编《民国文学研究》(筹办中),试图开辟学术交流的园地。其他相关学科特别是历史学领域的专业期刊,如《近代史研究》《近代史学刊》《近代中国》《民国档案》《民国研究》《民国春秋》等,也对该时期旧体文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成果的发表提供了一定空间。一些报纸和各地的社会科学综合刊物,时常开设相关专栏,使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可能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如《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曾发起“20世纪旧体文学三人谈”[5],似赓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重写文学史’四人谈”。另如《掌故》《传记文学》(台北)等非学术刊物,也集中了一批学院内外的旧体文学研究者、爱好者。
各类研究机构和学术团体的成立,也是近40年来学术机制发展的标志性事件。如1982年筹办、1988年成立的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近代文学专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近代文学研究室,多年来聚集和培养了大量旧体文学研究者,成为该领域研究主力军。关爱和《中国近代文学研究70年》曾将北京、上海等地视之为近代文学研究的“六大基地”,大致概括了目前该领域的研究格局[6]。此外,中华诗词研究院、南京师范大学词学研究中心、上海大学现当代旧体文学研究所等机构,已成为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新阵地。其他如中华诗词学会、中国韵文学会、中国南社与柳亚子研究会、福建省严复学术研究会、广东丘逢甲研究会、广东江门梁启超研究会、浙江富阳郁达夫研究学会等全国性或地方性学术团体,定期组织召开学术会议,探讨前沿和热点问题,既促进了学术交流,也为地方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大型的近代文学文献整理项目的启动以及数据库建设,为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保障。随着“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的成立和“民国文献保护计划”(现更名为“革命文献与民国文献保护计划”)的启动,一大批晚清民国旧体文学资料得以影印出版。前者如《清代诗文集汇编》,后者如《民国时期文献资料类编》《民国期刊资料分类汇编》等大型影印本丛书,常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者的论著中出现。此外,沈云龙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编纂、在台湾出版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凡三编三百辑,也是目前利用最为广泛的史料丛书之一。王伟勇等编《民国诗集丛刊》、林庆彰等编《民国文集丛刊》与曹辛华主编《民国词集丛刊》,构成民国时期旧体文学研究资料的三大“丛刊”。孙克强、朱惠国等古代文学研究者,近年来也转向民国诗词学文献的搜集、整理,先后主持《民国词史著集成》《民国名家词选》《全民国词(第一辑)》《民国词话丛编》等丛书整理梓行。另有《清诗总集丛刊》《清代词集丛刻汇刊》《近代域外游记丛刊》等丛书印刷出版,成为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重要参考资料。
纸质文献之外,数据库建设也促进了近30年来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繁荣,许多过去难以获得甚至不为人知的图书、报刊等旧体文学资源藉此得以被学者利用。各大图书馆利用自身馆藏建立了相应的图书报刊数据库,如国家图书馆“民国资源库”、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浙江大学“中美百万册数字图书馆”及北京大学图书馆、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等处自建民国图书资源库。另一方面,商业力量也迅速跻身于晚清民国数据库的建设行列,如爱如生公司的“晚清民国大报库”、瀚堂公司的“瀚堂近代报刊资源库”、大成公司的“民国图书”和“民国旧刊”等数据库,都为学者提供了不少便利。
总之,无论是课程教学,还是科研制度、项目基金、学术刊物,抑或是文献资料的整理出版、专业数据库的建设等,共同构造了近年来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研究的“底色”和“基调”,使得此领域的研究逐渐朝着全面、系统、立体、深入的方向前行。当然,还有一些问题须再作商讨,如在学科、专业建设上,是否取消“近代文学”专业,将其划归“清代文学”“民国文学”“现代文学”或“当代文学”等既有范畴;“旧体文学”的概念,是否代之以“古典文学”“古典写作”,尽可能淡化学术概念背后的价值判断……但无论如何,围绕着晚清民国旧体文学的实质研究,现已充分展开;该领域也有广阔的学术空间、足够的学术资源和研究议题、对象,供学者不断开拓、开掘,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