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孔子

洪 迪

（台州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庄子》内、外、杂篇中记述孔子言行46则，24000余字，近《老子》五千精妙的5倍。然而2000多年来，学界对于这一学术富矿，几乎置若罔视，未予开发，甚为可惜。

一、庄子：兼祧老子与孔子

庄子，在学术传承上，是老子与孔子的双祧。这是《庄子》中记述孔子言行真实度的基础性保证。

老子是孔子的学术前辈，两人有松散的师生关系。老聃约生于公元前571年（周灵王元年），孔丘生于公元前551年（周灵王二十一年），老约年长孔20岁。孔子曾问礼于老子，是不刊的史实。《史记·孔子世家》记曰：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

《史记·老子列传》亦记：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之，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两者所记显为同一事，老子的长者告诫亦一气而互补。

老庄并称，其学术传承至为密切。但二人年龄约差200岁，面授绝无可能。最大的可能是庄子直接私淑《老子》。《庄子·内篇》记老子言行二则。《养生主》说到“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秦失还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这同老子与庄子的哲学思想是显然一致相通的。《应帝王》记“阳子居见老聃”时的对话。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这同《老子》三十四章“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云云，如出一辙。《齐物论》云：“大仁不仁”，《天运》有“庄子曰：‘至仁无亲’”，皆与《老子》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句义一致。庄子是老子妙肖且光大的好学生，道家的圣保罗。

同时，庄子很可能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庄子·说剑》有“太子曰：‘……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可证庄子平日儒服，曾自居儒家。郭沫若早说过：“韩愈疑庄子本是儒家。出于田子方之门，则仅据《外篇》有《田子方篇》以为说，这是武断。我怀疑他本是‘颜氏之儒’，书中征引颜回与孔子的对话很多，而且差不多都是很关紧要的话，以前的人大抵把它们当成‘寓言’便忽略过去了。那是根据后来所完成了的正统派的儒家观念所下的判断。”郭还在“颜氏之儒”后加注：“章太炎曾有此说。”［1］真的，在《庄子》46则孔子言行中，涉及弟子的唯颜渊12则，余者子贡6则，子路5则，颜子遥遥领先。可以认为，孔子之后，儒有曾子、子思一系，传诸孟轲而光大；有颜子一系，传诸庄周，融入道家老子而光大。庄子是道老、儒孔双兼祧，而实开庄学一大门派。《庄子·天下》在老聃关尹之后论述庄周的道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颇显庄学之特色。

二、《庄子》中孔子的真实度

既然庄子很可能是孔门“颜氏之儒”再传弟子，那末《庄子》中孔子言行，应当近乎像对待《论语》一样，为什么古今学界对待两者却有类乎天壤之别？除了儒道两家的门户之见，要害当在于对《庄子·寓言》开头的极大误解。《寓言》开头说：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寓言”一词。寓，《说文》曰：“寄也。从宇，禺声。”段注：“《方言》曰：‘寓，寄也。’《左传》曰‘寓书’。《史记》曰木禺、龙禺者，寓之叚借也。”陈鼓应注释“寓言”为“寄托寓意的言论”［2］，正与称《左传》为“寓书”相合。《史记·庄子传》之《索隐》注“寓言”云：“立主客使之对话，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别录》云：‘又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故《庄子》有《寓言》篇。”这样就将寓言这种“寄托寓意的言论”的文体特征标明了。显然谁也没有断定：庄子“寓言”只能是虚构假托，绝不能是有所寓意的史实。明乎此，我们就可以且应当逐一辨析《庄子》中孔子言行的真实度。

我们辨析的原则与方法有三：（1）有旁证为真实，靠内证亦可证实；（2）内证须人、事、言、意四要素综合证明；（3）凡不能证明其为虚构者即为真实或接近真实。这样我们便可将《庄子》中孔子言行46则分作甲、乙、丙三类：

甲，有旁证者。少数。例如，孔子见老聃6则有《史记》旁证，均为适周问礼时事。孔子厄于陈蔡、围于匡5则，有《论语》旁证。楚狂接舆1则，亦有《论语》旁证，计12则，近四分之一。、

乙，属虚构者。2则。一为《徐无鬼》中的“仲尼之楚，楚王觞之”。虽无其事其言，但仍为庄子后学认为孔子可有的言论，对认识孔子仍有参考价值。一为《盗跖》中孔子欲说盗跖而受辱。更属虚构，显系庄门后学的调侃，亦不过楚狂接舆“迷阳迷阳”之尤激烈者。

丙，可视为真实度很高者。除去甲、乙两类均属此，计32则。

这样一具体辨析，便表明《庄子》中孔子言行的真实度是很高的。程颐说：“《论语》，曾子、有子弟子论撰。所以知者，唯曾子、有子不名。”［3］我们也可以依照通行《论语》编辑一本《庄化论语》出来。其所以加上“庄化”云云，借以与通行的曾子、有子一系的正统《论语》相区别。它是庄子及其后学对通行《论语》的打上庄学印记的拾遗。不过这拾遗，对于塑孔子全人形象十分重要。

三、还孔子以大哲人本来面目

关于孔子，黑格尔有过一个令人气闷的评论：

孔子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4］

果真如是吗？否！《庄子》中孔子言行“思辨的哲学”多多，且举数例以证之。

《山木》有“人与天一”的论述：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

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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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无受人益难？”

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知北游》有“古犹今也”的讨论：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孙子，可乎？”

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己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达生》记“津人操舟若神”的答问：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处重也。凡外重者内拙。”

《人间世》说“心斋”：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大宗师》赞“坐忘”：

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且住。这5则足证在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判断大谬不然。前2则是哲学本体论。揭示“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一切皆须“正而待之”，顺其自然的变化。况且，“无古无今，无始无终”。“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的爱人永不休止，也正是取法于天地的生生不息。

中间1则是认识论，实践论。操舟，“善游者数能”，“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更创造性地揭示了实践论中的一条心理规律：“凡外重者内拙”。

后2则是中国式的主体论与修养论，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即使仅仅总此5则，已有思辨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主体论及蕴涵其间的辩证法，怎么能说“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呢？当然，要全面认识孔子大哲人的圆雕新貌，辑有《庄子》中孔子言行的“庄化论语”，是起到关键性乃至决定性作用的。

本来，通行《论语》的《公冶长》中便有，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此下注云：

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程子曰：“此子贡闻夫子之至论而叹美之言也。”

看来，“夫子罕言”的“性与天道”一类的思辨哲学，颜渊可能且当然听到最早最多，颜系弟子所记这方面的言行，要数最多，所以“庄化论语”极好为通行《论语》拾遗补阙。

其实，通行《论语》中，涉及“性与天道”的思辨哲学者，只要善读，亦不算太少。诸如：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乡党》）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

）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子曰：“有教无类。”（《卫灵公》）

子曰：“性相近，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

等等。遍及哲学的本体论、人性论、人生论、人本论。富于辩证法，凸显了“和为贵”“中庸”“和而不同”“逝者如斯”。而归于“唯天为大”“天何言哉”“无为而治”，天人合一，一切顺其自然。而“吾与点也”一则，在行文上亦颇似《庄子》寓言。

总之，我们深解孔子全人，应当以会通《论语》和“庄化论语”为中心与主干，再益以从《春秋》《孔子诗论》《左传》《礼记》《大戴礼记》《孝经》《易传》到诸子，到《韩诗外传》《说苑》《新序》以及《孔子集语》《孔子家语》等，辨析其真实度而用之。孔子不仅是大教育家，大伦理政治学家与大政治伦理学家，且更是作为其学术灵魂的大哲学家。

如实重视并运用《庄子》中孔子言行，还孔子以大哲人本来面目，乃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研究中的一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