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移植与观念影响:博登与印度公共图书馆事业*

2019-01-19 09:30任家乐
图书馆论坛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巴罗图书馆员印度

任家乐

0 引言

1910 年底,美国人博登应印度巴罗达邦(Baroda State)①邦主萨亚吉瑞·盖克韦德三世(Sayajirao Gaekwad III,以下简称“萨亚吉瑞”)的邀请,在他的公国建立美国式公共图书馆系统,博登完成工作后于1913年5月15日离开印度,为时不到3 年。这是一次雇佣性质的任务,有明确的工作要求:制度移植。这次事件对印度近代图书馆事业具有开创性的价值,博登带给印度图书馆事业一些有形的贡献,如图书馆制度、图书馆学教育、图书馆协会、图书馆刊物,大多具有开创性;而一些无形的贡献,如美国公共图书馆理念的传入,被后来印度图书馆界奉为圭臬,并深刻影响了印度的民族独立运动。

基于制度移植和观念影响这一主题,本文分为三条线索:(1)史实梳理。评述博登在印度开创性的工作与贡献。(2)观念影响。图书馆作为一种社会制度,与社会发展相契合。美国模式的公共图书馆制度在印度的传播,以及博登对印度教种姓制度的批判渗透到巴罗达邦的公共图书馆运动(简称“图书馆运动”)之中,客观上刺激了印度民族意识的觉醒,促进了印度独立运动的发展。这是博登贡献的一个副产品,也是图书馆与社会政治紧密联系的一个例证。(3)趋势反思。博登在印度的工作与韦棣华在中国的工作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对同时期印度、中国的图书馆事业进步具有引入和推动的重要价值,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图书馆文化全球输出的一部分。

学界对博登的研究,以Murari Lal Nagar的博士论文Public Library Movement In Baroda,1901-1949为最主要的成果,还包括他整理的文献资料集An Apostle of International Libra rianship,Foundation of Library Movement in India,等等。Murari Lal Nagar的研究思维只局限在图书馆事业范围内,没有探究博登的工作及思想传播对后来印度独立运动的推动作用。本文以博登在印工作评述为基础,联系阮冈纳赞受此影响而从事的图书馆工作,试图超越图书馆领域的讨论,将美国公共图书馆思想传播与印度民族意识的唤醒相联系,从图书馆与社会政治相联系的新角度阐释博登的贡献及影响。

1 史实的梳理与评析

1.1 博登简介与受邀赴印

博登全名威廉·阿兰森·博登(William Alanson Borden,1853-1931),是美国图书馆人,图书馆用品发明家。学生时期,博登作为卡特(C·A·Cutter)的学生助理,在波士顿图书馆学习行政管理。1885 年,博登成为纽约州罗彻斯特市雷诺兹图书馆馆长;1887 年,在纽约哥伦比亚学院担任麦维尔·杜威(Melvil Dewey)助手,在图书馆经营学院任讲师。之后,他在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的青年学会图书馆工作了23年,其间于1896-1898年在耶鲁大学利诺尼亚与兄弟图书馆短暂工作过。博登不仅是经验丰富的图书馆馆长、图书馆分类学家,还是图书馆用品发明家。他是康涅狄格州图书馆协会的发起人之一,在出版编目和供应新书的印刷目录卡方面进行了一些改革[1]34。

虽然有一些理论上的贡献,然而博登并不是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图书馆名人,这可以从他赴印的推荐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邦珀斯博士(H·C·Bumps)而非杜威、卡特这样的图书馆界名人略见端倪。1978 年出版的《美国图书馆传记辞典》也没有提到博登,“可能是他在图书馆事业上所取得的杰出贡献,与美国距离遥远,不太受到他的同胞的认同”[2]3。当然,也可能基于这样的考虑,加之实务经验丰富,兼具理论背景,邦珀斯推荐了博登。

1910 年,来自印度巴罗达邦的邦主萨亚吉瑞游历美国,他接受过西方高等教育,是一位开明的社会精英,希望在巴罗达邦建立免费的公共图书馆网络,由图书馆专家专司此事。早在1906 年第一次到美国时,萨亚吉瑞就对美国公共图书馆制度颇为赞美,希望寻求一位美国图书馆专家赴印工作。此时博登57岁,此前只在地区公共图书馆担任过管理职务,从领导者角度在一个公国范围内建立公共图书馆系统,传播美国公共图书馆文化,巴罗达邦提供了极好的试验空间与机会。“我决定把我们在美国所认识到的,尚未达到的,但最终想达到的目标介绍到巴罗达......如果在这个邦的图书馆合作有什么价值的话,请让我们记住,它是第一次被引进的,不是在现代图书馆运动的故乡,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国家,而是在离这里10000英里的印度。”[2]51910年7月9至13日,萨亚吉瑞与博登在纽约面晤,萨亚吉瑞希望博登在巴罗达邦“建立一个免费的图书馆(系统),把好书送到那些最需要它的人——那些普通民众手中”[3]。萨亚吉瑞同意支付博登一年3000美元的报酬,外加往返印美之间的头等舱船票,任期从1910年9月16日开始,博登接受了这一任务。

1.2 博登的公共图书馆体系设想与实践

博登于1910年11月6日到达印度巴罗达邦,很快被任命为巴罗达邦图书馆馆长,萨亚吉瑞任命印度人摩提拜·阿明(Motibhai Amin,以下简称“摩提拜”)担任博登助手,摩提拜是此前巴罗达图书馆运动的领导者,通晓古吉拉特语,两人进行了数月的图书馆调查。

经过调查,博登发现巴罗达邦图书馆为数不少,有几个较好的图书馆,如皇家图书馆、沙雅寺图书馆、巴罗达大学图书馆、教育部图书馆,还有一定数量的流通图书馆和基督教会图书馆,以及数量很多但藏书规模很小的学校图书馆,这些图书馆分属于不同的部门管理,如自治市、教育部、邦主。博登希望将图书馆事业由多头管理归并为由一个部门管理,“毫无疑问,只要有某种因素的介入,这些图书馆都将归入中央图书馆的系统中去”。为此,博登建议设立公共图书馆部,与巴罗达邦的其他部门并列,以突出它的重要性。博登起草了《免费公共图书馆成立规则》,中央图书馆居于这个系统的中心地位,指导管理县、镇、村图书馆工作。该规则为巴罗达邦各类图书馆的建立、维护和指导提供了依据。《免费公共图书馆成立规则》于1911年6月27日成为巴罗达邦法律。以此为依据,中央图书馆以下各级图书馆根据人口及财力条件被划分为3个等级,即县、镇、村图书馆。中央图书馆指导县级图书馆的工作,由后者按时提交工作报告,县、镇、村图书馆的管理以此类推。

具体乡村、城镇及县的社区分别缴纳50卢比(以后提高到100卢比)、300卢比、700卢比就可以享受到公共图书馆服务。一个4000人以上的社区通常需要缴纳300卢比,再由邦政府和潘查亚特②各提供同等的资金,即各出1/3的资金来确保公共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县级公共图书馆一般设于县的首府。对于一些经济不好的乡村图书馆,当地社区只需交纳25卢比,由政府补贴75卢比,并赠送一套方言读本[1]47。这些经费从各级政府及自治组织税收中划转,而非专门的税收。

村级图书馆员均为兼职,由村学校教师、捐赠人,或者地方管理委员会授权的人来管理。镇及县级图书馆有专门的图书馆员,图书馆管理委员会由图书馆经费的捐助者3到9人构成,这些管理委员会根据实际情况形成自己的管理制度。

所有接受政府资助的图书馆均免费接待读者,不论阶层、肤色或信仰,不得收费,不能拒绝任何人,图书馆必须保证一定的开放时间。所有巴罗达邦的图书馆,包括那些尚未加入公共图书馆体系的图书馆均有权参与图书巡回。政府积极考虑一个地方机构提出的通过征收特别税为图书馆建设筹集资金的建议,如征收较小的图书馆税率,又如每年向识字的成年男性征收一定年费,但后来并未执行。

博登还起草了《图书馆发展方案》,将各地图书馆划分为几类。其中,巴罗达、马赫萨纳、纳夫萨里、安雷利等12个县级、镇级图书馆条件较好,藏书要求达到4000册以上。一些规模较小的镇级图书馆或4000人以上的社区图书馆,藏书达到2000册以上就可以认为合格,这些图书馆主要收藏方言读物及少量英文读物为主。对于那些不超过1000人的乡村不一定设置固定图书馆,可以利用巡回图书馆提供服务。值得注意的是,英文书与方言书占馆藏的比重随着图书馆等级的降低而发生变化,在基层图书馆,馆藏基本以方言书而不是英文书为主。博登的图书馆发展方案有一定弹性,并不要求所有符合条件的县、镇图书馆同时执行他的规划。只有条件成熟时,公共图书馆部才会与这些镇就当地实际情况单独达成协议。因此,各地图书馆建设允许出现一定程度的偏差。

尽管如此,博登的图书馆发展规划实施起来仍有很大难度。一些较小的镇对该计划能给他们带来的眼前利益充满怀疑,那些乡村就更是对图书馆毫无兴趣了。图书馆建设虽然得到强有力的行政力量支持,但在推进中仍然存在相当的难度。

博登认为,中央图书馆是公共图书馆体系的核心,可以监督管理其他图书馆,开展图书巡回,提供专家咨询,为各地图书馆活动提供模范样本。但是,巴罗达邦中央图书馆条件很差,由分散各处的不同房屋构成,不足以提供儿童阅览室、妇女阅览室、参考阅览室等基础设施,书籍严重缺乏并缺少足够的馆藏空间,馆员也严重不足,这些都是中央图书馆未来发展的障碍。博登因此提出建立一所新的中央图书馆,他设计了一座颇具热带环境特点的馆舍草图,这所新馆将拥有书库、技术文献阅览室、东方文化阅览室、普通阅览室、研究室、妇女阅览室、儿童阅览室、图书馆学校、行政办公室。

萨亚吉瑞虽然支持博登几乎所有设想,但受限于客观条件,这些设想只得到有限的实施。如果不太需要财政支持,那么改革方案被通过要容易许多,比如杜威十进分类法基本被全盘接受,但一旦涉及到财政拨款,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博登提出的图书馆发展计划需要巨额资金支持,但实际批准的资助很少。财政部长认为:“今年虽然谈不上饥荒年,然而税收仍然很少。”对于博登要求增加图书馆员的请求,财政部长认为:“图书馆组织发展似乎走得太快,对我来说其效用颇值怀疑。”教育部长则认为:“这种超乎寻常的开支能否在不受财政压力的情况下负担,由政府来判断,要求兴修校舍的压力来自各方,然而也只是被批准了很低的水平。”至于兴建新的中央图书馆建筑,办理图书馆学校等建设,均认为属望过奢。“这并不是不需要,而是需要一步步的来。”[1]40,43

1.3 美国模式的图书馆活动

虽然博登的设想只得到有限的实现,但仍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中央图书馆成立后由邦政府拨款订购报纸与杂志,并组建了报刊阅览室。针对儿童的需求,中央图书馆先是将儿童读物单独陈列,后来将馆舍一部分作为儿童图书馆,提供各式“插图册、图画书、各种游戏、谜箱、幼儿园礼品及其他适合年幼儿童的室内游戏”[4]。儿童图书馆配备有专为儿童设计的家具设施和一名女性图书馆员。巴罗达邦深受伊斯兰教的影响,考虑到穆斯林社会的风俗,中央图书馆派出一名女性馆员携带流动书箱前往女性聚集之地,提供立体镜及图片、家庭游戏、插图月刊等物品,这项服务非常受欢迎[1]68。博登还设计了图书分级分类系统,不仅适合中央图书馆,也适用于各分/支馆。

流动图书馆是博登公共图书馆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人口较少的偏远地区村庄,流动图书馆是经济、有效的办法。巴罗达邦通用的语言依次是古吉拉特语、英语和马拉地语,流动图书馆书籍以方言书籍为主,也配备英文书籍供学生使用。流动图书馆不仅便利民众,而且图书馆员可以主动接触村民,了解民众的喜好,刺激民众对知识、信息的需求,以备在条件成熟以后设置固定巡回站。这些巡回站由当地学校校长、图书馆秘书或由富有责任心的居民照管,每天至少开放一小时或隔天两小时。读者可外借书籍,每次一本,为期10天,可续借。巡回书箱到来之时负责人在公共地方张贴告示,每三个月巡回书箱返回中央图书馆进行检查与修补,并记录书籍流通情况。针对巴罗达邦文盲率高达90%的情况,博登申请了专用于购置幻灯机、图片、立体画等的经费预算,提出成立可视化教育部门的设想。萨亚吉瑞批准博登的方案,由负责巡回文库的图书馆员以非文字的形式为不识字的民众服务,获得社会普遍的欢迎。

博登的《免费公共图书馆成立规则》成为萨亚吉瑞建立的免费义务教育制度的有益补充,是萨亚吉瑞免费义务教育思想在社会教育领域的延续。通过向民众提供有益的文献,图书馆成为杜威所谓“人民的大学”。这些政策打破了高级种姓阶层对知识教育的垄断,使下层民众也能通过学校或图书馆接触到现代文明的成果,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

1.4 开展图书馆学教育,建立图书馆协会,兴办专业期刊

在美国青年学会图书馆工作期间,博登就为该馆馆员开设过学徒制性质的图书馆学课程。接受萨亚吉瑞的邀请以后,博登计划在巴罗达邦建立图书馆学校,但教育部部长认为该计划太过宏伟而建议先开设图书馆员训练班。1911 年博登在巴罗达邦中央图书馆开设了印度首个图书馆员训练班,选拔了11 位最优秀的图书馆员参训,理论学习为期一年,主要涉及图书馆管理,如采访、分类、编目、出库、入库等实务,中央图书馆为学生的实习基地[1]68-72。除中央图书馆训练班外,博登还为乡、村图书馆员开设了为期5个月的暑期培训班,有18名学生参训,课程主要有书籍选择、订购、采访、分类、出借、编制季报年报、开票、儿童图书馆、流动图书馆以及图书馆员职业展望等[5]。这些培训班集中在中央图书馆授课,巴罗达邦以外的学者及图书馆员也允许参加培训,如迈索尔邦、加多尔邦、德瓦斯、孟买,以及其他一些机构、大学的图书馆员都有参加。课程以实务教学为主,但也不乏理论的教育。这些基础性的工作为印度培养了第一批具有图书馆学理论与实践经验的图书馆员,并且都是免费的。

博登在印期间,这样的培训工作一直持续。1913年4月1日至7月1日的培训活动有18名学生结业并被授予证书,“培训第一次使用了地方性语言”[6]。博登记录到“我挑选了十名能力突出的男女组成一个班,授以全面的图书馆理论与实践教育,在他们接受过一年教学和在中央图书馆实践一年后,我又开设了一个专为巴罗达市镇级图书馆员的暑期学校,授课五个月,那些最初的学员成为了教师”[6]。由于博登在印度的工作时间有限,他希望这些图书馆员能够承担起发展图书馆事业的责任。

印度的第一个图书馆职业组织是博登发起成立的巴罗达图书馆俱乐部,成立于1912 年6 月30日,由邦主萨亚吉瑞、教育部部长、巴罗达大学校长,以及其他一些政府官员赞助,凡赞同图书馆事业之人士均可登记,会员象征性地缴纳年费,初始会员有25人。俱乐部希望吸引全印度的图书馆员参加,期望进一步成为全国性的图书馆组织。其目标是:宣传图书馆运动;促进图书馆员之间的思想交流与互相理解;实现投入图书馆资金与时间的效用最大化;通过合作实现单个图书馆不能实现之目的;通过会议、通信促使馆员间形成职业情谊;促使图书馆员认识图书馆职业的新精神;培养图书馆员对图书馆职业的尊重[1]73。稍后不久,博登于1912 年8 月创办了印度第一个图书馆学期刊《图书馆杂记》(Library Miscellany),作为巴罗达图书馆俱乐部的喉舌。博登希望《图书馆杂记》如同美国《图书馆杂志》一样,服务于整个印度图书馆界,成为图书馆员交流的方式、工作的助手。《图书馆杂记》以英语、巴罗达语、古吉拉特语出版,发行到了印度一些很偏远的地区,吸引了国外图书馆员和图书馆学专家对印度图书馆事业的兴趣。这是之后很多年印度唯一的图书馆学刊物,也是巴罗达邦图书馆运动的一个成果。

巴罗达邦的图书馆运动展示了它的“有效性”,博登当然希望这一运动也能在印度其他地方生根发芽。但由于当时印度各邦林立,教育体系及社会认识差别很大,要建立如美国图书馆协会那样的全国性组织,条件还远不成熟。

2 观念性的影响

2.1 对图书馆界的影响

博登带给印度的观念性影响可分为图书馆界及图书馆界以外两方面。在博登归国前,萨亚吉瑞派出另一位图书馆员J·S·库达尔卡(J·S·Kudalkar,以下简称“库达尔卡”)遍访欧美日等国图书馆,学习成功经验。博登离任后,库达尔卡担任巴罗达邦中央图书馆馆长,提倡美国公共图书馆的制度与理念,使巴罗达邦的公共图书馆运动继续发展。然而库达尔卡不幸于1921年去世,巴罗达邦的图书馆运动陷入了短期的停滞,一些改革有所倒退,如公共图书馆部从与教育部平行的机构变成了教育部的一个从属机构。

库达尔卡去世后,牛顿·穆赫姆·杜特(Newton Mohun Dutt,以下简称“杜特”)在1920 年代巴罗达图书馆运动中发挥了积极的领导作用。自1913年起,他就一直以国家图书馆员的身份服务于公共图书馆部,1921 年起担任过许多图书馆的馆长。在他担任的馆长职务中,巴罗达是服务时间最长的地方,因此深受博登思想的影响。

随着图书馆运动的发展,各种层次的图书馆组织,如自治区及县的图书馆协会开始出现,呈现出职化的发展趋势。这一时期图书馆界主要是以团体而非个人魅力在发挥作用。图书馆领袖召开了促进图书馆运动的会议,代表人民要求地方委员会和邦政府提供大量强制性的拨款。杜特领导时期,政府进行了认真的尝试,以广泛传播图书馆运动,加速乡村图书馆的发展。公共图书馆部一直致力于巴罗达图书馆体系的建设。特别是经济基础的建设,这个体系成为了一个全国性、合作性、法人性的法定机构,它既是图书馆的集中采购机构,也是储蓄和信托机构。

巴罗达的图书馆运动吸引着全印度的注意。这种影响在遥远的地区如东部的安得拉、孟加拉以及西部的旁遮普都能感受到:“殖民统治下图书馆最闪耀的星星出现在半独立的巴罗达邦。邦主萨亚吉瑞·盖克韦德建立了广泛的、开放的、免费的图书馆,以补充该邦免费义务教育体系;巴罗达邦识字率很高,正如穆克赫吉(Mukherjee)所认为的,巴罗达邦的图书馆和教育系统远优于其他2/3处于殖民统治下的领土。”[7]来自印度其他地区的访问者将巴罗达图书馆运动的成功经验带回去模仿,一些邦的政府高官也颇为肯定巴罗达的公共图书馆模式。1919-1920年度的公共图书馆部工作报告指出:“1912年2月,巴罗达首次推出了最快速、最便利、最廉价的利用免费图书馆为这个国家最偏远地区服务的方法。......我们欣慰的看到这一革新已经复制到了印度其他地区。”[1]107

巴罗达邦中央图书馆每年免费为印度各地图书馆员举办的图书馆学教育培训班,而《图书馆杂记》也不遗余力地刊载图书馆工作方法、事业动向,这些举措使巴罗达邦中央图书馆的图书馆服务与专门教育一样闻名于印度各地。“它成为印度很多地方灵感的源泉,尤其是对安德拉邦的影响,......它使巴罗达邦以外的印度各地一直能了解到图书馆领域的发展情况。”[1]102泰米尔纳德邦是阮冈纳赞的诞生地,与安德拉邦以前均为马德拉斯邦的组成部分,而后者是阮冈纳赞长期从事图书馆工作的地方。因此,阮冈纳赞图书馆思想的形成必然有着巴罗达图书馆运动的影子。

比较博登宣扬的美国图书馆公共理念与阮冈纳赞的图书馆学五定律,可以发现二者有诸多相似之处。博登认为:“知识应当为社会各阶层人们所获取,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它应当像空气和水一样免费。”这一观点与阮冈纳赞所认为的“图书都是为了利用,每个读者有其书,每本书都有其读者”极为相似。博登强调的图书馆员与读者互动的观点与阮冈纳赞所认为的“像牧牛神讫里什那一样,图书馆员应不时地出现在读者身旁”[8]71也只有表述上的差异。博登认为图书馆事业要与教育、社会发展同步的观点,也与阮冈纳赞“图书馆是一个发展的有机体”的观点相一致。“博登的成就必定促成了阮冈纳赞的前三个法则。”[9]这种相似性并不奇怪,博登离开印度以后不久,另一位美国人阿萨·唐·迪金森(Asa Don Dickinson,以下简称“迪金森”)于1915-1916年在印度旁遮普大学开设了首个大学层次的图书馆学学校。迪金森编写了《旁遮普图书馆初级读物》(Punjab Library Primer)等一系列适合印度国情的图书馆学教材[10]。后来,印度图书馆界实务及教育方面的著名人物,如阮冈纳赞、阿斯杜拉赫(K. M. Asadullah)等都是迪金森的学生[11]。博登、迪金森的图书馆理论并不是他们的原创产物,而是美国图书馆思想的总体反映,因此可以说博登及后来者迪金森所宣传的图书馆思想是一致的。阮冈纳赞所受的美式图书馆学教育因之一脉相承,这要远早于他在英国伦敦的学习。而在阮冈纳赞的青年时代,巴罗达邦公共图书馆事业正是全印度的旗帜,因此阮冈纳赞1920年代总结的图书馆学五定律其实渊源于美国公共图书馆思想。阮冈纳赞的生平、所受教育与他的理论之间的联系性并未得到充分的研究,这是学界长期忽略的问题。

2.2 对图书馆界以外的影响

博登对印度种姓制度的激烈批判是以前学界没有注意到的,他可能有意识地运用图书馆服务作为武器试图改变社会陋习。他在《印度的宗教》(The Religions of India)一文中指出,雅利安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形成了种姓制度,这些祭司阶层(指婆罗门)不可避免地将所有举办宗教仪式以及那些时代的知识都集中在自己手中(以保护他们的特权地位)。在种姓制度下普通民众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改变个人的命运,因为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命定的(由此社会的发展是停滞的)。

博登认为,没有比(种族制度)更好的方式来瓦解一个国家,把它置于祭司统治阶层的摆布之下,使民众没有机会联合起来反对这一统治。婆罗门也讨厌英国人,但如果通过把所有印度人团结起来的爱国主义方式把英国人赶下海的话,那么这一过程中婆罗门也将会被赶下台,而这场运动只会导致英国政府找来穆罕默德(即伊斯兰教的贵族)代替婆罗门。婆罗门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没有英国人在背后撑腰,他们的地位维持不到一个星期,所以,他们宁愿与英国人一道成为印度的共管者(也不愿唤醒民众)[12]。

正是基于对种姓制度的厌恶,博登主张巴罗达邦的民众,不论肤色、种姓、性别都可以享有自由获取知识的权利。博登对种姓制度的反感是天然的,作为资深的美国图书馆人,美国公共图书馆思想所具有的民主、平等、包容的特点早已成为博登思维的一种必然。而巴罗达图书馆运动这种去“等级化”的思想内涵也早已传递到印度其他地区,客观上起到了刺激印度民族意识觉醒的作用,这可能是博登始料未及的。

19世纪末20世纪初,印度反英浪潮此起彼伏,象征印度民族利益的印度国大党在20世纪初成立,要求“司瓦拉吉”(自主、独立的意思)成为普遍呼声,国大党激进派领袖提拉克于1905年提出消极抵抗的主张[13]272。他认为英国统治印度并非主要靠武力,而是通过精心组织的信仰体系或意识形态,通过诋毁贬低印度本土文明以实现统治,从而使印度的知识分子失去文化自豪感,进而失去建立本土意识的可能。正如安德森所评价的,对属国进行殖民统治的结果之一就是对其文化和制度的“博物馆化”[14]183。“思想文化领域的开拓是为瓦解印度人的民族自尊心服务的。学校、报刊、教会对印度文明不加分析地鄙视、排斥,通过各种途径把民族虚无主义、自卑感和崇洋媚外心理灌输到人们心田。”[13]214英国殖民政府希望培植一个有着英国式思维、印度人皮肤和血统的中间阶层来达到管理印度的目的。基于“控制”的思想,印度殖民时期的图书馆基本脱离民众社会生活和本土文化传承,因为这符合殖民统治的需要。因此,削弱和推翻英国的思想控制,建立民族自豪感,自立更生和开展建设性的工作成为国大党新的口号,它的重点不是正面对抗,而是试图唤醒人民的民族和国家意识,通过“不合作”的办法来瓦解英国的统治。国大党的一些早期领袖,以及之后闻名于世的甘地等人均持这种观点。甘地提出的“国民教育”与阮冈纳赞所从事的工作实质上是一致的。

美国公共图书馆思想的精髓恰恰在于其天然“民主性”。博登提出不论阶层、肤色或信仰,所有读者一律平等的观点,是对“种姓”制度的挑战,因为“种姓”就来自于梵文“皮肤颜色”一词。博登在巴罗达邦的工作,使其以决策者的姿态,从“试验”的角度来实现他心中的梦想,那就是寻求建立一个覆盖全面,从社会精英到妇儒村夫均可受惠的公共图书馆网络(体系)。这些目标是他在美国从未有机会实施的,带有空想的成分。但这个体系反映了美国公共图书馆模式的三个主要特征:“由政府维持”“由税金支持”“向所有人开放”[15]。

作为亲国大党的阮冈纳赞显然从巴罗达邦公共图书馆系统的成功中看到了图书馆作为政治工具的价值,意识到美国模式的公共图书馆制度所倡导的信息自由对于政治意识的宣传很有帮助。英国殖民政府的教科书通常把印度本土文化摒弃在外,而阮冈纳赞在其作品中大量增加了印度历史和印度教神话的内容,他非常了解宗教能强有力地向村民和学生等民众灌输思想[8]。那些受英式教育的中产阶级对于印度广大民众来说形同异类,而阮冈纳赞在马德拉斯③工作期间对乡村图书馆所倾注的热情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和他的马德拉斯图书馆协会致力于培养农村的知识分子,而不是买办式的亲英分子,“向他们灌输爱国热情,为村民阅读书籍和报纸”[16]147。其所使用的方言书籍、电化教育、图片教育、巡回文库与博登在巴罗达邦的乡村实验如出一辙,尽管他们的目的迥然不同。国大党对于阮冈纳赞乡村图书馆教育模式也很重视,这不仅因为马德拉斯图书馆协会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是国大党员,而且它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良好的贯彻方式。该协会的一个小册子认为:“在印度各种运动中,能够利用其热情和成长之承诺鼓舞起爱国者日渐消沉之决心的并不多,最近的图书馆运动就是其中之一。”[17]V

图书馆要发展,就必须加强与政府的关系,图书馆本身不是一个营利机构。从20世纪30年代起,阮冈纳赞开始极力说服殖民政府引入公共图书馆立法,这与博登在巴罗达邦的图书馆立法活动很相似。这似乎构成了有些奇怪的画面,阮冈纳赞所从事的活动对英国殖民的统治基础有潜在的侵蚀作用,然而相对于其他威胁而言,图书馆仍被视为较放心的社会机构,图书馆员也被视为可以拉拢的民族知识分子。马德拉斯图书馆协会也在表里不一地宣传其没有任何政治倾向,所以英国殖民政府仍给予阮冈纳赞所领导的图书馆协会以财力的支持,如支付学员往返暑期学校的差旅费,教育部门帮助散发图书馆协会的出版物[16]165。而阮冈纳赞也迫切地希望通过政府合作来推广图书馆服务,因为巴罗达邦图书馆运动的成功已经证明,这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3 趋势的反思

本研究还涉及一个有趣的现象:博登在印度与同时期韦棣华在中国的开创性贡献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如两人都在20世纪初来到亚洲,在传播美国公共图书馆理念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两人的活动具有一些相似性。首先,两人到来的时机正处于印、中民族国家意识觉醒的转折时刻,有唤醒民智的迫切需求。其次,两人对印、中图书馆事业都有奠基性价值,均是从公共图书馆建设入手发展到图书馆学教育,再到创办图书馆专业刊物。再次,两人均试图为印、中图书馆界创造范本,在全国范围内树立美国公共图书馆的理念,都具有革故鼎新的重要价值。前者要打破婆罗门、刹帝利等阶层对教育的垄断,后者要打破士绅阶层对知识教育的垄断。

二者的区别在于,博登依靠邦主萨亚吉瑞的支持,自上而下地从事图书馆改革,面临阻力相对较少。然而印度土邦林立,客观上又阻碍了博登改革的扩散。韦棣华则是自下而上地从事美国图书馆思想的传播。她借助文华公书林的创办,发展到文华图书科的创建,逐渐扩大自身的影响;之后运用个人魅力,借助庚子赔款返还这一契机,一跃成为中国图书馆界事实上的领袖,从而具有了全国性的社会影响力。两人的事业路径正好相反。他们的成功并非偶然现象,与同一时期美国图书馆文化的世界传播有密切关系。按照世界体系理论的创始人沃勒斯坦的观点,根据资本积累、技术以及劳动分工,整个世界存在着中心、边缘以及介于二者之间的半边缘三部分的划分。中心国家是那些在世界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依靠先进技术和工业产品控制支配其他国家的国家;边缘国家指那些不得不以出口自然资源和初级产品而受控于中心国家的国家;而半边缘国家指那些既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边缘国家,又在某种程度上受控于中心国家的国家。这种“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也存在于文化领域,中心国家向边缘国家的文化输出,如同水流从高处往低处的势能流动,图书馆文化的输出即为其中一部分。而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社会对图书馆作为一种必备的社会设施已形成共识,美国图书馆学教育及公共图书馆制度日益成熟,使其图书馆文化对外传播达到了临界状态。美国公共图书馆制度因其先进性开始为各国社会精英所认可,萨亚吉瑞之所以选择美国公共图书馆制度,而不是他所熟悉的英国制度,应该能从以下这段话找到原因:“巴罗达的萨亚吉瑞任命了一位耶鲁大学的美国人威廉·博登博士来他的公国担任图书馆领袖。这项任命不仅是对博登能力的肯定,也是对已经在美国得到发展的图书馆系统的认可。并且,相反,它也暗示了这个国家④大学图书馆系统是过时和不切实际的。萨亚吉瑞,一个牛津人,很可能在牛津大学图书馆有过很糟糕的体验,该图书馆缺乏适用的方法,使用过时的检索系统,因此牛津大学图书馆及与之相似的图书馆并没有什么价值。如果一个与牛津大学图书馆有联系的人具备索引和编目的实用知识,以及根据现代思想对书籍进行分类的话,这项任命很可能会给予他。但是萨亚吉瑞明智地决定在巴罗达的图书馆里,不要任何费力的手稿目录,也不要牛津大学所提供的无用和繁琐的索引。”[18]

技术和理念上的优势很可能只是原因之一,甚至有可能不是主要的原因。19世纪末20世纪初印度、中国等国家民族意识的唤醒,使本土精英急切要找到一个仿效样本,这个样本被赋予先进、发展的期望。概莫例外的是,社会精英总是想将图书馆制度与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社会政治需要相联系。此时美国国力冉冉升起,又为美国模式的先进性进一步背书,“美国模式”在中印两国取得成功有其趋势性。实际上美国模式的输出,不仅是在图书馆制度上,也体现在教育、政治、社会观念等各方面。这些不同领域的文化输出互相影响,促进了“美国模式”的图书馆制度为亚洲各国所接受。由于“美国模式”的图书馆制度既不与传统势力发生正面碰撞,又在社会各阶层人群中提供了一种温和的,不那么激进的,象征社会进步的方案,使得它在印度及中国的接受都未遇到太多的阻力。

4 余论

博登在印度的开拓性工作,是美国公共图书馆理论在印度的成功实践,然而它掺杂了很多博登个人的想法,并非“美国模式”在印度的简单复制。博登在巴罗达邦的改革显示出国家行政力量的特点。从公共图书馆部的建立、图书馆立法,以及图书馆网络的建设,主要依靠的都是行政力量。这与博登任期时间较短、需要立竿见影的成效有关,与美国图书馆的发展模式有明显不同。但是,博登改革体现了美国公共图书馆理念的重要特点,并以立法的形式固定下来,这是以往印度图书馆事业所没有的。巴罗达邦的图书馆运动成为以后印度图书馆界学习的对象,深刻影响了理论界和实务界,这是博登的主要贡献。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印度还是中国的社会精英,都面临着唤醒民众建立现代国家意识的责任,因此需要广泛传播信息、普及社会教育、造就新的国民。20世纪初提拉克等人提出不合作运动以后,以阮冈纳赞为代表的印度图书馆界就有意识地将图书馆作为实现政治目的的一种方式。萨亚吉瑞在巴罗达邦开展义务教育改革,之所以要聘请一位美国图书馆人来从事图书馆教育,也是想通过社会教育弥补学校教育的不足,这些活动与他在巴罗达邦的社会政治改革是紧密联系的。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看,20世纪初美国公共图书馆文化在亚洲的输出,与这一时期亚洲各国正在经历的剧烈的社会变革有相当关联。这些社会变革需要合适的工具,而“美国模式”的图书馆文化适应了这种需要,从而以博登、韦棣华在异国他乡的空前成功表现了出来。

注释

①1947年印度独立以前,英国为控制印度扶持了大大小小500多个自治邦,每个邦除效忠英国,接受英国政府的监督和领导外,享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实际为独立王国,巴罗达邦就是其中一个。巴罗达邦临近巴基斯坦,1949年5月1日并入印度联邦,属于今印度古吉拉特邦的一部分。

②潘查亚特是印度农村及社会基层的管理制度,也是一种乡村自治组织。

③马德拉斯,现为金奈,位于南印度东岸的一座城市,而马德拉斯邦则相当于省的概念,包括了泰米尔纳德邦、安德拉邦等等。

④指巴罗达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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