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敏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3)
“土味视频”是近年随着各类短视频平台的兴起而蹿红的一种媒介文化现象,从阐释学的角度看,它是一个现象大于定义的名词。“土味”原初的意义是泥土味或是指土特产,进而引申为非城市的、乡村的、不潮流的、不高级的,是“洋”和“雅”的对立面。故不难归纳出,“土味视频”这一偏正结构的词组,是指以农村或城乡接合部作为空间领域,内容粗俗、手法老套、桥段无聊的短视频。
关于这一文化现象的学术研究目前尚处于探索阶段,仅有的一些文献①近三年来,专门分析土味视频/土味文化的文章主要有:陈志翔:《抵抗与收编:“土味视频”的亚文化解读》,《新闻研究导刊》2018年第7期;王纪春、贺赵松:《浅析网络亚文化的新形式——以“土味视频”为例》,《新闻研究导刊》2018年第12期;刘诗捷:《从快手到微博:“土味文化”的发展历程》,《视听》2018年第7期;郭哲一:《“土味”亚文化场域构建下的价值排斥与认同——基于AcFun弹幕视频网站“土味社区”的观察分析》,《法制与社会》2018年第11期;鲍素娥:《土味情话:小镇青年的积极生存与自我表达》,《视听》2018年第11期;杨萍:《赋权、审丑与后现代:互联网土味文化之解读与反思》,《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3期;周敏:《 “快手”:新生代农民工亚文化资本的生产场域》,《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3期;等等。也主要集中于短视频的发展、青年亚文化与身份认同或“土味文化”的特征描述等。“土味视频”看似是一种粗俗的展示和猎奇的围观,然究其内核则蕴含着大量的文化与传播层面的阐释空间。有人说日新月异的新媒体技术消除了城乡之别,提出这一看法的人似乎忽略了新媒体技术其实是城市的产物,表面上是消除差别,深层意义上其实是对中国城乡社会关系的介入。本文的研究重点是探讨“土味视频”与视听媒介转型的相互关系,以及“土味”背后的阶层表述和消费心理。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中心2018年发布的《第4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我国网民以中等教育水平群体为主,初中、高中/中专/技校学历的网民占比分别为 37.7%和 25.1%,而大专及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分别为10.0%和10.6%。由此可知,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恰恰是使用新媒体的主要群体,这批人刚好对照的是小镇青年、留守青年——“土味视频”的主人公。“土味视频”的制作主体和参与主体并非大都会里的摩登青年,相反,他们大多生活在小城镇以及农村,多数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在近三年的CINN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调查结果中,网民使用电脑接入互联网的场所,“网吧”从2016年的16.3%上升至2018年的21.2%②数据来源于中国互联网络中心发布的《第4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这与“土味视频”的产生轨迹一致,城乡接合部青年的成长环境和网吧文化共同成了他们的创作源泉。
此前,小镇青年鲜有机会在主流传播平台展示和言说自己,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失语状态。从乡土文学一直到乡镇题材的影视作品,底层人们都是被观看和想象的对象;而在文化娱乐层面,他们则一直处于被支配地位,被迫接受一些不符合自身成长环境的文化潮流。互联网短视频平台发展起来后,打破了这道闸门,将他们释放出来,宽松的新媒体文化环境让他们能够尽情地向他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展示自己的经历,甚至可以亲自打造群体专属的平台,在地缘和文化心理上不断向城市范儿靠近。
“社会摇”是“土味视频”之滥觞,以牌牌琦、吉吉国王、面粉哥为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摇”的舞步并不固定,通常是身体随着节奏摇摆即可,形式上吸收了早期迪厅霹雳舞的风格,服装配置则多为紧身衣裤加豆豆鞋。相比于其他的“土味”视频内容,“土味社会摇”最癫狂、最光怪陆离,它是一种完全与城市中产审美范式背道而驰的路径与结构化表演,用身体狂欢稀释了以“雅”自居的城市罗曼司。关于身体狂欢的分析,最典型的是巴赫金提出的狂欢化理论。在巴赫金看来,“在狂欢化的世界上,一切等级都被废除了,一切阶级和年龄都是平等的”[1],从这个意义上,便可理解为什么“社会摇”没有固定的动作,只需要身体跟着强劲的节奏摇摆,并配合过时的鬼步舞即可,它所照应的就是一种来自阶层的“狂欢”。质言之,就是将低俗文化以对抗的方式质疑“高雅文化”的准则。因此,所谓“摇”一来反映城乡一体化进程中,社会流动带来的阶层之间价值观和审美行为的差异和冲突;二来狂欢化的身体语言既体现了反抗的态度,也体现了融入的心愿(对抗城市审美,体现主体意识)。身体语言的艺术境界有二,分别是舞蹈表演和时装表演。文化学意义上,身体谈论的不是身体本身,而是其文化意义,“社会摇”当中的身体符号融合了舞蹈表演和时装表演两个部分,同时,它并不会因为你洞悉了它的“坏品味”而变得乏味。相反,锅盖头、紧身短袖、皮质小脚裤、带亮片的豆豆鞋激发出了专属于城乡接合部的时尚嗅觉,进而建构出一种独特的穿着美学,这是“身体意识”的一种,这个身体是文化结构下的身体,这些身体狂热地贡献给衣服,衣服转而又对身体极度夸耀,将许多坏品味堆砌起来便构成了正当性的“夺人眼球”。
从现代性的角度剖析,“土味视频”中的低俗和坏品味元素某种程度上是现代社会城乡人口流动的驱动力,也是底层民众嵌入新型城镇化这一过程在文化上的反映。但“土味”作为大众文化的一种表现,深度消解的大前提是对大众文化中通俗、流行与低俗三者程度的拿捏。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有其教育功能,承担着文化喜闻乐见的趣味性和雅俗共赏的阶层走向,因此,“土味视频”须呼应大众,与社会主义文化发展相悖的内容必须加以整改。
“土味视频”的出现顺应了情绪化、戏谑化的自媒体背景。正如微电影的出现使得普通大众参与电影事业的制作不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高成本之事,“土味视频”也拉近了孤芳自赏与集体狂欢之间的距离。镜头前的表演不再只是受过专业教育的演员的权利,通过录制短视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表演艺术家”。虽然表演的水准参差不齐,但“土味视频”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三四线小城市或城乡接合部青年群体意愿的满足。
尽管大量“土味视频”让底层青年在媒介环境中开始主动言说,但这并不代表社会整体对权威身份和城市中产文化的尊崇渐渐转向对草根话语的认同,其中的原因就在“土味”二字上。人们之所以将这一类型的短视频冠以“土味”二字,“是因为它具有明显的乡土特点:从硬件上看,拍摄地点为三、四线小城市,乡镇,农村,且画面模糊不加过多修饰,‘原汁原味’地将农田、网吧等场景展现于受众眼前;从软件上看,‘土味视频’中的故事和段子老套,演员演技浮夸,无法给人带来审美享受”[2]。在这一段对“土味”的描述性话语中,隐含了如下几组二项对立:城市/乡镇,精致/粗糙,时髦/老套,内敛/浮夸。这一系列的对立项,从静态层面上,反映的是高雅/低俗的对立,是格调的区隔和品味的差异;在动态层面上,表现的就是两个不同阶层间价值取向与审美导向的冲突/维护。这种对立有时候是出于人们无意识的阶层文化属性,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刻意的营造,但不论怎么说,对立项的前者——城市、精致、时髦、内敛等总是处在支配性的一极。例如参加《中国新说唱》的快手App网红giao哥,在海选的节目放送中,选手休息区内衣着朴素的giao哥与其他潮范十足的rapper相形见绌,很显然,这是节目制作方为了吸引观众注意力而有意识采取的手段,giao哥作为“他者”而存在,是被拿出来制造噱头和话题的阶层符号,如同戴维·哈维所认为的“城市人一直是一种阶级现象”[3],这一现象背后盘根错节的是一条“你我有别”的文化与社会鄙视链。
换言之,土味和洋气实质上是由阶层属性的文化标准确立的,并且这种标准本身存在主仆关系。在《俗文化透视》一书中,作者指出“粗俗文艺与主流文化一直是一种寄生关系。粗俗文艺不是处于一种对立的先锋位置,而是代表着亚文化进入主流文化已协商好的方式”[4]。借用布尔迪厄的观点,在土与不土的认知上,不仅取决于一个人在其成人生活里所拥有的“文化资本量”,也取决于童年时代社会化过程里所拥有的“文化资本量”。“土味视频”中的主人公们,驻扎于城乡接合地带,这里同时拥有乡村的朴实气氛和“次现代”的城市景观,但他们仍对真正繁华的大都会充满想象和期待,因而“土味视频”便成为填补二者距离的造梦容器。“土味视频”看似粗俗、廉价,看似与高雅文艺对着干,但却是接合部青年身份认同与文化想象的隐喻,他们用反弹琵琶的手法,努力向城市的审美旨趣靠近。在靠近的过程中,市场又将“土味”从单纯的审美和阶层角度的文化现象转变为噱头、卖点,服务于流量经济,被城市的审美范式收编,这亦是“土味”逐步从次文化汇入城市大众文化的过程。
2014年11月在新浪微博上,美拍App发起的“全民社会摇”活动相关话题微博阅读量逾2.2亿,用户在美拍社区和其他社交媒体平台构建起视听结合的视频社交圈。多渠道、多平台、多媒介化的参与式传播方式助推了“土味视频”在不同社交媒体平台的多元传播。自此以后,“土味视频”渐渐从小众走向大众,“土味视频”从原来“土味社会摇”“土味歌曲”和“土味吃播”向更广泛的边界延伸,于是乎又诞生了“土味户外”和“土味剧场”,前者主要记录乡镇日常,表现质朴的乡村生活;后者带有强烈的戏仿色彩,并逐渐成为和“社会摇”并驾齐驱的两座“土味”界的大山。如果说锅盖头、紧身衣紧身裤、亮片豆豆鞋是社会摇的视觉符号体系,那么“狗血虐恋”“兄弟(姐妹)情深”、小品式的“社会语录”等极具戏剧张力的戏码则是“土味剧场”的经典叙事模式和演绎方式。
如前所述,城乡社会流动是“土味视频”产生的驱动力,文化“多元”(包含文化重心下移)是“土味视频”雅俗分赏的前提。然而,作为一种现象级的媒介文化,“土味视频”蹿红的背后还体现着视听传播技术的转型。媒介是我们感官的延伸,“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都要在我们的事物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5]。技术的转型与文化的变化同时发生,“土味视频”的流行背后离不开媒介技术的发展。首先值得关注的话题是视听媒介的转型,视听媒介变化最直观的体现是新媒体技术带来的屏幕变革。近年来手机拍摄和移动互联网的蓬勃发展,不但改变了移动终端的影像画幅比例,而且形塑了崭新的“读屏”习惯。过去的大众传媒属于告知型媒体,其传播基本上是单向的。现在的新媒体平台更偏向于一种文化参与。其次是新的视听形式变他传播为自传播,抖音、快手、火山小视频等短视频平台上的“土味”内容鼓励人们进行各种形式的交流。交流的过程即用户参与式文化(UGC),因为“多屏”,所以用户导向的群体传播成为资源配置的新路径,短视频社交平台这一载体承担了感官的容器,而“土味”内容不断发酵代表着新的视听传播形态将注意力的资源配置手段延伸到了草根阶层和小镇青年手里。再次是“土味视频”中娱乐化的审美态度。尼尔·波兹曼指出:“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6]媒介化社会中传媒所居的重要地位促成了“娱乐至上”这一审美风尚的形成,而“土味视频”既深受其影响,又是其有力的催化剂。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方面,是大众传播技术的革新、视听传播媒介的变化打破了人们对空间的固有认知。视听媒介的转型让我们存在于由各种“影像”构筑的世界里,提供了新型的“物理空间”,即空间的虚拟化与更加社会化。视听媒介转型作为透视日常生活和媒介文化的重要视角,原因在于它造就了一个“共同在场”的世界,这一空间概念因互联网的存在而变得无处不在。对鲍曼而言,空间之于时间是笨拙、僵化的一方,视听媒介在现代性范畴中自然是更倾向于功能主义的,然而社交媒体上异军突起的各类短视频平台,则体现出“技术不仅是一种手段。技术乃是一种解蔽的方式”[7]。从这个角度理解,视听传播媒介作为一种空间维度的“在世存有”却十分积极主动,且包含着一个人对待自我的方式,更大范围地讲,乃至一群人对待自我的方式。过去的大众传媒电视营构的是重视氛围与亲情的家庭文化,而时下的社交媒体创建的是强调兴趣与自我的社群文化,这种物理场景的扩张,实际上是社会纽带关系的重构。短视频中的大量“土味”内容,背后是一个庞大群体对于身份认同的追求和文化权力的争夺,它所呈现的既是群体的共同在场,某种程度上又是一种共同缺席——拟真环境里虚幻的现实感对真实的遮蔽,使人们在主体意识的追求和社会关系的重构上显得隔靴搔痒。值得注意的是,视听媒介转型带来的模糊的“在场感”容易触发网络越轨行为,由此产生的问题意识,一是网络环境里的内容的审查与监管,二是媒介的公共性如何迎接新的挑战。
“土味视频”本身是浅俗、无聊的内容,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演绎,几乎没有任何公共意义,但就是此类看似荒诞无聊的视频内容,却能吸引成千上万网民的眼球。以新浪微博上“土味老爹”“土味挖掘机”两位博主所搬运的“土味视频”为例,每一个短视频的观看量都在十几万至几十万次,从微博评论中可以发现其中不乏许多受过高等教育或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一面斥责着“土味视频”的鬼畜和无聊,一面又有意识地成为“围观者”中的一分子,并将其置入“生产—消费”的互动关系中。而正是这种矛盾的视觉消费选择,让“土味视频”的蹿红兼具了偶然和蓄谋的特征。
那么,无论出于主动“欣赏”还是被动地“观看”,究竟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网民成为“土味视频”的消费受众呢?很明显,碎片化信息环境与颗粒化的主体意识是对移动终端时代这一语境最形象的描述,随着时下生活节奏的加快,保持长时间的专注变得愈发困难,而碎片化的信息获取方式十分适合现代人注意力分散的生活习惯。碎片化信息的形成依赖于各类新兴媒体的出现,其内容通常以许多小片段的形式呈现,具有“拿得起放得下”的优势,使观看成为一桩随时随地可进行的便利之事,而不会对人们造成负担。碎片化的媒介环境使人置身于其中变成了颗粒,颗粒化的主体存在愈来愈多地关注个体欲望的直接折现,而互联网的无中介感则直接让欲望变现,促使大叙事向小叙事的转变。另外,也有观点认为“我们的时代具有阶段性的无聊特征,随着物质的丰富、传播方式的变化,社会的宽容度增加,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从‘去个性化’向‘个性化’时代转变的茫然时期。‘无聊’作为一种阶段性的特征一直被我们所忽视”[8]。无聊当然是助推消费的一个因子,但物质的丰富和传播方式的变化并不能同无聊的产生构成合理的因果关系,问题的关键还是与上一章节论述的空间概念的变化有关,消费心理变化的表层是视听媒介在空间概念的转变。在鲍德里亚看来,现代社会中影像生产能力的逐步加强、影像密度加大,它所涉及的无所不在的广泛领域,把我们推向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实在与影像之间的差别消失了,日常生活以审美的方式呈现了出来。与此同时也带来人与人之间崭新的“共在”感,然而这种“共在”感充盈着媒介营造的虚无和符号的满溢,因此这一庸俗性就使得它没有办法真正做到歇斯底里。人们在“土味视频”上的象征性消费其实是媒介对群体和个人身份侵蚀的结果,使我们不得不将自己指派为新的反身符号,既腹诽土味的粗俗,又敦促着自己养成审土的能力,并为这个过程埋单。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从工业革命时期的产能过剩,演变至如今消费推动社会发展。“消费语境不断扩大,已经远远超出零售的限制范围”[9],“土味视频”的出现顺应了视听媒介转型的背景,媒介的微化造就了视觉偏执的时代,视觉消费是对传统消费关系和消费心理的解构,它包含购买活动,但又不仅限于购买活动。“土味视频”的内容往往是一个生活场景或是单个故事片段,而非一个完整的剧情故事,这和新媒体环境下人们阅后即焚的触媒习惯和消费需求不谋而合,是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自2017年以降,阿里、腾讯、新浪、今日头条接连以上亿的资产投资运营短视频,让越来越多的互联网用户加入土味文化的消费群体中,捕捉更多的注意力资源,完成流量的变现,使土味文化发展为土味经济。
总而言之,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土味”内容,通过微博、快手、抖音等App,实现了生产者和消费者、解构者的第一次对话。哪怕是隔空对话,生产者终于知道自己的“土味”具有怎样的价值,并且根据消费者的需求不断摸索内容和商业模式。尽管“土味视频”刺激或者说迎合了正在转型的消费者市场和消费心理的变化,但“土味”内容的生产者却常常处于缺席状态,反倒是城市群体单方面的猎奇和围观成为这一文化现象的另类代言,因此“土味”虽然爆红一时,但能否形成真正的文化群落和商业价值则有待进一步研究。
“土味视频”不光是带有阶层属性的文化表达,不光是大众视觉消费的心理满足,它是城乡接合部这一物理空间变动过程中,文化空间的重组与表达。重组的背后是对“土味视频”中低俗元素和扭曲价值观的整改,是去粗存精的过程。所谓“城乡接合部”,其现实的状态是文化趣味上依旧明确的趣味区隔和乡镇青年对城市时尚的模仿;其理想的状态则是城乡文化的融合或城乡文化的“结合”,让“土味”成为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表达方式与美学趣味,呈现出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化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