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狄浦斯王到加缪《鼠疫》中的里厄医生

2019-01-14 02:32杨俊
文教资料 2019年31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鼠疫

杨俊

摘    要: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以俄狄浦斯王为中心,展示其无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实现拥有绝对权力和秩序的神明,以及此种神观下俄狄浦斯王反抗命运的“成功”失败。他对命运的反抗,体现了人的尊严和不屈。加缪笔下的里厄医生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则直接拒绝了对神的信仰。伊万以“理性”为武器最终走向毁灭,里厄医生却在荒诞的现实中赢得了人的尊严。作者欲以俄狄浦斯王和里厄医生两者的思想形象,解读伊万精神意识的“缺陷”,即“伊万的困境”。

关键词: 俄狄浦斯王    里厄医生    伊万困境

一、俄狄浦斯王反抗的“有意识”和“无意识”(坚强与软弱)

俄狄浦斯王得到“神谕”:自己将会杀父娶母,然后走向流放的命运,青年时期他就早早地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和父母,一想起神为自己种下的命运种子就忧心不已,之后他解答了斯芬克斯的谜题以此解救了特拜城的百姓,因此当上了特拜城的国王,他的善良、智慧和勇敢颇得百姓的爱戴。俄狄浦斯王是人类中的“英雄”,却在完全无知的状态下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状。当命运真正揭晓的时候,他的妻子(母亲)上吊自杀,自己戳瞎双眼,面对少不更事的女儿们感到痛苦和无可奈何。俄狄浦斯王从自觉主動“有意识”地反抗命运开始就意味着他对于神明的间接抗争。戏剧一开场,特拜城就在遭受一场悲惨的瘟疫:“田间的麦穗枯萎了,牧场上的牛瘟死了,妇女流产了;最可恨的带火的瘟神降临这城邦。”①(32)面对这样的灾难,俄狄浦斯王显示出绝对的负责,他为百姓的苦难感到痛苦。而后克瑞翁带来的神示表明灾祸是因为城邦中存在杀害老国王的凶手,但不能完全揭示凶手。俄狄浦斯王要动用自己的智慧找到凶手解救城邦,却在一步步逼近自己险恶的命运。俄狄浦斯王追求真相意味着逼近自己险恶的命运。即使最终他也为故国使者和牧羊人的对话慢慢揭示出他的命运而感到恐惧的时候,以及他的妻子(母亲)伊俄卡斯忒竭力的劝阻,他恐惧而执着。俄狄浦斯王发出痛苦的悲叹:“一切都应验了!诶呀诶呀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生我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①(58)

俄狄浦斯王因为反抗神谕而应验了神谕,这是可怕的悲剧,因为在神的不可知、绝对超越性下,顺从才是最大的“安全”。但在这绝对精神下俄狄浦斯王的反抗是为了避免“杀父娶母”的悲剧,“杀父娶母”是极大的不义,是他难以忍受的。俄狄浦斯王的抗争虽然走向了失败却赢得了人的尊严。俄狄浦斯王仍然依赖神明,他只是想逃避自己的命运,反抗神谕,却不想与神作对,他自知渺小无力。戏剧一开始他就城邦的灾难要求胞弟克瑞翁向福波斯求问神示,以及剧末人伦悲剧向他裹挟而来,他最终接受自己的命运,替城邦清除污染拯救城邦,发出悲叹:“凡人的子孙啊,我把你们的生命当做一场空!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①(60)俄狄浦斯王试图运用自己的智慧逃避悲惨的命运,最终失败,并将智慧及自己的情感完全交给神明,在承认神的不可知、绝对超越性下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如果我们将无上的神明视作人命定的“死刑”,就可看出俄狄浦斯王对于命运的答案——发现人对于命运不无可避的悲凉,但是俄狄浦斯王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了拯救城邦走向既定的命运。

他不因此憎恨其他人,也不自命是救世主,不因为痛苦而丢弃善良,守住了精神的堡垒。俄狄浦斯虽有软弱,但这真是人的伟大“缺陷”,他以“人”的面目赢得尊严,解答“伊万困境”。

二、伊万困境

陀氏生活在十九世纪俄国东正教信仰传统和欧洲启蒙思想碰撞的年代,以伊万为代表的年轻知识分子较快地吸收了欧洲启蒙思想。那时的欧洲启蒙时代既提倡科学和理性,又偏向工具理性,即是书中伊万梦魇陈述的“地上的现实主义”。伊万看似摆脱了中世纪的宗教迷信,但是陷入了理性的困境。他的理性使他拒绝上帝,依靠自己的计算、推理获得自我进步,只有经得起推算和检验的事物才是可以相信的、被接受的,但是这解决不了生命的意义及良知存在的原因。对于个人理性的绝对肯定和对于信仰及诸多非理性因素的否定,甚至导致自由的无限膨胀和对于道德、法律的蔑视。一切恶行都被允许。伊万的理性拒绝了上帝的存在、上帝的审判,取而代之的是个人的审判,对于理性的迷信导致超人的思想。

书中伊万把贪财、好色、毫无舐犊之情的父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与大哥德米特里之间的斗争看做“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涉嫌教唆仆人斯乜尔加科夫,展示了伊万的理性对于父亲的审判。与仆人斯乜尔加科夫想去欧洲、穿上精美的服装、过上贵族式的生活不同,伊万企图为社会消灭渣滓促进社会进步的极端思想是比父亲的“恶”更可怕的,理性的闸刀因失去人性的怜悯显得更冷酷,最后由于父亲的惨死,伊万在与魔鬼的谈话中“地上的现实主义”和人性激烈对抗,陷入自我审判。父亲的惨死使他震惊于产生于自身的邪恶,他对于自己的辩解一一被仆人和魔鬼给反驳,他以理性为武器却走向了毁灭。伊万的理性武器强调人的自我认知,实现了宗教统治下人的解放,给人以丰富的自由。但是,对于理性的迷信(地上的现实主义),要求伊万自我拒绝、割离、摒弃人的非理性的、不确定的可能性:人类的“不定式方程”。由于伊万的理性对于信仰的拒绝,对于上帝的拒绝及自身的非理性的抛弃导致“不定式方程”的无处安放。但是人的非理性是源源不断产生的,这种人的“不定式方程”会借由不同个体的认知和选择而产生不同的结果。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放荡、贪婪在父亲和大哥身上得到不同程度的体现。大哥德米特里与父亲争风吃醋及德米特里对于父亲财产分割的不满扬言要杀死父亲,父亲却在家中大摆筵席、净做些下流勾当。伊万在与阿廖沙的谈话中询问:“你是否也曾恨不得父亲这样的蛆虫去死?”阿廖沙承认自己存在这样的想法,但是在长老的感染下,用爱包容感化父亲。最终,伊万对于父亲的精神审判间接地变成了现实,他对于自身之恶感到震惊,从而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性(和魔鬼的谈判),最终在和魔鬼激烈的对抗中找到良知正视自我的恶,在自我惩罚和寻求法院审判中发疯。

伊万的病症在于他否定了人类的“不定式方程”,认为这是使人类痛苦和罪恶滋生的毒源:“当然,任何人身上都潜藏着野兽,暴怒的野兽,听到受虐者的惨叫乐不可支的野兽,恣意胡为的野兽……那两位有文化的父母对可怜的五岁小女孩施以一切可能的摧残,他们打她,抽她,踢她,造成小女孩遍体上下青一块紫一块。他们竟发展到挖空心思的地步:大冷天把小女孩整夜关在茅房里,还强迫她吃自己的屎……”“在庄内当僮仆的八岁男孩扔石头无意砸伤了将军心爱的一条猎狗。第二天把小男孩当做打猎的猎物在他母亲的注视下被将军所有的猎狗撕成碎片。”②(303)虚无缥缈的上帝崇拜并不难解救众多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女孩父母和将军们的忏悔遥不可及。伊万企图用实在的理性为人类打造一副抵御人类自身灾难的盔甲,建立一个“善”的世间,他直言:“整个认识世界也抵不上那个小女孩向上帝哭诉时所洒的眼泪。”②(302)但这超越了人的自身,对于恶的绝对撕裂及对于“不定式方程”的抛弃则导致对行恶主体的绝对否定。再者,对于人类“不定式方程”的抛弃,最终使人类机械麻木,不受约束自由无限膨胀导致个人意志选择代替道德和法律的审判,超人的思想使得理性变成一把屠刀,理性善的起点却走向了邪恶的终点,最终强权将消灭无限的自由,自由被囚禁于狭小的暗室。在和阿廖沙的谈话中,伊万曾表露:“但我珍爱黏糊糊的、春天发芽的叶片,珍爱蓝天,珍爱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为什么会爱的某些人,珍爱人类的某些壮举,也许我早已不再相信这等丰功伟绩,但仍出于旧观念打心眼里对之怀有敬意。”②(286)

伊萬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定式方程”仍然感动并为之落泪,在“我只知道自己只是走向坟场,但那时最昂贵的坟场,如此而已”②(256)中预见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依旧选择理性,相信这必是光荣的失败(走向死亡),但是仍可在“倒不是由于绝望而落泪,无非是因为洒在坟场上的眼泪能让我感到幸福”②(287)瞥见伊万的“不定式方程”。可见伊万的理性和自我的天性撕裂、伊万的挣扎和矛盾,并在和自己梦魇的争辩中走向高潮。但伊万显然不是人性泯灭的理性工具,他最后在和魔鬼的争论中找回了自己曾经所鄙夷而抛弃的“不定式方程”,不再是“欧几里得式的头脑”。但他没有把它交给上帝而是选择孤身一人对面自己的罪恶并在为之承担的重负中发疯。伊万的结局以发疯而告终,但这是否意味着,世人只能将“自我的不定式方程”交由上帝,而人类是难以承担代价的。在阿廖沙身上表露出陀氏的思想,他承认并接纳了人类的非理性、不确定的、可能性。人类应当忍受精神上的斗争和精神复兴的痛苦,自由与妄为的二律背反的解决钥匙在于把人的“不定式方程”交由上帝,并在上帝的监督下在恐怖的、荒原般的现实中承担“不定式方程”分泌的毒汁带来的痛苦,也在此中感受每个人都是“上帝的造物”、寻找良知和以此为中心的人类彼此联结,从一到二,二到多,最后在上帝之爱中建立世间的平等和爱。但这是唯一人类得到救赎的道路吗?近代以来神观的解体使这条道路杂草丛生,荒乱破旧。

三、里厄医生的选择

阿赫兰城人遭受的不仅仅是鼠疫的折磨,还要时刻遭受亲人朋友去世的痛苦,爱人的离去,“在各城门响起的阵阵枪声里,在标识我们生死节奏的一下一下的印戳声里……在令人不寒而栗的烟雾和救护车的铃声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吃着同样的流放饭”③(201)。在荒诞的现实里,人人恐慌时刻担心着病毒对于自己生命的侵入。有些人在绝望中企求“末日狂欢”,有些人在闭锁在自己家中终日郁郁惶恐,有些人则投向了上帝,寄希望于上帝的拯救,也不乏认为鼠疫是上帝带给人类的礼物的人。里厄医生在瘟疫中拒绝了神父对于上帝的“邀请”。在瘟疫过程中始终保持理性,做好本职工作,积极地对抗瘟疫。对于荒诞的命运坚挺不屈。里厄在瘟疫的高峰期面对无数死去的人们,亲眼看着试药的小男孩在痛苦中死去而感到绝望,为无可避免地造成生死分离感到无奈。在与神父的抗辩中,他愤怒地说道:“噢!那孩子至少是无辜的,这一点你很清楚!”③(232)在这场灾难中,人面对的是毫无理性的鼠疫带来的提前“死刑宣判”,在提前“死亡”的威胁下,人们拥有的只是末日,人类的奋斗、理性、对美的追求被彻底撕碎,人的“不定式方程”像是决堤的洪水,许多人难以像平日那样掌握自己,转而是彻底放任自流、期待末日狂欢,或是在幽闭中郁郁而终。

里厄的选择是“鼠疫就是生活”,他在抗击鼠疫中寻找人的价值和意义。拒绝神父的“邀请”及“末日”言论。保持理性,坚持战斗,医病救人。他既是一个对荒诞现实说“不”的人,又是有对人性美好善良的赞同、追求的人。对于理性之外的“不定式方程”他不交由上帝,不希冀于上帝之爱,而是自己把握“不定式方程”,并不因为其欲望和恶的倾向而拒绝它,而是承认并将之接纳,用善良、爱和道义加以选择和约束,他从精神上影响周围的人,不放弃、不屈服、不投降、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一起投入与鼠疫的斗争中。

里厄医生并不自命为是人们的一道光,仅是行践自己的责任。最终人们在相互协作中终于战胜了鼠疫。虽然鼠疫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但此期间人们的反抗精神及对于善和爱的追求正是人们永远胜利下去的秘密武器。里厄医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己承受自我选择的代价——里厄医生的夫人和好友塔鲁的相继离世。如此里厄医生是自己的上帝,以“人”的方式举起对抗虚无的大旗,并且在反抗中寻找自我的存在的意义,没有英雄主义也不希冀于宗教的拯救,里厄医生用人的方式实现陀氏宗教理想,代替神,关键拥抱人,对于人自身具有丰富可能的肯定,从而破解伊万困境。人的这种丰富既是恶源又是力量。但是相比直接的偶像式的崇拜,选择上帝即有机会获得救赎,这种需要依赖于人类内在善良因子的自我激发,而不依赖于上帝式的图腾,或许更困难,要每一个人找到心中的道德律,在阴霾的城市,或许更困难。我选择相信至少孩子们是无辜的,里厄至少救出伊万所没有遇见的伊柳沙,或者说里厄替伊万拯救了他所没能拯救的伊柳沙。

注释:

①狄其骢,荣觅方,主编.世界十大古典悲剧故事[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

②[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耿济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009重印).

③[法]阿尔贝·加缪.鼠疫[M].刘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参考文献:

[1]宋宛真.加缪的“反抗”与升华——从《局外人》到《鼠疫》[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16,35(07):106-108.

[2]鲍颖萍.分析加缪的存在主义与反抗精神——以《局外人》和《鼠疫》为例[J].名作欣赏,2016(21):141-142.

[3]张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异度空间——论卡拉马佐夫三兄弟的梦[J].俄罗斯文艺,2017(02):44-51.

[4]黄锐杰.启蒙及其限度——《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的三重面相[J].长江学术,2014(03):83-90.

[5]郑煦.罪恶与救赎—从《卡拉马佐夫兄弟》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复兴之路[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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