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江淮官话区几个口语外来词及其价值

2018-12-31 09:59
关键词:外来词书面语官话

杨 春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众所周知,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对文字抱有神圣感的民族,儒家文化的一个鲜明特征是祖先崇拜。因此,对于祖先创造的文字,尽管十分繁难,但几千年来很少对其做大的变革,这使得汉字保留了最古老的特点。和绝大多数表音文字不同,汉字是世界上唯一仍被广泛使用的表意文字,这虽然造成汉字复杂难学,但也让汉字独特的美学价值得以保存。汉民族在吸收外来词方面也是持审慎保守的态度的。即使在互联网时代,音译网络外来词汇漫天飞舞,但真正能有幸成为书面语并且流行下去,还是数量不多。多年来,国内许多专家学者对外来词的研究已经达成这样的共识:汉语吸收外来词以意译为主,音译为辅;音译词以既表音又表意为上乘,以双音节外来词更有优势等。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被淘汰的外来词毫无价值,特别是一些长期流行于口语,却始终没能进入书面语体系的外来词,仍有着其独特的历史学价值和民俗学意义,通过这些词汇对民族心理的认识价值不可小视,也印证了汉语吸收外来词总体原则之外存在着特例。以下笔者就几个流行于江淮官话区的外来词为例,加以讨论。

一、来丝(雷士)

来丝(雷士)源自英语nice。原意是“美好的”“微妙的”,音译后在江淮官话区流传,其意思主要是指某人“本领高”“厉害”“强势”。这个词在江淮官话区流传运用的具体时间不祥,应当不早于清末。来丝(雷士)在吴语区的上海话里同样流行,而上海作为清末民初的十里洋场,应当是最先使用这个音译词,然后传播到与之邻近的江淮地区的。在吴语区的上海,还有很多流行的音译外来词:斯迪克(手杖,来自英语stick,一度被译成“文明棍”),哈夫(半径,源自英语half),打飞丝(用毛巾擦脸)。“飞丝”系英语face的音译,但只有“斯迪克”这个音译词在民国时期的文人作品里以书面语形式出现过,“来丝”“哈夫”“打飞丝”等词汇均不见于书面形式。不过,无论是书面语形式还是口语形式,“斯迪克”都成为了历史词汇,不再流行。这个词汇之所以在民国时期风行一时,和当年十里洋场流行的英国绅士派头有关,“斯迪克”这一音译词见证了殖民地上海满大街手持斯迪克(文明棍),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的时髦绅士和准绅士的历史画面。而“哈夫”和“打飞丝”,几乎从没进入过书面形式,却仍然在流行,至少在相应的行业领域,如工厂制图室和公共浴池中出现过,但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时髦色彩。其实,“半径”这个词是中国固有词汇,随着利玛窦神父和徐光启对《几何原本》的翻译,中国人对这个词就更不陌生了。此外,英语里对半径的说法,并不用half去表达,而是用radius或者semidiameter去表示。之所以在上海方言里用“哈夫”表示半径,恐怕和最初创造这个词的人的心态有关。一方面,此人通晓一点英语,很可能属于洋泾浜英语;另一方面,如果此人面对的是中国人,却硬生生造一个“哈夫”代替人们熟知的“半径”,则是崇洋媚外心理作怪;还有可能是在某个特定场合(比如有外籍人士的场合),他急于想用英语表达“半径”,但又不知道英语对这个词的确切表达,于是就用half去救急,表示“半径”。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词就被叫开了。毛巾擦脸中国自古有之(江淮地区公共浴池的行话叫“打毛巾把子”), “打飞丝”表示从浴池伙计手里接过毛巾擦脸,这也是出于一种崇洋心理或特定场合的救急做法。不过,久而久之,这些词就渐渐褪去时髦色彩而成为了纯粹的实用词汇。尽管如此,“哈夫”也好,“打飞丝”也罢,这些词汇都没能进入江淮官话区,只有“来丝(雷士)”一词融入江淮官话当中,并且流行甚广。究其实,当初引进这个词的动机,应当也和崇洋媚外心理有关。按照田中牧郎的说法,一个外来词要在本国语言里安营扎寨,必须满足两个前提:首先,能补充本国语里近义词所缺少的义项,并能和这些本土近义词互相阐释词义;其次,独立担当本国语中没有的词义[1]。按这个标准衡量,“来丝”似乎没有必要在汉语里插下一脚之地。因为这个词儿几乎和汉语里固有词汇“厉害”“本领高”“强势”含有等同词义,并没有起到补充义项的作用。此外,由nice音译成的“来丝”,其音译意在使用之初就和原文含义不尽相同,这也许是“来丝”这个词始终没能成为规范的汉语外来词的一个原因;还有,按照汉语音译外来词的最佳标准,nice的音译很难从表意角度找到相应的汉字使人产生“厉害”“本领高”“强势”等联想。不过,nice 若写成“雷士”,则自然而然让人想到最近的网络热词“雷人”。不过,据署名“雷人文章”介绍,“雷人”的几个义项:雷倒,使人无语、无奈、冷等含义,都和“雷士”不相干;“雷人”的来源,是日本动漫也好,2008年的一则网络新闻也好,或是江浙方言也好,也都和“雷士”的来源迥异。这篇文章也提到“雷人”一说来自外来语,但究竟来自哪一种外来语则语焉不详[2]。据现有网络流行的“雷人语录”“雷人发型”“雷人广告”语义揣测,“雷人”多含有“厉害的人”“手段高强的人”的语义,而“厉害的人”就是“雷士的人”;因此, 笔者认为“雷人”或许就是“雷士的人”的简写形式。如果是这样,“来丝(雷士)”这个在江淮官话区流行多年的音译外来词,虽然没能幸运地登上书面语的殿堂,然而改头换面后,却以另一种形式在网络盛行,这也算是一种阴错阳差的幸运。

二、龇牙官

这个音译外来词出现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它是日语「通訳」的汉语音译,意思是“译员”。在日本侵华时期,给日本人充当译员的很多都是汉奸。老百姓对这些汉奸译员十分痛恨,轻蔑地以“龇牙官”呼之。遗憾的是,这个抗日战争时期出现的优秀音译词,在江淮官话区流传很广,却很少出现在书面资料上。检视反映抗日战争年代的小说散文和传记文学,无论是替日本人做译员的汉奸还是日本译员,绝大多数都用“日本鬼子翻译官”表示。其实,如果进一步检视来自中日之间的词语交流史,不寻常的现象还有不少。比如,隋唐时期许多使者来华,并没能带来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日语外来词。这是不能简单地用一句“中华文化对日单向输出”就可以了事的。因为汉唐时代中国对西域的文化交流也基本上是以单向输出为主,却引进了不少西域词汇。事实上,宋明时期,仍有许多日本游方僧在中国长期从事宗教活动和搜访文化典籍活动,有的还和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有较深入的交流。比如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的“日本国僧”一条专门讲述了作者向日本僧人讨教如何用日语说一些日常语汇的情况,但这只是出于作者的好奇而为之,并不含有学术交流性质[3]。这从整个宋代,汉语里并没有留下日语外来词的痕迹可资佐证。严少璗《汉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记载了宋明时期许多日本僧人来华搜求书籍活动[4]。这期间日本来华僧人、中国官府和民间士子之间的以物易物,不排除用日本的物品换取中华典籍和其它物品,但同样没有在明朝的官话里留下日语音译外来词。虽然清末出现大量日译外来词,但这些外来词或借助古汉语已有的词汇赋予新意,或以汉字意译新名词,极少有音译词,而且这种情况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有所改变。

三、白脚猫

“白脚猫”这个外来词源自俄语词汇пойдем,意思是“走吧”;东北最早用“拔脚姆”音译这个俄语外来词[5]。传到江淮一带以后,这个外来词读音变成“白脚猫”,意思也有了较大变化。它不再沿袭俄语原文和东北音译词的动词形式“走吧、上路了”,而是变成具有描摹形式的名词性质:指行踪不定的人,坐不住的人。比如:他那人是一个白脚猫,白天是从不在家呆着的。应当说,江淮官话里流行的“白脚猫”外来词,不仅补充了汉语里相关近义词的义项,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词汇,担当了汉语里不能简洁表达的一个词的义项:一个游踪不定、神出鬼没、到处游走的人。此外,“白脚猫”不仅表音,同时也表意,且表达非常生动。但唯一的缺憾是,这个词在口头流传过程中,其意思不仅和俄语词原意有较大的差异,并且词性也发生了改变,这也许就是“白脚猫”没能进入书面语体系的原因。

四、结语

从上述几个词汇在江淮官话区流行的情况,我们看到,一方面,外来语要想在汉语书面语里扎下脚跟,的确要遵循语言学者们总结的汉语吸收外来词的一般规律,比如该外来词意思的翻译要精当,最好能符合汉语双音节或三音节的习惯;如果是音译,最好能在字义上体现该词的本意;要能填补汉语里原来没有的词义空缺,至少能补充汉语里固有的近义词的一些义项或情感色彩。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语言的使用,特别是词汇在口语中的使用,具有随意性和约定俗成性,所以并不是所有牢固占据汉语书面语的外来词汇都是最佳翻译,而由于某种原因未能进入书面语的外来词汇就未必不好。比如“龇牙官”“白脚猫”就是比较优秀的外来词汇,之所以没有融入汉语书面语,并不是完全没有遵循汉语吸收外来语词汇的一般规律,而是偶然的历史契机使然。另外,“来丝(雷士)”“龇牙官”“白脚猫”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流行于江淮官话区的外来语词汇,虽然没能进入书面语体系,但相比较八十年代以后流行在报刊和网络的某些外来词而言,却更为优秀,至少不比“粉丝”“酷”等外来流行词逊色。这也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汉语书面语吸收外来词的总体趋向是比较严格保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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