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日源外来词的使用与收录现状

梁桂熟, 王 琛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457)

词汇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分析外来词收录情况有助于了解本土对外来文化的受容情况。汉语词汇包括固有词和外来词。史有为认为:“外来词不是外面自己跑来的,而是我们主动译借来的,而且中国的外来词还包括部分混成词(hybrid words)和日源汉字词,与日语‘外来语’大大不同。”[1]1外来词的使用可追溯至唐代的“译语”,及差不多同时出现、使用至今的“译名”,随着“词”的概念的出现,开始出现“译词”。“译语”“译名”“译词”含义比较笼统,均不作为专业术语使用。“近代作为正式的科学术语还是从‘外来语’开始的。”[1]13“外来词”一词的提出和正式使用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此外还有“借词”“借语”等术语的提出与使用[1]14-15。 本文以史有为的观点为准进行研究,史有为提出外来词应具有3个特征: ①词义与外族语中某词有源流关系或相关关系; ②语音完全或部分借自相对应的该外族语词、并在不同程度上汉语化了; ③在汉语中使用较长时期或使用频度较高[1]8。 就是说,满足以上3个条件的词可认为是外来词。 本文以汉语日源外来词为研究对象, 从不同年代的外来词词典、词表及网络用语中选取了博士、达人等28个日源外来词, 用28个日源外来词设计了面向高校大学生的调查问卷, 了解18～22岁的高校大学生对不同时期的汉语日源外来词辨别、认知、接受和使用情况。 再使用外来词词典和词表对28个日源外来词进行词源检索和收录检索对比, 结合调查问卷结果分析与考察当前日源外来词的使用和收录实况。

一、 汉语日源外来词及其词源检索简述

1. 中日两国的语言接触与汉语日源外来词

“外来词是语言接触的产品,但语言接触未必就会引进外来词。”[2]中日两国的文字接触始于公元4世纪前后[3],中国开始规模性地引进日语中的汉字词是在清末民初。当时,中国的有识之士有意识引进日本在哲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等领域的汉字词[4]。竞技、广场、演讲、议会、通货膨胀等大量日源外来词的引进都源于这一时期[5],且这些词中很大一部分是日语意译源自西方的词汇再被引进中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语放弃了以汉字语素意译源自西方新词语的作法,而改用片假名音译西方的新词语,中断了向中国输出新概念的渠道[2]。由于中日间语言接触状况发生了改变,引进汉语的日源外来词由最初的哲学、社会科学等领域的词汇逐渐转向了饮食、娱乐等社会生活领域的词汇,卡拉OK、料理、寿司等词就是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引入中国的。21世纪后,以媒体——特别是以网络为平台的新媒体——为载体,以日本动漫为首的二次元文化大量涌入中国,中日语言接触情况再一次发生了改变。这一时期的青年一代逐渐成为中日语言接触的主力军,产生了规模不小的二次元常用语使用群体,这是选取高校学生作为调查问卷对象的原因。

2. 参考词典及词表的选取

“但以传统语言学论述来看,高名凯和刘正埮先生可谓是外来词研究的开路者,他们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1958)是语言学界第一部专门就此作了认真研究的专著”[6],本文选取参考词典及词表时首先选取了《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7]82-93中的词表。1984年出版的《汉语外来词词典》[8]是刘正埮、高名凯、麦永乾、史有为以《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为基础,进行扩充之后合作编写的一部颇具规模的外来词词典。最新出版、史有为主编的《新华外来词词典》[9]14-1470不仅对以往外来词词典收录的外来词进行了考据和筛选,而且对词库进行了扩充,本文也选取这两部外来词词典作为参考词典。此外,本文选取了山东大学邓利洁在《汉语日源外来词性质及发展研究》中的“21世纪初期常用汉语日源外来词词表(911词)”进行检索[10]。

3. 汉语日源外来词词源检索说明

词源考证过程繁难,使用上述4部参考词典和词表对已选定的28个汉语日源外来词进行词源检索。

表1的日源外来词中,“本命”“空耳”“吐槽”“中二”“cp”“ky”“打call”等词选自网络用语。“本命”意指心目中排第一的角色,“空耳”意指将对方讲的话错听成其他相似读音的词,“吐槽”意指抱怨或调侃某个人或某件事,“中二”意指初中二年级青少年的某些病态的自我意识,“cp”意指人物之间的配对关系,“ky”意指不合时宜的讲话,“打call”意指支持自己喜欢的人物。

表1 汉语日源外来词

对于表1涉及的字母词的归属, 刘涌泉认为字母词是改革开放政策的产物, 是科技、文化迅速发展的产物, 字母词已经成为汉语词汇的一部分[11]。 可以认为表1中的字母词是已经融入汉语词汇的日源外来词。 检索过程中仅收录于某一词典或词表中的词, 以该词典或词表中标注的词源为标准; 收录在多本文献中的词, 以收录词典的最新词典标注为准。 史有为在《外来词:异文化的使者》一书中将清末后输入中国的日源外来词细分为9种, 包括: ①用音读汉字音译欧美语词; ②用音读汉字音译兼意译欧美语词或谐音记写日语固有词; ③新造形声字或会意字音译欧美语词; ④新造形声字或会意字意译欧美语词; ⑤用音读汉字构成新词意译欧美语词; ⑥用音读汉字构成新词, 表达日语自己创造的概念, 这些词一开始并非意译某个欧美语词; ⑦用古代汉语中的某些现成词语经过改造去意译欧美词语或表达日语自创的概念; ⑧用古代汉语中的某些现成语词对等地意译欧美语词, 简直是原词原义地去对译欧美语词; ⑨用训读汉字记写的日语固有词[12]。 本文将汉语日源外来词的词源及大致流向分为3种, 以表1中非网络用语的21个汉语日源外来词在外来词词典和词表中的检索结果为例, 制成表2。

结合史有为的说法,无论外来词最初的发源地在哪里,只要是日语汉字词并被日本文化接受,之后又经由日本被引入中国,那么这个词就是汉语的日源外来词。选自网络用语的7个日源外来词中,只有“cp”一词被收录进《新华外来词词典》字母起首词附编,标注为源英[9]1470。“cp”一词最初多用于ACGN文化圈,指动漫游戏和带画小说的娱乐阅读文化,是Animation(动画)+Comic(连环漫画)+Game(游戏)+Novel(小说)的缩略组合,主要由日本创始并带动,继而影响周边地区,主要流行于亚洲地区[9]1447。可以推测,最初“cp”一词是在中日语言接触的过程中,随着ACGN文化流入中国,在汉语中使用并得到普及。其他未被收录进本文所引参考词典和词表的6个词:“本命”“中二”最初为ACGN用语,后扩展到娱乐领域;“空耳”取自日语中的“そらみみ”,常见于弹幕流行语;“吐槽”取自日语漫才中的“ツッコミ”,其词义取自日语对应词的含义,字形和发音取自汉语的意译日语词;“ky”是日语“空気を読めない”的简称,本文认为该词属于日源字母起首词;常见的网络用语“打call”源于英语“call”,日语“コール”有加油打气的意思,被引入中国后,多用于为偶像加油的场合,词形变为“打call”。由此,“本命、空耳、吐槽、中二、ky”可归为表2第1类,“cp”“打call”可归为表2第3类。

表2 汉语日源外来词大致流向

二、 日源外来词问卷调查结果与分析

问卷就日源外来词的辨别、认知、接受和使用现状向高校学生进行了调查,选取了主要包括天津科技大学、天津外国语大学滨海外事学院、广州大学华软软件学院等152名高校大学生的问卷,进行问卷结果统计与分析。

1. 辨识情况统计与分析

从高名凯、刘正埮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中选取了“化妆品”“见习”“退却”“博士”“机会”“流行”“学位”“否决”“系统”等9个日源外来词。其中,“化妆品”“见习”“退却”为纯粹日语[7]82;“博士”“机会”“流行”为古代汉语回流外来词,是日语用古代汉语原有的词去意译欧美词,再经过汉语改造而成的现代汉语外来词[7]83;“学位”“否决”“系统”为意译或音译欧美词,日本用汉字意译或音译欧美词,流传到中国,改造成为现代汉语外来词[7]88。

图1显示,在全组均为日源外来词的情况下,参与调查问卷的152人中,77.63%的人选择“见习”为日源外来词,为同组中比率最高的词。比率最低的词为“机会”,仅有19.74%的人选择“机会”为日源外来词。说明在日常使用中,很少有人去辨别常用词来源自何处及何种文化,使用者在看到汉字词的时候都会潜意识地认为是汉语词汇,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大部分日源外来词已经完全融入到汉语之中。

图1 日源外来词辨识图

2. ACGN用语和三次元日源外来词认知与使用情况统计与分析

选取“萌”“御宅族”“二次元”“中二”“弹幕”“腐女”“耽美”“ky”“cp”“打call”“空耳”“本命”“元气”“吐槽”等14个日源外来词,分为ACGN用语和三次元(现实世界)娱乐用语,就“知道且常用”“知道,但不常用”“不知道,但看到后能猜到意思”“完全不明白意思”4个选项进行单项选择调查。

如图2所示,选取了ACGN用语“萌”“御宅族”“二次元”“中二”“弹幕”“腐女”“耽美”等7个日源外来词。“知道且常用”选项中,“弹幕”一词选取比率最高,达78.29%;“御宅族”一词选取比率最低,为23.03%。“知道,但不常用”选项中,“御宅族”一词选取比率最高,达57.89%;“弹幕”一词选取比率最低,为20.39%。“不知道,但看到后能猜到意思”选项中,“御宅族”一词选取比率最高,为15.13%;“萌”和“弹幕”选取比率最低,均为0.66%。“完全不明白意思”选项中,“耽美”一词选取比率最高,为8.55%;“萌”和“弹幕”选取比率均最低,均为0.66%。

图2 ACGN用语中的日源外来词认知及使用情况

如图3所示,三次元娱乐用语中,选取了“ky”“cp”“打call”“空耳”“本命”“元气”“吐槽”等7个日源外来词。根据调查结果,“cp”“本命”“元气”“吐槽”起源于ACGN用语,现与三次元娱乐领域共用,本项统计将其归于三次元娱乐用语。

图3 三次元娱乐用语日源外来词认知及使用情况

“知道且常用”选项中,“吐槽”一词选取比率最高,达82.24%;“ky”选取比率最低,为25.66%。“知道,但不常用”选项中,“本命”一词选取比率最高,达35.53%;“吐槽”一词选取比率最低,为17.11%。“不知道,但看到后能猜到意思”选项中,“空耳”和“ky”选取比率最高,均为11.84%;“打call”“吐槽”选取比率最低,均为0。“完全不明白意思”选项中,“ky”选取比率最高,为34.87%;“元气”和“吐槽”选取比率最低,为0.66%。

由上述数据可得出如下结论:①认知程度方面,大学生对ACGN用语和三次元娱乐用语的日源外来词认知程度相对较高,但“cp”“空耳”等词,即使在大学生中,认知程度也很低。②使用频率方面,部分ACGN用语的日源外来词即使得到普及,也未必经常使用。

3. 对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接受程度及使用情况对比统计与分析

本选项选取了相同或相似词义的词共12个,其中7个日源外来词,5个汉语固有词。根据词义将12个词分为4组,每组至少含有一个日源外来词、一个汉语固有词,分别就“最具新鲜感”“最容易理解”“最常使用”3个选项进行调查统计,分组如表3。调查统计结果如下:

表3 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

在第1组的3个词中,“达人”是日源外来词,“能人”“高手”是汉语固有词。“达人”作为日源外来词,“新鲜感”最高,达到65.13%;“高手”是汉语固有词,在“最容易理解”“最常使用”选项中选取率最高,达到69.08%,而“达人”在最容易理解项只占9.2%,如图4。

图4 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接受程度与使用情况对比

第2组的日源外来词是“单位”和“职场”,汉语固有词是“公司”。其中,“最具新鲜感”的是“职场”一词,选取比率达到80.26%,但在“最容易理解”选取比率上,在同组词中排最后,只有11.18%;“最容易理解”选项中,比率最高的词为“公司”,达57.24%;使用率方面,“公司”一词达54.61%,为同组最高,如图5。

图5 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接受程度与使用情况对比

第3组中的日源外来词是“打call”和 “支持”,汉语固有词是“应援”。其中,“新鲜感”选取比率最高的是“打call”,达77.63%;“最常使用”一项中“打call”比率最高,达46.05%;“最容易理解”选项占比率最高的是“支持”,比率为78.95%,如图6。

图6 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接受程度与使用情况对比

第4组中的日源外来词是“元气”和“精神”,汉语固有词是“活力”。其中,“最具新鲜感”的词是“元气”,达89.47%;“最容易理解”选项中,“活力”选取比率最高,达54.61%;“最常使用”选项中,选取比率最高的是“精神”,为40.79%,如图7。

图7 相同或相似词义的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接受程度与使用情况对比

根据这几组数据,可以判断汉语固有词虽然比日源外来词更容易理解,但日源外来词与汉语固有词相比更能给人以新鲜感。在用词上,大学生更倾向于使用日源外来词。当出现相似词义的新的日源外来词时,大学生也愿意尝试使用新的日源外来词代替相似词义的其他日源外来词或汉语固有词。例如,“支持”和“打call”同为日源外来词,词义相似,但数据反映目前“打call”一词在大学生中使用率更高。

三、 收录检索对比

使用4部参考词典与词表对28个汉语日源外来词进行收录检索,根据每个词在4部参考词典及词表中的收录情况制成表4。其中“cp”被收录进《新华外来词词典》字母起首词附编,标注源自英语[9]1470。经检索,28个汉语日源外来词中,“本命”“博士”“单位”“机会”“精神”“空耳”“流行”“吐槽”“退却”“元气”“中二”“支持”“ky”“打call”14个日源外来词没有被收录进最新的《新华外来词词典》,除了《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和《汉语外来词词典》中收录的“博士”“单位”“机会”“精神”“流行”“退却”“支持”等7个日源外来词外,“本命”“空耳”“吐槽”“中二”“cp”“ky”“打call”等7个来自网络用语的汉语日源外来词也没有被收录进《新华外来词词典》。结合调查问卷结果分析,认为未被收录进《新华外来词词典》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①使用人群为小众人群。上述7个来自网络用语的日源外来词与被大众接受,但使用频率小的边缘词汇不同,它们的使用者或集中于某个年龄层,或仅限于某个群体,尚未被当前大部分使用者接受,从使用者基数看不符合收录条件。②使用时间短。词典中收录的词要满足在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具有稳定性这一条件,外来词词典也如此。以上述7个日源外来词为代表的网络用语或流行语中的日源外来词,仅因为某个一时兴起的事物被使用者熟知,在某一个时间段被大量使用;当出现能代替这个词的新的外来词后,前一个外来词因使用者的求新求异心理会被少用,甚至弃之不用。可见,被收录进外来词词典的汉语日源外来词需要经过社会文化筛选、使用者选择、编者再斟酌及汰选等繁复的过程。汉语日源外来词的收录在不断地修正和完善,如史有为在《新华外来词词典》序中所说,2019年版《新华外来词词典》“历经数次斟酌汰选,最后获得三千余可能的日源语词,与1984年版词典收日语词八百余词相比有了大幅增加,同时也删除了一些误入词。虽然如此,未收者可能还有很多,而已入者因研究与资料发掘的不足,恐怕仍有一些误收。”[9]14所以,日源外来词的收录工作并不是到此为止。随着中日两国文化的不断交流,汉语日源外来词在收录时仍需要加以汰选。

表4 外来词词典与词表收录日源外来词情况

四、 结 语

通过对大学生的问卷调查数据分析可知:①受众较广的日源外来词已经完全融入汉语之中;②即使是认知程度相对较高的ACGN用语和三次元娱乐用语中的日源外来词,在大学生中受众仍然较少,使用频率也不高;③从整体上看,日源外来词在大学生中受到欢迎,大学生愿意去尝试使用日源外来词。但是,由此可能导致某些日源外来词具有不稳定性。在不同年代的外来词词典和词表中检索对比问卷中出现的日源外来词,可知使用人群范围广、使用时间长、具有稳定性的日源外来词才能满足被外来词词典收录的条件。社会文化影响着汉语日源外来词的使用情况,汉语日源外来词的使用情况又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其能否被外来词词典收录。新版外来词词典不仅要继承早先版本的外来词词典中的收录词、完善词条,还要剔除之前版本中的误收词,更要甄选当前社会文化背景下具有稳定性的外来词,将其收录,为之后的外来词研究与词典收录打好基础。日源外来词汇入汉语之后,为汉语带来了新鲜词汇,诚如史有为所说:“我们必须分界别、分层次、分类型地做出柔性而不同的规范要求,以促进汉语包容各种外来词的发展,防止伤害汉语。”[14]外来词研究与外来词词典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汉语不过分受到外来词的侵蚀,促进汉语健康发展。同时,日源外来词的研究和收录过程繁难,这一领域的工作仍需要研究者们进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