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废都》英译出版及其他

2018-12-04 02:01闫怡恂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葛浩文英译贾平凹

闫怡恂

引 言

2016年,贾平凹《废都》的英文版最终经俄克拉荷马大学出版社推出,英译名Ruined City:A Novel,英译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此时距中文版《废都》最初面世的1993年,整整过去了23年。葛浩文翻译的《废都》,是继《浮躁》(

Turbulence

,1991)和《古堡》(

The

Castle

,2003)之后贾平凹的第三部英译作品。《浮躁》英译版是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出版的,出版后荣获美孚石油公司颁发的飞马文学奖。毫无疑问,与《浮躁》相比,《废都》在国内的知名度更高,不妨说,在改革开放后出版的长篇小说里,《废都》的知名度当数第一。这部小说印发的版次以十数计,盗版更是不可胜数。然而《废都》出版20多年后,其英译才迟迟面世,而且还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狼图腾》和《红高粱家族》都出了企鹅普及版)。对此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废都》几经周折才“走出去”,其中发生的故事更是鲜为人知。我们不妨设问,在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小说,何以如此迟缓才译成英文出版?是原著找不到合适的译者或出版社?还是小说语言造成了很难逾越的障碍,使得译者无从下手,知难而退?是小说人物众多、情节繁复、文化标记太重,不合英文读者的口味?还是国内的畅销书在国外未必畅销?拙文希望通过探讨英译《废都》的出版、翻译,从文学传播的角度,回答上述问题,分析问题的成因,再以描述性翻译研究方法,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讨论,或可引发相关作者、译者、论者的思考,使当代文学作品更好更多地走出国门。

贾平凹与他的那一部小说

一个大作家总与一部小说相连。也可以说,一部小说会成全一位作家。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霍桑与《红字》、赫尔曼·麦尔维尔与《白鲸》、詹姆斯·乔伊斯与《尤利西斯》、威廉·福克纳与《喧哗与骚动》、J. D.塞林格与《麦田里的守望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与《洛丽塔》、加西亚·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莫言与《红高粱家族》,凡此种种。凡是大作家都有一部与其命运息息相关的作品,不管他一生只写一部,还是作品等身,他的一生始终与那一部小说发生关联,因为,某种意义上说,那一部小说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维度,既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逃不开的宿命。对贾平凹来说,《废都》就是他的那一部小说。他不能不写,他不能不在那个时间写,而且写完之后连他自己也无法超越,他的命运也因作品的出版而必然地发生改变。

1992年的贾平凹也走到了非写不可的地步。那一年他40岁,颇感时光流逝,岁月蹉跎,“还未写出一部关于城的小说”,对此他是“有一种内疚的”,但他也深知,“一段故事,属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没有夙命可得到”。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也是在40岁那年把自己关了一个月,足不出户。贾平凹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月,却完成了30万字的草稿”。此后初稿几经修改增减,等到那一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他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

《废都》出版后引起的轰动不必复述,但其对此前几十年阅读心理的公开颠覆,大概谁也不如査建英概括得好:“革命的烈焰早已熄灭之后,如今中国男女胸中燃烧着一股更古老、更恒久的火焰:性。”那种原始的动力在“残阳夕照”的古都又浮现出来,以似曾相识的姿态拥抱才走出“文革”的男男女女。当时人在海外的査建英回望国内,发现弥漫在古城西安大墙之内的,就是种种吃喝玩乐、行贿受贿、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时间仿佛废都的人们不再关心自己的灵魂,生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及时行乐的大戏:他们既是戏里的角色,又是戏外的看客。凡此种种,都被《废都》一一提取出来,经过作者的艺术概括,以大胆的文字,刻写下来。从文化史的角度来说,没有几部小说,仅凭其虚构的故事和有限的传播,就能引起读者如此强烈的反应。另一方面,小说家贾平凹的个人生活,也因此发生了剧变。贾平凹从此奠定了自己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虽然他后来又写出不少小说,但没有《废都》的贾平凹仍然是不可想象的。也可以说,是《废都》成就了日后的贾平凹。与此同时,“他的人生陷入谷底,人病、官司、婚变缠身”。贾平凹也曾慨叹那几年“被厚重的乌云彻底笼罩了”。

与贾平凹自怨自艾相伴而来的,是《废都》堪称“热火朝天”的出版场面。应该说,《废都》90年代初的出世,在国内引发了一场罕见的“文学地震”。短期内其销量之大,此前没有几部小说能与之相提并论,仅盗版就有十个版本以上。据说,因《废都》内容低俗,有关部门也曾明令禁止,限期下架。然而,禁售之后又出现新一轮热销。一部小说的出版似乎让不少人措手不及。畅销也好,禁止也好,正说明国内对《废都》又恨又爱又怕的心理反应。据不完全统计,《废都》正式发行超过200万,盗版印数更是到了1000万之巨。

值得一提的是,《废都》在国内遭禁后,法国评论界却对小说给予了很高评价。《世界报》1997 年 10 月 17 日发表书评,认为《废都》“确实是一部了不起的伟大作品”,“是贾平凹描绘的一幅茅盾或巴金式的社会画卷”。《费加罗报》也刊登《废都》书评,认为“贾平凹给读者提供了一幅中国当代生活的巨幅画卷,他以讽刺的笔法,通过对知识分子和显贵阶层的细腻分析,揭示了当代社会的精神荒原。由于平庸、退让抑或物欲,人们不知不觉地在生活中沉沦,被阴谋所吞噬”。2003年法国文化部还给贾平凹颁发了艺术文学荣誉骑士奖。如葛浩文所言:法国人却将贾平凹和其他中国小说家视为值得关注的国际人物,而中国国内的读者大众却不这么想。

国内的一般读者总是把《废都》与《金瓶梅》画上等号,以为《废都》不仅是颓废的,还是色情的。这种明显的误读显然低估了小说的艺术价值和鲜明的思想性。但是当时很少有批评家站出来为作者正名。倒是外国的批评家读出了作品深层的内涵。如罗鹏(Carlos Rojas)在《蝇眼,残垣与贾平凹的恋旧》一文里所指出的:

《废都》中的以物寄情,还表现在西京那道城墙上。贾平凹自己就在《老西安》里说他爱古如痴,八十年代翻修城墙,顺手从工地上取回了三块旧砖。可以说,西安人对古城历史的恋恋不舍,更多地是通过那道大墙来实现的,因为有了城墙才让人联想到昔日古都的威严、繁华、稳重、安全、先进、灵感、成功,乃至不可一世。城墙不仅是西安最最著名的地标,也是贾平凹个人的心理依傍,小说里周敏就好几次在墙上吹埙,以此来排遣胸中的郁结,庄对埙吹出来的曲子心领神会,如此一来,埙、古墙、古城、历史、怀旧,又形成了一种女人之外的逻辑关系,一种更牢固、更接近灵魂的关系,与之相比,肌肤之亲不过是临时的排遣,所以小说开始不久庄之蝶驮砖回家的描写,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进入21世纪后,《废都》的文学价值已经显现出来,经过时间的淘洗,小说的面目也变得清晰起来,此时的研究者面对“秦砖汉瓦”,不再与“色”字纠缠,开始逐渐深入研究一度被视为专门写“性”的《废都》。

后来读者才知道,贾平凹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在接受高方的采访中说,《废都》前后,他的作品被翻译出去的多。但《废都》被禁止出版发行后,他蒙受了外人所不知的种种政治上的压力和限制,从那以后十几年基本上与外界交往不多,只专注于自己写作,隐忍沉默。翻译作品也几乎停止了。小说没人翻译,其向外传播的速度也自然慢了下来。贾平凹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小说越是不翻译,越是译者不了解你;越是不了解你,就越是不被翻译。”反之,作品越被翻译越被人了解和接受。他也提及法语世界的译介较为丰富也是由于法语翻译作品较多的原因。1997年法语版《废都》获得“费米娜文学奖”,贾平凹也因此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所以贾平凹说的“法文为什么译得多,就是越翻译才越对你有兴趣”,此言有理。贾平凹在法国当选世界十大杰出作家,法国文化交流部还授予他文学艺术荣誉奖诸多称号。《废都》法译成功,一方面是因为作品本身的魅力,一方面也印证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全球化的当下,各地的汉学家通过互联网相互联络,相互影响,不少作家的一部作品被他们译成多种文字。从理论上说,凡是能译成法文的就能译成英文。但为什么英语世界对《废都》的到来,就显得不够热烈呢?其实,《废都》的英译始终有人在做。在葛浩文英译版出现之前,至少还有两次翻译,可惜最终都没能付梓。

《废都》的英译及其他

《废都》在英语世界的受关注度不可谓不高,仅从其英译名来看,也能推测出这部作品被提及的频率,小说名虽译得五花八门,但也各得其所:Ruined Capital(废都),The Abandoned Capital(被抛弃的都城),Capital in Ruins(废墟上的都城),Fallen City(陷落之城),Deserted City(空城),Ruined Metropolis(废都),Abolished Capital(废都),Defunct Capital(死都)。以上还是英文的译法,法文的译法更浪漫La Capitale déchue,中文的意思是近乎没人要的都城,因为法语里的femme déchue与汉语的“失足女子”相差无几。《废都》英文最后定名The Ruined City:A Novel。在定名过程中,葛浩文做了相当深入的研究,既从他人那里吸取灵感,也与贾平凹进行磋商,“她(王一燕)的著作中使用废都的英文是Defunct Capital,后来我问了贾平凹的意见,他更喜欢用city,而不是capital,因为现在已经不再用capital来指称西安了,至于‘废’字,指的是destruction,而不是abandonment”。据此,‘废’字是指‘不再具有建设意义的,颓废的’,而不是‘被遗弃的,被抛弃’的意思。”

不仅是小说名,整部小说也曾有人翻译。有案可稽的至少两次:一次据葛浩文:

几年后,我在做夏威夷大学出版社系列丛书的总编,出版社的策划编辑、我的好友沙龙(Sharon Yamamoto)让我看一部手稿。这是贾平凹1990年的〔原文如此〕小说《废都》,我看的版本是由一位在德州某大学英语系任教的中国人翻译的。我曾听说过这本小说,书中热辣露骨的性描写在中国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令人失望的是,这个译本即便不说没法读,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我们觉得,如果把《废都》加进来对丛书有好处,于是我和沙龙对译本进行修改(痛苦至极),让译者本人修改(毫无希望),并请他找一位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合作翻译(难以实行)。我们听说译者曾飞往西安,找到贾平凹毛遂自荐,希望贾同意他翻译这部作品,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中国人才能充分翻译中国的小说”。贾平凹对这种说法颇以为然,于是同意了,这使他至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作品以英语(现在有法语译本)的形式出现,但译者后来显然放弃了。

这次中国译者的译文最终没能与读者见面(可能连编辑也没读到),哪怕是改译本、简译本、编译本也好,实在让人遗憾。此外,还有一次翻译发生在后来,至少是2010年以后。

这次是从《南方都市报》发出的消息。该文说,“曾引起广泛关注的长篇小说《废都》英文版,由中英两国学者共同翻译完成”,但《废都》作者贾平凹并未对外回应该消息。南都记者在上海国际文学周论坛上见到贾平凹,他向记者证实了这一消息,“这是他们在弄,具体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版。我有个要求就是不要删字。”南都记者联系译者之一、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胡宗锋。据说,《废都》是他与在西北大学的英国外教罗宾合译,等罗宾回英国再核实一遍,译文即告完成。他们的翻译方法概括如下:书名采用音译+意译,特殊名词加注释。胡宗锋坦言,翻译时遇到的最大难题是语言。“翻译界都清楚,英译汉相对容易,汉译英本身就难,加之贾平凹语言非常生动,而如何在英语里找到对应的精准的那个字,不能不用心去琢磨。”《废都》译成“The Abandoned Capital”(被抛弃的都城),小说男主角庄之蝶,译成Butterfly(蝴蝶),采取了音译加意译的方法。胡还说,注释也是个难题。《废都》原书没有注释,但书中一些在中国人看来非常熟悉的人名地名事件,比如杨玉环、于右任、八大山人、麻将、埙、大雁塔等,“老外往往一脸茫然,所以一定要加注释”。他们的合作方式,与当年三藏法师的译场出经、利玛窦与徐光启合译《几何原本》前六卷、林琴南等翻译欧美小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胡宗锋说,他和罗宾是在工作之余翻译的,每周四定为“翻译日”。“一般是罗宾打字,我念,他提些意见,有时也换过来。翻译完,我们会去附近小夜市喝啤酒,也唱歌。”前后耗时三年,译完40万字的《废都》,以1993年(北京出版社)的《废都》为蓝本,因“此处删去”而出现的“空格”也被保留下来。但出版社、出版时间还没落实。目前他们联系的外国出版社居多,但尚无下文。毫无疑问,他们三年的劳动怕是已付之东流,因为葛浩文的译本已经出版。因为读不到译本,对译文的高低也无法妄加评论,但从其翻译、喝酒、唱歌等活动来看,他们的翻译应该是顺利的。最后之所以没能出版,更大的原因可能是找不到出版社。也就是说,国内曾经的畅销书,在国外未必畅销。

2016年1月葛浩文的《废都》英译出版。

考虑到葛浩文翻译《浮躁》时遇到的麻烦种种,我们可以提出大胆的推测:他要克服的困难与胡宗锋他们正好相反,后者理解原文应该不在话下,难的是如何用地道的英文再现出来,而葛浩文的长处是英文,相对来说,汉语(方言)却是他的“软肋”。不过,凡是他能理解的中文,英文再现应该不在话下,哪怕是方言。下文从《废都》的方言入手,扼要描述葛浩文对《废都》的英译。之所以选择方言是因为:一、如王一燕所说,“在语言方面,贾平凹相信,陕西乃汉唐故地,这里的方言能更好地再现出古代汉语的魅力,为此他在写作时有意使用当地的(尤其是乡间的)语汇点缀他的文本”。二、但在中国知网CNKI上以“《废都》方言研究”为关键词搜索,截至2018年1月8日,相比《废都》文学性研究而言,其方言研究却几乎为空白,而方言是贾平凹的一大特色。三、一般来说,如译者能够克服方言造成的麻烦,其他语言现象自当不在话下。

1.实与虚

他说:“这活该是一对镜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

“They’re a pair,” he said,“you can’t just give me one. Since you have a large collection of ink stones. I’ll bring you one tomorrow to help you build your collection.”

“百砚”在中文里既是虚数也可以是实数,这里指赵京五喜欢收集砚台,庄之蝶就说凑了百砚,很大程度上就是指把收藏的数量增多,未必实指一百,所以译者采用了实数虚化的手法,译成build your collection。

若如前几任的市长那样面面俱抓,常因企业老化,城建欠账太多,用尽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当今任职总是三年或五载就得调动。

The past few mayors had taken on too much,and because industry had stagnated and urban construction was deeply in debt,even hard work yielded meager results. Turnover was another problem,with each administration forced to leave office after no more than five years.

原文的“十分”、“三分”、“三年”、“五载”都是实数虚用,葛浩文以变译的手法,仅仅部分地再现数字(five),其他一概未译。

2.增与减

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

That part of the province has nothing to brag about but its women.

因上文的“陕北”已经译成“northern Shaanxi”,所以此处用that part指代。“鬼地方”和两个“长”字减译,增译brag about。“长女人”确是非常鲜活的方言,言外之意是“陕北的女人漂亮”。brag about (夸耀)堪称神来之笔,既点明了原句的内涵,又能摆脱“长”字的纠缠。

周敏说:“没啥,庄老师不是那种讲究的人。”女人说:“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你我不讲究是邋遢,他不讲究就是潇洒哩!”

“Don’t be silly,” Zhou Min assured her,“Zhuang Laoshi won’t care about something like that…” “Not caring for him isn’t the same as not caring for you and me.” She said. “For you it means being a slob,but for him it’s more like poise.”

用care about对译“讲究”和“不讲究”,多少有些捉襟见肘。葛浩文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译法。如下文的“十分讲究”:

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

The fancy arched gateway had decorative tiles and spiny glass ridges.

译者索性用形容词fancy(奇、妙)自如应对,虚实之间,至少达到了简洁的目的。

3.压与删

三人吃过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

Back on the street after lunch,Zhuang Zhidie commented that Liu Yue was too charming to be a country girl. “She was a fast bloomer,”Zhao Jingwu said.

“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原文十二个字被压成五个字,“出落”(越长越漂亮)被整个删掉。但文中的charming(迷人)足以说明柳月的长相,“出落”再译出来已经没有必要。倒是fast bloomer(a person who attains full maturity and competence),更适合色鬼赵京五的角色。

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性格都变了。

Clothes make the woman,a saddle makes the horse. Overnight she became a dazzler. Everyone in the compound said she did look like Chen Chong,and she grew livelier by the day. Her personality changed drastically.

葛浩文的翻译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得心应手。可以说,凡是他能理解的汉语,无一不翻译得活灵活现,所谓“毫发毕现”,进入钱锺书所说的“化境”。不仅如此,葛浩文还能用汉语写散文。退一步说,即使葛浩文在文字层面遇到障碍,也不是不能克服的。他既可以借助Email向原作者“请教”(翻译莫言、毕飞宇,葛浩文就写了不少信向他们“请教”),也可以请教身边的太太林丽君,后者从小就说汉语写汉语而且自己也翻译。所以,我们不妨得出结论:葛浩文翻译《废都》,即使在语言上偶遇麻烦,也不会影响他的翻译,最多影响他的速度。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能翻译,为什么迟迟不把小说译出来?这也是我们在“引言”里提出的问题。原因是葛浩文即使把小说译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到出版社。出版社之所以不感兴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读者。也可以这么说:中国的畅销书,“走出去”之后不一定还是畅销书。所以中国的畅销书《废都》,最后是经俄克拉荷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原因何在?我们将在下文讨论。

中国文学走出去:靠作品还是靠翻译*中国文学走出去靠作品还是靠翻译,笔者与史国强教授通过电话、email做了讨论,围绕中国文学外译的售书排行榜,作品长度、难度以及相对容易在国外出版的小说特点等等。在此特别感谢史国强教授。

其实,中国文学走出去,不一定非把文本先译成外文不可。从到目前为止译成英文的小说来看,可以说是成绩不小,效果一般。其中的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中文小说翻译成外文,汉语原有的魅力荡然无存。一部文学作品,失去了语言魅力,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哪怕是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在美国的图书馆也是用来研究用的,而非大众读物。再说,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确实不是中国当代作家的“拿手好戏”。我们的长篇小说在90年代初达到了一个超越以往的高度,如《废都》《白鹿原》《红高粱家族》的出版。平心而论,与《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第三帝国的兴亡》等长篇相比,对于长篇小说的式样,我们似乎还没找到窍门。其中的原因不是拙文讨论的话题。下面的数字可能会说明这种“不合情理”的现象。

汉译英翻译小说销售排行一览表*感谢大连理工大学博士生李晗佶提供数据。

注:因再版问题,中文当代小说多有数个版本,在统计销量时,价格、装帧、出版社名誉都对排名有影响。表中排名为该书在图书类商品中总排名。

看得出,其中原著销量在国内发行排名表现最好的要数《丰乳肥臀》,在国外的排名则是84595。中国当代小说翻译成英文,销售量不理想,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国外当代小说在国内卖得又怎么样呢?下表似乎也能提供一个参照。

英译汉翻译小说销售排行一览表

注:亚马逊中国小说类销售排行榜前20部上榜小说中,有11部为翻译小说。亚马逊美国小说类上榜小说作者母语均为英语。

有趣的是,《追风筝的人》以英语(原语)的面目出现,销售排名4826,但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发行,反而排进了前五。哪怕是不知出版了多少年、作者译者双双过世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还能排在第21位。我们可不可以据此推论,中国文学走出去,关键不在翻译而在作品,是我们的小说需要“改革”。至于找谁翻译还在其次,因为也许再蹩脚的译者也无法遮蔽原作的魅力。就像贾平凹谈及读《尤利西斯》的感受,“那么难懂的作品还不是翻译成汉文了吗”,“我虽不能完全读清但我能意会到”。好的原作是阻挡不了人的阅读欲望的。因此可以说,改革开放40年,中国文学还没有真正走出去,特别是小说,这方面还大有作为。我们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还远远不够。问题在哪里?一是语言太复杂,连我们自己读起来也打怵;二是作品字数太多,有的作品也许就没有必要把短篇写成长篇。文字上外国译者不好驾驭,中国译者又驾驭不了,翻译一部小说耗时费力,而外国读者一般也不会花太多的时间读一部翻译过去的中国小说。三是情节不诱人,很多小说既没有生命力,更没有灵魂。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进程中,也许可以尝试做些改革,以下几个肤浅的建议供商榷:

1.删掉一部分中国文化标记明显的用语。想想外国人读《红楼梦》的难度吧,这似乎是在读一部中国文化史,再想想我们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或《百年孤独》。《尤利西斯》写得也很晦涩,语言用了十几种,难度也大,让人感觉很难读懂,无论是萧乾、文洁若译本,还是金隄译本,也许很少有中国读者会读完。

2.压缩字数。比照德国作家施林克《朗读者》的长度,中国作家毕飞宇、刘震云小说比较接近;可是张炜的10卷《你在高原》,就很长。我们的当代诗歌有不少都翻译出去了,不仅是因为写得好,还有就是因为字数少。

3.先出版简译本,再出版全译本。不少外国名著也都有简本,也没必要顾及叙事结构的完整性,先让小说“走出去”再说。

4.组建专业的翻译团队,中西合作。不一定像葛浩文夫妇那样,非得夫妻合作,才能翻译,其实胡宗锋他们的团队翻译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5.成立专业的代理机构,有计划地输出中国文学,如当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纪人卡门·麦尔维斯所做的,是她成就了英语世界的巴尔加斯·略萨和加西亚·马尔克斯。

结语

《废都》出版23年后,葛浩文英译本问世。迄今,《废都》已经翻译成法、日、韩、越、英几种文字,《废都》英译本又一次增添了原作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言,《废都》20年后必然大放光彩。但就译品数量而言,贾平凹的作品仅有《浮躁》、《古堡》(罗少颦译)、《废都》译成英文。以贾平凹在国内的知名度,以其《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秦腔》《老生》《带灯》等优秀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作品必然还将继续被翻译出去。当然我们有理由期待,外国读者汉语水平提高了,他们读的不再是译文而是原著。对此,贾平凹也说过:50年后分高低。其实,我们有《诗经》《离骚》和无数的唐诗宋词,还有一大批创造力依然旺盛的优秀作家,文学走出去也好,文化自信也好,我们还非要把作品翻译成外文才自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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