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岛诗歌自省主题

2018-11-12 15:51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北岛反省诗人

杜 梁

北岛依靠诗歌创作探寻人生方向和存在意义。在长达30多年的创作历程中,北岛诗歌有好几个比较重要的自省主题,涉及政治生态、历史与现实关系、诗歌语言、思乡情结、现实世界逻辑体系等方面。按照这几个方面来结构论文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但其缺点在于,具体到某一首诗,这些主题并不单一、自在地存在。人为的划分容易伤害诗歌的内蕴肌理。按照创作诗歌的时间顺序线性展开,行文中虽然不免在不同主题间穿越,但更容易保持诗歌的自然属性,而且更容易见出北岛借诗歌自省的反思历程。相较之下,本文采用后一种策略。

自省行为往往从自身开始,又不仅仅局限于行为主体,它会向外扩展到主体置身其中的更宏大的想象共同体,比如人群、民族、国家、母语等。如投石入水,以自我为中心,层层叠叠如涟漪般不断外扩。自省的本质是借助想象的综合作用将前尘旧事勾连起来,力图从中看出规律,得到结论。它与宗教的反省、禅定、忏悔都有密切关系,是智慧的诞生地。自省的智慧之光很早就降临于北岛。对早年北岛来说,这可能是一种性格,一种心理倾向。随着岁月流逝,他的自省意识日益增强,终于造成了处世理念、人生姿态和诗歌风格的重大转变。早期的诗歌如《日子》,北岛流露出这一倾向,“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镜子前的自我凝视是典型的自省时刻,这一幕会一直闪现在北岛诗歌中。此时,一个20多岁小伙子的自省还没有累积时间的分量,它看上去有点罗曼蒂克,一点点神秘气氛,甚至有点自恋。当然,小小窗帘不可能真正隔绝时代浓重的焦味,它随后就来了,“我习惯了你在黑暗中为我点烟/火光摇晃,你总是悄悄地问/猜猜看,我烫伤了什么/……是的,我习惯了/你敲击的火石灼烫着/我习惯了黑暗”。(《习惯》)北岛早期诗歌不缺乏截然对立的元素,现实与彼岸的尖锐冲突,洇染到生活中每个角落,变成了一种思维方式。假如有人考察当代中国人尤其是知识阶层的思维方式,这个方面不能忽略。这首诗中,火石带来的光明与黑暗是明显对立的存在物,这没有什么新鲜感。如果抹去诗歌最后一句,《习惯》在立意上就可能沦为平庸之作。“我习惯了黑暗”,青年北岛的反省意识第一次照亮了诗歌内部。

所谓“习惯黑暗”不能当真,否则就无法解释《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等名作中的悲愤和高分贝,“悲哀的雾/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一只只疲倦的手中/升起低沉的乌云”,从自省外扩到对整个民族的生存、心理状态进行反省,与孙中山、谭嗣同、鲁迅等反思民族劣根性的思想对接,从而为“文革”结束前后的地下诗歌写作找到了精神上的源头活水。考虑到绵延于中国当代30余年的“人民性”固定书写模式,北岛的批判性反思就具有了超越前辈的勇气和震撼效果。“贫困”和“疲倦”是劳苦大众的历史形态,也是构成特定意识形态话语的一部分,但是在北岛笔下,群众和人民的先进性、革命性被彻底消解掉了,一种习惯性的光辉代之以麻木和愚昧,变成了从烟囱中喷吐出来的灰烬般人群的特定形象。

“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没有别的选择”,经验告诉我们,越是肯定的地方,越容易有疑问涌起,比如不久之后《传说的继续》,“古老的陶罐上/早有关于我们的传说/可你还不停地问/这是否值得……只要有落日为我们加冕/随之而来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在英语中,陶瓷和中国是同一个单词,china,所以这里可能是通过双关语来指涉祖国。关于个体生命价值的拷问,看似斩钉截铁,但是“不停地问”泄露了内心的犹疑,甚至惊惧,留下了自我反省的足迹。

《履历》前后,北岛的思想经历了一次质变。如同标题,这首诗是一个生命阶段的总结。在诗人的感觉里,有岁月流逝的匆匆,也有他一以贯之的决绝与对立的情绪。在北岛此前的诗歌中,这种情绪的底色是崇高、挺拔、严峻,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在《履历》中,我们更多地感觉到了玩世不恭和戏谑,分明有一种严厉的反讽指向以往那个高大的批判者——我,“我们安然平分了/倒卖每一颗星星的小钱/一夜之间,我赌输了”。这把北岛的自我反省引向了深刻,或者说这是深刻的开始。不久之后的《同谋》明确了这个方向,“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中的历史成为/同谋”。意识到自身与邪恶现实的同谋关系,彻底平息了反省者心头的怒火,在受害者心中,涌起了罪的意识。诗人“在火山岩浆里沉积下来/化作一股冷泉/重见黑暗”,从“火山岩浆”到“冷泉”的热度变化,符合角色转换过程中的心理落差和情绪体验。

在《无题》中,对立的姿态再一次鲜明起来,但是这一次北岛偏离了成名主题,初次面对人生终极焦虑,“永远如此/火,是冬天的中心/当树林燃烧/只有那不肯围拢的石头/狂吠不已”,北岛早期诗歌中,这是比较奇特的一类题材。对于一个30几岁的年轻人,死亡焦虑确实还远在地平线外。这里北岛的抗拒姿态如此强烈,让人印象深刻。诗歌上节,树木燃烧而速朽,篝火周围的石头——质地更加坚硬难以轻易同化的存在物——尽管被烧到爆裂依然不肯就范,以此来比喻抗拒的姿态真是匠心独运。抗拒什么?诗歌下节必然要回答这个问题,“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衰老”,这就是答案。“挂在鹿角上的钟停了/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这里似乎隐藏了另一层深意,诗人暗示我们似乎有某种方法可以逃脱自然规律,一次机会,那是什么呢?联系到上节的抗拒姿态,是不是说,只有一种激烈的异化状态能让人们永葆青春活力?

思想升华和诗艺进步诞生了真正的成熟之作,《自昨天起》:“我无法深入那首乐曲/只能俯下身,盘旋在黑色的唱片上/盘旋在苍茫时刻/在被闪电固定的背景中/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昨天打开一把把折椅/让每个人就座/那些病人等得太久了/他们眼中那冬日的海岸/漫长而又漫长//我只能深入冬日的海岸/或相反,深入腹地/惊飞满树的红叶/深入学校幽暗的走廊/面对各种飞禽标本”。《自昨天起》是《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反省姿态的延续和深化,从“灰烬般的人群”到“病人”,照样还是触目惊心,甚至无法装作不见。但是现在少了宣言似的壮怀激烈,多了几分优雅和诗意,它更像一首诗。这首诗有一种潜藏的节奏感,仿佛能看到空气随着那黑胶唱片的旋律起舞,这是北岛某一时期诗艺成熟的显著标志。诗艺与思想同步。对立情绪和抗拒姿态还没有完全消失,对立项“我”——“乐曲”,“无法深入”是这种情绪的残留。改变现状的希望依然微乎其微,“他们眼中那冬日的海岸/漫长而又漫长”。

“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足以比肩诗人其他广为传颂的箴言。这句诗包含的力量让人沉默。其中有一种北岛相当沉迷的技术,诗化的思考方式,它出现在比如此诗之前的《关于传统》中,“长夜默默地进入石头”,有时我们会看到逆向流动,比如《走向冬天》,“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朝落日吹去”,或者《无题》,“小号如尖锐的犁/耕种夜,多久/阳光才会破土”。但是所有这些正向或者逆向的运用,没有一次比“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来得自然,比它更容易激发想象。通过“昨天—今天”两个方向的互动,北岛向世人揭示历史与现实的关系。这是一个新的深度,意识到群众的麻木是一个层次,看清楚麻木的根源则是另一个层次。借《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北岛展示了第一个层次,现在,他呈现了这另一个层次。麻木的根源在于“昨天”,这就是标题,“自昨天起”。所以昨天一点都不“幽香”,昨天散发出腐臭飘散到了今天。“是历史妨碍我们飞行……是我们诞生了我们”(《新世纪》)这样说我们就明白了,“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是反讽。反讽手法使诗句更加富丽堂皇,经久耐读。这句诗,是早期北岛诗艺和思想成熟的结晶。它如此自然地镶嵌在整首诗歌当中,让你的心狂跳不已。

《语言》引导了北岛另一领域的反思。通过这首诗歌,北岛开始反省语言在特定时代的帮凶身份以及自身受到的戕害。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延伸至北岛去国之后。思考开始的时刻,与语言本身一样,还略显“单薄”。“理性的大厦/正无声地陷落/竹篾般单薄的思想/编成的篮子/盛满盲目的毒蘑”,有毒的思想如何在社会上蔓延?在世界被图像化之前,它唯一的载体是语言。所以语言其实就是有毒思想的帮凶,用它做成的篮子盛满毒蘑菇腐蚀人们的头脑。因此,“语言的产生/并不能增加或减轻/人类沉默的痛苦”。语言的承载功能与语言的改变是同一思想的两种表达方式。半世纪前的人,假如处在与世隔绝的环境,突然回来,他一定会被革命语言的浪潮淹没并痛苦不已,这一切对他如此陌生,难以理解。对于那一特定历史时期之前或之后的人们,那无异于疯狂。我们常常关注思想的断裂、生活方式的断裂,但是很少有人关注语言的断裂——新的“语言的产生”。在北岛看来,无异于说,这是新的痛苦的根源。北岛没有特别提到语言与思维方式的关系,而毫无疑问,思想决定行动。

下面这首《乡音》也是真正的杰作,它是一个全新主题的力作:“我对着镜子说中文/一个公园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乐/冬天没有苍蝇/我悠闲地煮着咖啡/苍蝇不懂得什么是祖国/我加了点儿糖/祖国是一种乡音/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恐惧”。1989年之前的几年,北岛诗歌创作陷入停顿,找不到前进和超越的方向,不知该如何继续。1989年之后,北岛开始了国外漂流的生活,这种生活带来了新的诗歌主题。思乡属于其中之一。但是每一个中国当代诗人写思乡都有一个特殊的困境,那就是要有勇气面对强大的传统,与已死的天才前辈展开强力竞争。“我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北岛认同特朗斯特罗姆的说法。中国几千年的诗歌传统,被反复歌咏的主题并不多,思乡属于其中之一。这首诗写于1990年,当时北岛漂到了瑞典斯德哥尔摩。诗的开头,诗人面对镜子。这是自省的开始。“我对着镜子说中文”,平淡的开头蕴藏着强烈的情感内涵。“中文”是母语,暗示着诗人的漂泊者身份。漂泊者只能与镜中那个幻象操练母语,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孤独,对故乡的刻骨思念,在诗人心中激荡起惊涛骇浪,但是表达出来却波澜不惊。“我不相信”所代表的壮怀激烈是青年北岛的显著标志,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北岛转向更加内敛的表达方式。方式变了,感染人的力度却未必减弱。

在这首诗中,北岛采用了一种相当奇特的结构。单独阅读此诗的奇数句和偶数句,我们会得到意思更加连贯的两首诗。两首诗歌各自有书写的内容和情感基调,形成对立、共存的互生结构,当它们交叉成完整的一首诗时,看上去又浑若天成白璧无瑕,真是鬼斧神工。北岛向前辈诗人致敬的方式多么独特而富于竞争力。奇数句诗歌描述的是一个行动者“我”,每一句都显示一个动作。它显在的情绪是“悠闲”,然而地下却汹涌着情感的波澜。偶数句明写思乡,“祖国”多次出现——使用这个词暗藏着某种危险——但是被情感的波浪推动的诗人顾不上了。两首诗交叉着走向结尾,最后两句,好像一根绳的两股,扎一个结。“我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听见了我的恐惧”,很显然化用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然而“我”并没有“近乡”,现代通讯技术克服了空间的距离。或许“我”的恐惧还有更深的层次。80年代北岛的人生经历,让他犹如“一只管风琴里的耗子/经历的风暴”。(《知音》)在这首诗中,北岛将一只惊恐万分的耗子引为“知音”。

据统计,北岛去国之后诗作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作品反思写作本身。这部分诗或可称为“原诗”。比如《写作》,“钻石雨/正在无情地剖开/这玻璃的世界”,“打开水闸,打开/刺在男人手臂上的/女人的嘴巴”,这两句诗似乎在写诗歌创作的艰难,艰难的原因并非诗人诗艺不够高超,而是汉语本身出了问题,“打开那本书/词已磨损,废墟/有着帝国的完整”。反思的对象回到语言自身,只不过这次他不谈论语言的帮凶身份,而是凝视它的伤口。

汉语的“磨损”一直在进行。就建国之后的几十年而论,至少有两次应当引起足够的警惕。一是革命话语——或称“毛文体”对白话汉语的大举进攻,第二次大致可以称为物质主义的渗透,它不是中国特有的文化景观,只是对于不同类型的文化生态造成的伤害程度有所不同。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和原本应当相对稳固的人文积淀,应该更能抵御物质主义的冲击,但是恰恰相反,近代以来不间断的运动、救亡、革命,斩断了现代与传统的脐带,白话汉语成为书写历史最短、几乎还处在襁褓中的婴儿,汉语沦落为最不具备抗体的弱势语种。所以,当北岛们试图把当代汉语诗歌创作汇入国际诗歌潮流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词已磨损”,母语的语言资源不够使了!

漂泊生涯开始的最初几年,北岛的自省意识变得更为强烈。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恐和孤单之后,北岛陷入了痛苦与悔恨之中。昨天如同一剂毒药,杀死了今天和明天,如《毒药》中所写,“悔恨如大雪般降落/当一块石头裸露出结局/我以此刻痛哭余生”,断绝了一切亲缘关系的北岛陷入家国两茫然的境地,痛不欲生。“再给我一个名字”,“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背景》)对于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诗人来说,离开母语这个语言环境,无异于鱼离开水。“我伪装成不幸/遮挡母语的太阳”,欧洲是汉语被遮挡之地,而且这一切肇始于“我”的昨天。昨天是一剂“毒药”。

这果真是痛定思痛的醒悟?让人迷惑。

《问天》是北岛彻底反思当代汉语弊病的诗作。“今夜雨零乱/清风翻书/字典旁敲侧击/逼我就范”。在我国,字典一般由官方修订,其修订人员、审定过程、出版机构必然体现权力向文化场域的渗透。前两年网上流传过一篇文章《为何说〈新华字典〉切断了中华文化之根》,作者将大陆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新华字典》等辞书与胡适《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并置,比较它们对“陕西”、“京”、“都”等字词的解释,得出如题的观点。在北岛看来,字典是腐蚀汉语的一股力量,此外还有另一股重要力量,“从小背古诗/不得要领/阐释的深渊旁/我被罚站”,“月朗星稀/老师的手从中/指点迷津/影子戏仿人生”。为人师者,敢不慎乎?

流浪者未必能永远保持流浪的心,何时抵达就会成为一个问题。《抵达》谈论这个问题,这首诗最后一节让人疑惑,“汇合着的啜泣抬头/大声叫喊/被主所遗忘”,这不是抵达者应有的姿态。抵达者堆积着旅途的疲惫,抵达之后放松旅途中的警惕和兴奋,往往沉默,不可能“大声叫喊”。事实上1993年的北岛还远远谈不上生存状态意义上的“抵达”,这里他依然在谈论自省。“圣者展现了冬天的意义”、“哦出发的意义”,北岛说的是漂泊生涯对于人生的价值。长途跋涉之后,年轻时的愤怒和火爆让人“羞惭”:“那时我们还年轻/疲倦得像一只瓶子/等待愤怒升起”,瓶子的特性是一摔就爆。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和体会,是“抵达”;真正的人生生存状态,还在路上。

《我们》是北岛对受伤的诗歌语言进行反思取得的进展。“失魂落魄/提着灯笼追赶春天”,随着漂泊日久,北岛越来越多地接触到20世纪的伟大诗歌和国际诗坛,对照母语受到的创伤,“我们”——不难领悟到应该是诗人同行——陷入焦虑。失魂落魄的追赶姿态适用于觉醒了的诗人,也适用于社会主义中国,甚至也同样特别适用于鸦片战争之后意识到文明差距的志士仁人。追赶,已经成为一种民族性格和集体无意识。如何修补语言?北岛想到的一个方法似乎是求助于民间话语:“伤疤发亮,杯子转动/光线被创造/看那迷人的时刻:/盗贼潜入邮局/信发出叫喊”,“邮局”和“信”是平民化语言的代名词,与此相对的是官方话语,各种文件和媒体是创伤的中心,历史、政治、经济、哲学等社会科学话语难逃血洗。似乎只有民间话语因其与生活血肉相连,能较好地保存本真状态,离“中心”越远越健康。这可以从一个角度解释80年代中期以来兴起的寻根文学。与对寻根文学的传统解读相比,这是一个更加隐秘的维度。

《不对称》解释了北岛在《毒药》中表达的转向,这是揭开谜底的重要之作。“历史的诡计之花开放/忙于演说的手指受伤/攒下来的阳光成为年龄/你沉于往事和泡沫/埋葬愤怒的工具/一个来自过去的陌生人/从镜子里指责你”,“沉于往事和泡沫”同样是一种标准的反省姿态,它发生在被“诡计”欺骗和“受伤”之后。智慧与年龄俱增,才有可能反省,年龄是反省的一个必要条件。悬停、反省、转折,这是漂泊后的北岛常见的姿态,是北岛后半生的人生状态。但转向引来了指责,“一个来自过去的陌生人”,这是一个熟悉北岛历史又不了解北岛的人,他习惯了激烈、愤怒、决绝的北岛,他理解不了这个转向。

“而我所看到的是/守城的昏鸦正一只只死去/教我呼吸和意义的老师/在我写作的阴影咳血/那奔赴节日的衣裙/随日蚀或完美的婚姻/升起,没有歌声”,这是迄今为止北岛所有诗歌中对自己的怀疑和转向所做的最明显、最重要的解释。悲伤之河逆流,改变不了汇入大海的方向。即使什么都不做,时间依然会显示它杀死一切的雄浑力量。这也是一个转向,相对于诗人个人的转向,它是一个更大的转向。处于历史进程中的个人,只需要准备好节日的盛装,迎接光辉神圣的时刻。

《为了》的反省姿态同样惹人注目,“不眠之灯引导着你/从隐藏的棋艺中/找到对手”,诗人彻夜不眠所思者何?“歌声兜售它的影子/你从某个结论/走向开放的黎明/为什么那最初的光线/让你如此不安?”歌声没有影子,很容易想到,所谓“兜售”根本站不住脚,这是一场诡辩——但是居然有了“结论”,在黎明之中,这个“结论”让我不安。“一颗被种进伤口的/种子拒绝作证:/你因期待而告别/因爱而受苦”。

把种子种进伤口不可能有结果,再一次显示逻辑的荒谬。然后是“作证”,这是此诗的“诗眼”,也是漂泊北岛反省的另一个重大主题。北岛曾说:“这个世界难道还不够荒谬吗?美国大学的那些大多数学术论文,就是互相寻找作证的轮子。进一步而言,这世界得以运转的整个逻辑体系在我看来都有问题。《蓝墙》是反着说的,《无题》中的‘火不能为火作证’是正着说的。”《蓝墙》的原文是:“道路追问天空//一只轮子/寻找另一只轮子作证”。于是我们看到三个“作证”,分别在《蓝墙》《为了》《无题》(醒来是自由……)中。反驳“作证”思维成为北岛90年代诗歌的一个主题。回到《为了》,“一颗被种进伤口的/种子拒绝作证”,站在隐喻的角度看,“伤口—种子”很容易建立起对应项,比如“祖国—北岛”,然后问题就来了,作证给谁看?证明什么?这种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出现在诗歌中,但它们无疑很重要,往最低里说,它是这个系列诗歌的来由,甚至也关乎北岛后半生的人生姿态。往下两句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某种暗示:“你因期待而告别/因爱而受苦”,这显然在说北岛的漂泊生涯,诗人似乎在说,“我”漂泊是因为“期待”和“爱”,而不是跑到异国他乡来“作证”。这样说,与“作证”有关的前两个问题就有些明白了。此诗的最后两句“激情,正如轮子/因闲置而完美”,这有可能是在回应《蓝墙》。“闲置激情”就是与过去决裂,这又在谈论后半生转向问题了。

无家可归者没有方向,人生的行止始终是个问题,就好像《借来方向》所写:“一条鱼的生活/充满了漏洞”。北岛原本有完整的家,但是“行进中的音乐/被一次事故所粉碎/天空覆盖我们/感情生活的另一面”。在这首《借来方向》中,北岛似乎有一个假想的听众群体,他们是一群鱼,一群无家可归者,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人生的方向。大家议论纷纷,“闪电落入众人之杯/言者无罪”。北岛认为,最终恐怕还是要听从心的呼唤,因为“(而)心是看家狗/永远朝向抒情的中心”。与海子不同,北岛坦陈自己抒情诗人的身份。

这首诗写于1995年前后,这一年他离开密歇根大学,搬到加州戴维斯,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东亚系客座教授。妻女在阔别6年之后再次团聚。这就是所谓“心”的呼唤?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但是北岛深知,“借”来的方向难以持久,“我是通过写作寻找方向,这可能正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可我不相信一次性的解决。在这个意义上,‘方向’只能是借来的,它是临时的和假定的,随时可能调整或放弃”。北岛海外漂泊之旅,从1990年始至2007年定居香港止,十几年间基本就是在欧洲和美国的大学当客座教授,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两年以上。可以说寻找方向是他人生永恒的主题。

永远在路上的人生状态是否更容易催生沧桑感?《晴空》诗云:“老去如登高/带我更上一层楼”,北岛写作此诗时约53岁,要说就此步入老年还为时尚早。诗人借此诗反思人生岁月,从中可看出当时的精神与心理状况。“夜马踏着路灯驰过/遍地都是悲声/我坐在世纪拐角/一杯热咖啡:体育场/足球比赛在进行/观众跃起变成乌鸦”,这是诗歌第一节,起始两句是北岛诗歌熟悉的味道,当你以为“悲”字奠定了诗歌基调时,接下来几句犹如镜头切换,从静景——沉思着的“我”,突然切到极动之地——足球比赛的赛场,我们仿佛能听到山呼海啸,万头攒动如乌鸦跃起。体育场乃竞技角力之处,可见诗人虽然自称“老去”,但还未有退出赛场的意思。

第二节就两句:“失败的谣言啊/就像早上的太阳”。这不是北岛第一次在诗歌中反思“失败”,比如早于《晴空》约10年的《背景》:“一连串的失败是捷径/穿过大雪中寂静的看台/逼向老年的大钟”,稍后《新年》中有“当所有的日子/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失败之书博大精深”。从这些诗可以看出,北岛所谓“失败”,其实自我解嘲的成分居多。尤其后两首,表面看来是说失败容易催人衰老,但明显还有另外的深意:失败使人生的经验和阅历丰富,迅速达到老者才具有的人生智慧。这又成了失败的好处。到了《晴空》中,北岛干脆连“失败”本身也否决掉,那不过是“谣言”而已。他的期待与自信,“老去如登高/带我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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