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的文学:思潮与文脉(续)
——试论“中国现代文学3”

2018-11-12 15:51张未民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纯文学思潮文脉

张未民

二、其他主要文学思潮概述

“文学思潮”概念构成了中国现代性文学的一种基本观念。新时期文学的发展似乎结束了那种用欧洲近代文学思潮直接套用在中国现代文学身上的习惯,人们体认社会思想、哲学观念、集体心理意识等集中显现于文学的现象时,更愿意用诸如“朦胧诗”、“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等更具体的更中国化的具有时代思潮特征的现象术语来指认,而欧美式的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思潮概念,则化身为纯理论概念,在理论方法论的意义上于其间被穿插使用。而对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引进,同样也是在理论上的意义更大,其在新时期文学中的滥觞,除了表明中国文学至此才可以和西方文学的“现代性”同时比肩之外,它们最终还是以“先锋文学”/“纯文学”的思潮、现象呈现在文学史的表述之中。“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仍然在理论意义上类似于创作方法、基本精神与风格,被泛化使用,以特别的理论方式用来部分地说明着“先锋文学”或“纯文学”。一方面是错综通行的泛理论化的西方思潮理论批评话语,另一方面又呈现为融入中国文学创作特定内容的现象性思潮,或思潮性现象(如称寻根文学思潮或寻根思潮文学等),二者的结合,是新时期/新世纪文学思潮的特点。

1.反思“纯文学”

新世纪以来,除了“现代性”的思潮与讨论,“反思纯文学”也是一个较早展开的文学思潮讨论,它始自2001年《上海文学》杂志开展的一场由李陀的文章《漫说“纯文学”》所引起的讨论。这场极为重要的“反思”,对“纯文学”这一高度思想性的概念及其由它所概括的当代文坛主流文学并不是彻底否定的,它只是在客观地厘清了“纯文学”的思想资源、性质归属之后,仿佛只顺便地指出了它的局限。一个事实是,经过这次反思讨论,“纯文学”概念更加声名远播,获得了五四以来从未有过的褒义,普及了人们对当代文坛主流文学的“纯文学”认知。

因此仔细体会这场所谓的“反思”过程,首先,可以将其看作是对“纯文学”的某种“正名”,是对当代主流文学的“纯文学”命名。“纯文学”的概念来源于法国诗人瓦雷里的“纯诗”理论,自此培植了人们对于文学之“纯”的向往与想象。五四以后,新文学中“为艺术”的一派也一直持有这样一种为之努力的观念,即便是在文学已被严重地政治工具化、功利化的1950年代,我们从马铁丁那时的一篇杂文《纯文学及其他》中,也可以嗅到一点“纯文学”概念的清高气息。在讨论中,人们大都明确地认为新时期关于纯文学的转向与争论始自于80年代中期,1985年出现了一批勇于尝试现代派观念与风格的探索小说、先锋小说的年轻作家和作品(也有人把纯文学取向追溯到更早的“朦胧诗”,85年后则习惯称之为“现代诗”、“探索诗”、“先锋诗”)。于是先锋文学作为纯文学取向的开拓者,它是纯文学的某种激进的艺术探索和美学先锋形式,被包括在更大的纯文学概念内。经先锋文学的洗礼之后,文学始走上了一条审美现代性之路,所有的既定思潮话语及其文学形态都程度不同地受到审美现代性的重塑。整个90年代及新世纪以来,新时期文学的各类母题依旧,但已完全是后伤痕、后反思、后寻根、后乡村、后先锋性质的文学了,概因它们已经不同程度地被现代表现风格与技巧所重塑,整体地构成了庞大的可以称之为“纯文学”的主流文坛,直至今天。而纯文学的概念,在先锋观念冲击后则更多地是在1992年中国开始迈向市场经济体制之后才被正式确立起来的,是在与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及道德教化主导的严肃文学、与面向商品社会与市场经济背景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新媒体网络文学等的区隔中被确立起来的。所谓纯文学,就是将文学性价值放在首位加以追求的文学。它包容甚广,注重艺术审美方式和表现技术,注重想象力和虚构,所谓“纯粹”,是要求由文学语言、文体形式、艺术韵味、文化底蕴、人文精神、人性境界与情怀等综合指数构成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基本面貌,从而与非文学、与低水平文学划清界限。对这种“纯文学”的强有力的阐释与肯定,是这场反思与讨论出人意料的结果。2015年底,一场颇有声势的对于“先锋文学三十年”的纪念研讨活动,可以看作是对“纯文学”的一次以“先锋”名义的回敬,以充满肯定与褒扬的方式为这场讨论画上的句号。

其次,这场反思是对纯文学的性质及其来龙去脉的“验明正身”。其中,回到文学本身、去意识形态化或泛意识形态化、“退出社会”、架空作品历史背景、个人化写作与自我经验,以及摒除了意识形态的所谓原生态生活等,都是对所谓“纯文学”的特征描述。而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发生的主体性哲学与美学的崛起,对康德的无功利美学的重新发现,对“诗化哲学”的推崇,乃至于对本来很学院化的来自于西方形式主义的“文学性”概念的喜爱与普及,对文学史更多艺术眼光的观照与“重写”等,都是“纯文学”产生的知识谱系、思想资源,产生了一批有纯文学观的精英作家。在讨论与反思中还揭示了:“纯文学”思潮是对既往的强调政治功利的意识形态的拨乱反正,但“纯文学”也是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文学性”更是一种意识形态,它在激烈的现实社会意识形态博弈中宁取一种“有益无害”的自足状态,观望而非积极介入。正是在上世纪90年代,文学理论界形成了“审美意识形态”学说的主流观念,其要害就在于,认为文学必须首先是文学,不能离开文学、离开审美的前提和条件,否则就没有意义,尽管它也强调不能离开意识形态性。正是在这个理论前提下,“文学性”概念在当代文学评论界受到了坚定的维护,乃至成为“纯文学”概念的一块基石。

最后,这场“反思纯文学”的讨论自然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它揭示了“纯文学”主流文坛的疏离于公共空间、疏离于现实社会的严重问题,缺乏对现实的人及其生活的更深入、更直接的关怀与同情。首先或更多地关心文学自身,乃至只关心文学,大大有害于一个健康的文学生长与发展。不肯为了社会或人的其他目的而在“文学性”上降格以求,这一点执著是胡适的白话文学观以来和延安兴起人民大众文学观以来所少见的。李陀、蔡翔等讨论者们提出了真实的问题,以纯文学兴起的亲历者的身份来反思,无怨却是有憾。

2.底层现实主义

“底层现实主义”思潮的兴起可看作是对“纯文学”主流文坛的一种补救。这个概念有别于“底层写作”、“底层文学”,更具思潮表述色彩。“底层写作”是在世纪之交兴起的一个广泛的文学写作潮流,涉及小说、诗歌、散文、文学理论等,涉及曹征路、王祥夫、胡学文、陈应松、刘继明等小说家以及郑小琼、王十月等“打工文学”的诗人、小说家。“底层现实主义”表述可视为“底层写作”概念的思潮版、升级版,“底层”是题材、内容,也是立场,“现实主义”是创作方法,也是原则和精神,因此“底层现实主义”的主旨直指当下现实,是当下现实的底层和当下现实的“现实”,而不是过往历史和回忆,不是“纯文学”的虚拟叙事,这一点使它与“纯文学”区别开来。但它的现实主义也是开放的,叙述语言与技巧的现代性可以接通纯文学,因此又是当下文坛可以补助纯文学的一翼。“底层”概念兴起于社会学止于文学。新时期/新世纪文学能够重新拥有类似“底层”这样的概念实属不易,因为新时期文学正是从批判极左的阶级斗争论发端的,人道主义、普遍人性论、人类性等给新时期文学蒙上了一块乌托邦红布。当90年代社会学重又关注社会分层与结构理论时,其分层模式由于过多的层次分类也使人无法得其要领,力避阶级论表述同时现实中也不存在阶级斗争逻辑(恰恰是和谐论),更使其失去了鲜明的指向性。这时“底层”的概念出来,它有社会学理论色彩却又不合社会学精确描述,进而却在文学界赢得了喜爱。因此“底层”概念在文学上大行其道表明了新时期文学的一种进步,表明了一种社会认知的深入,而究其实质,虽然俯身向下的方向明确,支撑它的却仍然是新时期文学在80年代所获得的人道主义同情和普遍人性论关怀,而不是回归到阶级分析论或阶级斗争模式。因此“底层”概念虽然指向“分层”却又模糊成较为广泛的概括域,解决了文学立场与视角的下移,缓解了知识分子的同情心渴望,并使苦难关怀有了现实主义的现实指向或对象,而它的宽泛和笼统,同样缺乏行动性、实践性。即便这样,“底层”也比社会话语中流行的“弱势群体”这样的表述要来得更有力。尤其是,当新闻与主流舆论充斥着企业家、创业者和行政领导中的改革开拓者的神话故事时,文学的底层写作无疑提供了另外一份十分难得的历史真实,一份改革开放成功背后的苦难奋斗史、血泪史,那些来自底层的巨大沉重的担当因文学记录而不致坠落、不被遗忘。这个“文学底层”虽然文学、宽泛,但足以揭示“底层”人民是推动这个时代社会进步与生活进步的真正奥秘。

在大量的有关底层现实主义思潮的讨论中,有关左翼文学的思想资源的论述似乎难以走通、适应“底层”的普遍人性论背景;有关作家能否为底层“代言”的论辩陷入学院式玄思,表现出知识左翼的迟疑、空谈与局限,让人有理论大于文学创作之感;有关底层写作与打工文学的区分、有关作家的底层书写与打工者的现场记录和现身说法、在写作中生存与在生存中写作的差别论述,则富有现象学价值。但最终,底层现实主义思潮使人们看到了将底层伦理置于优先地位的趋向,“文学性”在生活实践中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降格以求的。然而,这种努力虽然实在而且可贵,却终不能够突破文学性的法条,底层现实主义也终归限囿于文学性的时代,走向广阔的社会影响而不只是在文学中有位,显然是很难的。尽管“写什么”在底层现实主义潮流中似乎得到了比“怎么写”更重要的强调,文学性不足仍时常成为指责底层现实主义的理由。这个潮流也带动了“纯文学”的面向底层,如王安忆、贾平凹、刘震云等都写出了涉及当下底层现实的作品,但这些作品的主流身份仍然是“不死的纯文学”。

3.日常生活审美化

日常生活审美化讨论,则以对纯文学观的解构立场出现,是新世纪文学一个重要思潮。它不像典型的文学思潮那样总是与文学创作群体结合出现,而只是文艺学、美学的理论领域的讨论,然而它给新世纪以来文学观的革新、转换与发展所带来的影响,具有十分深刻的意义。“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短语在中国最早于2002年底由陶东风的一篇论文提出,2003年底开始被集中讨论,成为新世纪以来最大的一场文艺学、美学争论。而汉译国外论著的来源则是2006年翻译出版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的著作《重构美学》,其中讨论并提出了“审美化”或“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除此,文艺研究中的“文化研究”的兴起、“文学终结论”的讨论等都为“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潮预发了先声。

“日常生活审美化”首先是一个社会和生活事实的判断,是一个当代审美文化现象,即:从当代生活因物质现代性的深刻改变,而使“生活现代性”问题越发地凸显出来了,人们注意到不是某个局部角落而是生活整体由审美增量而导致了整体性的“审美化”,其中当代物质技术内含着美学深度,导致了人类感性更多趋向艺术与审美的生活性改变,尤其传媒技术在其中充当了感性(审美)改变生活的主角,电视、网络、多媒体联动、城市现代化、建筑美学、交通改变时空感受、广告艺术、声音和视频图像,审美的主场已由专门的艺术文本语境转移到了生活之中,我们的日常生活较之以往无疑是更加“感性化”、“审美化”了,审美活动也更加融入生活过程、采取一种生活的方式而非精英独特的方式了。文学和生活的界限更加模糊,文艺学研究界限开始跨出语言文本等传统形式,其对象将涉及到文学的种种文化语境,“文化研究”有成为显学之势。如此“文化”后的文学研究还是文学研究、甚至文学还是文学吗?于是有人危言,传统文学在媒介信息时代和消费时代不可避免地将要“终结”。

其次,是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价值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和争论。是维护既有美学、文学的精神性纯洁与高度,以及本质与界限,还是移动扩界到生活之中,在既有的文学传统方式之外,将各种媒介中的所谓文学或文化都纳入视野?既然承认审美(文学)的现代性,生活现代性不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所谓“文学性”,既可本质化定义文学、走向纯文学;又可以在这个时代融入各种生活细节,存在于四面八方,文学呈现多元多态。问题在于如何看待物质、技术、视像、感觉、欲望等实在性因素的大幅度增加对传统精神现象学的改变,对精英式孤高精神的平衡。这涉及到文学观问题,既有的主流纯文学观能否开放,容纳一个更加广阔的面向生活整体性的文学,容纳一个更加生活化的文学,包括大众通俗文学、网络文学等在内的生活各层面存在的不同的文学。在日常生活审美化理论讨论的侧翼,消费主义与文学的关系,欲望化写作问题、“文学性”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问题等的讨论也都程度不同地形成侧应,共同推助一种思想上对人性、对时代以及对文学的“本身”与“关系”的深入考察,乃至对整体性“生活”概念的重要性的新理解,进一步生发有关新世纪文艺学、美学的“生活论”反思。从“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潮我们看到,“现代文学3”似乎合乎逻辑地走过了一个对“纯文学”的从“赋魅”到“袪魅”的双向完成的思潮演进过程。“文学思潮”也从与文学创作紧密结合中“袪魅”,回归理论表述自身,也算是别赋了一种思潮“魅力”。

三、文脉背景下的诸现象

文学的“文脉”表述古已有之。由于思想、哲学、世界观对文学的影响与塑造在现代性过程中十分突出,意义重要,因此文学“思潮”话语成为现代文学的基本表述策略。这种状况的最新发展,是中国“现代文学3”因日益呈现出多元包容和常态生活的景象,于是主导和标志文学发展的,就不一定完全是与思想紧密相连的“思潮”概念,何况新时期以来自80年代后期又有了文学“无主潮”的说法。于是,在有思潮、无主潮的状况下,一种更自然的、从文学自身生态与生命活动规律出发的“文脉”概念,又可以浮出水面,作为“思潮”话语的辅助功能讲叙历史。文脉,总是从文学之“文”的本身自然生发出来的历史脉络。对新世纪以来的现代性文学“文脉”现象,我们主要讲以下几种。

1.文学代际显现的文脉

“代际话语”流行是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及其概念表述中的一种新现象,但它引起的广泛讨论却不是“思潮”的冲击而是“文脉”的辨析。代际赓续在现代性社会既有快速变换的基本面,也有与作家生命同步的常态的一面。新时期文学曾有“右”派归来者的一代、知青的一代等流行说法,仍保持着五四以来现代文学因剧烈的社会革命、战争、政治运动等所造成的作家群体的快速变换模式,但这些群体与其说是代际的,不如说更多的是由社会政治运动造成的现象。新时期文学中的另外一些思潮性的创作运动现象,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的背后,同样也隐藏着代际的“历史性权利”。“伤痕”与“反思”主要是由生于40—50年代的“右”派一代与知青作家一代所共为,寻根文学的主创群体则是知青一代,到了先锋文学时60年代作家就开始登上历史舞台。是现代性的新与旧的剧烈嬗变,突破了作家代际赓续的自然生命格局,使思潮、文脉都呈现出代际碎片化、对立化且隐匿于政治化背影之后等特点。新时期文学作为中国“现代文学3”,在其上世纪80年代初所显现的这些由于现代性的开新布局而形成的快速变换特点外,代际稳健出场的趋势已经隐约可见。而随着中国“现代文学3”的稳健现代性进程,一种作家年代学方式的文学代际整体表述流行开来,以十年为“一代”,大有代替“思潮”表述的架势。

早在20世纪末期,关于“60年代出生作家”、“70年代出生作家”的说法就已经有了初步的提出与讨论。但是对于这种作家年代学的命名方式,却是在2004年左右所谓“80后作家”、“80后文学”的命名成功叫响后,才开始被广泛接受的。“80后”,是对以1999年上海市《萌芽》杂志组织“新概念作文大赛”以来,推出了韩寒、郭敬明、张悦然、蒋峰等“80后”文学新人的一个肯定,也表明随后韩寒的《三重门》、郭敬明的《幻城》和《悲伤逆流成河》等在获得广大青春期读者的热捧后,正式获得文学界的接纳,尽管这个接纳曾经过一个艰难过程并且至今还存在争议。随后另一些“80后”青春型作家如安妮宝贝、春树、李傻傻等区别于新概念作文系的明星写手,被冠以“80后”实力派加入进来,“80后”的代际代表性大大增加,俨然成阵。

对于一个以“生活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西方社会自二战结束后从20世纪50年代就流行采用“十年一代”的文化表述方式,而中国的此类做法则真正开始于“文革”结束后的一代。“80后”一代与中国新时期一同到来,完全没有前辈们的那些建立“启蒙现代性”与“民族国家现代性”艰难曲折时期的经验和记忆,摒除革命政治意识形态现代性挂帅之后的“启蒙现代性”和“民族国家现代性”,对于“80后”一代仿佛不成问题,构成基础。而在一个经济建设为中心实则是以生活为中心、以人为本实则是以生活为本的时代,新时期/新世纪现代性的教育体制、考试人生所建立的围墙隔离了一代人的社会触角,社会运动不再进入学校,中学生和大学生们从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立、单纯、本真的青春,这一切使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书写自我成为可能。“80后”一代的意义不在于产生了多么成熟的作品,“80后”文学使中国“现代文学3”从青春感受开始做起,给陷入动荡历史和苦难记忆中的前辈们的现代性经验世界的当代文坛,找回了一个不曾有过的童心式单纯的文学,使陷入思想迷雾与形式困境的文学重新回到文学最初的原点,这就是从人生感受出发的文学。虽然不免稚嫩,却尽可能地减少了既成思想观念、过多哲学、形式规范的令人生厌,“80后”从青春起步时即试图重新开始一种更直接的文学观念和文学样态,实现了“去思潮化”。青春性与自我性,感伤和空想气质,亲和与拥抱物质,架空现实与穿越历史,性情写作与新感性表达,融化了独生子女一代、独立学校社区一代、电视机前一代和网络人生一代的深深浅浅感受,这一切都提供了一代新鲜的文学经验。“80后”的概念最初似乎是要概括出一个文学流派与群体,这可以在其狭义上来理解;但其更普遍的用法,则是直接又稳健的年代学表述,可囊括整个“80后”一代作家和文学,以至“去流派”表述之后将颜歌、甫跃辉、马小淘等后起作家也一起被划入“80后”。“十年一代”的代际表达方式经“80后”的话语扩张后而被确定下来。

由于这样的话语方式的确定,尽管早在1991年就有“60年代出生作家”的提法出来,90年代中期以后更有“60年代出生作家小说大展”等刊物行动,对于“60后”作家特征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却是在21世纪初年以后,也有关于“60后”一代作家的专著出版,对“60后一代”作家的整体把握也基本被确定下来了。其主要特征包括“文革”童年记忆的书写、曲折辛酸的成长史、个人化经验或私人性写作、欲望化视角与先锋探索等,均来自一代人的特定的生命阅历和人生体验。“60后”一代作家和文学也有一个时间跨度漫长的兴起和影响过程,从余华、苏童、格非等早期的童年记忆与先锋探索,中经迟子建、陈染等一直到世纪之交的毕飞宇、红柯、东西、李洱等的崛起,在30余年的过程中“60后”一代建立了一个庞杂而广阔的文学世界,只有他们,拥有新时期改革开放前后两个时期的双重体验,这种历史跨度已在余华的《兄弟》、东西的《后悔录》、刘庆的《长势喜人》中显露出来某种优势。

同样,“70后”一代作家经历了上世纪末的女作家崛起,如卫慧、棉棉、魏微、戴来、周洁茹、朱文颖、金仁顺等在上世纪末就开始登上文坛。一直到21世纪,“70后”作家纷纷登场的局面始终保持着,如盛可以、徐则臣、田耳、鲁敏、乔叶、尹丽川、慕容雪村、黃咏梅、冯唐、阿乙、梁鸿等不断有作品显示一个群体的趋向成熟,这个过程也已持续了近20年,并在近年来作为整体“70后”现象和概念受到广泛关注和讨论,也有论“70后”文学的评论专著出版。对小叙事和日常生活经验的喜欢,以及更加地打通与融入世俗生活,同调同步的现实感与人情味、艺术形式更加精致讲究等共同点,构成了“70后”作家不同以往作家的经验类型和文学风貌,给了代际话语以概括的想象空间。除此,文学代际话语的文脉还追溯命名到“50后”作家,当代文坛那些擅长乡村生活经验而对城市现代性的表现乏力的作家基本上就是“50后”作家。

对代际表述与代际话语,可以指出三点:一是它不仅表明而且实际上构成一种“去思潮化”表述,代际间的赓续与差异体现了不同的时期背景,构成不同的人生感受和经验,自然表现在文学文脉的生命展开上。尽管代际话语有很多局限,但聊可作为替代“思潮表述”的一种方式。二是经过代际表述的中国“现代文学3”,不再是那种对立更替式的代际转换,不再是那种弃旧纳新的断裂式、革命式的现代性,而是作家自然生命时间的打开背景下展开了生命的空间,不同年龄段的不同的人生经验共组了当代中国“现代文学3”,由“思潮”“各领风骚三五年”的快速变换的现代性脾气有了某种改观,现代文学由曾经不断减量的过程变成增量的过程。不同年龄段的人生经验与文学经验相结合,博弈共生,最终也会反映在文学理论和文学观上,一种生活论、经验论的文学思想不可避免,“去思潮化”或许会导致另一种“思潮”。三是代际表述呈现出文脉的生命经验性之多元丛生、丰富浑厚,从“40后”作家到“80后”作家,既有交叉互渗,又有分别先后,历时生命得到共时呈现,中国文坛五代同堂的丰赡济济景象,现代性文学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是“现代文学3”文脉纵横所达成的新世纪文学的广大景象。至于已经崭露头角开始登上文坛的“90后”一代,也许没有“80后”们幸运,“80后”一代单靠青春期自我经验就可以创业文学天下,“90后”们却要靠取得更深刻得多的人生经验乃至社会经验之后了。

2.文学文体的文脉“对流”延展:“非虚构”及其他

2010年,由《人民文学》杂志开设“非虚构”栏目,并组织发表了一系列“非虚构”作品,“非虚构”概念即引起持续性的讨论。但“非虚构”也非“思潮”而属于“文脉”现象。

“非虚构”一语易于引起文学理论方面的诘问,事实上关于文学的真实性、关于文学与世界的关系、关于“纪实文学”、“报告文学”与“非虚构”的关系、文学与“非虚构”的关系等问题,确实引发了相当多的理论话题讨论。但是所有这些重在理论厘清的概念之辩都显得可有可无。问题的关键在于,“非虚构”首先是一个创作实践问题而非纯粹理论话题。它首先是由特定的刊物发起,针对特定的创作缺失,由特定的文学人群所实行的文学创作行为,有其文脉的实体性存在。换句话说,“非虚构”是由中国“纯文学”主流刊物《人民文学》倡导,针对纯文学观将虚构作为文学性标志的叙事文体创作中存在的虚构过度、想象力泛滥不接地气等严重缺失,而由纯文学作家深入真实生活事件中直接体验,然后创作出的“非虚构”作品。它可能有些模糊纯虚构作品的界限的边际效应,但总体上它不是反虚构,更不反对所谓“纯文学”,它仍旧是纯文学及其以虚构为文学性旗帜的叙事文体阵营的一部分,是一个有益的补充。这从《人民文学》杂志编者的关于“非虚构”的言词中,竟攻击所谓“纪实作品的通病是主体膨胀”,就可以看出来它公开宣布的取向的矛盾和言不由衷:一方面是为了对虚构过度的拯救,另一方面又不肯明言攻打自身软肋,便指斥本来不相干的“纪实”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是许多论者没有看到的关节处。之所以形成这样,盖由于“非虚构”的倡导初衷,是不愿意因此而导致对纯文学及其文学性虚构本质的反对与颠覆。其实在“及物”这一点上,所谓“纪实作品”无论如何都比“虚构性”的“纯文学”叙事作品要好得多,你不能用“非虚构”概念构成对“纪实”概念的反对,而启用和依靠纯文学的擅长虚构叙事体的作家们去藐视那些不够纯粹的“纪实作品”。另起“非虚构”炉灶,倒暗示了“纯文学”主流的某种雄心:“虚构”不够,还要向“非虚构”领域进军。正是在这一由“虚构”向着“非虚构”而去的暧昧而又激动人心的努力中,“非虚构”旗下确实创作出了一系列不同以往风格的作品,创造了新鲜的文学经验,延展了主流纯文学的文脉。在这点上,“非虚构”文学与来自历史传记传统的“纪实作品”和来自新闻写作传统的“报告文学”(包括西方新新闻主义的所谓非虚构作品的主要来源仍是新闻传统)是两回事,无论是创作主体还是文体归属与形态,以及阅读群体,都有很大不同。它是中国“纯文学”的一个异数,是“虚构性”文学的“非虚构”方式,很大程度上也补正了纯文学的某些虚构之虚妄,呈现出当代中国的某些现实真相和经验真实。大略有两点结论应予强调,一是中国“现代文学3”的“非虚构”的本质,是“纯文学”的叙事体“虚构性”文本的一种文脉延展,而且是一种单向“对流式”的文脉延展,即它是虚构的苦尽甘来,物极必反,此“反”不是虚构与非虚构的双向“对冲式”的“对流”,而是向一个方向自然流淌中出现的忘却“自我”式的“对流”,在“非虚构”突然返身回流之后,它形成的文脉“对流”只能是“虚构”的同盟军,或者是另外一种形式。二是在叙事语体文脉上,“非虚构”写作理念与实践,的确向叙事体文学的以虚构性为唯一文学性的定义提出了挑战,看来叙事体文学并不能仅仅用“虚构”来定义,它还存在着“非虚构”的可能性,文学叙事的“假语”与“真言”需要相辅相成,按需调配,虚实脉象,因缘明灭,永远都是智慧与辩证的擅场。

这种文学文脉的“对流”延展,还是“现代文学3”阶段的某种常见现象。在诗歌文体上,激进现代性曾经让五四时期以后的自由体新诗宣布格律体旧诗的过气,甚至宣布了它的因“旧”而死亡或自然死亡,二者之间的关系也主要是取代和被取代的关系。但到了新世纪以来,对冲对抗式的文脉冲突逐渐减少,旧体诗词写作突然大行其道,与新诗创作构成了当代诗坛的相向而行的“双流”,并驾齐驱。诗歌语体文脉不仅接上了古代传统,而且现代新诗的发展遭遇了现代格律体诗词的现代性“对流”式延展,转换成“双流”推进的文脉格局。在散文文体上,也体现了“大”“小”体制的“对流”式文脉发展。从来都是以短小与散在的篇什作为稳定形式,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散”与“小”的文体脉象迅速向所谓“大散文”扩张,也显现为篇章由小向大的文脉“对流”运动,其内因当然是散文对现代性的时代需求与回应。但它不是传统短制散文文体的扩充变胖导致自身消失,而是传统散文的“小”依旧需要优美,千帆侧畔,与新立“大散文”文脉并流而行。

3.新媒介转换生成新文脉:网络文学

文学文脉现象必依赖于实在而存续更张,如依赖于作家的生命和生活过程,依赖于语言文体形式,更依赖于语言交际与书写传播的媒介。当20世纪末电子计算机解决了语言符号的电子书写、存储,电子网络技术解决了语言交际、传播,传统纸媒上的语言书写之文学文脉也必延续于电子化网络化生存。在传统纸质媒介与现代性电子网络新媒介之间,我们可以寻绎到一些文学文脉转换生成的踪迹。

一是网络文学文体的解放,超越了20世纪文学现代性的文学文体分类逻辑,文学文体似乎在网络上又恢复了中国传统的“杂文学”的庞大混生局面。20世纪的现代性文学文体在纸媒刊物上仍然呈现为小说、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四大块,但在网络上,文学网站的主页上的文学分类都庞杂丛生,五花八门,取消了文体上的纯粹性与文学性的束缚,文体类型更加多样化民主化。二是传统的被20世纪的文学现代性压抑的通俗文体,迅速接通网络化生存环境,转换生成原创网络文学的新文脉,中国通俗文学文脉进入网络时代。网络文学的类型写作和传播十分发达,文学人口的扩容使文学现代性的读者文脉空前扩张,以量和规模取胜,以低门槛取胜,文学的生活化和文脉的生活化存在用新的生活现代性为五四以来的纯文学、严肃文学铺筑了新的文脉空间与基础。三是网络语言交际和人的网络虚拟化生存带来文学感兴的新局面,文脉生成与延续于日常生活化的电子终端,点击、评论贴子、博文推送、即时创作、微信公众号等,传统文学主张的有感而发的文学之“兴”出人意料地在电子时代得到了全面而深刻的实现。

4.风格文脉的混搭流变:所谓大众化、世俗化和娱乐化

文学风格除了空间意义上的流派群落的文脉互振共组的存在以外,更有时间上的历史传承延续脉络显影踪迹。这里有两个层面上的问题:一是风格文脉固然有的是“思潮”性质的,如在时代思想主题的某些共同表现中,就可以思潮话语来论定。但在文化意蕴、审美风尚、语言方式、民族风俗等方面的传染流变就很难用思潮来言说,而只能以文脉给以解说。文脉概念总是大于思潮概念的。二是历史上的文脉传承显现自古有之,思潮则更多属于现代性现象,或用来解说现代文学现象更有效;同时,古典风格的文脉厘定总是趋于单纯明晰,乃至雅正奇俗等风格时尚都界限分明,对抗互诘,分庭变奏,而现代性的风格文脉则呈复杂的缠绕状态,直至混搭成风,跨界模糊一片。在上述意义上看新时期/新世纪文学的风格文脉,正如前述及的在一个有思潮无主潮的时代,风格文脉的厘清与认知就会形成一门重要的文学现象学。那些延续着雅正奇俗界限分明的风格流变自不必说,更有趣的是,当今比任何时代都庞大的“纯文学”主流文坛的某些跨界风格文脉的混搭,无比的奇妙,最“纯文学”的主流文坛,最以精神性、人性复杂性深刻性自鸣得意的大家名作,其作为“纯文学”存在的另一面,则是含有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存在的一面,在古典雅正风格中不怎么存在的情欲、粗俗、肮脏、反常、变态、悖谬、荒诞、暴力、夸饰等,都在莫言的《檀香刑》、余华的《兄弟》、阎连科的《受活》,以及苏童的《妻妾成群》、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等“纯文学”名作中得到实体性的普遍存在,绝不可有可无。“纯文学”政治正确的评论界不怎么正视的这些风格特征,这些作品的经典化,除了主流评论界的阐释,还要靠其通过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的现代传媒传播来实现、来确证。问题的实质在于,当代大众文学、商业文学、娱乐文学无论存量增减多少,都无所谓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而主流纯文学中的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元素也极为普遍而活跃,才昭示着这个时代文学的真问题、真价值,问题才成立。自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以来庸常的日常生活成为纯文学的重要内容,暴力和欲望因素的无所不在使其与通俗风格有了相通之处。这些因素在过往的精英文学中往往靠作家的世界观和文化禁忌的文明限制而得到清洁,它只能存在于通俗性文学市场,现在却可以搭上纯文学的技术、审美现代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有力表现,大张旗鼓地混迹于纯文学,形成新的混乱风格。这也说明,为什么纯文学视野中史诗般的作品如《白鹿原》《红高粱》等,为什么一经影视改编,都逃不脱“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故事”的通俗模式,跟史诗、优雅纯正、形而上意味等纯文学想象相去甚远,不免让人失望。其实原因恐怕还得从风格混搭上找。混搭正在成为一种新的风格,正在证明纯文学的大众化、世俗化、娱乐化本身才是无需误解的当代文化与文学的现代性。如果说这正是一种后现代风格,无疑是不错的。但所谓的后现代风格,只是一种风格,而不是“思潮”,后现代不要主张什么,不要思潮,而要“反思潮”,要“解构”思潮。在此意义上说,解构和风格本身就是目的,我们只能在风格意义上处理这个问题,称其为文脉现象,或风格文脉混搭。混搭已成为新的风格文脉或新的文脉风格。

5.地域/民族文学文脉的整合与多元一体格局

文脉的文化地理特征得到空前的发扬与认同,文学现代性呈现出空间化的宏大格局。一方面是地域/民族文化意识加强,几乎中国文学空间中的每一块地方的文学特征因素都得到了重视与体认,每一民族的文学文脉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舒张,地域/地方/民族的文学群落星罗棋布,文学文脉的多民族特征与延展持续强化;另一方面,中国文学的多民族、多地域、多层次性的共同发展日益成为人们的共识,共同体观念得到了丰富与贯彻,随着内地与四方、边地,以及各民族之间的文学交流的广泛开展,文脉共振促进了中国文学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多民族文学和边地写作的兴起给中国文学以新鲜的气象、斑斓的色泽,以及富有生命力的获取。所有这些都是中国“现代文学3”的稳健的“生活现代性”的蓬勃文脉的一个彰显,也是自中国现代文学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景象。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文学初期,主要以京、沪两地为中心,现代文学在外省(主要是省城)的影响波及有限且不平衡。抗战时期开始,现代民族国家主题兴起,战时文化需求与空间迁徙也推动了作家群体深入广阔的内地与边远地区,从东北到西北、西南的地域空间都在当时的现代创作中留下了风格和民间痕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从体制上为外省和各地方区域的文学建立了普遍的共同的基础,现代文学在各区域都获得了一定的本土发展,同时由于“一体化”的意识形态色彩要求,多少也限制了文学中的地方性风格与元素,它们在文学中的呈现也是被动性的。这样的局面在新时期被突破,尤其“寻根文学”的兴起诱发了地方性书写元素在文学空间中遍地开花,文学的地方性建构努力成为普遍的、自觉的追求。到新世纪后,经过近40年的国内先锋探索与地方文化元素的养成,偌大的中国文学多元一体格局已然成形。似乎每一文化区域、每一省市、每一民族、每一民族语言都发展出了自己的文学群落,都可以拥有自己的文学生活和文学历史。中国现代文学空间落实在偌大文化国土和文学人口与群体之上。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我们可以用中心/边缘的整体格局来描述它的丰富、生气与迷人,在内地、都市的四外乡野和边地,无论是汉语文学写作和少数民族语言写作,都产生了一大批“包围中央”的文学大家和优质作品,一转而孕育出中国“现代文学3”的都市与乡村、内地文化的多重困境与边地文明的纯朴野性的现代性变奏,中国文学文脉得以开阔博大地铺展,自边缘而给中心的腐质化以新鲜血液的滋养,真正浮现出不同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共同体整体生态与情状。

在这个“中国现代文学3”的“新世纪、新阶段”里,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古老的《诗经》曾呈现过的“中国”文学所应有的盛大景象,东南西北,国风呈祥(《诗经》原有十五国风,如今已更繁多密集流通错落了);而“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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