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寄居巴黎,在拉丁区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透过公寓的窗子,可以俯瞰教堂的墓地。当时,我的收入不太稳定,勉强够维持我的灵魂和躯壳不分家。她读了一本我写的书。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来谈论这本书,出于礼貌我给她回了信表达我的谢意。没过多久,她又给我写了第二封信,信中她说她要路经巴黎,想同我见面谈谈;她说由于她的时间有限,只有下星期四才能抽出点空闲来,因为早上她还要去卢森堡公園。便问我愿不愿意在中午的时候请她在福约餐厅吃个便饭。福约是法国议员们经常光顾的一家餐厅。可想而知。以我的经济能力而言根本是不可能去那里就餐的,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进去的想法。但是她信中的恭维话说得实在是巧妙,我不禁有些飘飘然,再加上那时我还太年轻。还没有学会对一位女士说“不”。(我不妨加一句,应该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拒绝一个女人,而等到他们学会对女人们说“不”时,他们的年纪大抵是太老了。)我身上还有八十个金法郎可以让我的生活维持到月底。我开始盘算着一顿便餐应该不会超过十五个金法郎。如果之后的半个月我可以克制不喝咖啡的话,还是可以对付过去的。
于是,我给她回了一封信,并和她约好星期四中午十二点半在福约餐厅见面。说实在的,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年轻。就她的外表而言,风姿动人这个词根本就用不上,富态魁梧倒是很贴切。而且她的实际年龄已经有四十岁了(这是一个颇能迷惑人的年纪。只是并不能让人一眼看去就可一见钟情或者心往神驰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她的牙齿,看上去要比实际需要多了一些,整齐,洁白,也比一般人的要大些。她很健谈,由于她的话题都倾向于谈论与我相关的事,所以我只好洗耳恭听了。
菜单拿上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餐费比我预想中要贵得多,好在她说的话让我放下心来。“我中午通常是不吃东西的。”她说。
“哦。可别这么说!”我慷慨大方地回答。
“我最多只吃一道菜。说实在的,我觉得现在人们吃得简直是太多了。也许我可以来点鱼,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鲑鱼?”这个时候吃鲑鱼还略嫌早了一点,而且菜单上也没有这道菜。
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一下侍者。没想到还真有,餐厅刚刚进了一条头等鲑鱼,这还是他们餐厅今年第一次进这种货。既然有这道菜,我便为我的客人叫了一份。侍者很热情,问她在等着烹制鲑鱼的时候是否想吃点别的。
“不,”她回答,“我午餐顶多只吃一道菜。当然,如果你们有鱼子酱的话,我倒不反对吃点鱼子酱。”我听了,心微微一沉。我很清楚自己吃不起鱼子酱,但我无法对她讲明这点,结果我还是吩咐侍者拿了份鱼子酱。然后。我看着菜单为自己挑了一份价格最便宜的菜——一份羊排。“我认为吃肉可不是明智的行为,”她说。“我很难想象你在吃完像羊排这类油腻的东西之后怎么再去工作。我可不能叫我的胃负担过重。”很自然地,饮料问题被扯了进来。“午饭我从来不喝酒的。”她说。
“我也不喝。”我迫不及待地补了一句。
“当然白葡萄酒除外,”她仿佛没听到我刚才的话继续说,“法国白葡萄酒就很清淡,既美味可口又有助消化。”
“你想喝点什么?”我依然殷勤地问她,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迎合她了。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一闪,对我殷勤地笑了笑。
“除了香槟以外,我的医生可是绝对禁止我喝其他酒的。”我能想象得出我的脸当时一定变得有些苍白。
我给她叫了半瓶香槟,并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的医生不允许我喝香槟。”
“那么,你喝什么饮料?”
“白开水。”
她吃掉鱼子酱又吃掉鲑鱼。她谈笑风生,大谈艺术、文学和音乐。而我呢,却一直琢磨着账单加起来会用掉我多少钱。
当我点的那份羊排端上来时,她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我说:“看得出来,你平常应该是中饭吃得太多。我认为这样肯定会影响到你的健康。为什么你不学学我呢,每餐只吃一道菜?我敢肯定这对你会大有好处的。”
“我是准备只吃这一道菜的。”我回答她说。这时侍者又带着菜单来了。她手一挥便把侍者打发到了一边去。
“不,不,我是说我午餐从来不吃什么东西,吃也只吃那么一丁点儿。即使吃这一点,也无非是为了谈话助兴,别无其他目的。现在,我真的是再也吃不下什么了,除非能来点大芦笋。说起来,如果不尝尝芦笋的话,这次的巴黎之行可真是太遗憾了。”听到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曾经在橱窗里见到过芦笋,我的嘴巴也常常因为看到它们而馋涎欲滴,但是我更知道这东西贵得要命。
“夫人想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芦笋?”我问侍者。我手里捏着一把汗,心里祈求着他说“没有”,没想到的是,一个快乐的笑容轻巧地掠过了侍者神甫似的大脸,然后我听到了他十分殷勤的回答,他说他们店里的芦笋又大又嫩又新鲜。简直绝无仅有。
“我压根儿就不饿呀,”她叹了口气,说,“不过,如果你一定叫我尝尝的话,我吃一点也是可以的。”于是,我叫了一份芦笋。
“你自己呢,不想来一点吗?”
“不,我向来不吃芦笋。”
“我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芦笋。在我看来,事实是你吃的那些肉把你的胃口破坏了。”
我们坐等着芦笋的到来。这一刻,我吓得心惊肉跳。如今已经不是我可以剩下几个钱过日子的问题了,而是我有没有足够的钱付账。如果结账的时候发现自己因为缺十个法郎不得不向客人张口的话。那真是太丢脸了。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出这个丑。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多少钱,如果真不够付账的话我决定就把手往口袋里一伸,然后戏剧性地大喊一声,跳起来说我的钱被扒手偷走了。当然喽,如果她也没有足够的钱付账的话,我们只能面对这样一个极其尴尬的场面了。如果真是那样,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留下我的表作抵押,等以后再来赎回。芦笋端上来了,看上去又大又香,真吊人胃口。那融化了的奶油正向我散发着香味。使我的鼻孔一个劲儿地发痒。我一边望着眼前这位肆意大吃的女人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塞芦笋,一边客客气气地跟她谈论着巴尔干半岛的戏剧界现状。她终于吃完了。
“要咖啡吗?”我问道。
“好吧,只要一份冰淇淋咖啡就可以了。”她回答。
反正我现在已经豁出去了,索性给自己也叫了一杯黑咖啡,给她要了一份冰淇淋咖啡。
“你知道,我一直有一个坚强信念,”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一个人吃饭时,只要吃个八九分饱就好了。”
“那么现在你还觉得饿吗?”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哦,不饿了。你瞧,我从不吃午餐的。早上我喝一杯咖啡。然后就等着吃晚饭了。午餐我至多只吃一道菜,从不多吃。当然,我这也是在劝你。”
“你说得很对,我一定听从你的劝告。”接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出现了。我们正喝着咖啡的时候,领班侍者向我们走来,并摆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他的胳膊上挎着篮子。里面是满满的大桃子,一个个红得好像妙龄少女的脸蛋,色调就像是意大利绚丽的风景画。现在这个季节根本就不是桃子上市的时候。只有上帝知道多少钱一个。不过很快我也知道了——那是在过了一会儿以后,因为我的客人一边和我谈着话。一边心不在焉地随手拿了一个。
“你看,你用肉塞满了肠胃,”——她指的是我那一块可怜的羊排——“现在,你肯定什么也吃不下去了。而我呢。只是随便像吃点心一样地吃了一点,所以我还可以享受个桃子。”令我恐惧的账单来了,付完账后我发现剩下的钱根本不够一次像样的小费。她的目光在我留给侍者的三个法郎上停留了一些时间,我知道她一定认为我太小气了。走出餐厅时,我的口袋里已经空空如也,如何打发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我还没有去想。
“学我的样子吧,”在我们握手道别时她说。“午饭千万只吃一道菜。”
“我还可以做得更好,”我大聲回答她,“今天晚饭我也什么都不吃。”
“你可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幽默家!”她快乐地喊着,然后跳上了一辆出租车继续说,“你真是幽默极了!”
不过,我终于还是复了仇。
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是当不朽的上帝插手这件事时,你看到眼前这个结果暗自得意一番也还是情有可原的——如今,她的体重已高达二百九十四磅!
我们之前在《今声》栏目读过毛姆的另一篇文章《教堂司事》,这篇《午餐》与《教堂司事》有那么一点相似——都在结尾处有个反转,或者说重要揭示,让文章的辛辣更上一层。本文用第一视角写成,丰富的心理描写让人可以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我”当时的模样:与当代的文艺青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有才华但尚未将才华换成钞票,对生活品质有了追求却没有经济基础支撑,热爱文学、音乐、艺术,宁愿打肿脸也要让生活充满艺术气息。倒不是说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或者艺术文学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只是当这些追求与薄弱的经济实力,以及好面子的心态结合起来时,便有了非同一般的喜剧效果。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出年轻的“我”怀揣自己整个月的生活费去见一位素未谋面的笔友,为了自己作为主人的面子和作为男人的自尊,不得不一边谈论高雅艺术,一边担心最低俗的金钱。
这位“女士”显然是文中的丑角,她的话前后矛盾,她的行动与言语相悖,她自私、贪心,最后也自食其果。话又说回来,这位女士时隔多年还是热衷艺术,好歹不是为了蹭吃蹭喝才结识毛姆,人家估计是真心欣赏毛姆的才华,顺带占他一点便宜。但本文最大的看点、最大的笑点还是作者对自己的自嘲。他被女士的胃口吓得心惊肉跳、脸色苍白,他谎称自己不能喝酒,他被这位女士点的芦笋吊起胃口……这一切心理活动与他慷慨大方、漫不经心的话语和动作形成鲜明对比。或许这两人的互动可以套在更多社会关系中,反正虚与委蛇、逢场作戏都是一模一样。这位女士之后再怎么体重超标,也没有可怜兮兮的毛姆好笑,作者的幽默、洒脱在短短的几千字中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