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来明
2017年,全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发生了许多大事。其中之一,便是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由王德威教授主编的《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以下简称《新编》)。虽然该书因为尚未被译成中文,在国内学界还未产生很大影响,但若干年后回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程,这部著作的出版必将会被作为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载入史册。
《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是一部非常特别的著作。无论其日后会收获怎样的评价,至少在以下几点体现出它的“不同凡响”:其一,这部书的作者共有140余位,其身份有作家、文学史家、历史学家等等,写作群体角色之复杂、多样,为任何一部文学史著作所无;其二,尽管是一部标明为“现代中国”(Modern China)的文学史著作,其时代的上限却要推远至1635年,一个无论是文学时间还是历史叙述都不会被作为“现代”开端的年代;其三,构成全书的160余篇文章,其内容广涉一般意义的文学、历史、哲学、美术、音乐、电影、雕塑等各个领域。凡此几点,无一不是打破传统文学史书写的畛域,而使之带上了“变革”的色彩。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时兴的“重写文学史”思潮,在理论讨论和书写实践上虽然都颇有进展,但要论其“重写”的幅度,恐都要以此书最见突出。他日译成中文出版,必将引起国内学界又一场大的讨论。
在王教授主编的这部《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书名中,包含了四个关键词:“现代”(Modern)、“中国”(China)、“文学”(Literature)和“历史”(History)。 从某个方面来说,正是基于对这四个关键词的不同理解,才造就了这部独特的文学史著作,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编”。一如他在书前导论中所期许的:“《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为‘中国’‘现代’‘文学’‘历史’打造一个不同以往的论述模式。”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内容上较英文版著作导论有所改动。笔者在哈佛访学期间,王德威老师曾谈到自己在编的这部现代中国文学史,认为这样一部打破常规的文学史著作,一定会引来学界的种种讨论,他自己也很期待这部著作被译成中文之后引起的反响。下面我就个人阅读英文版中部分内容的感想,以及由此引发对中国文学史书写的思考,就教于王德威老师及书中各位作者,也借此机会与读者诸君分享。
何谓“现代”的讨论,国内外学界已关注多年,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当下一种颇为流行的看法是,中国文化、文学“现代性”的产生,并不只是在现代西方文化“冲击”背景下生成的,同时也是中国文化、文学内部“现代性”因素的重新发现。由此出发,学界对中国文化“现代性”因素的发掘,也就成了中国“现代性”书写的一项重要内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书写,也在此义下展开。
与此相关,文学史书写进程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开始时间,也经历了变迁。1917年的文学革命,1919年的五四运动,1911年的辛亥革命,又或者时间不太明确的晚清,都曾被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端。近来又多有学者提出不再以“现代”作为接续中国文学古典时期之后的时间概念,转而提出了“民国文学”“20世纪文学”等多个不同名称。②相关著作,如周维东:《民国文学:文学史的“空间”转向》(山东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张福贵《民国文学:概念解读与个案分析》(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李怡等编《民国文学讨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张中良《民族国家概念与民国文学》(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严家炎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等。汉语学界也曾就相关概念的使用问题进行过多次学术讨论。然而如此等等,都基本不脱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古今分野的总体格局。《新编》则从根本上打破了这种历史时间的划分,为中国文学的“现代”提供了多种可能的“开端”,一如全书第一篇标题所显示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多重开端》,标记的时间点为1635年、1932年和1934年。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自然是被全书引为中国文学“现代”开端的1635年,一个在任何关于“现代”的历史书写中都未曾被作为开始的时刻。该年为杨廷筠(1557—1627)去世之后8年,一本由他撰写介绍西学的《代疑续篇》刊刻行世。正如文章在“1635”之下所提示的,之所以将这一年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始,关键即在于“杨廷筠以‘文学’定义Literature”③Sher-shiueh Li(李奭学),The Multiple Beginning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29.。然而杨氏此处所用“文学”及其对应词Literature,无论是概念内涵还是学科史含义,都与现代所谓的“文学”有很大差别。从杨廷筠的角度来看,他并未建构任何与现代意义的“文学”概念内涵接近的“文学”思想。他对“西教”之学的描述,其思想来源是当时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艾儒略等对西方教育、学科的介绍。关于这一点,下文讨论“文学”概念时将予专门论述。
即便如此,晚明仍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生成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这不仅仅是因为五四以后的新文化学人将现代中国的文学和思想追溯至晚明,一如《新编》中提供的另外两个现代中国“文学”开端的时间节点——1932年、1934年;同样重要的是,这一时期也是中国遭遇西方的真正开始,来自于欧洲的耶稣会士带来了西方古典时期的科学、思想、文化、宗教和文学。凡此种种,都为中国士人打开了通向西方的窗口,中西知识的接触,西学思想、文化、观念的传入,为中国文化、文学提供了更新的力量。无论从何种意义(现代性/启蒙/抒情,或者王教授所说的“世界中”)上来说,晚明对于中国文化、文学都是无法避开的重要时间节点。
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新编》提供的关于中国文学“现代”开端的诸种可能,虽然都是源于对中国文学内部蕴藏的“现代性”因子的开掘:“1635年”杨廷筠对西方“文学”概念的引述,“1792年”问世的《红楼梦》“写尽帝国盛极必衰的命运,从而为不可知的‘现代’启动‘预期式乡愁’(anticipatory nostalgia)”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抑或是“1932年、1934年”周作人、嵇文甫将中国现代文学和思想的渊源追溯至晚明。但从本质上来说,又都与现代“中国”形成对应的“西方”有着难以割舍的关联:杨廷筠关于“文学”的论述,和他接触耶稣会士艾儒略等人输入的西方古典学科观念不无关系;1792年被视为“现代”文学的开端,也与英国使臣马戛尔尼来华直接相关;周作人、嵇文甫等引晚明文学为同道,更是以现代的“文学”观念对中国传统的再发现。
从目前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写作来看,学界对文学现代化进程的描述通常都是按照历史的先后顺序展开,也因此有了“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标示不同发展阶段的文学史概念。《新编》则试图打破这样一种单线直进的历史思维模式:“本书的思考脉络并不把中国文学的现代化看作是一个根据既定的时间表、不断前进发展的整体过程,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具有多个切入点和突破点的坐标图。……在任一历史时刻,以‘现代’为名的向往或压力都可能催生出种种创新求变可能。”②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欧美学界一直将“现代性”作为中国文学进入“现代”(Modern)的重要标示,而不是像中国大陆学界一样以历史的线性时间为划分的依据。尽管近年来对于这样的划分学界曾有专门讨论,然而其认识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从历史演进的序列来说,“现代”对于当下的中国来说,也仍然还是一个进而未已的过程(英语学界“Modern China”的概念在时间上一直延续到我们所谓的“当代”),而文学恰恰为这种未来的演变提供了想象的空间。《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选择以2066年——韩松的科幻小说《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作为中国文学“现代”的下一个节点,又或者是中国/世界现代化的节点。作为中国甚至是世界其他国家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参照,在现代化进程中,美国始终是世界各国共同追赶的目标。然而在韩松的小说中,美国的命运并不是步入更高阶段的文明,而是最终走向了毁灭。从这个意义来说,通过“文学”透视的中国对现代性的追求,也依旧处于不断探索和演变的历史进程中,当中也充满了种种诱惑与危险。“文学”与历史、与未来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关联与互动。一如王教授在导论中所言:“《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力求通过中国文学论述和实践——从经典名作到先锋实验,从外国思潮到本土反响——来记录、评价这不断变化的中国经验,同时叩问影响中国(后)现代性的历史因素。”③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从这一层面来说,“文学”又有着超越审美之外的意义。由此也就促使我们重新去思考长期以来已经习用的“文学”概念。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中,什么是“文学”原本并不成为问题。尽管几十年来研究的视野和角度在不断变换和调整,“文学”历史书写的对象和内容大体不脱小说、戏曲、诗歌和文学性散文的范围。然而《新编》却志在突破这样的文学史格局和框架,就内容看,“从晚清画报到网络游戏,从伟人讲话到狱中书简,从红色经典到离散叙事,这部文学史包罗各种文本和现象。传统文类自不待言,书中也展现“文”的各种媒介衍生,如书信、随笔、日记、政论、演讲、教科书、民间戏曲、少数民族歌谣、电影、流行歌曲、连环漫画和网络文学等等”④《一部“文”的文学史——王德威教授专访》,《联合早报》2017年9月25日。http://www.zaobao.com/news/fukan/celebrities-interview/story20170925-797859。。“文化”视野已经不再只是文学史研究的一种角度或者方法,而是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本身。由此,《新编》重新定义了“文学”。其意义正如王德威教授在导论中所说的:
在这漫长的现代流程里,文学的概念、实践、传播和评判也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化。19世纪末以来,进口印刷技术,创新行销策略,识字率的普及,读者群的扩大,媒体和翻译形式的多样化以及职业作家的出现,都推动了文学创作和消费的迅速发展。随着这些变化,中国文学——作为一种审美形式、学术科目和文化建制,甚至国族想象——成为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文学”。“文学”定义的变化,以及由此投射的重重历史波动,的确是中国现代性最明显的表征之一。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新编》对“文学”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是试图回应和接续中国传统“文”的概念:“尽管采取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文类,或奉行由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话语,中国现代文学与传统概念的‘文’和‘文学’之间的对话依然不绝如缕。也就是说,现代文学作家和读者不仅步武新潮,视文学为再现世界存在的方式,也呼应传统,视文学为参与彰显世界变化的过程。这一彰显过程由‘文心’驱动,透过形体、艺术、社会政治和自然律动层层展开。因此,中国现代文学所体现的不只是(如西方典范所示)虚构与真实的文本辨证关系,更是人生经验方方面面所形成的,一个由神思到史识、由抒情到言志不断扩张的丰富轨迹。”②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古今“文学”(包括古代的“文”“文章”“文艺”等)概念的内涵虽然有很大差异,然而彼此之间也并非毫无干涉,“传统”与“现代”之间有着为我们所从未意料的联系。基于这样的认识,《新编》不再局限于将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视为“文学”的现代流行观念,而将种种蕴含“文心”、彰显内心、铭记自身与世界的文字、图像、音乐、表演等等都纳入现代“文学”历史的书写范围。
如前所述,正是基于对“文学”概念的不同理解,《新编》为现代中国“文学”提供了多个开端。其中之一,即是作为全书开篇的1635年。根据该篇作者李奭学的论述,这一时间点之所以被视为现代中国文学的起始,是缘于杨廷筠在《代疑续编》中以汉语“文学”对应西方Literature。③参见李奭学:《中国“文学”现代性与明末耶稣会的文学翻译》,《明清西学六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5-126页。《代疑续编》涉及“文学”的那段文字是这样说的:
西教……有次第,……最初有文学,次有穷理学,……其书不知几千百种也。④杨廷筠:《代疑续篇》,钟鸣旦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26册,台北:利氏学社2009年版,第419-420页。
杨廷筠作为明末中国天主教的三大柱石之一,与来华耶稣会士利玛窦、金尼阁、艾儒略等都有密切交往。不但他自己和家人都受洗入教,对耶稣会士传入的知识、思想也多有了解,曾为《七克》《西学凡》《涤罪正规》等西书作序,并撰写《天释明辨》《鸮鸾不并鸣说》《代疑编》《代疑续编》等阐教著述。
而他将中国“文学”作为Literature的对应概念进行论述,源出于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的《西学凡》《职方外纪》等关于欧洲教育和学术分科的介绍。《职方外纪》成书于天启三年(1623年),当年秋刻印,署“西海艾儒略增译,东海杨廷筠汇记”;《西学凡》同样刊行于天启三年(1623年),收入李之藻编的《天学初函》,杨廷筠1623年曾为之作序。《西学凡》中有关于欧洲古典时期学术分科的详细介绍,其中关于“文科”的论述,可看到现代“文学”的影子。《西学凡》将“文科”称作“文艺之学”,包含四个方面:一、古贤名训;二、各国史书;三、各种诗文;四、自撰文章议论。又说:“自幼习文学者,先于一堂试其文笔,后于公所试其议论。”“文学已成,即考取之,使进于理学。”⑤艾儒略:《西学凡》,台北:学生书局1978年影《天学初函》本。显而易见的是,此处所谓的“文学”,虽含有现代“文学”的因子,然而却仍属不同的概念。一方面,即使是在西方的文学传统中,此时的Literature也尚未完成向现代概念的转变;另一方面,这样的“文学”因子,在中国传统的论述中事实上同样存在,六朝时期关于“文”和“文章”的论述,同样也被认为是中国“文学”自觉的标志。然而这并不妨碍《新编》将其视为中国“文学”萌生“现代性”的开端。《新编》所关注的现代中国“文学”并不局限于现代的“纯文学”,因而其在文学史的书写上有特别期待,而不仅仅是文学作品赏析和作家人物传的汇编。作者所要思考的,是近世中国文学“遭遇”世界后所显现的常与变。而明末耶稣会士输入的西方知识与观念,正是中国与西方相遇最好的注解。“文学”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文学史的书写,历来都比较强调其作为“史”的一面:真实可靠的材料,时间的序列,文学背后的事实真相,等等;而对其作为“文学”的特征则颇为淡薄。王教授在设计《新编》的写作思路时,有着不同一般的对“文学史”的理解:“众所周知,一般文学史不论立场,行文率皆以史笔自居。本书无意唐突这一典范的重要性——它的存在诚为这本《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基石。但我以为除此之外,也不妨考虑‘文学’史之所以异于其他学科历史的特色。我们应该重新彰显文学史内蕴的‘文学性’:文学史书写应该像所关注的文学作品一样,具有文本的自觉。但我所谓的‘文学性’不必局限于审美形式而已;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的判断或欣赏,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必须不断被凸显和检视。唯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作者们以不同风格处理文本内外现象,力求实践‘文学性’,就是一种有意识的‘书写’历史姿态。”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按照王教授的期望,《新编》作为一部“文学”研究著作,不应当只是史料的堆积与苦涩的叙事,而是篇篇都有极强可读性的美文。这样的期许,与百余年前王国维的一番论述暗合。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说:
学之义广矣。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则学有三大类:曰科学也,史学也,文学也。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然各科学有各科学之沿革,而史学又有史学之科学(如刘知几《史通》之类)。若夫文学,则有文学之学如(《文心雕龙》之类)焉,有文学之史(如各史文苑传)焉。而科学、史学之杰作,亦即文学之杰作。故三者非斠然有疆界,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②王国维:《观堂别集》卷四,《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9-130页。
以现代标准来说,中国传统经、史、子的许多经典都不在今天“文学”的范围之内,然而其文学性较之文学作品却不遑多让。此义之下,在近代“文学”概念下属于不同学科的作品,也就没有它们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差异明显,优秀学术著作与文学作品之间,在文学性方面具有共通之处。后世的绝大多数学术著作之所以渐失文学性,在某种程度上即与学术与文学之间的分野有直接关系,由此也造成了学者之文与文人之文逐渐呈现不同面貌。《新编》以历史之姿态回归文学本身,力图实现“文学”与“历史”的沟通与融合。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新编》以书写现代中国文学历史的文本,构筑了一道别具韵味的“文学”风景。
《新编》以不同一般的“文学”观念建构“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图像,实现“文学”与“历史”之间的相互沟通,其意义不仅在于表现“文学”,同样也意在重构“历史”:一方面,作为事实存在的“历史”是多面的,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看到的都只是历史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对历史本身的建构可以是多元、多角度的,历史的叙述也不必时时追求对真相的索解,而不妨以更加丰富的样态将历史的多面性展现在读者面前。《新编》试图重新呈现中国传统的“文”与“史”之间的对话关系,“通过重点题材的配置和弹性风格的处理,我希望所展现的中国文学现象犹如星罗棋布,一方面闪烁着特别的历史时刻和文学奇才,一方面又形成可以识别的星象坐标,从而让文学、历史的关联性彰显出来”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新编》采用了与现有任何一种文学史都截然不同的书写方式:许多篇章的作者,或具有非常“特别”的身份,包括莫言、王安忆、余华等在现代中国的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作家;或采用十分独特的书写方式,如美国华裔作家哈金关于鲁迅《狂人日记》的论文。
在注明时间为“1918年4月2日”的《周豫才用“鲁迅”的笔名写〈狂人日记〉》(Zhou Yucai Writes “A Madman’s Diary”under the Pen Name Lu Xun)的一文中,哈金认为鲁迅是作家,不能用文学评论的方式写,所以就揣测鲁迅当时的心情,用创作的方式写了一篇像是小说的文章——1918年的某一天,一个叫鲁迅的人百无聊赖,突然想到写《狂人日记》,这个写《狂人日记》的过程就变成一个故事。哈金所用材料的每个细节都是真的,但是组织起来,就变成一部小说。这样的研究方式,或许可以称之为“想象历史的方法”。当然,这里的“想象”,并不是凭空臆想,作为“历史”的书写,其中的细节都源于事实和材料。只是在书写方式上,采用了小说这种颇具“想象力”的体裁。
作为著名作家,王安忆出生于一个不同一般的文学家庭,母亲是著名作家茹志鹃(1925—1998),父亲是著名导演王啸平(1919—2003)。在《新编》中,王安忆撰写的是一篇关于她母亲的文章——《我母亲茹志娟文学生涯的三个具有讽刺意义的时刻》(Three Ironic Moments in My Mother Ru Zhijuan’s Literary Career),时间定格在1962年6月茹志娟在《上海文学》发表的《逝去的夜》。在这篇文章中,王安忆以一个身边人的视角讲述影响茹志娟文学创作背后的历史故事与细节。
《新编》中存在的如上情形,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读者:历史的本真并不如后人描述的那般一致而清晰,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历史的某一个侧面,反而更见其真实和可爱之处。由160余篇文章组成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并不志在展现一段时间上连续、有规律可循的文学历史,而是试图以多姿态的文本形式,生动地向读者展示现代中国文学多面、丰富的历史。
站在“世界”的立场,现代中国的“文学”常会呈现不同图景。《新编》对由旅行(包括时空移动和概念、情感、技术的传递嬗变)所产生的跨文化现象关注尤多,由此也更丰富地展现了“世界中”的现代中国文学面相。如普林斯顿大学古柏(Paize Keulemans)教授所写的《荷兰戏剧,中国小说和开放世界的想像》一文,关注的是明朝灭亡这一事件在跨越重洋之后成为了1666年两部荷兰戏剧的创作题材。②Paize Keulemans,Dutch Plays,Chinese Novels,and Images of an Open World,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35-45.斯坦福大学王班教授所写的《中国革命与西方文学》一文,对1940—1942年间周立波在鲁迅艺术学院教授西方文学名著选读课程作详细考察,以探讨一个红色作家如何以革命立场阐释世界文学。③Ban Wang,Chinese Revolution and Western Literature,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473-478.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的《张爱玲在香港》一文,则着重考察张爱玲香港经历的文学意义,认为正是这样一段不长却又别有内容的人生旅程,造就了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张爱玲。④Leo Ou-Fan Lee,Eileen Chang in Hong Kong,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478-483.这些内容,都体现出编者、作者不同一般的现代文学史视野和认识,由此建构一种“世界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图像。
与此同时,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又与政治变动、思想文化演变、社会变迁等息息相关,或者说在现代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政治的变动、社会的变迁、思想文化的演变本身即构成文学的历史。因此在《新编》中能看到许多看似与“文学”无多少关联的篇章,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艾尔曼(Benjamin A.Elman)教授撰写的《公羊想象与从儒学的过去看改革》①Benjamin A.Elman,Gongyang Imaginary and Looking to the Confucian Past for Reform,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478-483.,美国卫斯理学院宋明炜教授撰写的《在现代中国发现青年》②Mingwei Song,Inventing Youth in Modern China,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248-253.,等,都与《新编》不同一般的“文学”观念、“现代”视野密切相关,也因此展现出不同既往的多面、丰富的中国现代文学“历史”图像。
以现代“中国”文学为对象的历史书写应该展现怎样的“中国”,或者说哪些作家、作品应当纳入到现代文学史范畴从而使其具有“中国”的意义,这在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中似乎并未成为问题。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初期关于“新文学”历史书写的文学史著作(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抑或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唐弢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是新近出版的各种以汉语写作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在文学史的空间结构上都没有超出作为民族国家形态的“中国”范围。然而这却并不意味着问题不存在。在一篇题为《文学地理与国族想象: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的演讲中,王德威教授向传统意义上的“中国”论述发问:
在二十世纪文学发展史上,“中国”这个词作为一个地理空间的坐标、一个政治的实体、一个文学想象的界域,曾经带给我们许多论述、辨证和启发。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面对新的历史情境,当我们探讨当代中国文学的时候,对眼前的“中国”又要做出什么样的诠释?而这些诠释又如何和变动中的阅读和创作经验产生对话关系?③王德威:《现当代文学新论:义理、伦理、地理》,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7、118—119页。
王教授发出这样的疑问,自有其作为海外中国文学研究者的现实关怀,却也与新时期中国文学创作主体的空间、地域特征息息相关:“过去六十年来在大陆中国以外,也有许多文学创作热切地进行着。包括香港、台湾,马来西亚华人的社群,还有欧美的离散作家群等。因为政治和历史的原因,一九四九年之后,这些不同地域的中文创作尤其形成蓬勃发展的现象,而这些现象以往都被称为‘华侨文学’‘海外华人文学’或者是‘世界华人文学’等。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分野是不是仍然有效呢?当我们谈论广义的中国文学时,要如何对待这些所谓‘境外’文学生产的现象和它们的成果呢?难道仍然需要用过去的‘华文’‘世界’‘华侨’等一系列名词来定义这些作家和作品,以及他们和中国内地文学之间的关系吗?”④王德威:《现当代文学新论:义理、伦理、地理》,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7、118—119页。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在为《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撰写的导言中,王教授提出了一个对现代文学研究来说具有创造性的概念——“世界中”(Worlding),以此将过去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范围的“华语”文学创作纳入“现代中国文学史”写作当中。
《新编》一改过去以民族国家立场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的做法,“跨越时间和地理的界限,将眼光放在华语语系内外的文学,呈现比‘共和国’或‘民国文学’更宽广复杂的‘中国’文学”⑤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第11页。。正如王教授在导论中所揭示的,其所关注的是“世界中”的中国文学,也就是他一直以来都致力于宣扬的“华语语系文学”。所谓“华语语系文学”,“原泛指大陆以外,台湾、港澳‘大中华’地区,南洋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的华人社群,以及更广义的世界各地华裔或华语使用者的言说、书写总和”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通过将这一概念引入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当中,由此呈现与汉语世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完全不同的格局:
《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所导向的华语语系视野也可能引起异议。如上所述,这本文学史在海外编纂,自然受到客观环境和资源的局限,难以和大陆学界的各种宏大计划相比拟。英语世界的读者也未必有充分的知识准备,因而必须做出适当因应。然而当我们将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语境里,一个不同以往的图景于焉出现。近年中国史学界流行“从周边看中国”的论述即在提醒,中国历史的建构不仅是“承先启后”的内烁过程,也总铭记与他者——不论是内陆的或是海外的他者——的互动经验。更何况中国现代文学的兴起,原本就是一个内与外、古与今、雅与俗交错的现象。②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作为《新编》编纂理念和整体框架的设计者,王教授长期关注海外华语语系文学(Sinophone Literature),视野所及,包括中国大陆之外的香港、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以华语创作的文学作品,其中一个重要话题是关于“中国性”的讨论。③参见王德威《华夷风起:马来西亚与华语语系文学》(《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6年第1期)、《华语语系的人文视野与新加坡经验:十个关键词》(《华文文学》2014年第3期)、《华语语系文学:花果飘零,灵根自植》(《文艺报》2015年7月24日第3版)、《文学地理与国族想象:台湾的鲁迅,南洋的张爱玲》(《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3期)、《“根”的政治,“势”的诗学——华语论述与中国文学》(《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1期)等。
海外语境自然是作者试图以更广阔的“中国”视野来观照中国现代文学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与传统中国相比更广阔的时空结构中,王教授试图以更开放的视野建构现代中国的文学世界:“有鉴于本书所横跨的时空领域,我提出华语语系文学的概念作为比较的视野。此处所定义的‘华语语系’不限于中国大陆之外的华文文学,也不必与以国家定位的中国文学抵牾,而是可成为两者之外的另一介面。本书作者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澳洲、美国、加拿大、英国、德国、荷兰、瑞典等地,华裔与非华裔的跨族群身份间接说明了众声喧‘华’的特色。我所强调的是,过去两个世纪华人经验的复杂性和互动性是如此丰富,不应该为单一的政治地理所局限。有容乃大:唯有在更包容的格局里看待现代华语语系文学的源起和发展,才能以更广阔的视野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多所体会。”④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在“华文文学”“华语文学”等概念被广泛指称中国大陆之外的汉语文学写作的背景下,王教授突破这一框架而将世界范围内的汉语写作纳入“中国”名义之下作整体思考,体现其以“世界中”的视野建构“中国”文学现代世界的追求。无论其是否能获得广泛的认同,却体现出一种书写中国现代文学历史的不同视角。
另一不容忽视的因素是长期以来海外华裔学者关于“文化中国”的讨论。⑤较早关注这一话题的如杜维明(Tu Wei-ming,The Living Tree:The Changing Meaning of Being Chinese Today,Stanford,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王赓武 (Wang Gungwu,The Chinese of China,Selected Essays,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等。自近代以降,对散居世界各地的汉语人群来说,地理空间的疏离与文化上的向心力二者之间形成张力,不断丰富着“文化中国”的内涵。而以此为基础生长的“华语语系文学”概念,也同样承载着这一使命:“中国作家的异乡、异域、异国经验是中国文学现代性最重要的一端……‘中国’文学地图如此庞大,不能仅以流放和离散概括其坐标点。因此‘华语语系文学’论述代表又一次的理论尝试。”⑥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自清末以后,汉语文学创作的版图不断向外延伸,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中国”现代文学史都应当包含台湾、香港以及澳门的汉语写作。然而这样的内容,在以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是缺位的,只是以地域文学史的形式予以专门讲述。如此做法,在“中国”概念之下都不免存在种种遗憾。而在此地域之外的汉语文学创作,又往往被冠以“海外中国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等名目,被排除在现代“中国”的文学之外。《新编》试图突破这种二元模式,而以“华语语系文学”作为观照点:“华语语系观点的介入是扩大中国现代文学范畴的尝试。华语语系所投射的地图空间不必与现存以国家地理为基础的‘中国’相抵牾,而是力求增益它的丰富性和‘世界性’。当代批评家们扛着‘边缘的政治’‘文明的冲突’‘全球语境’‘反现代的现代性’等大旗,头头是道地进行宏大论述,却同时又对‘世界中’的中国现代性和历史性的繁复线索和非主流形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正是一个悖论吗?”①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突破地理的局限,带来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新“世界”。
在“文化中国”或者“文学中国”的思考当中,另一重要的层面在过去的文学史、文化史书写中也常被忽略,这就是明末以来来华传教士的汉语创作和翻译,由他们所带来的关于世界文化、文学的不同面相和声音。“中国文学”对应的是汉语书写的文学作品,不但地理上处于“中国”之外的汉语文学(华语文学)写作在文学史书写中无处存身,进入中国的传教士的汉语写作(包括翻译成汉语的作品)也未能受到关注。而这种种内容,都是构成“文化中国”“文学中国”不可分割的部分。于是在《新编》中,我们看到了许多非常有意思的篇章,如关于英国罗伯特·马礼逊的中国文学和翻译现代性问题的论述(1807年9月6日)②John T.P.Lai,Robert Morrison’s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56-62.,英国翻译文学先驱威妥玛觐见同治皇帝提出建立翻译体制(1873年6月29日)③Uganda Sze Pui Kwan,The Politics of Translation and the Romanization of Chinese into a World Language,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119-125.,等等,都可以看出编者所致力于重新发现的中国现代文学所蕴含的广阔空间,一个“世界中”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