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立
美国自然女作家玛丽·奥斯丁(1968-1934)一生中创作了32部作品,其中包括小说、故事集、诗歌以及文学评论等。真正让她蜚声文坛的是她的散文集《少雨的土地》(1903)。此外,她的其他作品如《筐妇》(1904)《无界之地》(1909)《天才女子》(1912)《旅行的尽头》(1924)以及她的自传《地平线》(1932)都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青睐。奥斯丁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以沙漠为创造背景,置身于壮美的美国山河里,奥斯丁却唯独对那甚至令男性都望而却步的荒凉严酷的沙漠情有独钟。她被称之为“第一位试图把西部沙漠绘制成一片生态文化地区的具有创造性的作家”(Buell,1996:78-79)。在奥斯丁的众多作品中,女性命运和生态环境一直是贯穿始终的主题,奥斯丁以其12年之久的沙漠生活为素材,在作品中将女性的命运和沙漠生态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刻画了许多个性鲜明独立自强的女性和贪财逐利、不堪忍受沙漠恶劣环境的失败男性。以此,奥斯丁抨击了西方社会的男权制度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体现了其生态女性主义价值观。
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与自然存在天然的联系,女性历来比男性更接近自然,女性的生育能力如同大自然能够孕育生命。男权制度下的男女两性的关系与西方世界人类中心主义体系下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类似。生态女性主义者反对一切形式的霸权统治关系和西方二元对立思想,认为压迫女性和掠夺自然以及种族歧视、阶级压迫、同性恋主义之间是相互关联的。生态女性主义的政治目的是力图结构压迫的社会、经济与政治制度,重新建构更加可行的社会和政治形势(Lahar,1996)。
奥斯丁在《少雨的土地》这部作品中描绘的自然与女性就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这部作品里的沙漠一反人们传统认知中干旱贫瘠、寸草不生的固定形象,它不仅哺育了千千万万的动植物,还为美国西南边疆地区以印第安人为首的各族人民提供了和谐生活的乐园。在奥斯丁看来,沙漠不是毫无生机环境恶劣的地狱,而是一片“你一旦拜访过,就一定会回来的土地”(奥斯丁,2008:56),一位充满魅力、神秘、有权威的伟大独立的女性,是男权制度的反抗者和人类中心主义论的批判者。程虹认为奥斯丁这样做,“并不是一种对世俗的挑战,而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本能”(2000:78)。奥斯丁写道:“如果沙漠是个女人,我非常清楚她会像什么...这样的容貌会让男人没有欲望地服侍她,她伟大的思想会让男人的罪孽变得无足轻重,她热烈但不渴求,而是充满信心”(2008:4)。那些代表着西方物欲世界的贪得无厌的白人男性来到沙漠试图征服并掠夺大自然,却最终被沙漠制服,沙漠“像猫一样,把他们按在爪子下面”(2008:6)。一直以来,沙漠被视为是文明的对立面,亟待人类去征服,就像男权制度下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女性。奥斯丁正是从批判男权制度着眼,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对自然的统治结合起来,将沙漠女性化,沙漠对试图征服和掠夺它的白人男性的制服和对当地各类生命的庇护滋养正反映了女性在与男权制度长期抗战中自身独立自强、不卑不亢的新型女性身份建构。
奥斯丁的沙漠写作中除了有女性化了的沙漠这位主角,还有一些同样重要角色,那就是沙漠中生活的女性们。在她的沙漠系列作品中,奥斯丁笔下的女性经历了一个成长和身份建构的过程。她在“十八里屋里”塑造的女性是婚姻的附属品和男性的玩物,其中的Mrs.Wills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甚至认为自己依赖丈夫、扮演柔弱的家庭天使的角色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他的丈夫抛弃她,她才不得不开始自谋生路。然而《少雨的土地》里,奥斯丁笔下的印第安女性却是独立自强、自我身份感极强的女性典范。这些印第安妇女通过与沙漠建立联系,“仅仅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养大自己的孩子”(奥斯丁,2009:99)。奥斯丁笔下的印第安妇女Seyavi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代表,他早年丧夫,自己靠砍柳条编筐与孩子相依为命,她说:“一个男人得需要一个女人,但是女人只要有个孩子就足够了”(2009:91)。奥斯丁把印第安女性比喻成艺术家,“每一个印第安女性都是艺术家——观看、感觉、创造”(2009:118)。她们的编筐技术精湛绝伦,在沙漠的滋养下,她们摆脱了男权社会的束缚,确立了自己独立自强的女性身份。
美国生态女性主义者苏珊·格里芬在《女性与自然》中指出:“女人的本性是被动的, 她是一个等待装满的容器”(吴琳,2011:256)。在美国的沙漠边疆开拓史上,女性几乎在一开始都是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被动地来到边疆沙漠地区,有些是追随丈夫而来,有些是迫于生计随家搬迁至沙漠。离开了从小生活的“温室花园”的女性在与恶劣的沙漠环境磨合的过程中渐渐发现沙漠的魅力,得到沙漠的滋养,重建新的人生,玛丽·奥斯丁就是这样一位女性。像其他女性一样,奥斯丁也是位“不情愿的朝圣者”(徐海香,2014:93),她出生并成长在一个男权制家庭中,幼年丧父,母亲重男轻女,偏爱哥哥。幼年奥斯丁便展现出出众的写作天赋,却不受生母待见。迫于生计,奥斯丁随母亲离开自小生活的美丽小镇,来到加利福尼亚的沙漠与哥哥会合。成年后的奥斯丁嫁给一位屡遭商场失意的男子,又产下一位智障女婴。陷在这场无爱的婚姻里的奥斯丁本就苦不堪言,加之她的写作事业与家庭生活无法平衡又遭到来自周边邻里的冷嘲热讽,奥斯丁的身心几近崩溃。然而,当奥斯丁将视线转向那片干旱荒凉的沙漠时,她却发现了她异样的美。沙漠给奥斯丁以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她在沙漠生活的17年也是她写作事业最高产的时期,她的成名作《少雨的土地》正是以她在沙漠的所见所闻所感为主线,描绘了一幅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乌托邦式的理想生活图景,这也正是奥斯丁所向往的生活。奥斯丁把她对理想生活的憧憬都用文字的形式描绘进了这本书里,正如Kircher说的那样:“这本书与其说描写的是沙漠的风土人情,不如说是奥斯丁对精神避难所的渴求”(1995:14)。如果说是写作给予了奥斯丁精神的慰藉,那么沙漠便是她写作才能的滋养者。奥斯丁“以艺术的形式,将西南沙漠自然环境、作家的、生活经历、艺术创作三者联系起来,成为有机整体”(张雅萍,2014:66)在沙漠的滋养下,奥斯丁摆脱了男权社会的枷锁,成为了一位不再依附男性、精神独立、事业有成的新女性。
作为独立女性的沙漠给予了在沙漠中努力生活、敬畏自然的女性以滋养,对那些贪财逐利、凌驾于自然之上的男性却回以重击。随着美国西进运动的推进,19世纪中叶,加利福尼亚地区黄金的发现使得美国出现了史上著名的“淘金热”,加之政府的鼓励和媒体的导向,成千上万的淘金者为追逐财富涌向西部沙漠。这些所谓的“西部拓荒者”大肆掠夺土地和财富,对印第安人赶尽杀绝,使印第安文明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但是,当面对广袤无垠的沙漠时,这些代表着发达社会物质文明的野蛮掠夺者却不得不心生畏惧。
奥斯丁在《少雨的土地》里描写的采矿人(pocket hunter)和赶骆驼队的商人Salty Williams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们都曾因受不了沙漠恶劣的自然环境而出走沙漠,却又因无法融入西方世界资产阶级上层生活而又不得不回到沙漠,他们是被沙漠征服的失败者。沙漠是“任性的,有能力施暴的,他对于那些试图统治她的白人男性是危险的”(2008:5)。奥斯丁的丈夫WallaceAustin也是一位为沙漠打败的男性,毕业于加利福尼亚大学的Wallace一生致力于经营葡萄园,但却屡遭失败。在她的自传《地平线》中,奥斯丁回忆道她的丈夫并没有成为葡萄园主的天赋(Austin,1932),虽在商场上屡遭失败,Wallace却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眼看家徒四壁,却依然拒绝一份在当地教书的工作,以至于全家只能靠着奥斯丁通过家教赚来的微薄收入过活。Wallace不支持奥斯丁的写作事业却又没有能力像真正的男人一样养家糊口,让妻女衣食无忧。从某种程度上说,丈夫的无能也是促使奥斯丁快速成长为一个独立坚强女性的催化剂。如果不按沙漠的规律生活,人类便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这些男性来到沙漠并不是出于对土地的热爱而是受利欲的驱使。因此,与其说是沙漠打败了他们,不如说是他们自己荒谬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把他们推向了失败。
无论是作为美国社会历史发展的时代烙印,还是作为美国自然文学创作中的主要意象,沙漠已经成为根植于美国文化中的重要符号象征。在奥斯丁的沙漠写作中,沙漠不仅仅是其文学创作的自然背景,更是被女性化了的主角。沙漠从被征服的对象到主角的转变与女性由男权社会的附庸到独立自强的身份构建交相呼应。女性与沙漠建立联系,按照自然的规则生存,在沙漠的滋养下逐步自强自立,而沙漠中的白人男性以征服者自居,破坏沙漠生态,唯利是图,反而自食其果,被伟大的沙漠打败。通过分析奥斯丁沙漠写作中的两性与自然的关系,奥斯汀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