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食』成『饿』
——浅评叶清河中篇小说《饿》

2018-11-22 19:42李衔夏
都市 2018年11期
关键词:清河卡夫卡饥饿

李衔夏/ 文

由于是同城的小说作者,我和叶清河有比较多的交流机会。从2016年开始,我跟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互换一篇小说评侃切磋,于是我得以读到中篇小说《饿》初稿和定稿两个相对迥异的版本,从而一窥叶清河小说创作的习惯或者所谓的奥秘。刊发版最大的变化主要有三点:一是从四万五千字缩减成两万五千字,差不多可以算作是劈掉了一半,更加紧凑、纯粹了;二是从上下半部结构变成了平行蒙太奇结构,给读者的感官享受更加丰富和强烈了;三是从完全第三人称叙事变成了第一和第三人称交替推进的模式,王小波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就作过这方面的尝试,它能有效破开人物内心与外在世界的壁垒,既保持了主观视角的情感色彩,又具备了客观视角的理性深度。两个版本我各读了两遍,相当于把一部中篇读成了一部总字数14万字的长篇。下面我将结合此前对叶清河小说的持续阅读印象,重点谈谈中篇小说《饿》刊发版(《都市》2018年第2期)的一些心得与想法:

一、在人的异化中抓取灵魂的“不饿之饿”

叶清河的《饿》必然会让读者们第一时间联想到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饿》显然是对《饥饿艺术家》的一种致敬,它的命题也构成了某种传承与沿袭:关于人的异化。我曾经说过,“现代小说始于卡夫卡,也死于卡夫卡。”为什么卡夫卡的模仿者们统统淹没于其身后?那是因为卡夫卡开创了一条只有他可行的道路。卡夫卡让人变成甲虫、让人表演饥饿,他的立足点是现实之外的,他的成功在于刺激了人们猎奇的心理。但这种风格一旦承袭到第二第三个作家那里,它的非法性就凸现出来了,一下子就流于通俗传奇去了。因此,叶清河如此明目张胆地继承卡夫卡的表现主义写法,其实是非常有风险的,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因此,当看到叶清河坚定地走在以超现实的想象力表现人类异化过程的小说创作道路上时,我个人是很钦佩的。叶清河已经回到了写作最本初的状态,用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方式表达自我,我曾经写过一首叫作《山坡书》的诗,里面有一句话:“精神与灵魂/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正如此刻——/我的精神像坡拱一样圆润饱满;而灵魂/已似脚下的山径,清瘦绵长……”叶清河在《饿》中,正是在用自己精神之饱满,写当下人们灵魂之饥饿。叶清河还写过一部中篇叫作《病》,与《饿》形成了姐妹篇,可以对照阅读,《病》写的是人的心灵之病,《饿》写的是人的灵魂之饿。评论家谢有顺认为:“清河并不同于卡夫卡,因为他们处于不同的时代,清河写出的是这个时代人是如何被异化的以及这个时代人的孤独感。”

小说里,男主角葛全德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饥饿,这与饮食无关,因为灵魂之饿,是无法用食物填补解决的。小说交代了葛全德的生活背景,他被倾注了全家人的资源,因此也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但现实中却碌碌无为,实现不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在爱情和婚姻上也落后于自己的弟弟。叶清河并没有展现出葛全德这种饿的渐变加重的过程,而是用了卡夫卡《变形记》开头的做法,一来就“饿”。但他用了另外一种方式令“饿”生变,那就是饥饿岛。在饥饿岛上,人们永远不会饿,但却要一直吃东西。甚至比赛吃东西已经成为一种最具观赏价值的表演项目,这就写到了卡夫卡《饥饿艺术家》的反面去了,用生理上的饱去反衬灵魂上的饿,饿的生理感觉本身反而成了不会饥饿的人的一种灵魂焦渴。这就写出了当今这个时代的饿,不同于卡夫卡的饿,某种程度上说,是对《饥饿艺术家》的补充。正如刘震云说,我们不缺聪明人,而缺的是踏踏实实的笨人。张炜也说,现在常常忧虑的不是知道得太少,而是知道得太多。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状况,叶清河在《饿》中告诉读者:在这个生活丰足的时代,我们已经很少会有饥饿的感觉,但恰恰是这种饥饿感觉的缺失,导致了我们灵魂的饥饿感。它看似悖论,但存在即是合理。在此,我们不得不佩服创造汉字的老祖宗们,“饿”字由“食”和“我”组成,“我”在不断地进“食”,却反而形成了“饿”。“我食”是一种欲望,有了欲望,就会产生“饿”的感觉。叶清河看到了这点,他用文学的“无用之用”,写出了灵魂的“不饿之饿”。

二、“饥饿岛”的历史寓言性

小说是这样介绍饥饿岛的:“这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国,许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很大的饥荒,岛上饿死了一大半的人。后来,饥荒过去了,为了铭记那场饥荒,老国王颁布了命令,把这岛改叫了饥饿岛。”从近的来看,这是对三年自然灾害的一个映射和隐喻。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个特殊时期,但可以说,我们都是那个特殊时期的子民,正如生活在饥饿岛的后世子民一样,今时今日的我们已经饮食富足,基本处于温饱线以上,像饥饿岛的人不会感到饥饿,但我们的灵魂依然传承着上一代人关于饥饿的恐慌记忆,我们依然背负着饥饿的十字架,我们无法因物质的充裕而摆脱饥饿的噩梦。从远的来看,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何尝不是人类战胜饥饿的一个艰难过程,饥饿的记忆印刻在人类的基因深处。叶清河对“饿”这个命题的挖掘,具有深刻的历史寓言性,我将之概括为:人性历史主义。人性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它还具有传承和叠加的意义,历史对人性的作用是巨大而明显的,也正因如此,人性可以发展和进步。

在当今时代,人们已经久违了饥饿,进食不再因为饥饿,而是出于对时间的规律把握,以及生理养生考虑,它其实已经进入到一种文明和道德的层面。对饥饿的无感,实则是对人性本质的遗忘,是对人的动物性基础的缺失。饥饿感是人类劳动的直接目标和根本动力,从而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源泉。丧失饥饿感,无疑是人类面临的一场隐形而重大的危机,它将改变人类的生存生产模式,把人类带向未知的方向。作为作家的叶清河,正是要指出这个问题,促使人类反思,提醒人类:饥饿的重要性。男主角葛全德的饥饿感看似莫名其妙、无中生有,其实是在现实困境的焦虑中生发的对饥饿本质的人性觉醒。好比今时今日我们接触的人越来越多、通信手段越来越多元发达,但人的孤独感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凸显。葛全德是属于人类饥饿感觉醒的先知先觉者和早知早慧者。小说结尾写葛全德在斗食场上吃生肉、啃石头,是对人类远古时代茹毛饮血的返祖回顾。叶清河指出了饥饿感的永恒性,它既是人类的起点,也必然是人类的终点。葛全德因为啃食石头而成为了英雄,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很多人通过啃食树根树皮存活了下来,剩者为王。如果一个人可以通过啃食石头而解决饥饿问题,那么他必然是无敌的,其他人想要学习他,他便成了英雄。

叶清河在最后亮出了底牌,饥饿岛梦境与葛全德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具有一一对应关系,这是对这部小说借古喻今的创作追求的一个正面申明。当然,我个人是觉得这个申明有点唐突、也有点多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方为上品。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看,除了葛全德之外,其他人物相对比较平面化和符号化,这或许是叶清河目前创作的一个常见问题,也算是突出问题。在我看来,小说人物本身是没有主次之分的,只有出场时长的区别,根据叙事的需要,有些人物戏份多,成了主角,戏份少的成了配角,但无论主角配角,都是平等的人,都应该得到作者公平的对待、同等用心的创设。好比电影《阿飞正传》里,梁朝伟只出现在最后那个只有三分钟的镜头里,但这个镜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是载入电影史册的。梁朝伟饰演的赌徒之所以在一个镜头里表现得如此精彩出众,是因为导演王家卫早就把这个人物的完整性格、完整背景、完整故事想得非常丰满,而且他也拍了很多胶卷,只是没有剪进电影里,因此梁朝伟演绎的情绪是系统的、饱满的、富有内涵的,因此才有了惊鸿一瞥的艺术效果。如果《饿》可以做到不直接点明对应关系,也让读者品觉出现实与梦境的人物关联,而且关联能使人物的立体性达到0.5+0.5>1的效果,那么它的艺术造诣水平就将提升一个等级。

三、情节越是背离现实,逻辑越应遵循现实

作家徐则臣曾说:“小说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让人相信。”卡夫卡的夸张和变形之所以能让读者信服,是因为他精细刻画了夸张和变形状态下人物真实的心理。我觉得,情节越是背离现实的小说,越应该遵循现实的逻辑,只有逻辑严密过硬、细节扎实真切,才能把读者留在作品营造的那个魔幻空间里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依我来审视《饿》的逻辑,还是有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破绽。比如,饥饿岛上的居民既然是不会感到饿的,为什么还是限定每餐的食品供给量呢?按理说,根本就不需要供给的,极致一点处理,甚至可以说饥饿岛除了斗食场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存在食物。小说写葛全德初到饥饿岛就被带到了餐厅,一个没有饿民的岛上应该是不会有餐厅的吧,光靠游客它也不可能维持运营啊,而且小说的饥饿岛部分也没写葛全德之外的岛外之人。再比如,小说写到饥饿岛上有一个训练场,准备上斗食场的选手要在训练场进行挨饿训练,饥饿岛的居民是不会饿的,又如何让他们挨饿呢?而且如果挨饿的天数越多,斗食的能力越强,那么斗食就不是能力了。按照现实大胃王比赛的逻辑,要训练一个大胃王,肯定是要不断给他增加食量,每天像填鸭一样往他肚子里塞进更多的食物,这样才能把他的胃撑大,而不是用空腹来锻炼,不进食只会让大胃王的胃越来越小,食量越来越小。而且太久不进食,一旦放开了吃,很容易撑破胃壁。一般是长期保持大食量,在赛前几天适当空腹,既让胃大,也让胃空,从而提高进食的战斗力。当然,这些问题也不影响《饿》这篇小说的成立,毕竟饥饿岛的情节全都可以归结为葛全德的一个梦,梦里的逻辑自然是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的。在这里提出这些问题,只是探讨如何让《饿》更加完美、更加能令人信服。越是扎根于现实逻辑,夸张变形的创意就越是具有感染力、震撼力。

四、“叶清河”是这个时代的反义词

研究一个作家的作品,最深入的方式是了解他的生命轨迹、他的心路历程。叶清河写过一部叫《跳出圈外》的长篇小说,也写过一篇叫《我的颠倒人生》的散文。前者写的是他的“出走”梦,后者是回忆他的“出走”梦。这两个篇名也可以一窥叶清河的人生追求。由此不难看出,叶清河的“出走”基因是与生俱来、充分酝酿、思前想后的一种“命中注定”。他读师范出身,很早就拿到了令人羡慕和崇敬的公办教师铁饭碗,但在他骨子里的不安分子“作祟”下,他毅然辞去了公职,踏上了漫漫打工之路。绝大多数打工者都是一种生活的被迫选择,而叶清河却完全是主动的,他似乎是带着作家的崇高使命,要代表上帝去体察人间、感悟底层、历经苦难。《饿》中葛全德的饿就是叶清河的灵魂之饿。他在《我的颠倒人生》中罗列了辞去教职后从事过的工作:“如果按行业分,有鞋厂、旅游公司、航空公司、工地、广告公司、建材公司、公安局;如果按工种分,有厂刊编辑、文案策划、秘书、装卸工、楼市记者、导购员、辅警;如果按单位的性质分,有私人企业、国有企业、机关单位、媒体单位。”目前,叶清河已回归体制内,身份在电视台,肉身在区级宣传部门,工资虽然比有正式编制的人差了一大截,但至少生活是稳定、规律的,因此近几年他得以腾出手脚来创作出了一批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之路逐渐打开局面,开始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我认为当前的叶清河还处于写作不够自信、不敢迈开大步伐的状态,他还没能很好地将曾经的这段经历转化为小说文字,背后的厚重力量还无法凸显出来,如果哪天他解决了心中的这个瓶颈,把生活的砝码压在小说肩头,把时代的痛写好、写透、写绝,他一定能飞升到一个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叶清河身上有一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国家开放二胎政策,据我所知,纠结生二胎的家庭一般都是男方想生、女方犹豫,因为女性生育需要经历漫长的煎熬、剧烈的痛苦、分割一份新爱的焦虑、数十年的牵肠挂肚。但叶清河却是反过来的。他不想生、他老婆想生。他们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他老婆想生一个女儿,最终她如愿了。这当中肯定经过一番明流暗涌,是叶清河妥协了。行非常之事者,必非常之人也。叶清河有些意识是超前的、有些意识是保守的,但不管怎样,他是特立独行的,他总是站在时代的反面,露出孤独萧索的背影。当所有作家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继承卡夫卡的风格,叶清河却毅然匍匐前行。当作家们纷纷在写从乡入城的艰难时,叶清河却写出了《农耕记忆馆》《土地博物馆》等一批进城者回望乡村美好的小说,他是通过烘托乡村美好来反衬城市艰难,他的批判是一把温柔的刀,杀人于无形。我认为,“叶清河”这个词语,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反义词。我希望他能够坚持自己的这份珍贵的“颠倒”,一个作家如果可以跳出他所生存的时代,那么只要他能找到一个支点,就能撬起整个时代。

五、葛全德身上的叶清河基因

叶清河给《饿》的男主角安上了两个非常具有象征意味的字:全、德。在我看来,这是叶清河很重要的两个性格特征,我将其命名为是葛全德身上的叶清河基因。“全”代表周全,现实生活中的叶清河是个谨慎之人,思考问题总会辐射到方方面面,宁可不做,绝不做错。“德”代表道德,叶清河是个非常注重道德伦理的人,我相信,《饿》里的葛全德背负家庭的厚望与重责,基本是叶清河的心路历程,是胸中的苦闷和愁困使叶清河保持着清瘦的身形。这样的作家,注定是要与现实主义为伍的,尽管叶清河在慢慢地给自己的作品增加现代主义色彩,用诗人郑小琼的话说,“叶清河正逐渐成长为中国当代的卡夫卡”。但叶清河骨子里的现实主义基调一点也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么在意他身边的人,他生活的社会,他生存的国家。他的小说始终镌刻着很深的社会烙印,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现实的压逼下愈加凸显、立体。叶清河的野心在于每写一个人,就是写出其背后代表的一群人,通过写好几个人,从而写出几群人,最终带出整个社会、整个时代。

如果叶清河仅仅只停留在“全”和“德”的层面上,那么他是绝对不可能走上作家之路的。在我与叶清河近年来针对彼此文本做深入文字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实则隐居着一个不可一世的叶清河。他偶尔会展露出一点左顾右盼之人不可能具有的强大自恋,这种自恋具体体现为在对一些问题的判断上的坚定与决绝。他有多内敛,就有多坚决。因此,文字里的叶清河是一个对世界有明确态度、有完整价值体系的作家。他有立于世界之巅的壮心。《饿》里面葛全德那个疯狂的梦,那些信马由缰的想象,都是那个隐藏的叶清河在作法。葛全德不可名状的饥饿,其实就是叶清河灵魂里强大的理想欲望无法得到满足的一个隐喻式表达。叶清河通过写葛全德疯狂进食,来取得某种情绪上的平衡,把内收的情感做一次彻底宣泄,让那个隐藏的叶清河获得一次自由天性的解放。叶清河是个巨大的矛盾体,矛盾本身给了他写作的无限矿藏。

从性格看,叶清河跟卡夫卡真的很相像,叶清河虽然没有卡夫卡的腼腆、羞涩、敏感,但却有卡夫卡的犹豫、顾盼、追求完美。卡夫卡临死前要求焚毁自己所有作品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都说一个作家会走上怎么样的写作道路、写出怎么样的类型风格,与作家本身的心性密切相关。由此看,叶清河喜爱卡夫卡的表现主义并敢于在表现主义的道路上匍匐前行,正是源于他在性格上与卡夫卡的某种苟同。我时常在反思,其实我和叶清河作为80后作家,已经有发表有转载了,我们比起杜甫、曹雪芹、卡夫卡、王小波这些生前籍籍无名的伟大作家已经幸运很多,这当然是乐观的想法,如果悲观一点,或许我们还写得不够自由、不够尖锐、不够独特。在此我有一个建议给叶清河,如果想要在夸张变形的写作道路上超越卡夫卡,就必须首先在心性上超越卡夫卡,怎么样的心性造就怎么样的写作,心性超越了卡夫卡,写作才有可能超越卡夫卡。至于如何让自己的心性更加摧枯拉朽,就要靠叶清河自己去悟了。有这么一种可能,叶清河继承发扬卡夫卡,就像曹雪芹继承发扬兰陵笑笑生一样,写出比《金瓶梅》更加成熟、剔透、开阔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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