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亮/文
那里有条河,在干旱季节,我们常去河里洗澡,目前,那条河没有流水了……
先辈们紧紧地连接着那个地方,那个村庄。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死去的亲人,总把死者像包袱似的背着。
——胡安·鲁尔福《悠远的记忆》
每年入秋,埠曲便是方圆几十里最繁忙的村庄,村前码头上泊满了来拉绿豆和地瓜干的货船,它们中的上品被拉到招远做成驰名中外的龙口粉丝,最次的也被运到蓬莱做成廉价的蓬莱老烧。知道八仙里的铁拐李吗?据登州著名学者考证,铁拐李的酒葫芦里面装的就是正宗的“蓬莱老烧”。这篇文章据说后来发表在英国的《Decanter》杂志上,只可惜没有中文译本。
河边街道有不少店铺:酒馆啦,钱庄啦,还有一座时常发出“呜哩哇啦”读书声的私塾,私塾里的一口老钟,敲的时候可以把屋顶的灰尘震落下来。我们家在村东有一间银匠铺,做一些手镯、耳环、门帘挂钩之类的银饰。往来的船工会给自己的老婆或是相好的带上一两件银饰,就算他们赊账也不怕,可以直接找雇主要钱,他们的东家都靠埠曲的绿豆和地瓜干发财,当然不会轻易得罪埠曲人。
“大跃进”的时候,连续几天几夜,解放军的大卡车往王屋山脚下不停地运东西,运来的东西显然很重,卡车在半坡上缓慢地爬行,屁股冒着一股股黑烟。事先盖了房子又筑起高墙,墙上拉了铁丝网,院子门口有两条黑色的大狼狗。后来才知道汽车拉来的是炸药。开山炸石,国家要在这里修水库。
大坝一起,黄水河被拦腰截断。整个村子被水淹没了,许多人家挑上家当,领着妻儿老小,把政府开的证明贴身缝好,投亲靠友,寻条活路。没走的人家在岸边的薄地上建房。又成了一个埠曲,像是一个被遗落的村庄。年轻的后生问现在的埠曲和以前的埠曲比如何?老成人咬着烟袋,吸上几口便不住地摇头,嘴巴里吐出的烟雾浓烈呛人,咳嗽一声接一声,嘴里仍倔强地含着烟袋,欲罢不能。
离村的时候,村里人带走了那台老碾,毕竟要靠它碾压粮食。还有那块刻着“民族英雄”的纪念碑。那台碾直到前几年还在村前的空地上,有一铺炕那么大,碑被立在半坡上,字上的颜色早就褪掉,不再有人去补。老碾后来成了老人们饭后休闲的场所,他们围着碾台坐成一圈,孩子们光着屁股在碾台上,哭笑打闹,拉屎撒尿,后来听说被人砸了垒了猪圈。
我从塔县(帕米尔高原)回来的那天下午,一进家门电话就在厚重的羽绒服里震动起来,让人心里直发毛。我很害怕接老家的电话,原因很难说清楚。电话是东阳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埠曲要拆了,地也被征购,你得赶紧回来。能听出来,东阳很高兴。我一下愣了,这是一个令我不安的消息。好好的村子,为什么非要拆呢?东阳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也许是后半截我只是拿着电话,没用心听。
我第一时间通知了父亲。父亲不住地叹气,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颇踌躇了一阵,最后无奈地说,还是回去一趟吧。父亲和我想的一样,母亲的坟埋在埠曲,我是一定要回去的。父亲拿来一个褐色信封给我,说里面装了一万块钱,父亲当着继母的面递给我,继母没说话,一直在旁边抹着桌子。父亲说,如果要迁坟,一定找雀儿山的姜阴阳。我没有细问缘由。我带上父亲收拾的东西(几条送给我大伯的雪莲烟和一顶带给爷爷的皮帽)。一出门,风吹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天气预报说要连续三天降温,暴雪骤来,霍尔果斯口岸已经闭关。
埠曲很多年前也下过这样的大雪,就在母亲办后事的那几天,很多人在雪地里毫不费力地捉到兔子,它们实在饿坏了,踮着脚从窝里出来,先是被一阵风吹了个趔趄。然后就摇摇晃晃陷在雪窝子里。那双矫健的后腿越用力蹬,就陷得越深。那年冬天,除了孕妇,埠曲人饱餐了各种味道的野兔肉,萝卜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原以为第二年兔子会绝了种,谁知道到了秋天,拳头大小的野兔漫山遍野都是,像跳蚤一样到处乱蹦,张着小嘴巴在庄稼地里饕餮大餐。
我年迈的曾祖母仍然掌管着家族事物,她握着山枣木做的拐棍使劲敲打着窗台说,这老天爷是不是不长眼,你说说,多少年了,非要这时候下这么大的雪,你说说……窗台被拐棍敲打,弥漫起一阵灰尘,有人咳嗽了几声,我醒了旋即又睡去。曾祖母把被子往我肩胛骨下面掖了掖,我无力地蜷缩起来。
曾祖母的抱怨并没有得到老天爷的怜悯。雪,还是下。我曾祖母是埠曲的语言大师。可那天她除了骂老天爷一气,再也没说话,她紧紧地搂住我,力气非常大,她的手臂像干枯的树枝一样,我用尽力气蜷缩着,仿佛那样,寒冷就会从身体里挤出去。我的身体已没有任何收缩的余地,我被曾祖母勒得生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又进入到另外一个噩梦,我害怕入睡,更害怕醒来。
许多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我感觉胸腔一下子空了,那种空荡荡的滋味让人感到自己是多余的,我身不由己地战栗起来。我曾祖母从炕角的布口袋里抓了一把冰糖按进我嘴巴里,之前都是一粒一粒给,我有些激动,活动着嘴巴,嘴里的冰糖像石子一样“稀里哗啦”乱响,我像机器一样张开闭合着嘴巴,舌头被坚硬的冰糖压制住,无法发出声音,眼泪和鼻涕混流在一起一股脑儿进了嘴巴,那种滋味咸涩难耐。
一切事情都被大雪阻隔了,本家被安排差使的人在院子里踱着脚步转着圈子,落下的雪不断地被踩踏,脚印又不断地被雪覆盖,如此反复。在那个没有电话的年代,一场大雪就可以阻断很近的两个村庄之间的通信,最后我曾祖母发了话,到代销点买十打蓬莱老烧,每个人分上一瓶,那种地瓜干酿成的酒一口喝下去,身体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听说那是出海打鱼的人必不可少的东西,既便宜,又能抵得住寒冷,蓬莱酒厂很大一部分地瓜干来自埠曲,所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埠曲有大量的烧酒贩卖。
去报丧的人两个一路,一个人拿铁锨铲路,一个人拎了烧酒,谁冷了,就灌上一口。趁着那股热辣劲儿,继续往前掘进。我母亲的后事像她美丽的脸庞一样,在许多年以后仍让埠曲人记忆尤深。本家帮忙的人陆陆续续出发,半下午的时候,就有亲戚到了,大都是步行赶来,头上落满了雪,像戴了一顶轻柔的白色裘帽。
客人多,第二天早上出殡,路远的回不去,住宿安排在本家,要给人贴补,客人吃饭,又是一笔开销,父亲准备的钱捉襟见肘了,那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此前母亲看病,花去了不少钱。父亲不住地叹气,躲在角落里一个人抽烟,就是没掉一滴眼泪。曾祖母解开搭襟棉袄的扣子,从里拆开一个补丁,拿出缝在里面的三百块钱,她把钱递给管事儿的三爷爷,三爷爷说,婶子,怕是用不了这么多吧?我曾祖母说,拿上吧!穷家富路,圆坟的时候多买些肉,别亏待了帮忙的人。
埠曲人很看重坟地的风水,最后请“阴阳”的事还是起了争执,父亲的意思就找本村的“阴阳”,曾祖母坚决不同意,说一定要找雀儿山的姜阴阳。大家都不明白曾祖母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这么执拗,雀儿山离埠曲大约有三十里路,上坡下坡,骑自行车来回也要两个钟头,这样的天,肯定要走着去,何况人家愿不愿意来呢?
后来大伯说,还是我去吧!大伯是个老师,和姜阴阳颇有些交情,姜阴阳的儿子跟大伯念过书,挨过大伯不少揍。我大伯个子矮,我奶奶说要是在路上掉到雪窟窿里自己都爬不出来,我奶奶又哭了一气。可我曾祖母仍没改变主意,最后决定我强壮的小姑父和我大伯一起去雀儿山,我奶奶只好同意。
我姑父腰里别了两瓶烧酒,和我大伯踩着雪窝子去了雀儿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我曾祖母唯一一次严厉地命令我不许睡觉,东阳上半夜就熬不住,趴在炕上撅着屁股就睡着了,我和父亲坐在地上的长条凳上,他把一条棉被围裹在我身上,我像一个粽子一样一动不动,可我还是觉得冷,母亲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脸上的愁苦已然散去,她没有再用往常那样怜爱的目光来看我,我越想母亲曾经温暖的怀抱就越觉得冷,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样温暖的怀抱今生不会再有。
父亲听见我牙齿打战的声音,就跟曾祖母说,奶,要不让孩子上炕睡吧?奶奶顺势说,睡吧,这么小的孩儿,啥也不懂。我曾祖母拿起放在炕角的拐棍,把门槛儿砸得“啪啪”地响。没有人再敢说话。也许是从那时候我身体里的瞌睡被冻坏了或是吓跑了,从那以后,我没有了同龄人应该有的睡眠。如果睡得早,我就会听见我曾祖母拿拐棍敲门槛儿的声音,那声音像长在了我的脑子里,让我终生不得安宁。
那天晚上,我的耳朵出奇的好。我能听见院子里落雪的声音,那声音像一个身体轻盈的人在院子里徘徊不肯离去。条凳像冰一样硬冷,孤独思念弥漫了整个昏暗的屋子和父亲抽的烟混合在一起,久久不肯散去。门忽然开了,三个浑身雪白的人进来,姜阴阳战战兢兢地被扶上了炕,原来他是我大伯和我姑父轮流用木头车从三十里外的雀儿山推回来的。我奶奶又烧火做饭,摆上酒菜,我爷爷和暖和过来的姜阴阳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吃着菜。姜阴阳的眉毛很长,眼角下垂,穿着厚厚的长袍,像个旧时的人,他总是“嘿嘿”地笑,许久,他冻僵的脸上才泛出红晕,我看不出他究竟有什么神奇之处。他的笑让我想起煮熟的地瓜,软、甜。
简臻给我收拾衣服、香皂、牙膏、牙刷、毛巾、内裤,箱子塞得满满的,我跟简臻说,你这是干吗?我出差也没见你这么收拾过啊!简臻说,你这是回埠曲呀!原来埠曲在简臻心里这么差?埠曲也挺好的……,我发现我说不下去了,埠曲好在哪里呢?我一时又无法说出来。
我们家的家谱不算复杂,我曾祖父十四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他给埠曲的一家富户做长工,拉扯只有八岁的弟弟,后来我曾祖父攒了些钱,就让弟弟进城学了手艺,学成之后我的这位二老爷爷便在村里开了间银匠铺,算是公中财产。后来我曾祖母从四十里之外的马山进了我们家的门,我觉得我们家的历史是从我曾祖母踏上那顶破旧的花轿开始的。她凭着针线活儿的手艺,给别人缝缝补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直到二老爷爷结了婚,我曾祖母才算松了一口气。
后来的事情是我曾祖母始料未及的,趁我曾祖母回栖霞娘家的功夫,我曾祖父兄弟两个分了家,所有财产被做成纸阄儿,我的二老爷爷手气极好,不光抓到银匠铺,新房,就连我曾祖母的体己钱买的几亩地都被他“抓”走了。他的那只抓阄的手不光会做银饰,还能搂金。
我曾祖母回来以后,木已成舟,我们家抓了一栋矮小破旧的房子,我奶奶说,那栋房子刮风漏风,下雨漏雨,墙缝里还会有蝎子爬出来。除了房子,我们家还抓到三根蜡条把儿,几个攫头和一条黄狗,我曾祖父到死也没有任何抱怨,他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人活着就要刨地干活,只要手里拿着攫头,人就不会饿死。从那以后,我曾祖父每天仍扛着攫头干活儿,黄狗跟在后面,我曾祖父刨地,黄狗就在地头等着。
后来爆发的战争还是因为这条黄狗,它在我们家每天只能吃些地瓜皮之类的东西,瘦得皮包骨头,可狗不嫌家贫,那天我们家的黄狗瘪着肚子在埠曲的大街上溜达,恰好遇到了出门闲逛的二老奶奶,二老奶奶用一块黄玉米饼子把黄狗唤回家,我们家的黄狗当时毫无戒心,毕竟也是熟人唤它,它也不知道自己会为一块玉米饼子送了命。当我曾祖父晚上准备去寻它时,我的二老奶奶差银匠铺的小伙计送来一泥碗狗肉,据说是满满的一碗汤,上面飘着几块肉。
但是我们家没见到狗肉,我的二老奶奶非说是被小伙计偷吃了,那个小伙计因此负气出走,在山东藤县参加了武工队,新中国成立后在Q市当了公安局局长,后来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离休。东阳为了月月工作调动的事情去找过他,老人家打了一上午电话,事情给办了。他很动情地提起了往事,他说要是没有那碗狗肉的事情自己也许一辈子会是个伙计,后来他去了胶济铁路武功队,给政委当警卫员,政委原来的警卫员在高密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那个政委就是我的大爷爷。他说他一生的命运和我们家紧紧地联在一起,东阳走时,老人家哭了。
我们家的战争是从这碗狗肉开始的,我曾祖母无数的语言在内心憋闷得太久了,一下子像火山那样喷发出来。这个来自栖霞马山脚下大宅门里的女人再也无法忍受了,村里许多老人都佩服我曾祖母丰富的语言,曾经以为自己嘴皮子利索的二老奶奶在我曾祖母的第一轮谩骂声中就败下阵来,龟缩到屋里不敢出门。此后的四年,我的二老爷爷被我曾祖母骂得到处躲藏,并且在一次迎面遇到我曾祖母逃跑的时候不幸摔断了鼻梁骨。埠曲很多老人都坚信我曾祖母手里有一本古老的关于吵架的书,那本书被描述的神乎其神,说是被一块红绸布包裹锁在一个隐秘的箱子里,书的开头是一段神秘的咒语。只要一念咒语,对方便会乱了神志。也有人说,书绝不只一本,而是几大箱。
自从我的二老爷爷摔断了鼻梁骨以后,我曾祖母就不再漫骂他。许多年以后,我奶奶在重复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很多人都一语道破,是我二老爷爷把阄儿做了手脚,中间人也被他花钱买通了。就连我信佛的姑奶奶都说,俺叔心眼太多,竟干坑人的事儿,要不怎么埠曲的人给他叫“人精”呢?在渤海的土语里,“银匠”和“人精”是同音。对于我的这位名字叫合喜的二老爷爷,我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憎恨,只是在写到他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周大新的《银饰》里那个英俊的银匠。
我的二老奶奶颇过了几年好光景,可惜在生她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临咽气的时候她拉着我曾祖母,迟迟不撒手,我曾祖母说,你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孩子的。我二老奶奶这才闭上眼睛,咽了气。两家人又成了一家。
我曾祖母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我爷爷是老三,姑奶奶最小。人都是隔辈儿亲,因为我母亲去世早,我就成了曾祖母最疼爱的孩子,中学毕业以后,我大爷爷的儿子把我安排进了省城的煤炭学校,学了煤炭勘探专业,毕业之后我去了省煤炭勘探队,后来我报名去了新疆,为的是更快转正。
在基地,每天都是面对那么几个人,彼此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植物除了骆驼草就是碱蓬,还有沙砾鹅卵石中间的线状植物,被作家们赞扬了无数次的胡杨树其实并不常见。1996年秋天,我们在戈壁滩五号地区(戈壁滩被卫星精准测量后用坐标划分出区域)执行勘探任务的时候遇到了强磁场,指北针瞬间失了灵,指针在玻璃壳里像喝醉酒了乱转了一气停下来便不再动。(后来才知道那是我国又一次成功进行了反导试验,我们单位的一个专职文件秘书因为漏掉了上级下发的通知而被辞退。)我们迷了路,水喝光了。我们只能在戈壁滩上朝着我们判断的方向走。
干粮只剩下一些馕,这些馕是补给车在一个星期前给我们带来的,馕这东西好储存,放上几个月也不会坏掉,开始吃还好,可在干燥的环境,馕慢慢就会失去水分,一口咬下去,已经酥得像饼干了,满嘴是渣子。只是没有饼干那么软,硌得牙生疼。
我们凭感觉朝基地的方向走,不敢停下来,一旦坐下来休息,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几乎都失去了意识,凭求生的本能在往前走,我们一直以为走的是直线,丝毫没有觉察到我们慢慢偏离了方向。
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出现了一群低头啃泥的羊,羊群浓烈的臊气让我们立马抖擞起精神。放羊的是个汉族人,他给了我们一些水,他指着前方的土堆让我们朝那个方向走。天已经是傍晚了,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我感觉那时候我精神出了问题,我甚至觉得那个放羊的人是埠曲的一个熟人,急于走出戈壁滩的欲望让我忘了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埠曲的小村?
我们一直朝土堆的方向走,可距离总还是那么远,仿佛永远走不到那里。天水和西安准备放弃,我和酒泉则坚持朝土堆的方向走。中卫和银川不说话,他们嘴唇已经发白,喉咙里早就没办法发出声音,走路时两腿都打战了。我们互相搀扶着。
到了那个土堆跟前已经是晚上,夜色中我们遇到了几个到河里拉水的维吾尔族巴郎,他们看到我们很是吃惊。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把脑袋伸到水罐的开口狂饮一气。随后马上开始呕吐起来,新疆的河水都是天山雪融水,实在是太凉了。
拉水的维吾尔族人只能听懂部分汉话,而且他们所说的汉语更是晦涩难懂,我们重复问他们这是哪里?问话的句子越变越短,这是哪里啊?这儿?哪里?哪里?他们也不断地重复“莫尔,莫尔……”
我们在一片无人看管的葡萄园里找到了生机,我们每个人手里捧着一大串葡萄,像啃猪蹄一样啃起来,那甜美的汁水一进了喉咙就像雨水进了久旱的大地一样变得无影无踪。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个工地,是中铁十四局的,工棚里只有一个聋哑的维吾尔族老人。他看到我们很高兴,激动地手舞足蹈,他给我们做了一顿羊肉,有葡萄垫底,我们才有精神和耐力盯着那锅飘着香气的羊肉,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肉。晚上我们打呼噜的声音简直能把帐篷掀翻了。第二天基地的人找到我们,才知道我们已经距离大本营有一百公里之远了,我们失去了方向后在戈壁滩的边缘走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
回到基地才知道那个不起眼的土堆,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莫尔佛塔”。一个遗址竟然在冥冥中为我们指了方向。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基地的人都不相信戈壁滩里会有放羊的汉族人,他们都说那里不会有人放羊,因为没有水。
临走时我们给那个维族老人几百块钱,算是他收留我们的谢意,可他执意不收,抬起两只手拼命地去挡我们递给他的钱,他褐色的手掌不断地在颤抖。我们过意不去,给了老人一套棉衣和几双劳保鞋,他收下了,这样我们心里才好受些。我们走的时候,那个维族老人哭了,只是他无法发出声音。
武威到了基地半年之后精神便出了问题,他开始在基地里练铁砂掌。先是用白菜,后来拿洋葱和胡萝卜,我们那几个月只能喝糊状的菜汤,后来来他又练习定身咒,一天下午他说他的定身咒成了,一头骆驼被他成功定在沙漠里,他执意带我们去看,我们也希望他练成定身咒之后不再迷恋铁砂掌。于是跟他到了他说定住骆驼的那个地方,结果我们只看见一大堆骆驼的粪便。西安中午喝了很多菜汤,当场就呕吐起来。
后来单位来人把武威接走了,临走时,他用灰色的眼镜布不停地擦拭着薄薄的镜片,他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本尊要回天庭复命,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顿时有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那天晚上,我们把所有的蔬菜都炖在锅里,武威在的时候,这些菜被东一棵,西一棵地藏起来,他不在了就不用再藏,索性全部吃掉。所有的酒也被倒在每个人的大茶缸里,我们像干渴的人喝水一样豪饮一气。每个人的心情都糟透了,烈酒混合了忧愁,苦辣的滋味越来越浓,西安在呜呜地哭,银川在嘿嘿地笑,中卫半躺着就开始呕吐起来。
没到过戈壁的人不会知道那种冷清,除了一些椭圆形的石头和一些可怜巴巴的荒滩线状植物再就是一簇一簇的骆驼草,也许再多待上几年,我们也会进化出能消化骆驼草的胃。戈壁滩白天酷热难耐,日头能把人晒脱皮,晚上地窝子里又冷得要命。我们的工作简单枯燥,每天背着经纬仪测算坐标,然后根据测算结果安放炸药。刮风的天气我们就在地窝子里喝酒吃着风干肉扯淡,直到外面呼呼的大风刮得石子乱飞的声音让我们听不清对方说话。我们守着冰冷的仪器互相叹气,看着对方的口型猜测他想表达的意思。等天气恢复正常,我们又要重复以往的工作,那些仪器上手握的地方油漆早已剥落,露出的钢质骨架,像年代久远的古董一样有了苞浆。时间久了,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够把它们安装起来。
我们做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工作,简单得让人乏味。煤炭和石油勘探都是测试地震波,简单说就是要一定当量的炸药在规定时间和地点爆炸,那些地震波在遇到水,煤层或石油的返回数据是不同的。我们就能根据这些不同的曲线找到煤或石油。那些弯弯曲曲的像心电图一样的线条就是我们和地心对话的嘴巴,通过它们我们就知道哪里有水,煤层或石油。
那些数量庞大的炸药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像一座小山一样。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数量的炸药简直惊呆了,这难道是要应付一场战争?我在埠曲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水库里炸鱼,只有半酒瓶的土炸药,就能掀起巨大的波浪,水底会被炸出一个大坑。
这么多的炸药,还不把地球炸个大洞?当按下启爆按钮后我深深地失望了,那响声和我想象的相去甚远,我觉得是不是我的听力有了问题?后来我明白了,那巨大的响声是被广阔无垠的沙漠和戈壁滩稀释掉了,没有高山的阻挡和回应,再大的声音都会变得虚无。
夜晚是最难过的,打呼噜的声音,说梦话的声音,放屁声都难以驱赶心中的孤独。我会一次一次回忆和伊宁的通信或是对话,记忆中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仍让我无比激动,那些通信的语言和文字像泉水一样滋润着我,像初春的雨水滋润着刚刚萌发的生命,我一次一次地复活,又一次一次地死去。这是我在戈壁上活下去的法宝。
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伊宁的照片,她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一只手扶着花枝,头发上落了几片凋落的花瓣,她脸上的微笑带着痛苦,这让我的内心剧烈地搅扭在一起,也许她前夜哭过,可她倔强的瞳孔里分明藏着一个人,一个怯懦的胆小的人,一个只能在她的瞳孔和他营造的文字里才能站起来的人。那种只包含着快乐的微笑也许我再也无法从伊宁的脸上看到了。
伊宁在我的心里像是一朵玫瑰,而我呢?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开始羡慕我的曾祖父,他有着简单的信念,一把锄头就能让他感到踏实,并一生为此付出,直到终老。而我,即使我拉着伊宁的手,接受着她热烈的含着爱意的目光,我仍然无法让自己自信起来。伊宁是玫瑰,我呢?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此,我流过无数的眼泪,悔恨和无奈,伊宁走后,我心里的那扇门便永远关闭了。
我们基地有规定,不允许一个人到处乱走,因为怕迷失方向。可偏偏就那么一次,我独自在戈壁滩上游荡,和一匹野骆驼不期而遇,在那个寂寞的环境里遇到了一个庞大的生命让我非常激动,我试着走近它,它脖子上漂亮的棕色的毛像草一样向一边倒伏下去。直到我离它很近,我能看清楚它的漂亮的眼睫毛,它才抬起头看看我,它的瞳孔里有一个人,头发蓬乱,目光暗淡表情是欲哭无泪。
我和它说话,我说我是从埠曲来的。它看看我,像听懂了,又像是无所谓。我掰了一块馕伸手递给它,它把头探过来闻一闻,走开了,我想是因为那块馕放得太久了,已经没有了任何味道。沙漠里需要一种强烈的滋味才能把巨大的寂寞赶走,我看着那匹不期而遇的骆驼不紧不慢地离开我,心里一阵难过。我薅了一把骆驼草放进嘴里嚼起来,那股苦涩辣嘴的味道一下四散,沿着我所有的感官像炸弹一样在我身体爆炸,我立马呕吐起来,世界上没有比这再苦的滋味,我决定像骆驼一样留在这片戈壁滩。
武威走的第二年春天,戈壁滩上的一种无名植物刚刚长出叶子的时候,我们给它起名叫“武威草”,每当有一个同事离开我们,我们就会把戈壁滩上的某种植物以他的出生地命名,只是我们没想到“武威草”竟然在那年春末开出了白色的小花。那段时间我们特别想念武威。
那年春天遇到了剧烈的风暴(事后得知,从疆内开往口里的一列火车在托克逊被飓风刮翻。),横风卷着沙石把帐篷一下就吹跑了,石子把卡车玻璃都打碎了,我的一个同事在风暴中大喊,安全帽,都戴上安全帽。风暴中我们把最重要的仪器往地窝子里转移,没有人抢着去戴安全帽,风暴过去以后,我们个个都鼻青脸肿,我的右额头被石头砸了一个口子,血流了半边脸,半干的血迹混着泥沙像面膜一样被医生揭下来。我还记得那个医生长得很美,她是且末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名字叫娜孜古丽。
在这场风暴中,我立了二等功,被调回到了省城。临走的时候,几个同事为我送行,我们都喝了很多酒,最后几个老爷们竟抱头痛哭,我走以后,戈壁滩上一种匍匐生长的金色线状植物被命名为“埠曲”,虽然没有人看见过它开花,但它会替我一直守在荒芜的戈壁上。
路过武威时我去看望了那位同事,他比离开的时候胖了一圈,戴着很厚的眼镜,发际线也变得很高,他在武威一家很好的饭店请我吃羊肉,那天还有他的几个同事,我用我在戈壁滩上练就的半成酒量就把他的那些同事都喝倒下了,临上火车时我以为他会跟我说点什么,他摘下厚厚的眼镜,用手擦了擦眼角,他没有跟我说我前面我还有多少路要走。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已经是武威市国税局的一名干部了。在那场会面中他告诉我,因为要考公务员,他没日没夜地看书,视力急剧下降,连驾驶证都没办法考,除此之外,他再也没多说什么。
我和他一样,心里有很多话说不出来,离开了戈壁,我们又怀念那里,如同爱和恨混合在一起,不能清晰地分辨出来,我们无法再和基地取得联系,因为那里没有通信讯号,也没有地址。
回到省城的第二年,我和简臻恋爱了,她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简臻和我是老乡,她说,第一次见到我,感觉我不太爱说话,刚好她不喜欢多言多语的人。
她生在海边的一个“柳海”的小渔村,家里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渔船,我曾经跟她开玩笑说她是“格兰特船长的女儿”。她也不恼。有一次我跟简臻问第一次见我的印象如何?简臻说,像个“鯅鲅”。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在渤海,“鯅鲅”不是高耸挺拔的意思,而是一种丑陋土气的鱼,而且喜欢生气,生气的时候身体会鼓成一个带刺的球。简臻说“鯅鲅”其实就是一种河豚,河豚不是长在河里吗?到现在这个问题我也没弄清楚。简臻从小在海边长大,她说的应该不假,简臻的奶奶有一手好厨艺,能把剧毒的鯅鲅鱼做得鲜美无比,只可惜我们结婚后不久,简臻的奶奶就去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品尝据说是世界上味道最鲜美的鱼。
简臻没有问我以前的事情,她说,不管过去我怎么样?那都已经过去了,她告我,和我在一起要的是未来。那一刻我很激动,简臻说的“未来”把我震住了。她所说的未来是我在戈壁滩上想象的“未来”吗?我想象的“未来”和简臻期望的“未来”会有多少重合呢?简臻不怎么爱说话,总是默默的。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生命中有一个叫伊宁的姑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伊宁今生无法从我的生命中剔除。
最干旱的季节,老茔西沿的水潭也没干涸过,泉眼反而更旺,老人们都讲,这个潭是有灵气的,要不然一湾死水哪里来的鱼和虾呢?“千年的草种,万年的鱼种。”有灵气,自有幻化。潭的南面有“老骨朵花”,我至今不知道它在书本上的名字,它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比迎春还要早,往往雪还未融尽,“老骨朵花”就已经开了,五片蓝色的花瓣,那种很特别的蓝色,搅碎了染出的布特别美。
“老骨朵花”花蔓毛茸茸的,像穿了棉衣,老骨朵花谢了的时候,其他的花陆续开了,红的,黄的,紫的,各种形状如长相不同,各种香味弥漫,颜色辉映,像一幅美丽的油画。潭的北边则被“老母狗芽儿”占领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字?明明长得很美啊!虽然有刺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名字?
“老母狗芽儿”,枝条柔软,交错盘结着,铺满了整个坡,它只在石硼的缝隙里扎根生长,花朵不大,像夏夜的星星一样繁密,颜色有粉红,也有白色,花朵落了,秋天结红色的小果子,味道有点甜,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在某地的植物园里又见到它,才知道它的名字:野蔷薇。我当时心里一阵激动,像我在简臻老家的镇上遇到我崇拜的那个作家一样激动,我没想到埠曲竟然有如此高贵血统的植物。
我即将和简臻结婚的时候,在我生日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一个从奥兰多发来的包裹,从发出的日期看,它漂洋过海到达我的手中已经是半个月以后。我打开看,是一个玫瑰红色的围巾,简臻看了看说,挺好的。简臻从来没问那条围巾是谁寄来的,有好几次我想把我和伊宁的事情跟简臻说清楚,可话到了嘴边,我又放弃了,我甚至都没有勇气跟简臻说,在戈壁滩上有一种植物叫“埠曲草”。
车到了临淄,黑色厚重的云压得很低,也许很快就会来一场暴雪。长途大巴的玻璃上结了一层浓重的雾气。让人无法看清车外面的。
我曾祖父是在劳作中去世的,曾祖母说,那天很奇怪,她莫名其妙地给曾祖父煎了几个鸡蛋,他竟然没有推脱,很痛快地吃掉了,没人觉察出我曾祖父的脸色那天有什么异常。他被人发现的时候怀里抱着镰杖躺在一堆地瓜叶子里像是睡着了,那天他正准备用镰杖打冬天用的猪食。
我曾祖父去世后,曾祖母数次拒绝了我大爷爷接她进省城的要求,说到这个,我不得不提起我爷爷,我爷爷虽然生在穷苦家庭,但行事却是少爷做派,比起我有胆有识的大爷爷和我吃苦耐劳的二爷爷,我爷爷基本上是一个二溜子,他一辈子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我二奶奶曾经跟我奶奶说,你要是一直跟着老三,将来分了家就得要饭。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非常中肯的评价。
这就是我曾祖母拒绝去省城的原因,只要她在埠曲一天,家就不能分,而我大爷爷会按时往家里寄钱,这些钱会变成粮食供我们一家人吃喝,偶尔有多余的,会买些小干鱼儿之类的吃食。不分家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我曾祖母手里有一口雕花樟木箱子,一直被铜锁锁着,家族里的人都猜测里面是放了什么金银财宝,因为我曾祖母来自栖霞马山脚下的一户家境颇殷实的人家,对于箱子的事,我曾祖母绝口不提。
简臻打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快了,再有三个小时就能到黄县城。简臻说,还会有车到埠曲吗?我说,没事,实在不行我就走回去。我说得很认真,简臻害怕,说话声音都变了,实在不行就住宾馆吧!天亮了搭车回。我怎么就不能走回去呢?当年我就是这样从埠曲走了四十里走出来的啊!为什么不能呢?我穿着曾祖母给我做的布鞋,肩膀上背着干粮和行李,那时我是那么瘦,看上去像一个肝炎病人,脸色蜡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醉汉。
现在我多么健壮,脚上穿着结实轻便的鞋子,身上包裹着暖和的羽绒服,就连我的行李箱子都有四个可以滚动的轱辘,我把它拉着,它会像一只狗一样听话,我为什么不能沿着当年的方向走回去呢?当年的土路满是石头,冷不丁地就会咯得脚板生疼,现在这样平坦的柏油路,我走不回去吗?
对于简臻,我内心是愧疚的,她在我心里更多的是像妹妹一样的亲人,我会毫不顾忌地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心里明白,简臻心里一直有委屈,也许她觉得,我给她的,始终缺少一种东西,像我对伊宁那种爱,那种连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日日夜夜撕扯着我内心的那种情感,我能体会出在某个我酒醉的夜晚,简臻从我的呓语中听到伊宁这个名字时,她内心的痛苦。当她给我们襁褓中的孩子喊出“伊宁”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有道闪电击中我。
五哥是最会钓虾的,他家离我家很近,岁数要大我十几岁的样子,按辈分他要给我叫叔叔,后来有人叫他五哥,我也就随着叫,除了过年起五更拜年之外,我一直喊他五哥。他是埠曲最强壮的小伙,是学校的运动健将。五哥曾经带我去镇上开运动,我亲眼看见他把标枪像斯巴达克的战士一样扔出去,那杆标枪在空中划着漂亮的弧线飞到了记录线以外,准确地扎在裁判的脚背上。
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五哥二八式自行车的大梁上,五哥和邻村的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往回走,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五哥未来可能是进省体校将来当一位体育老师,也可能进部队而成为一名军官。我丝毫不怀疑他有这个能力,我甚至想象五哥穿军装帅气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大眼睛留着粗辫子的姑娘的名字叫萌萌。
网兜子用线缝在铁丝圈上,针线活儿是我曾祖母做的,缝得细密,绝对不会漏兜而跑了虾。网中间拉一根细铁丝,要穿饵用,钓虾最好的饵是肉骨头,而且是带臭味的最好,虾是食腐动物,喜臭。肉骨头比较难弄,那年月埠曲没有几家人能吃上肉,何况是肉骨头。
最后我把二宁子发展进来,二宁子是我们的本家,他爷爷是开火车的,所以他家经常有肉吃,说起二宁子的爷爷又是一段传奇,当年鬼子来埠曲抓壮丁,老实巴交的二宁子爷爷被抓走了,后来所有的人都逃了,就剩他自己没逃了,他怕,不敢从飞驰的火车上往下跳。后来就一直在火车上铲煤,解放那年,二宁子爷爷成了火车司机。
有了二宁子就有了肉骨头,有了肉骨头一切就都成了。钓虾得是在晚上,月亮刚刚升起的时候,水边的草都绿油油的,有鱼游过的时候能看见草尖晃动,蛙听见了脚步声,马上停止了叫,只剩下风吹芦苇发出的“莎莎”声。盐带了吗?五哥问。带了,二宁子说,还有油呢!我装在小瓶子里。五哥扛着十几个虾网,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在水边,生怕把那些虾吓跑了。
芦苇荡边的水比较深,虾都躲在水草里面。五哥吩咐把虾网往水里放,两步一个网,我和二宁子用脚步量着下网的位置,一点不敢马虎,五哥扯了一根芦苇,用小刀做了好几个签子,这是一会儿穿虾用的。
虾网放好了,五哥在岸边上弄出一片空地,柴火到处都是,破篱笆,烂棺材板儿,都可以当柴火,五哥说你们等着,说完就猫着腰往西边去了,那边是花生地,而且我知道那是老道家的,老道人很厉害,小时候当过道士,会点功夫。五哥一会儿回来,袄襟兜了一堆花生,上面还带着泥巴。五哥吩咐生火,他用湿泥巴把花生裹在一起,一下扔进火堆里,又让二宁子加柴,二宁子加了三次柴,五哥说可以收网了。
我还是打了出租车,天晚了,我不想让东阳过来接我,出租车的大灯显然是经过改装的,远远地一晃便看见了房子白色的山墙,路是新的柏油路,所以我就不熟悉了,我的记忆里通往埠曲的路还是扬满沙子的土路。车一拐弯,便看见一个小水库,我跟司机师傅说,这是到归姜了吧?师傅说,是。水库里水已经不多,结了冰,上面雪白一片,雪还在下,不大。
五哥说,收吧!收网的时候我们都很激动,手不能抖,一抖那些大个的虾就会发觉,身子往后一弹就逃走了,慢慢地往上提,快出水的时候猛地一收,即使里面的虾发觉,它们也逃不掉。每个网里都有两个大青虾,五哥说都是一对,最后一网里面一个圆圆的张牙舞爪的家伙,是个河蟹,这家伙显然是不甘心,举着两个巨大的螯,张开两个钳子。
老村的河里河蟹多,半天工夫就可以抓一粪筐,用来喂鸡最好不过,鸡下的蛋不会有软皮的不说,个头还大。我在抓螃蟹的时候遭了殃,我的无名指被这家伙死死地夹住了,我丢了虾网,手一抖这家伙被甩了老远,我咬着牙忍着痛,我开始想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可是不管用,手疼得厉害,我哭了起来。
五哥说,别哭,亮子。看我怎么给你报仇。五哥把那个可恶的家伙抓了回来,那家伙在月亮底下瞪着两个黑眼睛,背部铁青,两个大钳子张着,五哥拿手捏着它的屁股,二宁子把旧篱笆上的铁丝拆下来,五哥拿着铁丝说,看着啊!说完话拿着铁丝往那家伙的胸口中间位置一刺,那个家伙几个腿开始乱舞起来,先是两个大钳子,后是剩下的腿儿,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壳儿,像个打了败仗丢盔弃甲的士兵一样。
我的手指不怎么疼了,五哥把虾用芦苇做的签子穿好,二宁子撒上盐巴,我受伤的手指包着揉烂的雀儿菜,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那些虾被抹上油,撒上盐,往炭火上面一放,滋啦滋啦地响,不大功夫虾壳就变红了。
烤虾的功夫,泥巴里的花生熟了,五哥拿棍子把烧硬的泥巴敲打开,里面的花生散发着香气,我们小心地剥着滚烫的花生,它们变得又香又软,吃完的花生壳挖坑埋起来,上面铺上乱草,没有任何痕迹,那天晚上,我吃了六个虾,一个螃蟹,二宁子吃得比我还多,嘴巴都流着油。五哥说,等来年春天带我去山上捉蝎子,到了夏天,他就该去省城的体校上学了,我答应了五哥,可知道他要走,心里还是有些难受,但那个夜晚还是令我难忘的。
到了埠曲已经是半夜了,车一下坡,车灯一下子照见了刻着“民族英雄”的那块碑,我心里咯噔一下。整个村子显然是睡着了,没有一盏灯亮着,我忽然感觉自己唐突了,也许我的到来会惊动村里的狗,哪怕是只有一只叫唤,其他的狗都会跟着叫起来。
我终于到家了,脚步越走越快,行李箱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跌跌撞撞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没有一只狗叫唤,这个情形让我始料未及。到了家门口,拿起门环“啪啪”打门,这熟悉的声音让我真切地感到我到家了。粗糙的门环冰凉刺手,显然是长满了锈迹。许久,听到爷爷喊,谁啊?声音透出疲惫和老迈。
我说,我,明亮。我本能地说出了我的乳名。爷爷年纪大了,我们几个堂兄的大名他早就混淆了,乳名倒是记得清楚。接着就听见爷爷的脚步声,缓慢,拖拉,还有几声因为寒冷的咳嗽,听见奶奶在喊,快点!爷爷开门前又问了一声,谁啊?我说,我是明亮。我怎么有些哽咽?门轴和石礅子摩擦发出疲倦的声音“吱嘎”,门开了。
奶奶一见我,眼泪就流下来。我好像变成了一本书,里面充满了苦难和酸楚,让人一看封皮就不禁流下眼泪。房子里没生炉子,怕炉子照看不好会有煤烟,锅底的火早就灭了,屋里有些冷。我直接脱鞋上了炕,奶奶嘘寒问暖,问我吃了饭没有?坐了多久的车?孩子怎么没回来?我一一作答。
老屋还是那个样子,墙上许多老旧的相框,里面大多是泛黄的黑白照片,高处的墙角有蜘蛛结了网,照例不到新年扫灰的时候是不能碰的,相片里有我们的全家福,爷爷奶奶,曾祖父曾祖母坐在条凳上,曾祖父怀里抱着东阳,曾祖母怀里抱着我,当时我还穿着开裆裤,两条腿肆无忌惮地分开,从小就俊俏的茜阳则在祖母怀里,祖母那时也很年轻,只是掉了一颗门牙,相片里最美的是我的母亲,她是那么的年轻,那是我对她唯一的记忆。
爷爷奶奶说了许多话,开始述说的对象还是我,慢慢就变成呓语,半睡半醒间冷不丁就说上一句,我躺在炕上,听着奶奶的呼吸声和爷爷偶尔一句的梦话。我实在是睡不着,我就出生在这盘炕上,现在它对我来说显得太小了,我身体佝偻着,像未出生的婴儿一样。看着窗外的天空,几颗冷寒的星,像我小时候点的油灯,那是一盏漂亮的火油灯,绿色的油瓶,火苗如豆,不能朝它大声说话更不能打喷嚏,它仿佛很娇气,一不小心就会关闭它仅有的光亮。我曾祖母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相信曾祖母说的话,可这些星星里,哪一颗是我的母亲?哪一颗又是我的曾祖母呢?
第二天起来,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昨夜凌乱的梦还在大脑里徘徊不清。东阳来了,他穿着绿色的薄羽绒服,这让他显得比我年轻好几岁,手腕上带着漂亮的手表,身上散发着好闻的香水味。我吃了点早饭,和东阳聊了起来。姜阴阳还活着吗?我问东阳。想必他是知道的。东阳还没来得及说,奶奶说,姜阴阳早就不在了。我没说迁坟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老人是有忌讳的,爷爷又说,那个人还是有些神通的。还活着的那几年,听说疯了一气,满山抓树叶吃,被别人逼急了,他说他吃的是葡萄。到处跟人说山上都是葡萄,当时哪有人信。
五年前,水库周边的地都被乌龙集团以很少的钱流转了,埠曲没有人再种庄稼,好多人都出去打工,埠曲的土地全都种上了葡萄,什么赤霞珠啊!蛇龙珠啊!西拉啊!都是些奇怪的名字。葡萄熟了的时候,有人偷偷摘了吃,竟然是酸涩的,怪不得酿出的酒那么难喝。
人们都佩服姜阴阳是有神通的。可是没过几年他就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姜阴阳在生前早就给自己看好了坟地,他弥留的时候,子女问他,将来把他埋在哪里?据说当时他好久没说话,只叹了一口气就死去了。
那年春天快过了的时候,埠曲的金银花还没有开,我的记忆里,通常是把金银花和夏天联系在一起的,金银花浓烈的香气让人浮躁,像粘腻的夏天一样烦人,那种剧烈的味道往往令人作呕,就在五哥快去省城上学的时候,我们村的一头叫“蛋子”的公牛发了疯,它先是把放牛的老好掀翻在地,让老好在地里晕厥了半晌。然后用牛角冲坏了两道石头垒的地隔,几条受惊的白色长蛇直起身子张望了一阵,然后就顺着草丛逃走了。
蛋子毕竟是牲畜,万一冲下坡毁了坟地坏了风水,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埠曲的队伍到达老茔西沿的时候“蛋子”正悠闲地在潭的南坡上吃草,面对义愤填膺的人群,它毫无惧色,它嘴巴和鼻子里都冒着白沫,两眼通红,角断了一只,像凶猛的独角兽。人群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胆大的小伙子举起棍子朝牛头就是一闷棍,本以为会把“蛋子”打倒,可是这反倒激怒了“蛋子”,它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愤怒地冲人群冲过来,“蛋子”的速度很快,有人被它一蹭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没人能制服“蛋子”,大家都看五哥举起木棍,朝蛋子使劲伦,牛头,牛背,牛屁股,都挨了五哥的棍子,可“蛋子”就是不倒,它疯狂地朝五哥冲过来,五哥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棍子飞出老远,眼见牛就奔了过来,所有人都惊呼“毁了!”
五哥死死地抓住牛角,“蛋子”被摔倒在地上,五哥的大腿被牛角穿了个洞,血不停地往外流,人群围了上去,喊声、哭声、骂声、牛的哀号,搅成一片,牛还在挣扎,五哥抱住牛头不放,醒过来的老好提着棍子赶过来,朝牛尾巴上面的凸起,只轻轻地一敲,“蛋子”开始战栗起来,眼神慢慢由凶狠变得平和,不大功夫便口吐白沫死掉了。
简臻打电话跟我说伊宁想爸爸了,然后我就听见伊宁“嘤嘤”的哭声,我的心忽然就软了。伊宁出生的时候我没在简臻跟前,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飞到了伊犁,谁知道预产期提前了半月,伊宁在我从伊犁飞往乌鲁木齐的时候出生了。一下飞机我收到了很多条短信。
到了医院已经是伊宁出生的两天后,我进病房的时候娘俩正在睡觉,看着女儿,我心里一阵激动,这个幼小的生命醒来睁开眼睛看着我,黑黑的眸子里有一万种让我怜爱的理由,我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孩子吃着自己的手指头,哭了,简臻转过身,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孩子的后背,小家伙立马不哭了,睁着眼睛盯着简臻看。
我心里一阵愧疚,简臻的弟弟把办好的出生证明拿给我,上面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曲伊宁。大多的时候我和简臻都给女儿叫伊宁。那个时刻,我知道,我欠简臻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吃中饭的时候,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跟我说,准备上几样东西,去看看红军吧?红军?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问奶奶,哪个红军?奶奶说,不就是你小时候天天跟他屁股后头玩儿那个红军吗?钓虾,做小枪,奶奶不停地提示我。他家也回来了?我忍住内心的激动,他家回来得早,前年就回来了。可惜命不好,已经下不来炕了,能有个六十?
吃过中午饭,我和东阳带上些东西去五哥家,进了街门一个女人围着围裙在盆里和猪食,东阳也不认识她,东阳说,这是不是红军家。我和东阳的辈分长五哥一辈,所以可以直呼他的乳名。
女人抬起头,眼睛没有什么神气,她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当年那个叫萌萌的姑娘,她问我们,你们是谁家的?从口音听出来,她不是本地人。我回到埠曲经常有老人这么问我,我一般回答我是谁谁的儿子,如果不知道,我干脆说我是谁谁的孙子,往往一下就知道了。东阳说,我们是西边老奶奶家的。我曾祖母活了九十九岁,是埠曲最长寿的人,辈分也高,只要提西边老奶奶,村里人都知道。
女人把我们让进屋,屋里一个小伙子在摆弄保温箱里的几个刚出生的小猪,见我们进来,赶忙起身,女人说,这是俺家儿子,龙柏。他个子很高,鼻梁也很挺,跟年轻时的五哥很多地方都很像。
女人掀开西间的半旧粉色门帘,一股浓烈的尿臊气一下子窜出来。我感觉东阳迟疑了一下脚步。屋里生了炉子,煤灰到处都是,窗台上厚厚的一层,被子上也是,被子里的人像是睡着了,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灰白的头发蓬乱,两腮深深地陷下去,嘴巴微张,看不出有什么气息,女人拿手拍打被子说,起来,来人了。她说话的语气像是被子里的人在故意偷懒似的。
被子里的人睁开眼睛,用深深陷下去的毫无光泽的眼球看了看我和东阳,嘴唇活动发出微弱的声音说,谁?他发出的声音很艰难,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大脑忽然像断了电,我怎么也回忆不起五哥原来的样子。我说,五哥,我是明亮啊。他没说话,看得出他在用力想事情,过了一会他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浑浊的眼泪顺着他的脸流向耳朵。从嘴里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好像要费劲他最后的力气,东阳一直在朝我使眼色,我只好说,五哥,我还有些事情,晚些时候再来看你。我看出五哥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可这实在让我为难。
晚饭过后,奶奶说,隔垄上面有不少东西,实在不行你拿着凳子上去看看,我曾祖母留下的东西其实就放在隔垄上,奶奶这么说,意思是让我把东西带走。我说,还是等等东阳吧!奶奶没再说什么。我们家的街门响了,是龙柏来了,他进门直接说,叔,本来这么晚不该打扰你,可俺爸非要我来叫你去说说话。
五哥家显然是收拾了一遍,地扫得干干净净,炕上的被子也换了新的,五哥看我进来,勉强被搀扶着坐了起来,看上去有了些精神,我坐在炕沿上,和五哥面对面,五哥说,兄弟,我不行了……他的声音像气体一样漂浮着,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跟我说话。龙柏把茶壶拿过来,给我倒茶,我说,五哥,别这么说,你看你气色多好。五哥的手抬起来又放下,他是想做摆手的动作,想说话,又没有了力气,眼睛睁开半闭重复了几次。
许久,他冲我笑笑说,冷不冷?冷你就……我知道你……不嫌……我猜测着他的意思。我说,五哥,我不冷,不还在炉子跟前嘛!我有些哽咽,再说话眼泪就会滚出来。
我知道,他想述说,也许没有人会愿意听,他现在多需要我这样一个人?当年我的腿坏了,留在了村里,后来去了水泥厂上班,我瘸了。我听着他说话,思维只停留在字面上,我竭尽全力把他的叙述和这个我熟悉的人撇开。我不敢做出任何想象或是回忆。五哥的语气平缓,本来令我骄傲的腿却成了我的苦处,我万万没想到啊!他干号了两声,并没有流出眼泪,他委屈地像个孩子。
我不敢打断他的叙述,我怕我一打断他,他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我仿佛也重新经历了一回他的苦,我知道我不能此刻离开,我愿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也许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谈话了。
我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气味,我继续听他说。我带上些钱,一路搭车去了新疆。我和俺妈说我要去找冬梅,她们只好同意。冬梅后来去了石河子上大学,其实我根本没去石河子,我就是想离开埠曲,一刻也不想多待。一开始我跟着一帮河南人去喀什捡棉花,后来我又去了库尔勒给别人看梨园,有年快到夏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冰雹,把梨子全部打烂了,老板是个好人,说欠我的工钱怎么的也要还我,我不得已离开梨园,想想不对,我又返回去,救下了正要上吊的老板,我说工钱我不要了,你不能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他坐在地上大哭,欠的工钱,农药,化肥钱,是一大笔,我和他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去和田捡过玉,去沙漠里挖过肉苁蓉和甘草,我在沙漠里迷了路,后来幸亏遇到一帮徒步旅行的人,他们把我带出了沙漠,直到上了沙漠公路,我发誓,我要活着。为了活着,我在巴音布鲁克放过羊,和人合伙从蒙古口岸倒过牛羊肉,人要活下去,都不易啊!
那天晚上五哥和我聊了半夜,他的精神出奇地好,眼神仿佛也有了光彩。大多是他说我听,我不再阻止自己流眼泪,泪水模糊眼睛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五哥带我钓虾的那个晚上。他讲述了许久,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像缓缓流动的河水。而我,则像是戈壁滩上的骆驼一样,非常渴望如此的一次畅谈,太久了,伊宁离开我以后,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这样推心置腹地谈话。
当年我离开埠曲以后,曾祖母每天坐在老碾上,她怕看见我从坡上走下来,她希望我离开埠曲,到城市生活,尽管她是那么不舍。她害怕我半路跑回来,几年以后,我毕业了,曾祖母对我的思念与日俱增,她希望我能回来埠曲,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当时我正因为伊宁的离开而伤心,我早把埠曲和我的曾祖母忘得一干二净。再见到曾祖母时,她已经躺在省城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弥留了一个星期了。
五哥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好多话,虽然他是一个即将入土的人,说话几乎是气若游丝,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拿錾子刻在我心上一样。和五哥比起来,我的内心显得太渺小,而且是可鄙的,我亏欠了太多人,我曾祖母当年摇着蒲扇坐在碾盘上,内心的思念不知化作多少眼泪奔涌,直到最后几年,她的眼睛几乎失去了视力,也许她会把从山坡上走下来的每一个人当成从省城归来的我。在她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我在她眼里也许永远是那个站在坡上不肯离开埠曲的孩子。
我拿了梯子,东阳爬到隔垄上,在众多灰尘包围的旧物中找到了几样东西,一架快散了的木头线车,一个雕花的樟木箱子,两打蓬莱老烧,那些烧酒变得黄澄澄的,数量明显减少,应该是当年我母亲办后事留下来的。箱子很容易被打开,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是一箱子书,民国版的词源和辞海。还有一个银质的门帘挂钩。这些东西东阳都不怎么感兴趣,跟我说看着处置吧!我奶奶说,书原本最少还有这么三大箱子,有一部分卖给了收破烂的,还有一部分被我的二老奶奶生火烧了小干鱼。
水库的水位每天都在往后退,像溃逃的部队一样。东阳说城区开始限时供水了。水库的出水口有专人把手,而且安装了摄像头,乌龙集团被通知不允许再从水库里抽水。水位没和任何人商量就退到孙胡庄的白山嘴。水库不得不协调南水北调办公室调黄河水。听说自来水又要涨价。
在白山嘴脚下曾经发生过一次激战,日军的一个小队成功地伏击了胶东工学的学生和老师,埠曲村的游击队员在那次战斗中肺部被子弹打穿了,他牺牲以后。革命政府便在埠曲老村前立了一个纪念碑,碑的正面有“民族英雄”四个大字,我打听了一下,有人说字是罗荣桓题写,也有说是仲曦东,我爷爷则坚持说是仲曦东题写,他说仲曦东就在埠曲的南耩上讲话,腰里扎着腰带,小伙子别提有多精神。碑身后面的小字很多,早已模糊不清,老村搬迁,带走了这块碑。
水位不断后撤,黄水河显露出来,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宽广,它像一本书,无意间被翻开了厚重的扉页。终于看到了梦想中的黄水河,她那么幽静,不动声色,看不见河水涌动,冷冰冰的。东山此时异常冷峻,显示出青黛色,像铁一样坚硬。
下午传来二宁子受伤的消息。村里人传的神乎其神,说二宁子在离地面四千米的矿洞下干活,矿区发生了大面积塌方,他从五层楼的高度随着坚硬的矿石滑落下来,他的一个工友当场被挤成肉泥,二宁子很幸运,断了一条腿,身体严重擦伤,现在躺在医院里。四千米,就是八里地,还是竖起来的八里地,多深?吓人哩!
我跟东阳说起这事,东阳说村里人不是瞎说,金矿早已延伸到地下五千米,里面的温度最高能达到四十度,整个西山几乎是空的,没有人指引会在里面迷了路,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地狱一般,在金矿干活年久长了,大都有矽肺病,石头渣子粉尘窜进肺里,最后到不能呼吸,死得很痛苦。
可金矿的工资高,一天二三百块,挣钱基本是拿命换。和东阳聊了一会,他便开车走了,说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我心绪烦乱,就往河滩的河边走,干涸了太久的土地上裂开了一个个大口子,里面有巨大的河蚌壳,满地都是“打破碗碗花”,河已经不像传说那么宽,两边已经被挖得不成样子,河两岸长满了柳树,密密麻麻,它们的根系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是长疯了。
在河堤上我没有久留,东阳跟我说过,这些地方成了一些人的势力范围,他们有砍刀,有打手,还有背后的势力。有了这些东西,他们就可以在我们的土地上取水,挖沙,只要什么东西值钱,他们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抢夺去。面对这样的掠夺,没有人愿意去当英雄阻止他们。
晚上,刚吃过晚饭,老典告诉我说五哥死了,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我赶过去的时候五哥已经被装在冰棺里了,他身上穿着送老的棉衣,安详地躺在棺材里,只几个晚上的功夫,人又瘦了这么多,和跟我说话的那个五哥都判若两人,五哥本家人到得差不多了,龙柏拿出五哥的遗嘱给大家看,遗嘱很简单,不下葬,骨灰撒在老茔西沿。
下午火化回来,天很冷,龙柏抱着骨灰盒,有人扛着铁锹,怕是老茔西沿的小路不好走,埠曲的山、沟、地,都被乌龙集团流转了,到处都栽上了葡萄,路也铺了水泥,两边出口都装上了大门,曾经觉得很远的老茔西沿几步路就到了,那个曾经的水潭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型水库,边上用石头砌了,路很窄,只能列队通过。
小路顺着坡蜿蜒着爬上了老茔西沿,路两旁长满了“老母狗芽儿”,它们倔强地生长着,枝条没有规律地编织在一起,地上是一片秋天落尽半腐败的枯叶。这里是埠曲祖先们长眠的地方,当年,五哥在这里为了制服疯牛坏了自己的腿,现在他回来了,再也不走了,龙柏哭喊着,爸,到地方了,您以后就在这里了。龙柏抓起父亲的骨灰,像撒化肥或是种子那样撒了下去。
晚上我跟爷爷奶奶说了五哥葬礼的过程,我是忍不住要说的,爷爷说,这孩子是活明白了。那天晚上我几乎没睡觉,想了很多,五哥告诉了我他前半生的经历,最后他还是给我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谜,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永远留在埠曲而不被人迁走?
我又想起了伊宁,就在昨天我走到老茔西沿,又看见那些疯长的“老母狗芽儿”的时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是一个从小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人,身上总带着一股土气,即使用水洗干净了,骨子里还有。而伊宁从小就没有赤过脚走路,在这一点上,我和她就是决然不同的两种人。
如果伊宁是一朵玫瑰,那我就是一簇在荒野里生长的“老母狗芽儿”,对,就是这样的。我和伊宁虽然都属于蔷薇,但我是土生土长的,生在野外,野性难驯,能抵抗风雨,更不怕什么毒虫野兽。而伊宁是在温室里生长,温度,湿度,一切的生存条件都是人为设定好的,一簇野蔷薇和一棵玫瑰怎么能在一起生活呢?但是我的内心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我是多么想她,伊宁,一个我想起她的名字就会泪流满面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东阳聊到半夜,临走的时候,东阳从包里拿出一个线装宣纸册子,他说,这是箱子里的东西,原以为是什么藏宝贝的账本,现在看来就是一个破本子,还是给你吧!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我记得这个本子,它原来的厚度是现在的数倍,由于宣纸的吸水性好,大部分被卷成火油灯的灯芯,我曾经在那如豆的灯光下读过不少的书,今天才知道当年的灯光是多么的奢靡。
账本上的字迹虽然年代久远,但仍然清晰可辨,是工工整整的小楷。我繁体字认识不多,但内容能看个大概,这是一本手抄的百科全书,里面有用地瓜干做红酒的方法,还有渤海地区做酱油和面酱记述,甚至夯土脊的制作步骤上面都有。
晚上我总是睡不着,半夜坐在院子里抽烟,烟是东阳落下的,我是不抽烟的,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我坐在院子里,特别想点上一根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苦涩吞进肚子里,老屋十几年了几乎没怎么变,只是那棵杏树死掉了,曾经我和东阳在上面系了绳子荡秋千,现在它早就被锯了烧火,那棵杏树是我曾祖母从马山带来的树苗,我奶奶说,刚开始它只有筷子粗细。
除了死掉的杏树,其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变,那些来自老茔西沿被砌成院墙的白石头代表了不朽的时光,那棵长大了的香椿又让我感觉时光不断流逝,而那棵随我曾祖母一起老去的杏树,让我感觉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埠曲再也不是过去的埠曲了,我们也不再是过去的我们。这个村子已经变得我不再认识,我还要留下来吗?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像一只小兽一样撕扯着,我开始想伊宁,她会和我回埠曲生活吗?我一次一次问自己,在埠曲生活有什么不好吗?我回答不出来,我忽然羡慕起我的爷爷,原来他才是最幸福的人,一个人一辈子都能行我素难那是天大的造化。不受束缚难道不是一种勇气吗?可我没有这种勇气,这算是软骨头吧?对伊宁来说,我是一个叛徒并且出卖了她。
那天,我见了伊宁。那是我今生愿意回忆起的唯一的时刻。我们私奔吧?我望着河对岸的阁对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做个烈士呢?像阁上的英雄一样,明知道是死,还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像飞蛾那样,为了那一点光亮,就一次一次扑过去。私奔?哥哥,你说我们俩一起私奔吗?伊宁眨着眼睛,神情和语气里带着欢快。去哪里呢?哥哥,我们私奔去哪里?伊宁很认真地问我。就做个烈士吧!就现在,立刻,我听见了生命的号角,我说,你知道有个叫埠曲的地方吧?伊宁回答说,那是哥哥的老家,对吗?
对,那是我的老家,那里四季如春,有一个叫老茔西沿的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是吗?伊宁瞪着眼睛,水灵灵的,郁金香有吗?有,我说。兰花有吗?她说。有,我说。那茉莉和山茶呢?她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一脸幻想的幸福。我说,有,这些都有。还有老骨朵花和“老母狗芽儿”。
伊宁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她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她快哭了,呢喃着说,哥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对吗?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说。我说的可是一辈子呀!老长老长的时间。伊宁望着我说,也许她看不出我心里的痛,是,一辈子,时光停止了为止。我说。
你骗我,伊宁说。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我开始忐忑起来,刚才哥哥骗我了,伊宁仰着脸,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我还怎么回答她?她说,刚才你说老鹰什么地方,就是哥哥的老家,有世界上所有美丽的花,这句,你说是不是骗我了?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一下子砸在伊宁粉嫩的脸上,我说,是,哥哥骗你了,那里没有玫瑰,埠曲的老茔西沿唯一缺少的一种花。
哥哥的老家有像这么多的柳树吗?有吧!听说以前有的,我说。以前?为什么是以前呢?伊宁用手给我擦眼泪,以前埠曲也像这里有条河,河边很多柳树,而且河边有很多店,酒馆,银匠铺,绸缎庄,药房,私塾……,我本能地回答。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呢?有这样一座阁吗?伊宁问。没有,不过有一座碑,也是纪念英雄的,我说。是爱情的英雄吗?她问。不是,是民族的英雄,没有他们,我们没有机会谈情说爱。
我像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变得不知所措,心开始莫名地慌乱。我想起了我的曾祖母,最后一次见她,她已经变得很瘦,眼窝深深地陷下去,脸是灰褐色,嘴巴微张,像是要说话,我一进病房,“噗通”就跪下了,我“呜呜”地哭起来,心里像是有条河,一下决堤一样。
半下午的时候,我曾祖母竟然清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喊了声,亮儿。所有人都惊呆了,我曾祖母已经弥留一个星期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再开口说话,连医生也没想到,我曾祖母竟能进食,用吸管喝了找半碗糊状的稀饭。
半夜的时候,我曾祖母又进入昏迷状态,嘴里一直念叨,到哪里了?合喜?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我曾祖母还是执着地用最后的力气问,合喜,到哪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也许只有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我曾祖母,嫂子,刚出村。过了大韩家的牌坊了。我曾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呼吸开始平稳起来,仿佛睡了过去,不大工夫,我曾祖母又闭着眼睛喊,合喜,到哪里了?我回答,嫂子,过了苏家店大桥,上了坡了。我曾祖母回答,这么快,我还想下轿去俺小姨家看看。我曾祖母说的“姨”已有黄县土语的第四声变成第三声,那是栖霞的标准口音。
我思忖着,我想我和曾祖母的心思此刻是相通的,我回答她,嫂子,你蒙着盖头呢!鞋子新新的不能下轿子。哦!我曾祖母也许因为我不让她下轿子有些不满意,一屋子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合喜,到哪了?这轿帘不结实,净往里窜风。我曾祖母的身体微微动了动,我轻轻地匍匐在她身上,压住了被子,我躬着身体,像守护一个婴儿那样守护着我曾祖母。我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来,病房里的哭声此起彼伏,我强忍着,嫂子,这是在坡上,下了坡就没风了。我曾祖母说了一句,到底还有多远啊?合喜?我说,走了二十里了,还剩二十里。哦,我曾祖母好像很满意轿子的速度。她好像又想起点什么,她说,再走十里是到了夼?我说,是。咱家在夼还有七块小地?我曾祖母问。是。我说。最顶上那块可是能望见马山?我曾祖母问。是。我说。
合喜,我骂你你不生我的气吧?我曾祖母说。嫂子,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生气。我说。不生气你怎么不来看我?合喜?我曾祖母问。嫂子,咱家地多,还有猪食要打,骡马要喂,不是还有银匠铺子要照看吗?我说。哦!对对!我曾祖母好像原谅了他。合喜,是什么动静?哪里放枪了?是鬼子又来了吗?我曾祖母有些害怕。我说,嫂子,不是放枪,这是埠曲村前的鞭炮声。曾祖母说,合喜,为什么要放鞭炮。我说,嫂子,这是埠曲欢迎你放的鞭炮啊!你今天可是埠曲的新娘子。我曾祖母“呵呵”笑了两声说,合喜,你的鼻子好了吧?那天我不是去骂你,我本是去告诉你,不再骂你了,谁知你跑得那么快?
又是一阵沉睡,后半夜,曾祖母醒来,抓住我的手不放,她说,亮儿,开灯吧!怎么这么黑。我说,老奶,灯一直亮着呢?曾祖母说,点上灯吧!太黑,我怕啊!我说,老奶,不怕,我这就点灯。过了会儿,我说,老奶,灯点上了,亮吗?我曾祖母说,这是天亮了吧?咱家火油灯哪有这么亮?我说,还没呢!老奶。曾祖母说,亮儿,你送我回趟马山吧!我想俺娘了。我说,好!得天亮了走,天黑我不认识路。我曾祖母说,天亮就迟了,四十里路呢!赶上晌午吃顿饭就回,咱家骡子没人照看。我说,老奶,咱开车去用不到中午就到。开车去?我曾祖母说。嗯,开车去。我回答她。
到哪了?亮儿?我曾祖母的声音有些疲惫了。医生过来看看,摇摇头走了。刚上埠曲坡呢!老奶。我看着曾祖母的眼睛,仿佛有点亮光,怎么一点也不颠?曾祖母问我。是轿车呢!老奶,稳当。我说。坡上的“老骨朵花”开了吗?亮儿?我曾祖母问。开了呢!老奶,坡上都是,蓝色的花瓣,可是好看呢!我说。我坐轿来的时候也是开了一坡呢!好像就在刚才。我曾祖母说,亮儿,我听见流水的声音,到了苏家店大河了?嗯!到了,老奶,我说。轿车真是快,下了坡就看见大韩家牌坊啦!我曾祖母很高兴。已经看见牌坊啦!我说。
妈!……妈……!我曾祖母开始哀号起来,屋子里满是哭声,曾祖母哭累了,歇歇,说,亮儿,我到家了,坐轿车怎么还这么累?我想睡会,醒了咱就回埠曲,也就四十里路,有轿车呢?我看看我大伯,我姑姑,我的老姑奶奶……我大伯点点头。我说,老奶,你睡吧!醒了我带你回埠曲。我曾祖母沉沉地睡去,仿佛进入了一个永不再醒的梦。
我冒着严寒走到那块碑跟前,小时候觉得它很高很高,现在它也就那么高,上面的字清晰可见,虽然失去了颜色,但依然醒目:民族英雄。在我看来这四个字太过沉重,也许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所担负不起的,那究竟是怎样一群人呢?他们不怕死,为了一种主义或是精神甘愿付出一切。而我,同样的埠曲人,却是一个背叛者,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土地,背叛了一心一意爱我的女人,伊宁,我现在这块碑跟前,我知道自己的渺小卑微甚至可耻。
我的心开始沉重起来,像那块朴素的碑压在上面,现在看来《到埠曲四十里》的确太过肤浅了。它应该是厚厚的一本书,每一种草,每一种树,都应该有它的名字,和那些蜿蜒的祖先们走过的路……那些有名的无名的河流,那些在战火中焚毁的寺院,那些散失了的故事……我要从埠曲走出去,穿上脚板能感受到土地的布鞋,像先辈们那样背上干粮和水,带上纸笔,一路走一路记,饿了就啃两口干粮,困了就躺在长满荒草的土地上睡一觉。我要把所有的植物的名字都记录下来,每一条路有几道弯都记录清楚,从埠曲到我曾祖母的老家马山将会是我行走的第一条路。
离开那块碑,我来到母亲的坟前,上面满是枯草,坟头上压的黄纸早就失去了颜色,我坐在母亲的坟前,最后竟慢慢地躺下了,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此刻我就是个婴儿一样,没有人告诉我我该走怎样的路。如果母亲在,她会让我怎么做呢?一个母亲也许会支持她的孩子任何决定吧?我这样想,母亲会为我现在的生活感到欣慰吗?有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漂亮的女儿,心灵的恋人。这一切难道不好吗?妈妈,我在心里喊着妈妈,我心里有无数的委屈,只能在这里,跟我的妈妈说。妈妈,你听得到吗?
我又开始思念伊宁,伊宁跟我说,人应该是有理想的,哪怕不能实现,也要有,理想就像大海里的灯塔一样,有了它,船才不会失去航向,我苦苦地思索着我人生的灯塔究竟在哪里?在我这次离开埠曲之前还能找到吗?我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村子,埠曲人的内心世界该去怎么复原?五哥嘴唇颤抖着跟我说,兄弟,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文章,你既然能写,就去写吧!为了村子写点什么吧!就像一幅画,你要给他涂上油彩……你要让埠曲在你的笔下重新活过来。
五哥的话像一颗火种一样把我内心荒芜的草原一下点燃了,我感到体内有很多岩浆一样的东西正要喷涌而出,我疯狂地思索着埠曲的未来,每一种结局都让我心痛不已。这个生我养我埋葬我祖先的埠曲应该有怎样的结局?不是说好人要有好报吗?一个村庄一片土地不该是这样吗?至少她养育了我们,尽管她贫瘠,尽管她没有灯红酒绿的奢华,她对我们没有任何要求,像母亲那样无私地给予我们,我们打她虐她,她也不是毫无怨言吗?难道不是那个样子吗?我们的先辈为了保护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了生命,我们呢?我们呢?
看着河里轰隆隆的挖掘机,被饭店侵占的土地,被一个个风力发电的大风车啃噬的山丘,水正在干涸,显露的河床被疯长的柳树占领,它们像发了狂一样生长着,红色的根须像针一样扎进水里,水退一尺,它们就疯长一尺,干旱让山峦没了精神,所有的植物都耷拉着脑袋,叶子上落了一层尘灰,过去经常来埠曲的养蜂人也不再来,很多槐花树被砍掉了,剩下的一些出不了多少蜜,即使有,据说味道也变了。河里的水不能再喝了,连鸭蛋井里的水也不再甘甜,总有种说不清楚的苦涩的味道,有人说是鸭屎味,也有人说是因为有人偷偷把冶炼黄金的毒水倒进了鸭蛋井,毁人哩!
这一切让我感觉到寒冷,我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心在痛苦地绞扭着,嘴巴里泛着苦味,晚上就发起烧来,我强忍着,不让爷爷奶奶看出什么异样,东阳不在埠曲,又是晚上,爷爷奶奶这么大岁数,我还是忍到天亮吧!伊宁,你在哪里呢?此刻,我为什么想起你来?我痛苦地思索着。我怀着对简臻的愧疚想念着伊宁,我看着墙上相框里妈妈的照片,抽噎起来,心里的苦水一阵阵从胃里泛上来,几次,还是从嘴巴里窜出来,我不停地呕吐起来。
我闭上眼睛,奶奶打开一瓶隔笼上拿下来的烧酒,酒液呈淡黄色,瓶盖一开,那久远的带着悲苦的香气弥漫开来,酒的香气抑制住我想呕吐的欲望。那种复杂的馨香让我安静下来。奶奶把酒放在泥碗里,拿火柴点了,蓝色的火焰跳动着,像老茔西沿的“老骨朵花。”奶奶把手伸进滚烫的火里,蘸了酒,抹在我的脑门上,那些滚烫的酒从我的额头滑落下来,和我的泪一起滚了下去,我半睡半醒,嘴里喃喃地,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埠曲本不属于我们,是的。在成为埠曲之前,她还是一片荒芜的时候,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河流有它自己的方向,没有任何水坝阻挡它们,树木恣意地生长着,人和动物都是平等的,貔、狐、野猪和獾各自有自己的领地,那时候我们的祖先不会怪它们吃了我们的玉米和花生,相反我们反倒会有些愧疚,因为它们是先到这里来的。
埠曲下了一场大雨,洪水冲毁了桥梁,埠曲的房子也在大雨中慢慢坍塌了,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那样安静地逝去。石头和瓦片磨砺成了沙子,木头腐烂成了泥土,风带来了种子,老骨朵花、牵牛花、毛儿草、蒲公英、高丽棒、沙棘、野蔷薇、桑葚、蜀葵、葛藤、青草芽蔓、欧李……重新在这里生长,野蔷薇长满了空地,蜜蜂重新在上面建造了蜂房……
我又变成了孩子,那么充满朝气和活力,多么好的年纪,光着屁股,穿着曾祖母做的草鞋,走在埠曲的山野上,每一步都那么坚实有力,柔软的草鞋踩在泥土上发出动听的声音,西河里的水又开始流淌,河岸上长满了各色的花,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从东水沟到开荒地我走得那么精神,一直走到老茔西沿,没有人笑话我赤身裸体,我像兽一样匍匐下去,在荒野里奔跑,大雨滂沱,荆棘划破我的皮肉。
拆迁的事情被搁置了,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奶奶说东阳几天都不爱和人说话,一大早就开车去了青岛,那里有他一处房产。我跟奶奶说我要写一本书。名字叫《到埠曲四十里》。奶奶连说,好啊!好啊!等你写好了,我可以帮你订起来。我们家缝鞋底的大钢针还在抽屉里。我想象着那样一本手写的书,工工整整的字,一笔一画写下去,像在土地里种上种子一样,那精美的宣纸拿结实的麻绳穿了,那些朴实的文字像庄稼一样长在纸上,有朝一日我相信他们会开花结果。
回省城几天后,我病了一场,头晕,眼睛也肿,到医院查了一下,血压有些高。期间茜阳到省城出差,我们兄妹俩见了一面。茜阳也是奔四的人了,想想时光好快。茜阳是学水利的,她告诉我我们老家的水库已经被批为国家级湿地公园了。周边不许建工厂,连养殖也要被禁止。这倒是个好消息。
茜阳是X大学环境与资源学院的教授,出了很多本书,关于埠曲,她知道的比东阳更多。茜阳说了个大概,大的政策是不会变得。水库由于是饮用水源地,周围的村子是要迁走的,但不可能有什么大规模拆迁,这个过程会很缓慢,就像一个人慢慢衰老或长大一样。我心里所想也许就是这样,我无法阻止埠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是也离开了埠曲吗?
茜阳在省城待了三天,她一个劲地劝我保重身体,我知道这是简臻央求她跟我说的。她走后我觉得我应该和简臻好好谈谈,也许我和她非常需要这样一场谈话。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简臻打开书房的窗户,书架,地板,书桌都被简臻收拾的一尘不染。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坐在椅子上,也许是我生平第一次被语言难住了,我该说什么样的话?我该怎样把我的计划告诉简臻?简臻看过我写的每一篇小说,但我从未听她说过只言片语。她会同意我穿上布鞋,背上干粮从埠曲的东西南北出发,去记录那片土地的一切吗?我太爱那片土地了,它现在正在遭受毁坏,如果我再不去记录它,我就会失去最后的机会。可我还是说不出口,毕竟,我亏欠她们娘俩太多,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我不好开口,生怕一开口说话,发出的会是悲切委屈的哭声。
简臻进来书房,手里拿着一个纸筒,看看我说,这是你快回来的时候我替你收的。我以为是我代购的东西,打开才知道是一幅画。说完简臻从画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画,那情形像是在摆弄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画被小心地展开在地板上。
那幅画是从法国北部一个叫埃吉桑的小镇寄来的,画上是两个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两个少年,从头发上就看得出来他们稚嫩的年纪,那么乌黑油亮,姑娘倚在小男孩的肩头,眸子黑亮,脸上透出一股清秀机灵的神气。小男孩脸上微笑,能看出被爱情滋味变得柔和的脸庞(那应该是一个神情忧郁的孩子),他的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着一只纤细的小手,两人的微笑里能让人看出有一个共同的期许。那个期许让他们沉醉,而画家刚好准确地捕捉了这个瞬间。
两个人坐在一个潭边,都赤着脚,白云在蓝天上,很近地压了下来,岸边的花很特别,枝条交错在一起,叶子点缀着那些白的粉的小花,那完全是一些写意的花,我心里有些热乎乎的东西恣意流淌起来。这是一幅画了十几年的画,那个姑娘和小男孩是十几年前就画好的。
你要离开我们是吗?简臻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不会,也许……会,暂时……我发觉我说话的声音本能地变得很轻,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你难道要为一本书送了命吗?简臻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此刻我很想流泪,但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我知道我要忍住。
我迷失了太久,现在终于有一个目标在我前面,我不能不朝那里走,那也许会是我一个永远都完不成的梦,但是我情愿死在梦里,我要回去,这个想法就像当年我要离开埠曲一样坚定。我和简臻都哭了,她知道我去意已决,开始扔我的书,我的笔筒,后来她试图把我收集了多年的资料撕掉。我们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心里抛却了所有,仿佛只有怨恨。我动手打了简臻,那个响亮的耳光让我和她都愣住了,时间停在了那一刻不肯向前多走一步。
五哥那天晚上,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兄弟,我在黄城最好的地段给龙柏买了一栋楼,那是我攒了一辈子,一辈子……那一刻我的脸像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连五哥也要让后代离开埠曲,埠曲真的要死了,难道就不能让我和她再做最后一次谈话?
简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泪好像流干了,我躺在她旁边,我盯着她几乎绝望的双眼,她不看我,眼里空空的。我们都闭上眼睛,也许都在想,等睁开眼,一切没有发生。我闭上发烫的眼睑,企图做一个狂风暴雨般的梦。我拉着简臻的手,冰凉,我睁开眼睛,看着睡去的简臻,我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像极了我的母亲。她脸上的红印子尚在,我想叫醒她,心里又害怕,我怕见她那失望空洞的眼神,哪怕里面有恨也好。
我轻轻起床,走进厨房,我想给简臻做顿饭,我好久没做饭了,想想这些年,收拾家,带孩子,上班也是苦了她。我拿出米袋,准备从里面取些米出来,谁知道头一低我就倒了下去,我听到了自己身体倒下去,像一截土墙轰然倒塌,有一只碗掉在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简臻拉着我的手,她头发蓬乱,也许是一直没梳,脸上满是泪痕,仿佛我打她就在刚才,见我醒了,简臻就哭了起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涌。我想告诉她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梦见她拿着剪刀,眼神很吓人,我问她,你要杀了我是吗?简臻停止了哭,她说,我想自杀。可一想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我就害怕了。
简臻一直在跟我说话,可我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我对所有的声音都失聪了,只看见头上的点滴“啪嗒啪嗒”地响,我清楚地知道,我“看见”的这种声音,是我生命倒计时的钟声,是世上留给我的最后的唯一的声音。我极力想把那个梦告诉简臻,问她这个梦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想张开嘴吧,两行热泪像河水那样流淌出来,让我无从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