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文
那时候,老唐担任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单位新建了职工宿舍,需要找个看大门的,有人给老唐推荐了老周。
职工宿舍只有四栋单元楼,门房也就五六平方米,摆上一张单人床,又摆了一只文件柜,靠窗又摆了套桌椅,掉根筷子捡起来都吃力了。
当时还不流行签用工合同。老唐说,我们给你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会按时发,我们什么时候发就给你什么时候发。老周说,好。老唐说,你的主要职责是看门护院,打扫卫生,管理花木,另外再给老干部分分报纸。老周说,行。
那是在夏天,门房里太热了,老唐是站在门槛外和老周说话。他还想嘱咐几句,老周拎着脸盆出来了。老周又矮又瘦,长着两条罗圈腿,他从墙根下接了大半盆水,哗啦哗啦地洒起来。他单手端着脸盆,猫着腰,洒水的时候几乎是小跑着,像一只灵活的瘦猴子表演杂耍。老唐点了根烟,心想这个老周看来是用对了。
老周真是个勤快人,每天五点钟就开始洒水扫院。他挥着一柄大扫帚,头也不抬,有节奏地不停地扫,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把院门口扫得干干净净的,都扫到人家煤管局宿舍门口了。院子最里边搭着车棚,他把自行车一辆一辆地挪开,清扫过后又一辆一辆地搬回去。扫完了,他还要把车座擦干净,湿布子擦一遍,干布子擦一遍,一辆一辆地擦,后座都不放过。
上班前半个小时,老周就会把铁栅栏大门敞开,贴着门房的窗户站在那里,两条胳膊像是没地方放。万一有谁不小心掉下什么东西,比如车把上挂着的公文包什么的,他就飞快地捡起来,这样骑车的人就不需要下车了。下班时候也是,老周站到了大门外,看到谁买了米呀,面呀,整袋子西瓜呀,他就帮着搬到楼上。别看老周又瘦又小,有的是力气,扛袋西瓜爬到六楼都不带喘。跟在后边的若是小伙子,就有点不好意思了,说老周怎么能让你帮我搬呢?老周说,反正我也是闲着。放下东西,一溜烟下楼去了。
车棚里不知谁扔下个打气筒,皮管子破了,气门嘴夹子走了形。老周找修车摊修好了,以后就负责给大家打气。谁的车子没气了,往门房前一停,老周就拎着打气筒跑过来。老周先蹲下来,双手捏一捏车胎,罗圈腿夹着气筒,曲一下,展一下,曲一下,展一下,很快就打好了。他还在门房里备了钳子、扳手、改锥,谁的车子有个小毛病完全可以对付,连车胎他都能补。
半上午,邮递员会把老干部订的报纸送过来。老周担心报纸上留下手印子,分报纸前总是先把手洗干净。他用纸盒子做了一排文件格,整整齐齐摆在窗台上,谁的就是谁的,一清二楚。其实他完全可以把报纸送到老干部家里,一张报纸不可能比一袋西瓜重,是老干部不让他送。老干部喜欢坐在院子里的阴凉里一边看报纸,一边谈论国家大事。老周发现车棚里有几块废弃的木板,也不知他从哪里借来了锯子,很快就加工成了几个简易的长凳。这下好了,老干部想在哪里坐,搬过去就可以了。
老周干的当然不止这些,他根本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车棚子顶棚上的铁皮鼓起来,他爬上去轧平了,还打了几个眼,用五号铁丝做了固定。车道两边砌着方砖,他看到哪块不平整就会撬起来,把下边的土铲平,敲敲打打,再铺上去就平整了。他最上心的还是那两池子月季花,几乎每天都会拔草。看到哪一枝枯萎了,他立马会剪下来,担心感染似的。落下来的枯叶和花瓣呢,他会小心翼翼地埋到泥土里,一方面算是施肥,一方面把土质也疏松了。眼瞅着两池子月季花蓬勃起来,娇艳起来,院子里的女人们和老周开玩笑,说老周你这么喜欢花,上辈子是个女人嘛!老周挠了挠脑袋,笑了,满脸的谦卑,满脸的皱纹。
老周干满一个月,老唐考察了一下民意。这有什么好考察的?老唐完全可以打一百分。一位退休的副局长说,给老周打一百分太少了,应该打一百零一分,或者干脆打二百分。既然大家这么满意,老唐就表扬了老周一次。老唐说,老周你干得不错,但也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一个月让大家满意并不难,难的是让大家一直满意。老周说,那是。老周又挠着脑袋笑了。
老唐没有想到连大局长都会表扬老周。大局长不苟言笑,在职工宿舍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天局里开干部大会,局长批评了单位某种风气,话锋一转表扬起了老周。局长说,我们宿舍的门房老周大家都看到了,多么踏实的一个人,工作的积极性、主动性多强,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埋头干活,从来不会多嘴多舌。
局长表扬老周,老唐自然高兴。隔两天,老唐找局长汇报工作,末了建议说,老周工作这么卖力,要不给他涨点工资吧。没想到局长拉下了脸。局长说,唐主任,看来你还是不成熟嘛。老唐出了一头汗。
话又说回来,尽管老周工资不高,大家并没有亏待他。有人看老周衣着破旧,就把家里的几件旧衣服送给他。这个头一带,大家就给他捐衣服,背心,裤衩,外套,棉大衣,一摞一摞给老周抱过去,老周都发愁得没地方放了。老周只好把单人床支起来,腿子下摞了四层砖。老周喜欢穿运动衣,捐运动衣的老太太看到了,和人说,看,老周把我们家的运动衣穿上了,18号,我儿子穿过的。听到的人就觉没面子,老周为什么不穿她捐的夹克衫呢?隔两天,老周果然把夹克衫穿上了,还是立领的。老周隔几天换一次衣服,像是在搞平衡。
不光是衣物,职工宿舍的人什么都给老周捐。毛巾,水杯,雨伞,收音机,手电筒,搬家时候差点儿扔掉的电视机——老周说哎呀,这个我可不能要,这是一台电视机呀!捐电视机的小伙子嗵一声把电视搁在了老周的办公桌上,说老周你见外是不是,那你先替我看几天可不可以呀?老周只好收下了。
老周自己做饭,门房的墙根下立着个蜂窝煤炉子,他的锅碗瓢盆多得都可以开席了。半上午老太太们买菜回来,总会给老周丢下一根葱,或者一把豆角,两个西红柿,老周从来都没有买过菜。谁家要是吃饺子,有时候也会给老周端来一盘子,一盘子足够他吃了。谁家吃剩下半只鸡,半盘过油肉,装到塑料袋里,上班走的时候喊一声,顺手就放到了门房的窗台上。遇上过节,老周收到的礼物尤其多。老周在职工宿舍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就收到了八盒月饼,当然是在节后收到的。那也是八盒呀,五仁的,枣泥的,广式风味的,晋式风味的……那一阵子老周每天都在吃月饼,每天都在过中秋节。
老周打扫卫生的时候会把垃圾筒里的纸盒子拣出来,压平,积攒一沓子后用自行车驮到废品收购站卖——老周用的自行车也是职工宿舍的人捐赠的。有人见老周把脑袋杵进垃圾筒翻拣,多不卫生呀,一头栽进去怎么办?以后扔垃圾就做了分类,纸盒子什么的放到了垃圾箱旁边。还有人直接就给老周送过去了,旧书旧报,破铜烂铁,说老周你拿去换盒烟抽吧。说完以后才想到老周根本就不抽烟。老周也不喝酒。老周只知道猫着腰不停地干活,从他身上根本就找不到劣习嘛。
财务科小丁的父亲来看儿子,这老头也是仔细惯了,刚好有邻居买了台钢琴,那么一堆纸板子堆在楼下,就想拿去换几个零花钱。老头到大门口截住一个收破烂的,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十三块钱到手了。老周见老头领进来个收破烂的也没有吭声,倒是中午小丁回家后不答应了。小丁和父亲吵了起来。人们听到小丁的父亲说,你爹的脸面不值钱,但你爹是你爹,看大门的就是看大门的。这话听来别扭,但人们还是理解了。小丁说什么呢?小丁说,老周虽然不是我爹,但他是宿舍的大总管。小丁把十三块钱交给老周,老周死活不肯要。小丁说,好我的周大总管,你是想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吗?
以后人们就叫老周周大总管。周大总管,你为我们付出的真是太多了。周大总管,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样?大家对老周越来越关心。有人问老周叫什么名字,老周说他叫富贵,周富贵。这名字好,老周这么好一个人,就应该叫富贵。又想,老周毕竟是个看大门的,富贵什么呀,名字有点浮夸了。再问老周的年龄,五十岁,老周原来才五十岁。老周的相貌无论如何不像五十岁吧,脸上的皱纹多得都没地方长了。又想到老周的力气,想到老周身手敏捷,老周就应该是五十岁。
和老周聊天的多是院子里那些有文化的老太太。她们又问出来老周是东山那边一个山村里的人,家里还有老婆,还有儿子,未免大吃一惊。她们还以为老周是条光棍汉呢。一个老太太话都准备到嗓子眼了,遇上合适的还要给老周介绍对象呢。仔细一想就觉得老周有点可怜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隔三岔五总应该回一次家,和老婆团聚一次吧。老周的工资实在太低了。老太太们就给老唐提意见,说应该给老周涨工资。老太太们还说,老周你回家住几天吧,我们组织个联防队,决不会让坏人混进咱们宿舍,我们每天早晨替你打扫卫生。老周又笑一笑,不好意思了。老周说,那样不好的。
是在腊月的一天,人们中午下班后看到门房里坐着一个高大粗壮的女人,穿着红棉袄,嗑着瓜子,料定是老周的女人来看他了。怪不得站在大门口的老周左顾右盼的,见了谁都笑,原来是羞怯。院子里站着两个老太太,也不嫌冷,都顾不上做饭了,看到谁过来就小声嘀咕,老周的老婆来了!又说,老周是在十一点把他老婆接过来的,那女人一直坐在门房里,她们想进去打个招呼,老周好像还不乐意呢。一个老太太喊住了老唐,说小唐啊,今天晚上单位应该给老周找个旅店住。老唐笑了笑,另一个老太太说,小唐你要不给老周开房我们可要集资了。见另外一个老太太端着饭盒往门房走,这才想起来该给老周送点吃的。老周的老婆来了,大家该好好招待一下她。
老周的老婆却没有给大家留下好印象。人们盘盘碟碟送过去,她居然爱答不理的,居然还在嗑瓜子。瓜子皮都快把老周的办公桌堆满了。她也和人笑,但她的笑怎么能和老周的笑比,噗一下把瓜子皮吐出来,嘴角一斜,这还不就是傲慢吗?山里来的一个女人,长得也不好看,有什么好傲慢的?关键是大家送的吃的她并没有吃。大约是在十二点半,她一扭一扭地走在前面,老周孙子一样跟在后面,下饭馆去了。快到上班时间,老周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再没有见到他的老婆。
老周先是躲在门房里,终究是要出来的,见了人就扯着嘴笑。那笑容顿时间让老太太们没脾气了。但老太太们还是不服气。老周你老婆呢?老周耷拉下脑袋说,回去了。怎么就回去了?怎么也该陪你住一晚上吧?老周说,回去有事。寒冬腊月的能有什么事,是急赶着回去种玉米?老周不好回答了,老太太们也不好意思再嘲讽他。她们嘲讽的其实是老周的老婆。一个老太太突然叹口气说,老周啊老周,我们都看出来了,你老婆对你一点儿也不好,她是来和你要钱的吧?老周不吭声,另一个老太太说,这种女人,你过年干脆别回去了。另一个老太太附和,老周你放心,她不要你,我们要。听起来蛮豪壮的。
老太太们终究打问出来,原来老周的老婆是挺着个大肚子嫁给老周的,对老周确实不怎么样。老周过年果然没有回家。这一晃,七八年就过去了。关心老周的老太太有两个已经作古。时间真够残酷的,老唐都谢顶了。但老唐已经提拔为副局长。有一天凌晨老唐赶火车,晚上他没有睡好,下楼时腰酸腿困的。老唐看到老周猫着腰,罗圈着两条腿,头也不抬,挥着大扫帚不停地扫,他就想脑力劳动真是比体力劳动折磨人呀,老周的身手还是这么敏捷。一年一年过去,老周怎么就看不出什么变化呢?
这一年,福利分房制度取消了,形成的连锁反应是办公经费再不能花到职工宿舍。这就给大家出了道难题,以后老周的工资怎么发呀?表扬过老周的局长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新任局长不可能过问,接替老周的办公室主任又不住在院子里,问题只好由老唐来解决。老唐想,既然大家都认可老周,老周的工资由大家分摊就是了,总比用物业合算吧。
老唐想得有点简单了。分摊老周的工资大家没意见,但有人觉得应该按住房面积分摊,有人觉得应该按实际居住人口分摊,吵来吵去的,老周都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老唐都快让几个针锋相对的老家伙烦死了。老唐说,你们继续吵,老周是我请来的,我这就打发他走。这下老人们倒是齐心了,说小唐呀,谁说让老周走了?老周要走了还能再找来一个一模一样的老周吗?你好歹也是个处级干部,遇上问题应该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老唐叹口气说,我只是个副处级干部。
这天晚上,老唐回来时被老周喊住了。老唐没好气地说,老周,大不了这两个月的工资我个人给你发。老周又挠着脑袋笑了。老周说,唐主任,我不是讨工资,做人不能这样的。老唐说,那你喊住我干什么?老周说,我不要工资,我一直在咱们宿舍干。老唐说,开什么玩笑,你活雷锋呀?
老周什么时候开过玩笑呀?他是想把门房扩出去两三米,用扩出去的面积抵顶工资。老周想开个小卖店。
难题迎刃而解,所有人都支持老周的想法。老周备了料,找来两个泥瓦匠,施工只用了三天时间。他在门房朝向马路的那面墙上开了道门,新盖起来的半截屋子与门房成了里外间。外间是小卖店,里间还是门房。然后他从旧货市场把货架也买来了,这时候人们才操心起来,老周既要当老板又要当门房,顾得过来吗?
事实证明,老周给大家提供的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服务,甚至比过去还要周到。一大早,老周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院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都扫到人家煤管局宿舍大门口了。自行车车棚他也打扫了,花也浇了,枯枝也修剪了,大家上班走的时候,老周还是站在门房的窗户下,下班回来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院门前。谁要拎着什么重物,他还会帮着送到楼上。起初老唐只是卖些油盐酱醋,酒水饮料,方便面什么的,他什么时候进货呢?原来城边上有个批发市场,凌晨四点就开始营业了,老周是在打扫卫生前骑着自行车去进货。验证了老周卖的货物和其他商店没什么区别,不存在假冒伪劣,大家是成心照顾他,只要老周的小卖店有,再不会跑到其他商店了。
老周货架上的商品日渐丰富,两个月后卖开了粮油,然后蔬菜水果也上架了。他买了一辆二手脚踏三轮车,方便进货。好些货物批发商会送货上门。屋子里摆不下了,他就摆到门外,晚上再收回来。但他从来没有把货物放到门房内,这还不就是公私分明?老周价格也公道,两个老太太专门考察了一次,附近六七家小卖店,外加两家连锁超市,总体上还是数老周卖的货物便宜呢。
何况,老周给大家服务得太到位了。谁家需要米面,上班走的时候招呼一声,下班回家时老周便会扛到门口。谁家饺子都下锅了,发现用完了醋,趴到窗口喊一声,老周会飞快地送上去。一个老太太说,老周呀,你能不能进两个又甜又绵的南瓜?第二天老周便把南瓜进回来了,蒸出来尝一口,果然是又甜又绵,不得不佩服老周的眼力。一个老太太说,老周呀,我喜欢吃那种纯碱面开花大馒头,哪里能买上开花馒头呀?第二天半下午老周出去了一趟,买来了白白胖胖的十个开花馒头,还死活不要钱,老太太都感动得哭了。老太太说,我儿子一个礼拜才过来看我一次,老周你比我儿子还管用呢。
与那些斤斤计较、见利忘义的商家比起来,老周真是个大方的老板。傍晚时分,老周会把卖剩下的菜送给大家,一把蒜苗,一捆油菜,几根葱,或者拳头大小的菜花,见了谁送谁,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其实谁会在乎这点儿菜呀,但这是老周的心意,老周不能让大家吃上隔夜的菜。看到谁带着孩子出来,老周也会递给孩子两块糖,或者几个核桃,或者一把花生。带孩子的女人和孩子说,还不快谢谢老周爷爷,长大了可要记住周爷爷呀!
人们从来没有见老周记过账。如果谁刚好没带钱,就算把小卖店掏空老周恐怕也没意见。还是那个小丁,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了,突然想起来赊过老周两瓶酒,这都一个多月了。小丁从床上爬起来,抓紧去给老周送钱。他不清楚老周睡了没有,其实拖到天亮也没关系的。
初秋的夜晚刮着点小风,小丁一出楼门就闻到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职工宿舍有些人买车了,他从两辆车的空当里穿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老周。月明星稀,老周穿着二股筋背心,大裤衩,正拿着刷墙用的大板刷往地上刷涂料,身后已经有好些白道子。老周这是在划分车位呢,买车的那些家伙停车太不讲规矩了。
第二天,大家看到老周画好的车位,无不称赞老周心灵手巧。那些车位规划得太专业了。刚好有工商税务的人过来联合执法,老周都答应补办手续了,还是要查封他的小卖店。小区里的人闻讯跑出来,将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团团围拢。你们要干什么?嗯?你们凭什么欺负一个可怜巴巴的乡下老头?那几个年轻人架不住人多势众,灰溜溜地走了。隔一阵,规划局的人也找上门来,说老周的小卖店是违章建筑,必须拆。老人们义愤填膺,说也就屁股大一块地方,怎么就违章了,你们能不能干点正经事?你们是想逼着我们拉上条幅到市政府门口上访吗?最终还是老唐找了规划局的人,摆平了这件事。
转眼间,老唐退休了。退休后的老唐每天傍晚都会在院子里坐一坐。老唐其实并不想出门,可如果他总是钻在家里,别人会认为他把官位看得太重。退休后的第二个月他不就脑梗了一次吗?还好不太严重。老唐五十六岁上提拔为局长,或许是因为身份问题,院子里的人并不想接近他。老周在门房旁边砌了一个水泥台子,上边画着棋盘,每天都围着一帮老头下棋。老唐凑过去看,那些人对他彬彬有礼的,棋子也不摔了,这还不就是拒绝的姿态?老唐窝了一肚子气,其实他也想下两盘棋的。
还好有老周。老唐可以找老周坐一坐。老周依旧是沉默寡言,毕恭毕敬的样子,老唐问什么他才会开口。老唐又能问什么呢?无非是生意上的事,进货渠道,利润什么的,又想生意人都不喜欢别人打问这些,老周恐怕也不乐意吧。便又问老周家里的事,这好像又戳到老周的痛处了。老周有那么一个老婆,儿子还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好问的?总之是,老唐觉得没话可说,老周这人太不好聊天了。
有一天下午,老唐本来想到公园遛一圈,老周跑出来把他喊住了。老周说,唐主任,要不咱们杀一盘棋?老唐说,老周你也会下棋?老周说,小时候下过的。两个人坐到水泥台子前,老唐突然间想,老周是不是看出来他的落寞了?看来这个老周还是有点心机的。老周一招一式还挺带劲,很快有人过来围观,说老周你真是深藏不露呀,这么多年都没见你下过棋。老周笑一笑,又不好意思了。又有人说,老周你是看不起我们,只陪领导干部下。老唐的脸烫起来,捏紧了棋子,老周说,棋盘上的领导只有帅和将。老周这话一点儿也不幽默,但看棋的几个老头全都笑了,老唐也笑了。这一笑好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老唐顿时间感觉到了轻松。其实老周这话和老唐有什么关系呢?从这一天起,老唐面对众人的时候就觉得不别扭了。老唐每天下来和老头子们下棋,很快就讲起了脏话。
有一天晚上老唐失眠了,脑子里跳出来的尽是老周干活的画面,好像放映老周的专题片似的。掐指一算,老周都在职工宿舍干了十八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呀?十八年里老周扫过多少次院,浇过多少次花?池子里的月季花长了一季又一季,连花池子都改造过三次了。失眠的夜晚想法总是比较多,老唐突然间想和老周探讨一下人生。老唐上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哲学,从毕业那天起他就把专业荒废了。
老唐想请老周吃顿饭,喝点酒,老周却总是推辞。老唐说,老周你牛啊,我连市长都请得动,却请不动你老周。老周赶紧摇头。老周说,不是这样的唐主任。老唐说,以后你别叫我唐主任,我早就不是主任了,你喊我老唐。老周说,唐主任那我以后改。老唐望着老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个老周,让他说什么好呢?
老唐真是想和老周喝点酒聊聊天。老唐想,老周你不是请不到饭店吗?那我就找上门去。老唐备了瓶茅台酒,傍晚时分正准备去买下酒菜,刚到院子里就听说了一件事情。不光是老唐,职工宿舍好多人都听说了。大家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老唐由不得想起当年局长被有关部门带走后的情景。
还是那个小丁。小丁也不小了,当年局长出事时他受了牵连,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半下午,小丁陪老婆去了一趟银行,没想到把老周遇到了。老周正趴在柜台上取钱。你们知道老周取了多少钱吗?小丁说,三十四万,是三十四万!小丁普通话不太好,不大会发卷舌音,但他语气比较重,是三十四万呀,他说,是三十——四万!一开始,大家都有点不相信,老周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小丁说,我要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老周看到了我,脸一下子就别过去了。小丁的老婆是个急性子,说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们看到了,老周是从工商银行取了钱到建设银行理财,他装钱的那只帆布包还是当年我们家送给他的呢。
职工宿舍的人们把这件事情议论来议论去的,就觉得很有可能,有很大可能了。且不说老周以前卖废品赚的钱,且不说老周的小卖店对外营业,光职工宿舍就住着三四百人呢,谁家不在老周的小卖店消费?白面大米,油盐酱醋,酒水饮料,就算蹲在抽水马桶上拉泡尿也在给老周做贡献呢。这么多年了,老周一分钱房租都没有交过吧,这还不就是零成本经营?
但还是有点疑问。就算老周不怎么花钱,他还有老婆孩子呢。他老婆隔上半年就会来一次,那还不是来要钱?四五年前,老周的儿子结婚了,老周回去了几天。就算老周的儿子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不出血呢?
老周给大家带来个疑团,大家只好持续地谈论。那些下棋的老头呢,棋子也不摔了,坐下来嘀嘀咕咕,见老周从门房出来,一个老头突然间喊,老周,给拿包硬盒子的中华烟过来。老周飞快地把烟送来了,其实他的步子已经慢下来,不能和当年比。这老头拿了烟也没有付钱的意思,老周当然不会讨要。老头倒是抽出一支烟丢给了老周。老周要把烟还回来,说我不会抽烟的。老头说,老周你是舍不得抽吧,你可真是个守财奴。老周笑了,挠了挠脑袋。另一个老头说,老周你不知道守财奴什么意思吧,守财奴就是只知道攒钱,不舍得花,只进不出,就像貔貅一样。另一个老头说,老周你不知道貔貅是什么玩意儿吧,那便秘你总应该知道,吃进去拉不出来。一伙人都笑了。
老唐也坐在水泥台子旁。别人挖苦老周,他脸上倒有点挂不住了。隔两天,有人直接提出来,说老周应该给职工宿舍交点房租的。就算剔除老周看大门的工资,多少也应该交一点。这不是一点钱的问题,而是老周的态度问题,当年是谁答应老周可以不交房租的?老唐说,当年不是大家一致同意的吗?就算当年一致同意,现在也该与时俱进了,现在门面房多金贵呀,咱职工宿舍可是在繁华地段。老唐没有吭声,他可不希望和谁争论。
老唐好几天都没有去下棋。他在家里看电视,心想要不写本回忆录吧,写回忆录其实也是在探讨人生。院子里却吵闹起来,到窗前一看,几个人正教训老周呢。是两个散发小广告的年轻人跑进来了,好几栋楼的楼门上贴上了砖头大的纸片。有人骂走了两个年轻人,把老周喊来了。老周你怎么回事,怎么能让他们进来?老周耷拉下脑袋,抓耳挠腮的。老周你不能光惦记着挣钱,别忘了你是个看大门的!老周抓紧去把楼门上的小广告撕下来。他个头矮,撕掉一半后上边的够不到了。他跑到水泥台子前搬来了长凳,踩上去继续撕。广告纸粘得太结实了,他一点一点地撕,把纸屑塞到口袋里。深秋时节,他已经穿上了不知谁家送他的小棉袄。他把胳膊使劲探上去,长凳突然间一歪,斜着身子倒了下去,幸亏没有滚到台阶下。
隔了两天,两个小伙子因为争抢车位吵了起来。现在,职工宿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车,车位明显不够用嘛。一伙人把两个小伙子分开,难免就讨论起了停车问题。院子里车位这么紧张,煤管局宿舍的几个人晚上还把车停过来呢。老周刚才也在劝架,听人这么说,耷拉下脑袋回门房去了。大家却还在讨论。说老周为什么不把外来车辆拦下来,很有可能得了那几个人的好处。说宿舍大门应该装一个智能升降杆,决不能再让外人进来停车。有人就把老唐喊下来了。说老唐啊,咱们一分钱房租都没有和老周收过,让他给宿舍装个智能升降杆你没意见吧?老唐说,大家没意见我也没意见。那你去和老周谈谈呀!老唐说,凭什么让我去谈?当年老周不是你请来的吗?当年老周用不着交房租也是你老唐谈的嘛!老唐提醒自己决不能生气。老唐说,当年是当年,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老唐继续钻在家里写他的回忆录。出门时候他也不在院子里逗留,怕别人找他的麻烦。即便如此,老唐还是发现职工宿舍的人对老周冷淡起来。好些人下班回家,路上就把菜买好了。米呀,面呀,油呀,往往是从汽车的后备厢里拎出来。总之是,好多人不再光顾老周的小卖店了。整整一个礼拜,老唐都没有听到有人趴在窗口喊老周,让他送上去一瓶酱油,或者一袋子醋。老唐惊诧于这种变化,有点小孩子气了是不是?有一天他从公园回来,一个老头喊住了他,说老唐你也加入咱们职工宿舍的微信群吧,拿出手机来扫一扫。老唐说,我从来不玩微信的,退休以后我就不想和一群一伙的人打交道了。老头说,老唐你是看不起我们吧。老唐说,有时候我连自己都看不起。
老唐觉得事情真是有点荒诞。那些个喜欢下棋的老头子,居然不到门房旁边的水泥台子上下棋了。傍晚时分,老周想把卖剩下的菜送出去,老太太们却拒绝了他。老太太们说,老周呀,我们可不是吃白食的,你还是留着卖钱吧。
老周的小卖店生意日渐清冷。老周还在不停地扫院,浇花,干着他多年来一直干的工作。老唐站在阳台上,望着院子里的老周走来走去,瘦小的身材像个影子一样,他就想真的是人心叵测,老周又怎么想呢?老周感到落寞了吗?又想,老周都六十八了,也该退休了,他不是攒了一大笔钱吗?客观地讲,职工宿舍的人不是谁家都能攒这么多钱。有的人家孩子出国留学,有的人家在大城市给孩子买了房子,每个月还得还贷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容易。
老唐预测老周的小卖店还能维持多久。又想,老周离开后职工宿舍是要请物业吗?或者,事到临头大家会觉得还是留下老周比较划算。或者,过一段大家的想法就变了,说变就变了,老周的一大笔钱毕竟不是偷来的。老唐想静观其变。又想,还是带着他写了两个章节的自传去北京看孙子吧。他老婆早就去了。他觉得孤单了。想到回来的时候可能再不会见到老周,老唐竟生出一些感伤。或许他是在为岁月感伤。
老唐还是决定和老周喝点酒聊聊天。这天晚上都十点多了,老唐拎着茅台酒,豆腐干花生米什么的来到了门房。老周正蹲在小卖店里整理他的货物,他的货物明显比过去少了。老唐咳嗽了一声,老周撩起竹帘探头往门房里看,猫着腰钻过来,打了个趔趄。老周说,哎呀,是唐主任呀。脸上又堆起了笑,堆起了皱纹。灯光虽然暗,但老唐把老周看得一清二楚,谁说老周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呢?
老唐说,老周啊,我想和你喝几杯。老周说,好,好。老唐把酒菜放到桌子上,老周搓着手说,唐主任,你带着好酒,我切根肠子吧。老周到外间屋取来一根香肠,还取来一袋香酥鱼。他蹲下去,把立在办公桌下的案板拽出来,又找来菜刀,跑到院子里后便响起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回来以后,老周用干净布子擦过案板和菜刀,抓紧切那根香肠。老唐说,老周你少切点,我就是想和你聊一聊。老周就不切了,菜刀还搁在香肠上,拧着眉头望着老唐。老周说,唐主任,我是不是又犯了错误了?
老唐笑了笑,坐到了老周的床上。床腿子下垫着四层砖,老唐坐得有点不安心。老周说,唐主任,应该我请你的,你是我的恩人嘛。老唐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咱们喝两杯。老唐拧开瓶盖,往带来的纸杯里倒酒。他都快把老周跟前的那只纸杯倒满了,老周还是拧着眉头望着他。老唐醒悟过来,老周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呢。老唐说,人活一辈子谁还能不犯错误?连圣人都会犯错误。老周说,唐主任你多批评呀。老唐说,比如说老周你喊我唐主任就是一个错误,我都纠正过了你还这么喊,这叫错上加错。老周说,唐主任我以后一定改。老唐说,再比如你每天只知道干活,不懂得享受,这其实也是一个错误,一辈子眨眼间就过去了,该享受还是要享受的。老周说,那是,我老了,想干也干不下去了。老周切好香肠坐下来,老唐说,老周你别紧张嘛,咱们碰一下,慢慢喝。老周果然把酒杯举起来,吸溜了一点,老唐发现老周喝酒的时候还在偷窥他。老唐说,老周啊,我刚才的话可不是开玩笑,人活着不能光是干活,光是挣钱,你都六十八了吧。老周说,我想在城里买房子。老唐说,你是想买房子?老周说,给儿子买。老唐说,给儿子买?你儿子对你好吗?老周的脸红了,或许真的是不胜酒力。老周说,买上房子他就对我好了,他不是我亲生的,那也是我儿子。老唐说,是这样啊。
从门房出来,老唐多少有点失落。医生不让他喝酒,他最多也就喝了二两。老周喝得也很谨慎,碰过两次杯后又问他,唐主任,我又犯什么错误了吗?那时候老唐就后悔跑过来和老周喝酒了。老周喝上酒也聊不起来。老周这个人,让他说什么好呢?
又过几天,老唐便去了北京。儿子的房子只有两个卧室,晚上他和老婆挤在一起,感觉太憋屈了。除了逗弄逗弄孙子,他每天都在附近的公园转悠。身在异乡,无所事事,他难免惦记着老周,惦记着老周的小卖店。他又想,等他回去的时候老周八成已经离开了,他这辈子也许再不会见到老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