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闽/ 文
大家好。很高兴来参加这个会,首先要感谢太原文学院和《都市》杂志的邀请,我不是名家,就是一名普通的编辑。我没讲过课,也不会讲课,就是来跟大家交流一下读小说的感受。
听说对话太原作家的座谈会每年举办一次,已经办了五届,而且看到今天来了那么多作者,还有省作协、市作协、宣传部的领导百忙中出席会议,足见各级领导对文学的重视和关心,太原有这么好的文学氛围也非常令人感动。
我先介绍一下《中篇小说选刊》,因为有不少人,包括一些写作的人对《中篇小说选刊》往往有点模糊不清,有人以为是北京的,他们并不知道《中篇小说选刊》是福建的杂志,而且《中篇小说选刊》也不是文联、作协的杂志,我们是社办期刊,现在属于国企。所以我们编辑不仅要编刊,还有编书任务。每天除了跟标点符号、错别字较劲,还要申报各种出版项目、申请书号、核算图书成本等等一堆琐碎的杂务。这几年我感觉离文学已经越来越远了,安安静静地读完一篇中篇小说几乎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这种时候往往是在晚上,白天大量的时间都消耗在一些杂事上面。
因为编《中篇小说选刊》,所以基本上也都是读中篇小说,短篇和长篇很少读,也没有时间去读。正好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毕飞宇老师解读《阿Q正传》的文章,毕老师说,“中篇小说就是从《阿Q正传》起步的,鲁迅是中篇小说的祖师爷”。(虽然鲁迅的年代还没有中篇小说这个概念,但三万多字的《阿Q正传》放在今天就是一个标准的中篇小说。对中篇小说的字数其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或规定,我们杂志2万字就算中篇)毕老师的说法让我想到在2013年,我们杂志与中国现代文学馆曾经举办过一个有关中篇小说和类型文学现状的研讨会。当时孟繁华老师谈到了一个观点:认为百年中国小说的最高成就在中篇小说。他说,“文体自身的优势和载体的相对稳定,以及作者、读者群体的相对稳定,都决定了中篇小说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获得了绝处逢生的机缘”。确实是这样,我们可以回忆一下,我们开始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在八十年代,很多大型文学刊物也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创刊的,《中篇小说选刊》就是1981年6月创刊的。当时很多文学刊物的发行量都达到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正如我们那时也不会想到如今的网络、新媒体的发达程度)。而且这些大型文学期刊上的重头戏几乎都是中篇小说,一直到现在,我们随便翻开一本《当代》《收获》《十月》《花城》《钟山》……中篇小说基本都是每一期的主打栏目。正是这些文学期刊的出现拉动了中篇小说的活跃。其实在文学体裁里面,原本只有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这个概念应该是随着新时期文学大繁荣大发展阶段形成的。这个无疑也是文学期刊、作者和读者共同作用的成果。大量的文学期刊需要小说来填满,作者们也乐意写中篇小说,方方老师就在会上说过,她自己是中篇小说的得益者。她说写短篇小说写得不过瘾,那时短篇只有八千字左右,这种片段不能满足你的需求,你的内心倾诉欲望太强烈,你的篇幅太小是不够的,但你又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力气去写长篇,那么中篇小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她个人非常喜欢写中篇小说,长期以来一直以写中篇为主。方方老师大量的中篇小说都在文坛引起关注,从《风景》到《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一大批中篇小说都是非常有影响的,有的也被拍成电影,像《埋伏》《万箭穿心》。
所以从作者这方面来说,可能大家也发现了,很多成名的作家,他们的代表作、成名作就是中篇小说。大家都熟悉的咱们山西的葛水平当年就是以中篇小说《甩鞭》《地气》走上文坛,一鸣惊人。印象中有一年我们选刊就连续选了她的三个中篇,呈现出一种喷发式的创作。2004年,当时《黄河》的主编张发老师组织了一个葛水平小说研讨会,在长治,那是葛水平的第一次作品研讨会,我也参加了,那是我第一次来山西。那次研讨会的规模不小,那时文学圈就有了2004年全国的中篇小说创作是“葛水平年”之说。之后葛水平一发不可收,很快就以中篇小说《喊山》获了鲁迅文学奖。山西获鲁奖还有蒋韵老师的《心爱的树》、吕新的《白杨木的春天》、李骏虎的《前面就是麦季》,都是中篇小说。还有孙频,原来就是《都市》的,孙频应该可以算80后作家中比较突出的一位,我是从2011年《十月》杂志上第一次读到她的中篇小说《玻璃唇》开始知道她的,《玻璃唇》也是我们第一次选她,孙频的那种“与这个世界死磕”的狠劲使她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辨识度,这几年她势头非常猛,以致都被江苏作协挖走了。这样看来似乎写中篇更容易成名,这个可能也是作家喜欢写中篇小说的潜在动力吧。但另一方面还在于中篇小说自身的魅力,福建的作家须一瓜她写中短篇也写长篇,而且她的作品也被拍成电影。她就说过,“写中短篇是一种梦想的坚持,在写作者心目中,中短篇小说,艺术追求心愿更强大,可以回馈给写作者比较强烈的艺术满足感”。如果说,长篇小说是电视剧,中短篇就像电影。很显然,电视剧的观众比电影观众多,但电影比电视剧更精致,可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品和精品。
再从读者这方面来说,读一部长篇小说肯定得花较长的时间,特别是大部头上百万字的长篇,而读一个短篇小说几千字又觉得不够过瘾,那么不长不短的中篇小说可能正好满足了读者的某种阅读期待。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经有个精辟的概述:“短篇写景象,中篇写故事,长篇写命运。”一个中篇小说一般都是几万字,介于长篇与短篇之间,它的结构设置、人物关系没有长篇那么复杂繁重而令人生畏,它有完整、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有独特的人物形象,可以传达社会与文学的信息,表现一定广度的生活面,而景象式、片段式的短篇小说读起来总让人不够“过瘾”,短篇小说的故事和思想容量也是有限的。
那么这一切在一定程度上都成全了中篇小说成为一个恰如其分的载体,因而长时间地得到文学期刊的重视,不仅成为作家喜爱的文体,更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
说起来看小说是我的工作。往往其他行业的朋友会觉得你的工作就是看小说,多么舒服啊。当然,读好的小说,读你喜欢的东西肯定是一种享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尤其是有些作品还会让你长知识增见识,你有时可能还会忍不住向人推荐。但更多的时候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阅读感受了,会变成一件痛苦的事。
做选刊编辑,看的都是发表出来的作品。可能不会像原刊编辑那样需要与作者沟通文本的修改啊润色啊一些具体的操作,主要是从大的方向上来把握挑选,有点沙里淘金的意味。每个刊物肯定都有用稿标准,但文学的东西又是见仁见智的,即使是世界名作,即使是伟大的《红楼梦》,也还是有人不喜欢。所以不好简单来判定这篇是好小说,那篇不是好小说。也不能以是否被选刊选上来断定小说的好坏。能够被选载肯定有它的理由,但没有选的就是不好吗,答案也是否定的。就拿我们杂志来说,双月刊,然后有三期增刊,全年就是9期,每一期的容量目前是二十三四万字这样,也就是七八个中篇的容量,暂且按平均一篇3万字来算,24万字就是8篇,如果有两三篇四万字以上的中篇一期就用不到8篇了。所以我们现在会比较少选四万以上的中篇,另外,现在选刊也有好几家,我们也常常发现某一篇小说被多家重复选载,这个其实很难避免。因为我们是双月刊,周期慢,所以看到其他选刊先选了,我们一般不会再选,有时候刚定稿,看到别家目录发布出来有重复的就会撤稿。那么这样无疑会遗漏掉一些好作品。另外,我们有时候还会把某一期做成专号,比如有案情小说专号,实力小说家专号,新锐小说家专号,这几年每年还有一期福建小说家专号,这样又会与一些本来可能会选的作品擦肩而过。经常有刊物的编辑对我说,上你们刊物太难了,也有作者说,其他选刊都上过了,就是《中篇小说选刊》还没有上过……确实如此,我作为编辑,每期送审推荐,因为版面容量所限,题材、篇幅等原因,能被最后选用的也不多。也许这篇小说在某原发期刊的这一期上是不错的一篇,可是它还必须与其他原刊上的众多小说进行比较、遴选,选刊要做的就是优中选优。
现在中篇小说发表的量还是比较大的,但是总体质量不是太乐观,作品的同质化比较严重,当下的生活如此斑斓炫目,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常常惊得人目瞪口呆,相比之下,一些小说在艺术、思想、表达上,总显得能量不足,不能够击中你,难以带来更多的心灵冲撞和震撼。中篇小说以故事为主,如果小说不能从生活中提炼出一点更有价值的东西,提供一些新的经验,没有独特的发现就失去了意义,就是一种无效写作。小说实际上也是一项手艺活,得有技术性的要求,故事的切入点、故事的纹理、故事的节奏以及思想含量等等方面都必须有讲究,不能仅仅停留在故事层面。有不少的小说都是把现实中发生的、经历的事件当作故事写了出来,就以为自己是写了一篇小说,其实只是在复制生活,这种平面化表达、没有什么艺术难度追求的作品就很难打动编辑,也就不可能打动读者了。在当下这个全媒体时代,人们的选择太多了,我们原有的小说读者已经被各种碎片化的网络阅读、游戏、娱乐等等一批又一批地分流走了,留下来的应该都是真正喜爱文学和阅读的。这些读者的鉴赏水平越来越高,阅读口味也会更加挑剔,那么有独特价值的作品就会得到读者和市场的认可,而平庸之作只会被无情淘汰。
所以在看稿选稿的时候,我会比较看好的一类是陌生化叙事的作品,也就是人们经常说到的能让你眼前一亮的作品。还有一类是特别打动人、能受到某种强烈感染的作品。所谓的陌生化,就是运用新奇、陌生的方式来表达,改变读者的阅读期待,达到一种独特的、新鲜的、个性化的审美效果。我们今年选了一篇朱大可的小说《麒麟》,朱大可一直以来是文化学者的身份为我们熟知,现在以小说家面目出现本身就会让人有所期待。这篇小说以几个特定的年份节点切入,讲述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麒麟见证了大明王朝深宫中的恩怨,颠覆了以往我们所知道的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印象,小说通过麒和麟这对长颈鹿的眼睛,越过六百年的时光,一方面展现郑和征服海洋的壮阔情怀,另一方面窥视了深宫怨妇不可告人的私密。与被漂洋过海带回的神兽故事相比,人世间的这些欲望、生死和忧伤,读来更令人心悸。除了中篇小说《麒麟》,还有两个中篇:《字造》《神镜》,最近又新发表了《幻术师》《哭丧师》两个中篇。朱大可的这些中篇把历史重新演绎得有了奇幻色彩,让人大开眼界。无独有偶,最近邱华栋老师发表的几篇侠客小说也特别有意思,我们选的那篇《听功》讲的是一个练就了绝世听功的侠客如何成为李世民宫中的三重间谍,最后不得不自废武功,保全性命。邱华栋说要准备写十篇。这类小说无疑带给读者一种陌生感,充满了传奇色彩,但他们绝不是戏说历史,无论是朱大可的神话小说系列还是邱华栋的侠客小说系列,都是对中国大历史情景的重新想象和结构,是对历史的一种文学关怀,他们凭借一种历史学家的激情探险、考古学家的严谨勘查和文学家的瑰丽想象使小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和另一种气质。
在80后作家中,蒋峰的小说也给我留下了很大的好感。他的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地》其实就是由六个中篇组装而成的。其中有四个《花园酒店》《手语者》《六十号信箱》《我私人的林宝儿》我们都选了。说起来,像《六十号信箱》也属于成长小说一类,但完全跳出了我们熟悉那种路子,几乎从未涉及青春伤感、校园生活,读蒋峰的小说,有几点印象特别深:一个是语言——特有的蒋氏幽默,写得流光溢彩,趣味横生,读小说,最先吸引你的其实就是语言,文字的魔力也是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另一个是细节,他小说里面有很多细节都会让你惊叹,读过去还会回头再读一遍,然后心里暗暗佩服: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呀。还有就是小说的结构和故事悬念,那种跳跃腾挪,倒叙穿插,小说的技巧在蒋峰那里已经游刃有余,他知道怎么把故事讲得曲折幽深,充满悬念。我觉得才华横溢用在蒋峰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在读一篇小说的过程中,不时带给你惊喜意外,或者愉悦或者心痛或者叹息,甚至有某种心绪萦绕在你心头,这样的作品能打动你也一定会打动更多的人。
再说一说获这届鲁奖的尹学芸吧。尹学芸的获奖印证了那句话,任何成功都不是随便得来的。有了解她的作家说,尹学芸不容易,熬了多少年。《李海叔叔》能获奖,是对默默耕耘者的奖赏。经常阅读文学期刊的读者应该会注意到,尹学芸这几年中篇小说的发表量绝对是大户,而且选载率也是超高的。王春林老师在评论尹学芸的一篇文章中用了一个词——“尹学芸现象”。我刊第一次选她的小说是2009年,是她发在《北方文学》的中篇小说《曹翠芬的一条大河》。之后从2014年至今,每年我都送审过她的小说,这三四年里也选过她好几个。尹学芸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踏踏实实一直在写小说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从量变到质变,厚积薄发。她走的就是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路子,她的小说题材比较广,有写乡村也有写城市,有写知识分子也有写官场的,拥有宽阔而丰富现实内涵。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人,就是我们身边的人,对那种生活化的描述往往有很强的代入感,能调动阅读者的经验储备共同参与其中,所谓的感同身受大概就是如此。尹学芸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对人情世故的精准捕捉与表达,叙事非常扎实,貌似不经意的细节,却能让人久久回味咀嚼后有一种刺痛感冒出来,从中读出一种人生的无限纠葛和苍凉。
这些是我个人阅读小说的一点粗浅的感受和体会。对于优质的小说,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自己的尺子。记得多年前读到小说家鲁敏的一段话,我觉得说得非常精彩。她说:妙的小说就好像有趣的人,真诚,天然,活泼而多情,得意时会四顾,苦痛时会迂回,疾走时物是人非,流年匆匆,驻足处方寸万千,肝肠寸断。这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关于小说的极为文学化的表达,这段话亦如美好的小说一样给了我们广阔的想象。
要写出美妙的小说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天赋肯定很重要,但如果天赋不够,那就要靠多写多读多思考。然后就是坚持。写作还是要耐得住寂寞,不能太功利,我觉得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去做一件事,即使永远籍籍无名,也没什么,至少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既然选择了走写作这条路,那就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前两天我在微信上看到尹学芸的一段获奖感言,她说她写小说一直是有目标的,开始是为父亲写,后来是为女儿写,再后来就觉得应该还可以再上个台阶,我想我们大部分人可能都是这样一步步往前,不断突破自己,不断取得进步的。在这里也祝愿在座的各位作者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借这个机会,作为选刊的编辑,我也要特别感谢《都市》这样的原刊编辑所付出的辛劳,许多地方期刊都肩负着培养基层作者的任务,是你们的辛勤约稿,或者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了无名作者的作品,为广大基层作者提供了发表的平台,默默地培养,使他们从无名渐渐成长起来,从小刊起步迈进大刊,从地方走向全国。如果没有原刊付出的劳动,就不可能有选刊的存在。所有我们始终心存感激,从创刊开始,不仅给作者发稿费,也给原刊发编辑费。我们两年一度的评奖也设有原刊责任编辑奖,并颁发证书和奖金。山西有很强的小说创作队伍,我刊曾经选载过二十多位山西作家的中篇小说,今后还会一如既往关注山西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