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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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黄昏时分,临沧的天上挂起千尺红霞。绯红的霞光沿着澜沧江穿过水泽,映在曾祖母脸上,使她看起来美艳而缥缈,像是云绣中走出来的人,随时会走上傣家的织锦。还是像往常一样,她坐在澜沧江边洗菜,绿色的河水漫过她雪白的脚趾时,她的眉轻轻挑起,眼中莹光流动。
中国的西南,天光暗得极晚。曾祖父那年二十一岁,他的祖母病得很重,于是他到嘉禾镇西边曾祖母家的成衣铺给他的祖母定做一套寿衣。整个临沧,就数曾祖母的母亲手艺最好,连邻县的“召片领”(领主)都慕名而来。她会绣龙、蛇、虎、豹,还有木棉和曼陀罗,那些鲜艳的花朵和灵动的鸟兽跳跃在黑色的长裙上,令摆夷女儿美得不可言说。她家生意太好,实在忙不过来,曾祖母就来帮忙,她坐在柜台后的藤椅里,温婉地说话,记下客人交代的尺寸和样式,剪着一条条的金银线花边。她穿无领窄袖绿色罗衫,下面是彩色筒裙,三镶三滚的银边,乌黑的长头发束在头顶,曾祖父猜她一定是用淘米水洗头发,才会那样柔软清亮,一铺子都是暗香。
曾祖母也认识林家的儿子,勤恳俊朗的年轻人,有一双灵活的眼睛,说话向来爽脆温和,他写得一手好字,她看不懂汉人的字,但喜欢他拿毛笔的样子。寿衣做好后,她认为黑色太素,便在腰间绣上了金孔雀,有种灿然的吉祥,压住了悲怆——太奶奶年事已高,算是喜丧。曾祖父拿回家,老人很满意,她苍白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孔雀的翎毛,无神的眼睛里重新泛起涟漪;一家人想到那成衣店里的脸色嫣红的姑娘,暗暗动了念头。
曾祖母长得美貌,也有不少傣家和佤寨的头人提过亲,她父母一概没有应,他们知道自己家就是个普通的“召庄”(农民),送女儿嫁给“波朗”(领主的特使)只能是做小,好好的宝贝闺女为什么要受这个磋磨?再说乱世里什么都是说不准靠不住的,土司一旦失了势,败落起来还不如“滚很召”(农奴)。曾祖父虽然是汉人,但是已在临沧落户数代,世代琢玉,边民对破璞鉴玉的高人是刮目相看的,手艺人端的是百家饭,总能衣食无忧地过下去,不至于委屈她。所以曾祖父这边一上门,她家就答应了。
来年开春时节,曾祖母就过了门,她喜欢在头上簪花,曾祖父就对她说:“我们选一棵最白最漂亮的山茶,在旁边盖房子。”曾祖父为人义气,朋友很多,有汉人,也有白族、傣族、彝族、佤族的兄弟,大家都来帮他,不到两个月就建好了一栋高大的房屋,青石地基,白墙黛瓦,冬暖夏凉。曾祖父说地基用了许多开废的毛料,里面或许还有漏掉的玉,是一座宝藏呢。
曾祖母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新娘,她穿着紧身对襟短衫,扣着银腰带,唱起久远的“巴塔嘛噶捧尚罗”(傣族创世史诗),一镇子的人都如痴如醉。她的双眼波光潋滟,漆黑如墨玉的眼闪着星光,她用自己织的土布绣成头巾和背袋送给曾祖父,上面是憨态可掬的小象,扬着鼻子,俏皮地喷出水珠;那水珠是用银线绣的,在阳光下烁烁生光。她也学着做汉人的服饰,深红烫暗金滚边旗袍、大袖竹布长衫……元宝领,琵琶扣,露出修长的颈子,发髻上盘绕着银饰。曾祖父看着她雪白的耳朵和颈子,说话都结巴了:“玉罕……我送你一套首饰吧。”
不要以为琢玉匠人家里就能有无穷无尽的美玉做传家之宝,那首诗说得好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家一直都不是豪富门第,世代加工翡翠,只是赚几个手工钱,温饱而已。林家先人们雕刻过成千上万的玉器,家里却从没有成色好的玉石能留存。就连给曾祖母的聘礼,也是遵照傣家礼俗,送的是银饰。那些美轮美奂的镯子和吊坠,那些精致无双的把件和山子,它们光彩照人,价值连城,岂是我们这种人家能拥有的?“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曾祖母是玉匠的妻子,却没有一件像样的玉饰。但是曾祖父既然说了要送她,就一定要做到。
做一套精致的玉饰,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雕刻与设计,说来费事其实不过误些水磨工夫;唯有料子难得——家族的作坊,兄弟妯娌众多,都没有分家,一双双的眼睛盯着,谁也不富裕,怎么好拿公中的东西给自己的媳妇?曾祖父只能从边角料下手,有那小口径的镯心、摆件上剔下来的碎块,他就拣出来,一颗一颗比对色泽和尺寸,一颗一颗研磨。
2
民国三十一年冬,临沧出奇的冷,澜沧江上下起大雪,曾祖父从作坊回来,手脚冰凉。他回到家,曾祖母已经烧好一大盆滚水了,趁热再煮一小锅米线,细碎碧绿的葱花、晶莹雪白的米线,汤清线齐,他热乎乎地吃下去,暖身子。那天半夜时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曾祖父的堂兄,前几年过河去了缅甸,在那里的赌石场做工,过年时才捎钱回来。
他的堂兄回来,是因为日本人打进来了。从那一年开始,日本飞机已经先后轰炸了青龙桥、鲁史镇、永康……好多个地方,炸死好多人了。成百上千的日本人,打进了耿马和沧源,见人杀人、见房烧房,还糟蹋女人,粟子寨整个都没有了。堂兄说:“绍田啊,跟我走吧。我现在在孙立人将军的部队,38师,我们在镇康修过机场,在凤庆铺过公路,还在对岸的滚弄炸过鬼子的炮楼……孙将军还要带我们去缅甸、印度,把小日本赶回去。”
曾祖父想起这一年的遭遇,声音哽咽:“哥哥,沙坝的佛寺都被烧了,我们小的时候都在那里念过经的。德曼主持不肯出来,被活活烧死在里头。”曾祖母啜泣着接过话头:“我舅舅家的娜金美,被几个日本兵抓走了,现在也没有回来,听说在双江的慰安所。”
国恨家仇,曾祖父和曾祖母对日寇恨之入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破碎风飘絮,且不说去缅甸是为国出力,就算待在小镇,也不能预料命运的转轮,乱世之人,无家无国。曾祖父远走缅甸是那年腊月二十,天寒地冻,澜沧江静得像一块巨大的翡翠,散放出冰冷的光芒。曾祖父喝了些白酒,在堂屋里坐了许久,去厨房盛了一碗酸笋汤,喂一双儿女喝下,把碗放在桌上。
他搬过一个高凳,从房梁上取下一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昏暗的屋里顿时一亮。那是一条深紫色的玻璃底翡翠珠链,艳如春水,美若朝霞。长长的小粒珠链,108颗,细碎的珠子,只有绿豆大小,但是颗颗精圆,打磨得莹润无比,这是曾祖父从无数的边角料中拣出来,一颗一颗琢成的;链子下面坠着一块满绿的玉牌,只有小手指大,精雕细琢地刻着一对鸳鸯,羽毛纤毫毕现。曾祖父把珠链给曾祖母戴上:“玉罕,我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你戴着它们,就好像我在身边一样……还缺一副手镯、一副耳坠,我原想着做齐了再送你的,来不及了……这紫罗兰色最配你,你……戴上它。”
曾祖母拉着两个孩子将丈夫送出镇外,曾祖父深吸一口澜沧江上清冷的空气,自言自语:“多美啊,我的家。”他又回头嘱咐妻子,“灶火要烧得旺哪,快过年了,烧得旺,明年才好过呢。等开春我兴许就回来了,明年我和你一起过泼水节。”他捏一下她的耳朵:“这里还缺一副耳坠,我回来给你补上。”
曾祖父带着盘缠和曾祖母的筒帕走远了,小船沿河而下,在巨大的江面上慢慢地成为一个小小黑点,天高地远,满目苍茫,只有那个声音在回荡:“等我回来跟你过泼水节啊。”
曾祖母珠泪盈眶。
3
明年,曾祖父没有回来;后年,他还没有回来;大后年……抗战胜利是1945年,他离家已有三年了,杳无音讯。曾祖母把院子临街的厢房开了一间小店,给街坊邻居做衣裳,她心灵手巧,维持生计不成问题。她父亲说得真对,手艺人端的是百家饭,乱世也不会饿着她。
每年冬天,家中的炉火都烧得很旺,可曾祖父始终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讯。有人说在顺宁的营盘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在班洪自卫队,但这些都是传言,没一个作准。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祖母把老人们都送了终,又拉扯儿女长大成人;她有了儿媳、女婿,有了外孙、孙子,然后孙子孙女也有了儿女,我的父亲是她的小孙子,我在八十年代出生,是她最宠爱的曾孙女。这一年,她已年过花甲,她的丈夫离开她整整四十年了。
她曾经是个美丽的少女,后来则是美丽的妇人,最后成为美丽的太婆,她总是用淘米水洗头发,她的头发直到最后都乌黑浓密;她一生都明眸皓齿,皮肤如雪。她穿黑色的短衫和长裙,腰系锦带,上面迷金错彩地刺绣着山茶。她会采棠梨花酿糯米酒,用芭蕉叶蒸小排骨,早春二月,她在澜沧江里捞起一大丛一大丛的青苔,深绿如翡翠;她把它们撕成薄片晒干,用竹篾穿成一串串,厚的用油煎,薄的用火烤,就着竹筒饭,鲜美无比。她的歌喉那么婉转,腰肢那么灵活,她不肯轻易老去。从我记事起,每到冬天,曾祖母总是穿着大褂子坐在大灶前,给我们煮酸辣汤,一屋子豌豆粉的香气。窗外是江边的风,她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天光由亮变暗,她把项链摘下来,像镇上那些信佛的妇人们一样,缓缓在手中捻动,嘴里喃喃自语。这条翡翠珠链在她身上光华般若,秾丽如梦。后来我每次想到岁月这个词,就觉得应该是个老妇人独坐一隅的照片,这照片当然是紫罗兰色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家搬到市里,想接了曾祖母到家里住,她执意不肯,要留在小镇渡过余生。她说她要等曾祖父回来,如果他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呢?每次回小镇探望她,我都会带些画报、杂志给她看,她耳聪目明,虽然不识字,但是她照着图片给我做出的衣服总是宜古宜今,令人惊艳。
时光可以改变一切,我家的祖传手艺,在曾祖父那一代已经失传;后辈如我,不仅不会琢玉,连识玉也不能了,看到商场中浓绿鹅黄的翡翠,我总是心中怔忡:我想我的先人手上曾经流转过多少玻璃种、冰底、糯地的美玉,它们被细心打磨成饰品、摆件……它们在美人的玉臂和颈间流光溢彩,或者在达官显贵家中的百宝架上陈放……它们承载着爱情、人生的沧桑变迁,并且比这些流年拥有更为永恒的生命……曾祖母的女红技艺,我们也没有传承下来;我生性疏懒,手脚笨拙,不会拈针线,不要说裁衣服,就连缝个扣子都高低不齐。每次看到曾祖母,我都很羞愧;她却不介意,和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要会念书就好。我参加工作那年,回老屋看她,她看到我拎着手提电脑,好奇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我告诉她,这个可以用来看书、写字,她很高兴。
那年夏天雨水多,十分潮热,曾祖母清早就出门给我采菌子,曾祖母屋后的小山上长满云南松和麻栎树,野菌特别多;一坡坡的针叶林被雨水洗浣后,分外青翠,雀鹛和柳莺在林间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洒在草地上,微风一过,白茅如浪。菌子星罗棋布,种类也很多,有奶浆菌,用来熬汤;有见手青,炒肉最好吃;我最喜欢吃鸡枞,它洁白肥美,细嫩爽脆,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那种口感也许就是故乡的味道,直教人终生难忘。
日头渐高,我不放心,就去后山寻她。曾祖母戴着傣女的花竹笠,坐在树下。那是一株巨大的琴叶楠,开满细碎的小白花,山风中有荡荡的花香。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给我讲起山间野事,悠远而苍凉。我的家乡,有很多的民族,很多的节庆,数不清的风俗和传说:彝族的春节最热闹,他们叫它“苦呼别”,要过七天七夜:在家里的供桌上,摆上七块糯米粑粑、七碗肉、七碗饭,还有两节甘蔗,两束草烟。佤人最喜欢歌舞,农闲时一到了下午,老人们就到舞场打歌,打到夜幕降临时退出,由年轻人上场。曾祖母又说起谁家的茶园最丰美,谁家的羊马最肥壮,谁家的儿子唱的“啊数瑟”最动听,茶马古道上的金花跟他来家……她渐渐陷入呓语的状态,目光松散,柔软银亮得像月光一样,她伸手指向远处的一片草坡,向我微笑:“你看这里多么美,修了好几年呢,你太爷爷回来了,就和我葬在这里。下面很宽敞,用青石砌的,冬暖夏凉呢。”
那个山坡长满鸭跖草,翠蓝的花朵如水光浮凸在那人世的爱娇中,像星星点点的萤火,为白日里看起来绿得太浓的草叶添了几分沉静的冷艳,像褪去了青春秀色的曾祖母,有一种铅华尽洗的洁净的美。微风拂过,几丛铁线夏枯轻轻摇曳,花香一阵阵传来——夏枯的下面就是曾祖母为她和曾祖父修的坟墓:它很宽敞,青石砌就,冬暖夏凉……草坡尽头是无尽的阳光。曾祖母望着远处的茶园,伸手把几缕碎发捋到耳后,喃喃地说:“那年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大啊。”她颈中的翡翠珠链闪着晶莹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讲她和曾祖父的故事。1939年,她是秀发堆云的傣家少女,会在傣锦上刺绣孔雀和大象,1940年她穿起白竹布的长衫洗手做羹汤,1942年她的丈夫送她一串世上最美丽的翡翠珠链,从此天各一方……而故园的山茶年年开了又落,她一直都在等他。
4
2005年,我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去丽江旅行,他买下一只翡翠镯子送我。我原本想提醒他不要在景点买东西,以免上当;但是看到那只手镯温润的紫罗兰色,我的话就咽了下去。镯子很小,53mm,套入我的左手时很紧,但是戴在手腕上就松泛了,它摇荡在我的腕间,发出晶莹的光芒,与我手上叠戴的两只细银圈轻轻相击,叮铃叮铃地响着。那一刻我看到天光沉敛,聚在这小小的手镯中,我抬头对他微笑,我愿意戴着这只手镯随他到海角天涯……这年冬底我带他回到嘉禾镇去见曾祖母。到达时正是腊月二十,小镇很冷,天早早地黑了。
嘉禾镇几千年都没有变过,房屋疏疏朗朗,沿途都是茶园和烟田,一年四季都气候可人,谁家的少年牵着一条土狗,在细软的黑土上留下点点梅花,见了生人就站住脚,摇头晃脑地吠几声。我们走进镇子,石板铺就的街道很窄,隐约传来手鼓的拍声,最销魂的是擦肩而过的傣女身上银饰的清响……这个美丽的小镇,是我的来处和归途……
老屋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只是更旧了,屋檐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瓦松,门前的条石缝里滋出青苔。院落外的山茶树上挂着一对红灯笼,它们随风摇着,温暖喜庆,提醒我们快过年了——是的,快要过年了。西南边陲的嘉禾镇民族众多,各有各的年节,对于汉人的春节并不重视,他们一年中的狂欢多集中在春夏之交,那是雨季和旱季的交替,一年耕作的轮回……因此虽然年关将至,小镇也没有多少年味,只有我的曾祖母,年年都挂着灯笼等候良人归来。
儿孙们早就自立门户,他们散落在更高远的江湖,曾祖母也已习惯独处,他们便走动得更少。我幼年时玩过的象脚鼓仍然放在条案上,梳妆台上的方镜仍然灿灿生光。堂屋里有一台很大的电视,是前几年我父亲买回来的,曾祖母终日开着它,说屋里有声音,热闹些——她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会令她感到身处烟火人间。
晚饭是酸笋汤,清亮的汤水,没有一点油星,上面漂着一些切碎的雪里蕻,雪白的笋丁在下面隐现,绿白相间如翡翠,我小口小口喝着,清香异常,洋溢着满满的年的味道。曾祖母爱怜地看着我,看着他,絮絮地说:“那一年也是这一天啊,你太爷爷喝了一碗笋汤,还喂你爷爷和老姑喝了一碗……”我知道她是把我们当作她当年的小儿女了,我抬起头笑一笑。
吃了饭,我们在炉前围着聊天,一边看电视……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特辑里,播放的是中印缅二次会战纪录片,其中有孙立人将军的胡康谷地战役:“1944年2月1日攻克太白加,3月4日与廖耀湘新二十二师两路夹击攻克孟关。3月9日,新三十八师113团与美军突击队联手攻占瓦鲁班。日军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第十八师团死伤惨重,狼狈逃出胡康河谷……8月3日,中美联军克复密支那。至此,反攻缅北的第一期战斗结束。”
字幕在滚动:撤入印度、反攻缅北、孙将军一路猛进,3月8日攻占腊戍,3月23日占领南图,24日占领细胞,27日攻克猛岩,消灭中缅印边界所有的日军主力部队,胜利结束第二次中缅印战役。然后是日军第二十三军在我国南部所犯的滔天罪行……然后是一长串死难者的名单,有牺牲的英烈,有无辜的平民,我看到曾祖父的名字,流水样漂移着,消失在无数名字中间。
我看向曾祖母,她神色平静,我的心落了下来:没事的,她是傣人,不识汉字。曾祖父早不在人世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但一天没有确凿的消息,她就一天还怀抱希望。她一生都在等他归来,可是,他已经去世60多年了。我走出去,在山茶树下站了一会儿,江风夹着一点潮气吹过来,我觉得有什么尘灰飞进我的眼睛,北风那么冷,眼睛那么痛,我不禁泪流满面。
回屋的时候,曾祖母拍拍我的头说:“再喝一碗汤吧,今年冬天好冷呢。”我想,幸亏她不识字,今天这场泪水就让我替她流了吧。
曾祖母是在一个多月后去世的,离泼水节不远了。她的遗物存放得很整齐,衣物都在柜子里,重要的东西分门别类地装进一个个小箱子,在一只黄杨木匣中我翻出一本泛黄的账册,一幅一尺见方的小像,还有一大沓零碎的字纸。历经一个甲子,纸张已有虫洞,然而字迹浓黑,依然清晰。
账册是我曾祖父玉店的流水,上面有往来账目:
“十月二日杨胜福定碾玉观音一尊,银三两,定金一两;
十月七日木勐腊买手镯一只,内阔一寸九分,条宽三分,银二两五钱;
十一月十六日刘根元买玉锁三只,同出一料,糯底飘花,径一寸,银四两,先付银洋十块,余款后付……”
账目之后是他的签名:林绍田。
小像是他画给我曾祖母的礼物,画中的少女娉婷而立,左下角是曾祖父的字迹:“爱妻玉罕小影,林绍田辛巳苦夏手绘。”沉静的中锋运笔,清秀无比。我的曾祖父,确实写得一手好字。
我又翻了翻那些零碎的字纸,上面全部是三个字:“林绍田。”那却不是曾祖父的字迹,是一笔稚拙的字,起初是不连贯的,每一笔都歪斜细弱,后来就流利了,渐渐像方块了……
我的曾祖父,名叫林绍田。那一沓字纸,一定是曾祖母的手笔,她从账册的签名和小像的题字里,反复比对,也许还询问过识字的人,终于认识了丈夫的名字。她一定在不眠的长夜里一遍遍书写着这三个普通的字,这是她等待他的见证,她要等他回来。三个字,二十一个笔画,反反复复书写在几百张零碎的各色碎纸上,她不识汉字,不看书,也从未买过纸张笔墨;这些发黄的纸,有挂历和年画的残页,有孩子们用完的练习本和旧书皮,有的是包过食品的旧报纸……她用眉笔、黑炭、点馒头用的花红……千万次地写,终于把这三个字写得熟极而流,秀丽端正……那个腊月二十的晚上,她一定在长长的名单中认出了这三个刻骨铭心的字……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爱情在这个叫嘉禾的小镇,它幻身为一条圆润的翡翠珠链。我记得澜沧江上的船只顺风而下,紫罗兰艳得如火如荼——光线迷离的林氏玉坊里,倾城的玉饰被分门别类装进一个个丝绒小匣子,它们一律闪着美得令人心碎的光泽,回风舞雪。六十多年了,那些翡翠的魂魄仍然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