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坡
论者将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视为“曾门四弟子”。曾门四弟子中,黎庶昌、薛福成偏重事功,张裕钊、吴汝纶擅长文章,曾国藩对张裕钊及吴汝纶颇为器重:“吾门人可期有成者,惟张、吴两生。”[注](清)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442页。从吴汝纶日记看,张、吴相交或在同治七年(1868)秋,“阅张廉卿文,廉卿湖北武昌县人,名裕钊,所为文多劲悍生炼,无恬俗之病,近今能手也”[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四册,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793页。。吴汝纶欣赏张氏文章,进而心生交接之情。张裕钊主持凤池书院期间,吴汝纶赴金陵与之谈论诗文。光绪九年(1883),张裕钊北上畿辅,主讲莲池书院,吴汝纶为直隶州知州,两人相交益多。张裕钊南下后,吴汝纶接管莲池书院,不少畿辅士子同出张、吴之门。张裕钊与吴汝纶交情颇深,张裕钊儿子在《哀启》中言:“先严素性严介,寡交游。惟桐城吴挚甫先生,遵义黎莼斋先生,交最笃。”[注](清)张裕钊著,王达敏校点:《张裕钊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1页。以下引文出自本书者,只在文中标明页码,不另注。张裕钊与吴汝纶常就文事进行切磋,但张、吴共处一地时间不长,即使同在北地的六年中,张裕钊与吴汝纶仍主要依靠尺牍相交,面晤阔谈的机会很少,以至于张裕钊感叹道:“自弟由南而北,我两人可谓天假之缘。然年来偶欲谋一会合,往往千难万阻,乃卒不能如人意,何邪?”(479~480页)尺牍成为他们交流的重要载体和媒介。
张裕钊、吴汝纶皆为晚清文章大家,他们长期探讨为文之道、臧否古今文章、推求文理文法,具有较明显的实践指导意义和理论总结意味。这些探讨和批评主要见存于张裕钊与吴汝纶等往来尺牍之中。梳理他们尺牍交往情况,揭示其中蕴涵的义理,对于晚清古文理论建构,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清史稿》关于张裕钊的文学之功评价道:“裕钊文字渊懿,历主江宁、湖北、直隶、陕西各书院,成就后学甚众。尝言:‘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益显,而法不外是矣。’世以为知言。”[注](清)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四八六,第13442页。《清史稿》引用的这段文字见于张裕钊与吴汝纶的尺牍之中,原文如下:
“气”是一种自然存在物,又为中国古代哲学概念之一种,由自然之节气、天地之运行规律到人之精神状态、理想追求,“气”成为应用范围较广的介乎实体和虚指的一种存在。从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到《典论·论文》中的“文以气为主”,“气”逐渐被纳入文学批评的范畴,而“气”之清浊,又成为区分文之高下的标准。唐宋以来,韩愈举“气盛言宜”之论,谈论文气者代不断绝[注]柳春蕊:《论晚清古文理论中的声音现象》,《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3期,对此问题有梳理。。至清代,桐城派承唐宋八大家之余绪,将“气”作为重要的文论范畴,同时又将“音”“声”引入,从文学创作和批评两个层面,深化了文气说[注]如姚鼐对诗文的声调是颇为看重的,姚鼐不仅在文学批评中注重音调之和谐,其在文学创作中,也力求音调之美。如姚氏的《登泰山记》中:“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其中“乘”“历”“穿”“越”“至”,不惟用词之准,放声疾读,大有“一日千里”之势,颇能见出姚鼐出京之迫、见友之急、看景之切。颇显音韵之美。。刘大櫆《论文偶记》中辨析了字句、音节、神韵之间的关系:“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注](清)刘大櫆著,范先渊校点:《论文偶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6页。古人之为文,情动而辞发,后来之人,欲沿波讨源,必须以辞见情,在或徐或疾、或流或滞的语调中,体悟文势,感悟文章之情思。姚鼐强调古诗文要从声音证入,梅曾亮、姚莹、方东树等姚门弟子,皆随其师说,力倡“学古人之文,必先在精诵。沉潜反覆,讽玩之深且久,暗通其气于运思置词、迎拒措注之会”[注](清)方东树:《书惜抱先生墓志后》,《考槃集文录》卷五,《续修四库全书》本。,“夫观书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诵之而入于耳,益一官矣。且出于口,成于声,而畅于气。夫气者,吾身之至精者也。以吾身之至精,御古人之至精,是故浑合而无有间也”[注](清)梅宗亮著,彭国忠、胡晓明校点:《柏枧山房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3页。。曾国藩私淑姚鼐,尤重古诗文之声调气节,其《谕纪泽》言:“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续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注](清)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修订版)第20册《家书》(一),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372页。这与姚鼐 “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注](清)姚鼐:《惜抱轩尺牍》,清咸丰五年海源阁本,卷六。承接之迹甚明。
张裕钊、吴汝纶作为曾门弟子,在古文声、气问题上用力甚深、发明益多,正如贺涛《答宗端甫书》所言:“古之论文者,以气为主,桐城姚氏创为因声求气之说。曾文正论为文,以声调为本。吾师张、吴两先生,亦主其说以教人。而张先生与吴先生论文书,乃益发明之。”贺氏此后又表明自己的观点:“声者,文之精神,而气载之以出者也。气载声以出,声亦道气以行。声不中其窾,则无以理吾气。气不理,则吾之意与义不适,而情之侈敛,词之张缩,皆违所宜,而不能犂然有当于人之心。”[注](清)贺涛撰,祝伊湄、冯永军校点:《贺涛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4页。贺氏清楚地交代了桐城派关于古文音、气之说的传统,指明了张裕钊、吴汝纶在其中承上启下的大宗地位和影响。
“因声求气”是从接受或模仿学习者的角度而言的,由声音的诵读到气节的把握,再由气通其意,辞与法并在其中;“因意摄气”是从创作者的角度而言的,由意去统摄辞、气与法。“意”不仅仅是文章的主旨情理,也包含文章内在的逻辑秩序,“因意摄气”就是要求文章像自然一样,“常乘乎其机,而绲同以凝于一”。自然界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秩然以从”,“蔚然以炳”,未尝有见其“营度而位置之者”,这完全是以自然之意行之的结果。文章之道应当取法自然,无意于是,而“莫不备至”,“动皆中乎其节”。将文章之道与自然之道相绾结,道法自然,这是张裕钊的发明之处,也是张氏善于学习和总结的体现。
上封尺牍作于张裕钊辞去凤池书院准备北上、吴汝纶改官畿甸之际,开启了张、吴尺牍相交纵论诗文的序幕。今所存张、吴尺牍相交,主要为张裕钊主持莲池书院、吴汝纶主政冀州期间。张、吴所论内容甚广,其中关于古文声音、气节的谈论缕见不鲜,又如作于丙戌(1886)夏的这封尺牍:
裕钊近看惜抱文集及《古文辞类纂》,似姚氏于声音之道,尚未能究极其妙。昔朱子谓韩退之用尽一生精力,全在声响上著工夫。匪独退之,自六经、诸子、《史》《汉》,以至唐、宋诸大家,无不皆然。近惟我文正师深识此秘耳。(483页)
吴汝纶在回复张裕钊的尺牍中言:
承示姚氏于文未能究极声音之道。弟于此事,更未能悟入。往时文正公言:“古人文皆可诵,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谓能矣,顾诵之而不能成声。”盖与执事之说,若符契之合。近肯堂为一文,发明声音之故,推本韶、夏,而究极言之,特为奇妙。窃尝以意求之,才无论刚柔,苟其气之既昌,则所为抗队、诎折、断续、敛侈、缓急、长短、申缩、抑扬、顿挫之节,一皆循乎机势之自然,非必有意于其间,而故无之而不合;其不合者,必其气之未充者也。[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第35~36页。
张裕钊远绍姚鼐,近承曾国藩,佐之以自己的理论实践,对于古文声音之道求之甚深。“姚鼐谓诗文须从声音证入,有因声求气之说。曾国藩论文亦以声调为本。裕钊高才孤诣,肆力研求,益谓文章之道,声音最要,凡文之精微要眇悉寓其中,必令应节合度,无铢两杪忽之不叶,然后词足而气昌,尽得古人音节抗坠抑扬之妙。”[注]刘声木撰,徐天祥校点:《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307页。在与吴汝纶的上述尺牍中,可以看出,张裕钊在饱参诸家之说、覃思精研后,对于姚鼐古文之作及《古文辞类纂》,亦有所指瑕,可谓是“一生精力全从声音上著功夫”,“声音节奏皆能应弦赴节”。
吴汝纶对张裕钊的答信可分几个层次:首先是对张裕钊关于姚鼐于文未能究极声音之道的回应,吴汝纶说自己更未能悟入此道,并没有直接对姚鼐发表评论;其次,吴汝纶引证了曾国藩关于此问题的看法,从侧面肯定了张裕钊的见解;再次,吴汝纶指出范当世亦关注古文声音的问题,“发明声音之故”,且“特为奇妙”;最后,吴汝纶发表自己的见解,认为“其气之既昌,则所为抗队、诎折、断续、敛侈、缓急、长短、申缩、抑扬、顿挫之节,一皆循乎机势之自然”,将古文的文气与节奏关联起来。这能看到吴汝纶对于姚鼐古文理论的接受,也能看出吴汝纶对于韩愈“气盛言宜”理论的进一步发挥。
张裕钊和吴汝纶关于古文声音、气节的讨论,对其弟子的古文理论和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吴汝纶在尺牍中提到的范当世“发明声音之故”的文章应为《况箫字说》。在文章中,范当世除了 “以夫子之文比于《韶》,而孟子之文方于《大夏》”,“推本韶、夏”,更是指出:“是故人之身不足存也,而存其道;道无所寄也,而寄诸言;言可闻者,伪之也。而有不可伪之气,气行乎幽而不可识也。扬其声而求之,声之至者谓之乐。声出于口而未有不合焉者,自然之奏也,文之而改矣。然自口者不可以久留,而亦非声之至也,必也文之而尽如其口,则至矣乎,犹之乎人也。”[注]范当世著,马亚中、陈国安校点:《范伯子诗文集》(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4页。这段文字从身亡道存、道寄诸言、言依乎声的角度强调了声音的重要性。我们在前面引述贺涛关于古文声音的论说,也正可以看出张裕钊与吴汝纶关于古文声音、气节的讨论对于弟子的影响。
张裕钊与吴汝纶尺牍交往对于古文声音、气节讨论的意义在于:一是深化和丰富了此论题,深入且持久的讨论,使得古文声音说得到系统总结;二是张、吴所论成为桐城派声音说系统的必要链条。正如马其昶所言:“由二先生之言,以上溯文正及姚、方、归氏,又上而至宋、唐大家,而至两汉,犹循庭阶入宗庙而褅昭穆也。”[注]马其昶:《濂亭集序》,《抱润轩文集》卷四,1923年北京刻本。刘、姚等先贤的观点在张、吴这里得到总结和发扬,声音说成为桐城义法最有特色、最有见地的论题之一,这是桐城派对于古文的独特发明和贡献。
方苞是桐城派“雅洁”说的倡导者和践行者,在方苞看来,古文应该是“质而不芜”的,“《易》《诗》《春秋》及四书,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降而《左传》《史记》、韩文,虽长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注](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615~616页。。方苞尚简,凡是文繁句芜、枝蔓冗长者,都是知道不深、见义不明、文辞不简的原因。方苞的尚简,除了反对上面提到的文繁句芜、枝蔓冗长者,更传递出对理想古文规范和美学风格的追求。方苞认为:“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耳。”[注](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56页。这里的“洁”,不仅指语言的精炼,更主要的是指明于体要、不蔓不枝、合乎法度。在方苞看来,翰林体、语录语、俳语以及小说体、汉赋体、诗歌体、南北史佻巧语都不是古文正体,以此标准,即便柳宗元、归有光等也在批评之列。如《古文约选序例》称:“子厚文笔古隽,而义法多疵。”[注](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615页。《书归震川文集后》言:归有光的长处在于“不俟修饰,而情辞并得”,问题则在于“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岂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两而精与?抑所学专主于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与?”[注](清)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第117~118页。由此看来,明于体要、言简意赅的“雅洁”实为“义法”精要之所在,桐城派平淡洗练的文风更是得“雅洁”之功。
姚鼐作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对于“雅洁”之说奉之终身。姚鼐在与弟子陈用光的尺牍中称:“老年精神已惫,作文洁浄而已。力量殊逊壮时,固有理也。”[注](清)姚鼐:《惜抱轩尺牍》,清咸丰五年海源阁本,卷六。这可以理解为姚鼐年老力竭才减的无可奈何之举,我们更倾向于姚鼐至暮年仍坚守“作文洁净”的初衷。但是,将“雅洁”奉为极则,一字不可增减,明于体要,少涉杂芜,势必影响文章的感染力,从上面方苞对于古文语体的严格要求以及对于柳宗元、归有光的指摘可以看出:对于“雅洁”的追求,有利于形成“辞洁义高、清澄无滓”的古文风貌,但同时也限制了古文的活力和多样风格的形成。
面对前贤奉为法宝的“雅洁”,吴汝纶能以较为辩证的观点待之。其在与姚永朴的尺牍中指出:“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51页。在吴汝纶看来,韩愈得扬雄、司马迁之长,字字奇崛;欧阳修虽变为平易,但是平易之中又有奇崛。此后诸贤,但能平易不能奇崛,至曾国藩则以雄才大力出而矫之,运之以汉赋之法,卓然自成一家。曾门弟子张裕钊又习《史记》之谲怪,以诙诡之思、廉劲之句,自成一家。方苞所反对的“汉赋中板重字法”以及“谲怪诙诡”,都成了吴汝纶所褒举的,甚至成为救济桐城文章的“良药秘方”。
虽然吴汝纶不甘心做通顺清淡的小文章,但并未将“雅洁”说弃之如敝履,相反,吴氏看重学问修养,偏爱醇厚风格,反对以俗情俗语入文,强调反俚求雅。吴氏《答孙筱坪》言:“独章实斋以文史擅名,而文字芜陋,其体裁在近代志书中为粗善,实亦不能佳也。”[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631页。又在《答廉惠卿》中指出:“顾氏《毛诗订诂》自是佳著,独其间时时杂用俚俗语,亦是一失,此王荆公所云‘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者也。”[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137页。从中可以看出,吴汝纶是明确反对“芜陋”“俚俗”的,其在《与萧敬甫》的尺牍中指出刘大櫆不能比肩姚鼐,也是因为姚鼐“雅洁奥衍,自是功深养到。刘虽才若豪横,要时时有客气,亦间涉俗气”之故。
但是,从康乾盛世到了风雨如晦的清季,“雅洁”的文风实在难以适应社会的变化,正如黎庶昌在《续古文辞类纂·序》中所言:“桐城宗派之说,流俗相沿,已逾百岁,其敞至于浅弱不振,为有识者所讥。”[注](清)黎庶昌著,黎铎、龙先绪点校:《黎庶昌全集》(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55页。作为有识者,张裕钊、吴汝纶即从曾国藩等处得到启发,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来改造桐城文章:以“雅健”代替“雅洁”。吴汝纶称赞范当世的季弟范铠“文笔雅健”,同时指出翻译之作也要“辅以雄俊雅典”之词。张裕钊更是在《答刘生书》中明确表露出对“雅健”文风的欣赏:
夫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欲为健而厉之已甚,则或近俗。求免于俗而务为自然,又或弱而不能振。古之为文者,若左丘明、庄周、旬卿、司马迁、韩愈之徒,沛然出之,言厉而气雄,然无有一言一字之强附而致之者也,措焉而皆得其所安。文唯此最为难。(87页)
在张裕钊这封尺牍中,“雅”应该是语言层面的,“健”应是文章气势方面的。如果一味强求劲健,甚至过了头,变而为“厉”,则近“俗”了,这就需要用“雅”来调剂;如果为了免俗,一味推尚自然,则或使文章变得柔弱不振,这就需要用“健”来调剂。很显然,在张裕钊看来,最理想的文章风格是“雅”与“健”的结合:语言雅洁,不求雕饰,气势雄壮,合乎自然,无故作声势和矫揉造作之弊端,这样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正如张氏所言,这样的好文章实在太难得,这需要“广获而精导,熟讽而湛思”。广闻强识,精于选择以作为指导,纵声朗读,加以深入思考作为向导。这种博识精选、熟读深思,是张氏的一贯主张,其《复查翼甫书》云:“欲为古文,则程功致力之始,‘熟读深思’四字,足以尽之。”(98页)这一主张在其与吴汝纶的书信中也时有出现,我们上面在论述张、吴通信中关于声音气节的部分已例举。
为何舍“洁”存“雅”?这是对以“雅健”代“雅洁”合乎逻辑的必然追问。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先看看梁启超的一段不无标榜的言论:“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练,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注]梁启超撰,朱维铮导读:《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5~86页。梁启超追求的是一种“纵笔所至”的“解放”,这种“解放”涉及文法、语法及遣词用语,改变了“纪事则故意颠倒天然之次序以为波澜,匿其实相,造作虚辞”[注]傅斯年:《文学革新申义》,《新青年》1918年第4卷。的桐城文章,追求“务为平易畅达”,同时要把俚语韵语以不合乎中国古文法的方式传达之,难怪吴汝纶在《与薛南溟》感叹道:“如梁启超等欲改经史为白话,是谓化俗为雅,中文何由通哉!”[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369页。关于“雅洁”,关爱和认为:“雅主要讨论雅驯规范、辞气远鄙的问题,侧重于语言;洁主要讨论澄清疏朗、辞约义丰的问题,侧重于文体。”[注]关爱和:《古典主义的终结——桐城派与“五四”新文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20页。针对“洁”这种“辞无累赘、明于体要”隐性的要求,言语和题旨的雅俗则更为明显可见。从去隐存显的思维出发,舍“洁”存“雅”亦在情理之中。
综上,对于老年抑郁症患者联合应用氢溴酸西酞普兰、奥氮平进行治疗可在早期有效改善临床症状,提高治疗有效率,值得临床应用。
就实际而言,以“健”代“洁”,更多的是为了适应社会的变化,“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激荡着人心的同时,也必然要求冲决这种左规右矩的“雅洁”之文,而呼唤着一种充满力量的文章。要形成“雅健”的文风,就要在文章中引入“偏鸷不平之气”,如吴汝纶《答施均父》所言:“然窃观自古文字佳者,必有偏鸷不平之气。”[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645~646页。有了这种不平之气,发而为文则充斥着刚健之美。为了证明其论点,吴汝纶以屈原、庄子、司马迁、韩愈等为例,这些人虽文有差别,但其文都有着“偏鸷不平之气”。吴汝纶还就韩愈的“物不得其平则鸣”的观点有所阐发,指出这些都是感愤之作。针对宋人的舍文言道,吴氏认为文中虽有道却没有不平之气,致使“文乃疲苶而不可复振”。
有研究者在梳理张裕钊、吴汝纶文风转变,特别是在探求吴汝纶古文风格的祈向时,认为吴汝纶“以其特殊学力在批评与创作上对桐城与湘乡文风进行了兼通与纠偏,试图合两家之长,进而达到醇而能肆的理想文风”[注]杨新平:《吴汝纶古文风格观新探》,《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2年第2期。。以“醇而能肆”概括吴汝纶所追求的理想文风,几乎成为最被大家所能接受的判词。其实,就概括的准确性而言,我们认为“雅健”比“醇而能肆”更适合吴汝纶文章的特点,“健”与“肆”的区别,也正是吴汝纶与梁启超等“新文体”的区别;从因袭与变革的角度而言,以“雅健”代替“雅洁”,毕竟尚存留“雅”字,在变革的同时仍有因袭,这也更符合张、吴一代治学特点。
从方苞、姚鼐的“雅洁”说到吴汝纶、张裕钊的“雅健”说,可以看出桐城文论的“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的特点。方苞提供了一种盛世理想的古文标准,而古文始终是和时局变迁紧密结合的,张、吴的时代毕竟不同于方、姚的时代,时局的变化要求古文走出书斋,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那些附加在古文身上的锁链自然在冲出书斋时挣脱抖落了一些。
吴汝纶与张裕钊尺牍交往时,常将平日所作文章一并呈上,请对方指瑕索瘢,张裕钊则披肝沥胆,坦诚直言:
复承示李君寿文,甚奇。纵然颇似有意求奇,不若前一首之恰到好处。盲论未知有当以否,唯作家更一审之。大抵阁下迩岁多读周、秦、盛汉之文,其意所追取者过允,故其高者直已突过贵邑诸老。其次或力不从心,恐不免更滋流弊。窃独谓阁下之文,其意格之高,笔力之雄,已不懈而及于古。(466~467页)
且如昔岁所作《李刚介诔》《书符命后》二篇,盖已轶姚、梅而上之。此岂甘让人者之所为欤?良由志意高厉,过欲争胜于古人,每构一篇,必欲其卓绝古今而后出之,如杜公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无亦贤智之过欤?(483页)
不管是“甚奇”“有意求奇”的评价,还是“志意高厉”“争胜于古人”“卓绝古今”的揭示,从上面两通尺牍可以看出,张裕钊指出了吴汝纶为文之一大特点:务为雄奇。
吴汝纶为文追求雄奇之风,已为学界所熟知。究其原因,我们认为一是其个性使然,一为其对于桐城先贤文风的有意反驳。《桐城耆旧传》载吴汝纶“风仪高简,峨然不群。自其幼少,已弃鄙俗学,欲毕览百家之书”,“得十许人,月一会书院,议所施为兴革于民便不便,率不依常格。人所矜宠与夫龌龊小谨一不厝意,以是得简伉声”[注](清)马其昶著,毛伯舟点注:《桐城耆旧传》,合肥:黄山书社,1990年,第444页。。所谓“简伉”,实际就是高傲、清高之意。《后汉书》载,李膺性简亢,无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陈寔为师友。从高傲、清高的个性言,吴汝纶与李膺有相似之处。刘勰认为作者的性情与文章的风格有某种必然的关联,其《体性》篇道:“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比符。”[注](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06页。正是因为贾谊才气英俊,所以文辞洁净而风格清新,而司马相如行为狂放,故而他的文章文理虚夸而文辞夸饰。吴汝纶的“简伉”,也就是他的高傲和清高,反映到其古文创作中,必然要不同于群侪,即要以奇求胜,这是其求奇的内在原因。
吴汝纶以古文创作自任,不仅要超越同时代的诸贤,而且要比肩甚至超过先贤,桐城诸老则是最好的参照物和靶的,尤其以姚鼐为代表。关于文章的风格,姚鼐《复鲁絜非》论述得最为精彩,在这封书信中,姚鼐看似对阳刚美与阴柔美非有轩轾,实则更欣赏阳刚之美。姚鼐在《海愚诗钞序》中则更明确地提出:“其在天地之用也,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注](清) 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8页。姚鼐《东浦方伯邀与同游西山遍览诸胜归以二诗呈之》之二写道:“海内诗才各长雄,几人真嗣浣花翁?草堂鹅鸭聊宜我,碧海鲸鱼却付公。松石相看怀旧日,烟云同泛又秋风。”[注](清) 姚鼐著,刘季高标校:《惜抱轩诗文集》,第614页。姚鼐希望朋友能创作出“掣鲸鱼于碧海”富有阳刚之美的文章,而把自己的作品归为“戏翡翠于兰苕”优美一类。
吴汝纶正是看到了姚鼐等人在创作上的“平易”和“才气薄弱”,一味追求“气清体洁”,而力图别开“雄奇瑰玮之境”:
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不能复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故卓然为一代大家。近时张廉卿又独得于《史记》之谲怪,盖文气雄俊不及曾,而意思之诙诡,辞句之廉劲,亦能自成一家。是皆由桐城而推广,以自为开宗之一祖,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也。[注](清)吴汝纶著,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三册,第51~52页。
这封尺牍是吴汝纶与姚永朴的,探讨的是文章风格的宗尚问题。很明显,吴汝纶对于才气薄弱的平易之作是不满的,吴汝纶偏重的是阳刚一派的,崇尚气力弥满、声势闳伟之作。同样是推尚韩愈,姚鼐看重的是韩氏的文从字顺,吴汝纶关注的则是韩愈的字字奇崛。吴汝纶在概括曾国藩、张裕钊文风时,使用“雄俊”“谲怪”“诙诡”“廉劲”等词,这显然与桐城诸老所提倡的文风是不一样的,而这正是曾国藩、张裕钊乃至吴汝纶“自成一家”“自为开宗之一祖”的法门,这一切又都以桐城诸老的“有所变而后大”出之。
从上述可以看出,吴汝纶的“务为雄奇”既有高傲性格的原因,也有自觉的艺术追求。吴汝纶正是一眼觑定雄奇之路,将文章作得风生水起,少年成进士,在人才众多的曾国藩幕府脱颖而出,这除了自身才学外,吴氏的雄奇文章,应助力不少。
雄奇之文风,算不算文之至境?如何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古文创作,比肩甚至超越古人,这是张裕钊、吴汝纶等以古文自命的大家所关注的问题。关于张裕钊的文风之变,文献有较清楚的记载。张裕钊在受教曾国藩前偏好曾巩之文,文风稍显阴柔。曾氏推崇雄奇瑰玮之文境,他期望张裕钊学习扬雄、韩愈之文,参以盛汉大赋,以济张氏文风柔弱之弊。在咸丰九年(1859)三月十一日,曾国藩与张裕钊信中道:“足下为古文,笔力稍患其弱。昔姚惜抱先生论古文之途,有得于阳与刚之美者,有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二端判分,画然不谋。余尝数阳刚者约得四家:曰庄子,曰扬雄,曰韩愈、柳宗元。阴柔者约得四家:曰司马迁,曰刘向,曰欧阳修、曾巩。然柔和渊懿之中必有坚劲之质、雄直之气运乎其中,乃有以自立。足下气体近柔,望熟读扬、韩各文,而参以两汉古赋,以救其短,何如?”[注](清)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修订版)第23册《书信》(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124页。张裕钊一向对曾国藩推崇不已,承曾氏点拨,为文很快就由软弱转向雄奇。这从曾国藩等对张裕钊文章的评价就可以看出来:咸丰十年(1860)年春,曾国藩审阅张文,认为“有王介甫之风,日进不已,可畏可爱”[注](清)曾国藩:《曾国藩全集》(修订版)第17册《日记》(二),第34页。。同时,认为其文颇有筋力。王安石文章倔强深拗,颇具筋力,自然是雄奇之作了。但是张裕钊随着阅历的增多、世事变迁、亲友凋零、精力衰退,那种“劲悍生炼”的文章逐渐减少,所推尚的文风也开始悄悄转变。据吴汝纶称,早在同治七年(1868),“夜与张廉卿久谈为文之法。廉卿最爱古人淡远处”[注](清)吴汝纶著,施培义、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四册,第289页。。此后,张裕钊虽仍肯定雄奇之文风,但最终还是把“萧疏暗淡”作为古文的最高境地。“少日苦求言语工,九天九地极溟鸿。岂知无限精奇境,尽在萧疏暗淡中。”(318页)这种上至九天下至九地的探索,最终将无限的精奇境落在了萧疏暗淡中。
正是因为吴汝纶没有留下张裕钊那样明确以“萧疏暗淡”作为古文最高境地的言论,所以才引起后人的争论[注]关爱和、管林、钟贤培等人认为吴汝纶从湘乡派向桐城派“复归”;潘务正则认为“吴汝纶并没有复归桐城派醇厚老确的文风,在曾国藩的影响下,朝着与早年爱好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 具体参看潘务正《回归还是漂流——质疑吴汝纶对桐城文派的“复归”》,《江淮论坛》2004年第3期。。其实,通过检阅吴汝纶与张裕钊两人的尺牍,可以看出张氏对于吴氏的影响,正如王达敏所言:“吴汝纶与张裕钊一样,本也继武曾国藩,务为雄奇。但在张裕钊的箴规之下,吴氏尝试着遏抑雄奇,归于平淡。”[注]王达敏:《张裕钊与清季文坛》,《桐城派与明清学术文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23页。张裕钊对吴汝纶的箴规正是通过尺牍来实现的,如以下两封尺牍:
大文但降心下气,遏抑雄怪,归于平淡,一意务为顺成和动之音,则与道大适矣。此区区之私所日夜以冀者,幸深念鄙言,勿以为刍荛而弃之也。(490页)
承示大著,取径立义,曲得窾会,而言之短长,声之高下,似尚未能悉合。窃以鄙意推测,阁下之文,往者抗意务为雄奇。顷果纳鄙说,乃抑而为平淡,而掺之未熟,故气不足以御其词而副其意。此亦自然之势。大抵雄奇、平淡,二者本自相合。而骤为之,常若相反。凡为文章最苦此关难过。以公之高才孤诣,终不难透过此一关。过此,则自尔从心所欲,从容中道。(491页)
从张裕钊与吴汝纶的尺牍看,张氏将自己文风转变之得、“中心灼见”,毫无保留地向吴汝纶剖析,希望引起吴汝纶的重视,不要“以为刍荛而弃之”。吴汝纶在接到张裕钊的规劝之后,也积极以张氏之法行之,甚至出现“偶欲缀辞,辄生二患”的尴尬境地,虽然“掺之未熟,故气不足以御其词而副其意”,但可以看出吴氏的努力。张裕钊的归于平淡之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务为顺成和动之音”,这其实又与桐城诸老的观点是颇为相近的。
我们在看到张裕钊对于吴汝纶箴规影响的同时,也应当对吴汝纶的自身反思和救赎给予充分的估量,而这其中重要的参考还是桐城诸老之论。从上面曾国藩改造张裕钊文章所论可知,曾氏所引还是姚鼐关于阴阳、刚柔之论,而“气体近柔,望熟读扬、韩各文,而参以两汉古赋”,也契合姚鼐“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的观点。吴汝纶从雄奇一途着眼,开疆扩土,欲“自成一家”“别立一宗”。但这种“偏胜之极”显然不是最上法门。不管是张裕钊经改造后的诙诡廉劲,还是吴汝纶的务为雄奇,都需要过一难关,才能入上乘之境。姚鼐关于古文风格的观点仍对于他们最有启发。姚鼐虽然指出“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但是如果“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那最终失去已有的一端,结果也就“无与于文者矣”。也就是说,阴阳刚柔,创作者可以偏嗜其中一个方面,但不可以完全失去另一方面。姚鼐还指出诗文的最高境地为“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就是既含有阳刚之美的一面,也包含阴柔之美的一面,两者相辅相成,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境地。
张裕钊从稍显阴柔走向劲悍生炼,此是参之姚鼐、曾国藩等以阳济阴理论的结果;吴汝纶为追求至文之境,从“雄奇”到“平淡”,追求一种“因方为珪,遇圆成璧”的上乘之文,也借鉴了桐城诸老以阴济阳、调和阴阳、刚柔相济的观点。张裕钊与吴汝纶等尺牍交往,相互切磋、探讨、勉励,虽然在理论上未能对姚鼐古文刚柔相济的观点有较大突破,但在实践方面,从“务为雄奇”转而“抑为平淡”,为追求最上一层古文境地做出种种努力与尝试,进一步丰富了桐城派关于风格理论的探讨。张裕钊与吴汝纶等尺牍交往,对桐城义法有继承,更有突破,在这因革之中,扩大了桐城派在畿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