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馆臣对台阁体派之体认

2018-11-20 01:27王伟冯露
新东方 2018年1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

王伟 冯露

《四库全书总目》是四库馆臣纪昀、陆锡熊等为《四库全书》所收典籍编写的“各书大旨及著作源流”“考本书之得失”等内容之提要。据统计,目前学界分析界定的台阁体作家共有30余位,有22名作家的作品被别集收录,约占台阁作家的73.3%①史小浑,潘林.《四库全书总目》对台阁体的文学批评特色[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4).。笔者以四库馆臣明言了台阁体的篇目为观察对象,细考发现,在别集类、别集类存目、总集及总集类存目中,其卷一六七至一七三“别集类”,收含评介台阁体内容之籍提要十六种:台阁体作者集八种,非台阁体作者集八种。卷一七四至一八五“别集类存目”,计收台阁体作者集十四种,对比品论台阁之体集一种。卷一八六至一九○“总集类”,有《海岱会集提要》《明诗综提要》《御定四朝诗提要》论及台阁体。卷一九一至一九四“总集类存目”中的《诗苑天声提要》亦涉及台阁之体。从整体上看,可以说,这些别集和总集提要勾勒了一幅台阁体发展简史图,应引起注意。本文拟以此为基础,谈谈四库馆臣对台阁体的文体特征及发展历程——“流变”的认识。

一、台阁派及其形成

台阁体是馆阁文人诗文之体,肇始于明成祖永乐以来。清人沈德潜《明诗别裁序》总述明代诗歌发展时说:“永乐以还,体崇台阁,骫骳不振。”②沈德潜,周准.明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馆阁”者,明人罗玘《馆阁寿诗序》解释说:

今言馆,合翰林、詹事、二春坊、司经局皆馆也,非必谓史馆也;今言阁,东阁也,凡馆之官,晨必会于斯,故亦曰阁也,非内阁也。然内阁之官亦必由馆阁人,故人亦蒙冒概目之曰馆阁云。①罗玘.圭峰集:卷一[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根据《明史·职官志二》:“十五年更定左、右春坊官”,“寻定司经局官”,“二十二年以官联无统,始置詹事院”“虽各有印,而事总于詹事府”。(《明史》卷七十三)上面罗玘所说的“二春坊”,指的是左、右春坊,与司经局同隶属于詹事府。而所谓“馆阁”,就是主要就翰林院、詹事府和内阁等机构而言。对于台阁体名称由来,台湾明代文学研究学者简锦松在《明代文学批评研究》一书中作了深入翔实的考辨,认为台阁体是馆阁之文体,不是泛称一般官员的文学,台阁体的文风也是由那些馆阁之士主导和宣扬。对于这点,我们也可以从《四库总目》得到印证。观其卷一六七至一七三“别集类”和卷一七四至一八五“别集类存目”所收二十二种台阁体作者集所“列作者之爵里”,如徐溥“官至华盖殿大学士”,孙继皋“官至吏部侍郎”等。

台阁体是一种文学流派还是一种诗风,学界意见不一。徐朔方、孙秋克在《明代文学史前言》说:“‘三杨’不能算作一个文学流派,而是一个官僚群体”,他们“在太平时势中成为内阁官僚,并倡导了承平盛世的馆阁诗风”②徐朔方.明代文学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12.。这里徐、孙两位先生认为台阁体不是一种诗歌流派,而是一种诗风。郑利华在《前后七子研究》中亦讲“台阁文风”。魏崇新等人则认为其是一种流派:“台阁体产生于明代前期,指的是明永乐(1403-1424)到成化(1465-1487)年间以杨士奇、杨荣、杨溥为代表的文学流派。”③魏崇新.明代文学:上[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111.谢卫平在《中国文学流变史》中也说“永乐以后,文坛上出现了以杨士奇(1365-1444)、杨荣(1371-1440)、杨溥(1372-1446)为代表的‘台阁体’派”④朱培高.中国文学流变史[M].合肥:黄山书社,1998:314.。四库馆臣对台阁体是一种诗歌流派还是一种诗风有其相关的表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

孝宗时朝廷清暇,海内小康,论者谓溥等襄赞之力为多。今集中奏议尚存,其指事陈言,委曲恳至,具见老成忧国之忱,与隆、万后以讦激取名,嚣争立党者,词气迥殊。盖有明盛时,士大夫风气如是也。至其他作,则颇多应俗之文,结体亦嫌平衍。盖当时台阁一派,皆以舂容和雅相高,流波渐染,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卷一百七十一《见素文集提要》写到:

俊为文,体裁不一,大都奇崛博奥,不沿袭台阁之派。

又卷一百七十五《石溪文集提要》论及:

今观所作,虽有舂容宏敞之气,而不免失之肤廓。盖台阁一派,至是渐成矣。

还有卷一百七十六《贞翁净稿提要》言说:

是集为赵士英所删定,其诗沿台阁旧派,不免肤廓。士英《序》谓:其有得於陶元亮、王摩诘两家,非定论也。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四库馆臣虽然没有关于台阁体是一种流派的具体表述,但是其用“台阁之派”“盖当时台阁一派”“盖台阁一派”和“台阁旧派”的文字申明了他们的观点:台阁体是一种诗歌流派。同时,四库馆臣对“台阁体派”的形成时间有了相对细致的确定。《四库全书总目·石溪文集》说:“周叙撰。……盖台阁一派,至是渐成矣。”(卷一百七十五)《明史·周叙传》载:“周叙,字公叙,吉水人。……永乐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作《黄鹦鹉赋》,称旨,授编修。”(《明史》卷一百五十二)据此可知,其作《黄鹦鹉赋》在永乐十六年后,而其《石溪文集》的“赋颂词一卷”中当包括上面这篇被称颂的赋。这样,四库馆臣上面的话就等于缩小了“台阁体派”的形成时间范围,认为其形成在永乐十六年之后较近的时段内。参看永乐时期的历史,可以看出四库馆臣上面论断的合理性:从文化层面看,永乐十三年春,明成祖朱棣“命行在礼部会试天下贡士”,十六年三月“赐李麒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明史》卷七)。明成祖的这些举动客观上为馆阁聚集了大量的人才,也为馆阁文学铺垫了可能生长的土壤。从军事层面看,永乐十二年冬,“泥八剌国沙的新葛来朝”,“彭亨、乌斯藏入贡”,十五年冬,“琉球中山、别失八里、琉球山南、真腊、浡泥、占城、暹罗、哈烈、撒马尔罕入贡”(《明史》卷七)。这些材料显示了当时明王朝强大的军事实力,正是这样的军事实力为当时社会提供了安全保障,而此恰为馆阁文学提供了客观背景和客观材料。还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文人王直在《立春日分韵诗序》中,记录了永乐十二年末遇立春日翰林院官员歌咏称美的一个故事:

永乐十二年,车驾在北京。是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为明年之春,应天尹于潜诣行在,进春如故事。宴毕,翰林侍讲曾君子棨等七人者,退坐祕阁,相与嘉叹以谓国家当太平无事之时,而修典礼弥文之盛,岂特为一时美观哉。盖天地以生为德,人君以好生为心。春者,生之始也。故夫慎重于春,如此者,所以致其奉若天道,对时育物之意也。汉制,立春日下宽大之书。今皇上涵育万物,自夫念虑之微,以至于政事之施,无非所以惠养安利之者。盖不必于春而始见,诚所谓其仁如天,尧、舜之主也。而直与诸公幸以此时列官禁,近从容两京之中,瞻道德之光华,被恩泽之优厚,盖千载之良遇也。……于是取唐杜甫立春日诗“忽忆两京梅发时”之句书为丸,投器中。各探一言为韵,赋诗一首。①王直.抑庵文集:卷四[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王直记录的这个故事,反映了当时翰林院官员生活一角,同时也与上面《明史》记载作了相互验证:明永乐十二年后一个时期明王朝军事强大,国家安定,官员擅歌功颂德之辞。

四库馆臣注意到了台阁体在历史发展中的流变。《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五《东墅诗集提要》有言:

明周述撰……永乐甲申进士。官至左春坊左庶子……史亦称其文章雅瞻,然其诗不出当时台阁之体也。

永乐甲申年,即永乐二年(1404年)。“当时台阁之体”即是永乐初年之台阁体。卷一百七十五《云川文集提要》写到:

明钟复撰。……宣德癸丑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讲。其诗文不出当时台阁之体。

宣德癸丑年,即宣德八年,即1433年。这里的“当时台阁之体”与上面的相差了二十余年。所以,可以推知,四库馆臣笔下的“当时台阁之体”指的是时代一个时段内的台阁体。又卷一百七十五《刘文介公集提要》提及:

明刘俨撰。……正统壬戌进士第一。累官太常寺少卿、春坊大学士、掌院事。……五七言古今体诗五卷。尚沿台阁旧体。

正统壬戌年,即正统七年(1442)。这时候称刘俨诗歌“尚沿台阁旧体”,说明了两点,其一是这时候的台阁体已经与以前的台阁体不同,其二是这里的“台阁旧体”就是前面提到的“当时台阁之体”。再看卷一百七十六《贞翁净稿提要》中写到:

明周伦撰。伦字伯明,晚号贞翁,昆山人。弘治己未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谥康僖。是集为赵士英所删定,其诗沿台阁旧派,不免肤廓。士英《序》谓:其有得於陶元亮、王摩诘两家,非定论也。

》里没有提“台阁旧体”,而说“台阁旧派”。“台阁旧派”这里是用以借代其派中众人作文的尺寸法度,所以其意思与“台阁旧体”大体一致。弘治朝在正统朝之后,这里等于延续着上面的概念叙说。

卷一百七十八《济美堂集提要》又写到“台阁旧体”:

明吴文华撰。文华有《粤西疏稿》,已著录。是集凡诗文四卷,颇沿台阁旧体。

《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六《粤西疏稿提要》中写到吴文华生平,言及其是“嘉靖丙辰进士”。嘉靖丙辰年已是公元1556年,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这儿的“台阁旧体”当亦应是上面谈论的“当时台阁之体”。

综上,我们可以以明代中期至正统朝或之后的弘治朝为基准点,按照四库馆臣的逻辑将台阁体笼统地分为两个时期,正统或之后的弘治之前的时期称为旧体期,而之后的则是新体期。

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虽然“台阁旧体”与“台阁旧派”大概一致,但是其中也有区别。四库馆臣在论说“台阁旧体”时或褒或不作评介,而在谈及“台阁旧派”时则不乏贬义之语,如“不免肤廓”等。结合卷一百七十五《石溪文集提要》说到:“盖台阁一派,至是渐成矣。”可以知道,四库馆臣认为,“台阁旧派”比“台阁旧体”的范围要宽泛。“台阁旧体”是“台阁旧派”中处于核心地位的馆阁文人的诗文创作法度与指导思想。

二、台阁派文风流变与宗法

四库馆臣对台阁体的流变分期,不仅在以对个别诗集总体特点把握的基础上做模糊陈述,同时还在抒写一些文集大旨时,详细介绍特定时期文风的变迁。四库馆臣认为弘治朝是台阁体变化的时期。这是四库馆臣对于台阁体流变认识的精华所在。卷一百七十《类博稿提要》云:

东阳《怀麓堂诗话》称“蒙翁才甚高,俯视一切,独不屑为诗。云既要平仄,又要对偶,安得许多工夫”云云,盖得其实。而《传》乃称以雅健脱俗,未免阿其所好。至称其文高简峻拔,追古作者,则不失为公评。正统、成化以后,台阁之体,渐成啴缓之音,惟正文风格峭劲,如其为人。

四库馆臣在此指出了台阁体的逐渐流变,是从明正统、成化朝以后,也就是弘治朝开始,逐渐变得柔和舒缓,缺少刚健的力量。明人尹襄在《送古田司训谢德宣序》中也谈及文风的流变:

盖成化、天顺以前,其文浑厚,各有意见发之,故畔道者鲜。比岁以来,专事捷径,非独文之浮也,甚者于经有所拟议差择,而圣人之言几同戏玩。①尹襄.巽峰集:卷九[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可以知道,尹襄认为成化朝和天顺朝以前文章风格追求浑厚,内容要求合乎道统。而其后的文章走向浮夸、空洞。他没有明白指出变化的时期,但是我们可以知道,他认为文风开始变化的时期亦是弘治朝。不仅他这样认为,再来看吴俨《顺天府乡试录后序》中的一段话,他是这样写的:

臣尝观洪武、永乐之间,其文浑厚;宣德、正统之间,其文简明;成化、弘治之间,其文奇丽。可谓日益以盛矣。然奇则钩深摘隐,其流渐入于晦;丽则取青媲紫,其流渐至于浇。为世虑道者,能不思所以变之乎?②吴俨.吴文肃公摘稿:卷三[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根据吴俨的叙述,成化、弘治前后文风出现有“浑厚”“简明”转向“奇”“丽”的趋势,这些正是偏离旧体台阁轨道的表现。成化、弘治时期的馆阁文人丘濬在感受到文风变化时,曾在《会试策问》第四首云:“曩时文章之士固多浑厚和平之作,近或厌其浅易,而肆为艰深奇怪之辞。”③丘濬.重编琼台稿:卷八[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丘濬在比较过去与现在文风不同时,指出了两种文风的特点:过去是“浑厚和平”,现今是“艰深奇怪”。而过去与现今的分界点也大约是弘治朝。明人黄佐《翰林纪》亦感叹云:“然成化以后,学者多肆其胸臆,以为自得,虽馆阁中亦有改易经籍以私于家者,此天下所以风靡也夫!”①黄佐.翰林纪:卷十一[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不难发现,尹襄、吴俨、丘濬对文风变迁的时间点与特征的论述是大同小异。他们的说法也与四库馆臣的观点不谋而合。同时,也可以看出,无论四库馆臣,还是尹襄等人,都对前、后两个时期的文风持不同的态度,在言说时带有明显不同的感情色彩: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

四库馆臣在阐述台阁体文风变化的同时,也“考本书之得失”,对其不同时期的文风作了理论概括。台阁体创作的核心理念是经世致用的文学价值观念,其创作团体的核心人物之一杨士奇为文就被人称作“诗以理性情而约诸正,而推之可以考见王政之得失,治道之盛衰”(陆深《北潭稿序》)。从他们个人的言谈中,也可以窥得这样的思想,《明史·杨士奇传》记载了杨士奇与太子的一段对话,他要太子多留意《六经》,经常看两汉时期的诏令,而“诗小技,不足为也”。他们这样的创作理念,决定了他们的主要文体及其特点,也导致了他们广受批评。譬如今人徐朔方虽然说“‘三杨’作品并非一无可取”,但是更言其“他们的诗歌多是君臣、同僚之间的唱和,算不上文学创作”,他们的诗“是官僚的,而非文学的”。台阁体以经世致用之文为主,多诏令、奏疏、序记、议册、庙碑文、墓碑文、游记、家训等。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东里全集、别集提要》有论曰:“而士奇文章特优,制诰碑版,多出其手。”卷一百七十七《期斋集提要》云:“大抵应酬之作,仍沿台阁旧体。”卷一百八十三《潘中丞集提要》写到:“诗文多台阁之作,奏疏、序记、家训等篇,明白质直,视其文颇为胜之。”《西陂类稿》卷二十七上说:“大约侍从游宴应制之篇居多,所称台阁体也。虽风容色泽竞相夸胜,未免数见不鲜。”《黄华集》卷第五亦曰:“及汉昭烈庙碑文等辞理兼备,居然有台阁体裁。”

之于台阁体文章的总体特征,四库馆臣多有概括性阐述,很值得注意。按照四库馆臣的观点,台阁体自弘治朝开始流变,我们这里也把他们对台阁文章的阐述分成两个阶段来看。先看前一个阶段。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杨文敏集提要》有论曰:

荣当明全盛之日,历事四朝,恩礼始终无间。儒生遭遇,可谓至荣。故发为文章,具有富贵福泽之气。应制诸作,沨沨雅音。其他诗文,亦皆雍容平易,肖其为人。虽无深湛幽渺之思,纵横驰骤之才,足以震耀一世。而逶迤有度,醇实无疵,台阁之文所由与山林枯槁者异也。与杨士奇同主一代之文柄,亦有由矣。柄国既久,晚进者递相摹拟,城中高髻,四方一尺。余波所衍,渐流为肤廓冗长,千篇一律。物穷则变,於是何、李崛起,倡为复古之论,而士奇、荣等遂为艺林之口实。平心而论,凡文章之力,足以转移一世者,其始也必能自成一家,其久也亦无不生弊。微独东里一派,即前后七子亦孰不皆然。不可以前人之盛,并回护后来之衰;亦不可以后来之衰,并掩没前人之盛也。又何容以末流放失,遽病士奇与荣哉。

卷一百六十九《槎翁诗集提要》有曰:

大抵以清和婉约之音,提导后进。迨杨士奇等嗣起,复变为台阁博大之体。卷一百七十二《宗伯集提要》中云孙继皋“诗文独雍容恬雅,有承平台阁之遗风”。四库馆臣在这里给出了三个关键词:“气”“体”和“雅”。首先看“气”:古人视“气”为生命和精神之元,如《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古人又常以“气格”“气象”“气骨”“气力”“气韵”“气势”论文。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然而人之文章,也只是三十岁以前气格已定。”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有云:“其上焉者,师其意,辞故不似而气象无不同;其下焉者,师其辞,辞则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尝近也。”四库馆臣所说的“气”当是指“气象”。台阁体文章有富贵福泽的气象。然后看“体”:“体”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有两个含义,一是文学作品的体制。如三国曹丕《典论·论文》:“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二是作品的风格。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将文学分类:“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这里“复变为台阁博大之体”的“体”指的应该是台阁作品的风格。最后看“雅”:“雅”是儒家在诗文、音乐等方面的一种审美规范。东汉郑玄《〈周礼〉注》:“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为后世法。”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以“典雅”为八体之首,因为它“方轨儒门”。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这样论雅:“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此诗之由,必脱弃势利,而后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则词亦不能雅矣。”合乎儒家典雅纯正、中正平和观念的作品才能称为“雅”。“雅”又与“俗”相对,从语言表达方式上看,“雅”追求书卷气。四库馆臣对台阁体文章“雅”的认识,应该既包括内容的雅正平和,又有语言上的书生之气。

接着,我们看后一个阶段。如卷一百六十九《凫藻集提要》论曰:

启诗才富健,工于摹古,为一代巨擘,而古文则不甚著名。然生于元末,距宋未远,犹有前辈轨度,非洪、宣以后渐流为肤廓冗沓,号台阁体者所及。

他们认为洪、宣以后的台阁文章流于表面,而缺少内容,却又冗长繁复。又卷一百七十《类博稿提要》云“正统成化以后,台阁之体,渐成啴缓之音”,结合《谦斋文录提要》“今集中奏议尚存,其指事陈言,委曲恳至”,可以知道,正统成化以后,文章中缺少了“委曲恳至”之言,而成了柔曼舒缓的嚼舌之语。四库馆臣对后一时期台阁体文章的不满溢于言表。

虽然从大部分说,四库馆臣都对前期台阁体不置贬词,但是在《四库全书总目》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有些地方,他们也分别讨论了这个时期台阁体的得与失。如卷一百九十《明诗综提要》有言:“永乐以迄弘治,沿三杨台阁之体,务以舂容和雅,歌咏太平。其弊也庸沓肤廓,万喙一音,形模徒具,兴象不存。”这段话,首先肯定了台阁体的积极方面:风格和平雅正。接着,就论及其失:内容平庸却冗繁,文辞空泛而不切实际。又卷一百七十六《贞翁净稿提要》曰:“其诗沿台阁旧派,不免肤廓。”《四库全书总目》中出现这样的声音大概同编纂工作系出多人,各人有各人的诗歌审美倾向有关系。

台阁体文章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致用之文,如诰文、奏议、庙碑文等;一类是应制之文。四库馆臣对早期的这两类文章,也各有阐述,虽然粗略,但亦可窥其基本。卷一百七十《杨文敏提要》有论曰:“应制诸作,沨沨雅音。其他诗文,亦皆雍容平易,肖其为人。”四库馆臣认为,杨荣的应制作品,无论语言还是内容,都符合儒家“雅”的审美标准。而“其他诗文”当主要指致用之文,而“雍容平易”。窥一斑而知全豹,由杨荣的文章特点我们可以知道台阁体其他的作家的文章特点亦多与此类似。又卷一百七十《谦斋文录提要》之论云:

今集中奏议尚存,其指事陈言,委曲恳至,具见老成忧国之忱,与隆、万后以讦激取名,嚣争立党者,词气迥殊。盖有明盛时,士大夫风气如是也。至其他作,则颇多应俗之文,结体亦嫌平衍。盖当时台阁一派,皆以舂容和雅相高,流波渐染,有莫知其然而然者。

“奏议”是致用之文,“应俗之文”大概与应制之文不差。四库馆臣没有对奏议的陈说事理委婉恳切直表褒贬,但从与后面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他们肯定的态度。之于”应俗之文“,他们认为其结体,过于平直,让人一览无余,缺少蕴藉之美。

卷一百七十九《玉堂遗稿提要》论曰:“良有在史局十五年,长于制诰之文,规模宏敞,有承平台阁之体。”“制诰之文”属于致用之文,四库馆臣认为其规模宏敞,即从形式上说,其体大而广。

总而言之,四库馆臣认为早期的台阁体文章中,致用之文是体大而广,语言平易、委婉而恳切;而应制之文则是结构平直,内容雅正,语言不俗。

三、台阁派之宗法

唐代的韩愈、柳宗元作文提倡复古,宋时的江西诗派要祖法杜甫,明代中后期的前、后七子,亦高扬复古的大旗。台阁体也提倡“法”,也有他们宗法的对象。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东里全集、别集提要》论曰:“仁宗雅好欧阳修文,士奇文亦平正纡馀,得其仿佛。”欧阳修的诗歌风格在很多诗话诗评著作中多有提及,如《石林诗话》中有言“欧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荡”,又《诗人玉屑》卷十七引《雪浪斋日记》说“六一诗只欲平易”。刘松认为欧阳修的平易指的是“围绕说理的需要,在深入浅出的原则下,对诗歌语言、构思做出调整。在语言上,能根据内容的不同特点,灵活采用多种表达方式,融合多种语言风格,使人易知易懂。”四库馆臣言杨士奇文“平正纡余”,其得欧阳修仿佛,可谓得其实。也在此卷中,《杨文敏集提要》有云其诗文“雍容平易”。这是四库馆臣从诗歌的风格上说杨与欧的相似。

台阁体对欧阳修的学习与宗法,在明清文献中不乏出现。明《翰林纪》卷十一载:

仁宗尝与士奇言,欧阳文忠公之文雍容醇厚,气象近三代;有生不同时之叹。且爱其谏疏明白质直,数举以励群臣。遂明校正重刻,以传廷臣之知文者,各赐一部,时不过三四人而止,恒谓士奇曰:为文而不本正道,斯无用之文,为臣而不能正言,斯不忠之臣,欧阳真无忝矣!故馆阁文字,自士奇以来皆宗欧阳体也。

清《元明事类抄》卷二十一写到:“杨士奇尚法,源出欧阳氏,以简荡和易为主,至今贵之,号曰台阁体。”今人台湾学者简劲松在专著中有文字专门论述台阁体与欧阳修①简劲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39.。南昌大学的李精耕在《明代“台阁体”的相关问题浅探》一文中对杨士奇与欧阳修的关系也有提及。

《四库全书总目》缺少对明代中后期复古文学的关注一直颇受学者指摘,而当今文学研究者在加深对明代中后期文学研究的同时,却忽略对台阁体派的观照,从而不能十分深入把明代文学体系很好的贯穿起来。四库馆臣与台阁体派作家有着相似的政治背景和为文倾向,他们对于台阁体派的批评与体认无疑是深刻而独到的,应该值得研究者注意。他们对于台阁体派的体认为研究明初文学提供了很多原料,有助于帮助我们更好的了解台阁体派与其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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