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英
早晨送孩子到校门口,才发现未带手机。返家,路过一丛蔷薇,白色的小花,静静的一朵朵爬满枝头。寂寂的白,朴素、沉静、淡然,又白得热烈,让人心生欢喜。
蔷薇,光看这两个字就有了欣欣向荣之意。带草字头的字,总有葳蕤繁盛之感。在繁花渐去的五月里,它们自顾自地开着,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也不去争第一,也不去讨人欢心,开就开了,还带着刺。这样的蔷薇,多像那个会唱歌的女子,声音空灵,活得自我,只要我愿意,就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从来没想过要去讨好什么,让自己成为什么,让别人记住什么。我不过是听从自己的心,跟着它通向未来。”她是王菲。
“我们喜欢王菲,不是因为她的容颜她的歌,而是因为她活成了我们想做而做不了的自己。她没有比别人更高尚,也没有比别人更卑劣,只是忠于自己,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直抵内心,彻底、通透、犀利。像极了蔷薇,不需谁的赞美,不需谁的许可,也不管别的花开的多热闹,它要么在墙边,要么在路旁,要么在崖上,忠于自己,听从内心的声音,活得无比勇敢无比自由。
向往自由的还有白乐天。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白乐天的一首《戏题新栽蔷薇》,是他诸多蔷薇诗中的一首。说是戏题,的确如此。彼时,35岁的老白终于又恋爱了,一定是在一段新的感情之中吧。所有的灵动和俏皮都在诗里,而所有的文字最终都会暴露心迹。35岁的大龄青年,独居,得有多寂寞。于是他从野外挖来一株蔷薇,种在府衙南墙之下。没有爱人的春天,寂寥,无趣。好吧,等着蔷薇开了,给我当蔷薇夫人吧。这是恋爱中人的疯癫吧,是说给另外一个女子的情话。
可恋爱中的人怎会寂寞?这样的女子,注定还是不能抵达他的灵魂深处。其时,35岁已算中年了,没有家室已属罕见。单着的老白,写了那么多和蔷薇有关的诗:
“瓮头竹叶经春熟,阶底蔷薇入夏开。”(《蔷薇正开春酒初熟因招刘十九张大夫崔二十四同饮》)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摇风袖蔷薇香。”(《简简吟》)
“风动翠条腰袅娜,露垂红萼泪阑干。移他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戏题卢秘书新移蔷薇》)
“托质依高架,攒花对小堂。”(《裴常侍以题蔷薇架十八韵见示因广为三十韵以和之》)
以蔷薇入诗,而蔷薇不过是一株寻常植物。一个和植物对话的人,内心的孤独漫漫无涯。一个人孤独久了,恰如冬夜,怎么辗转也还是跑不出寒凉、黑暗、无助。多想,不顾一切拽住那个心仪的女子说:“我们一起吧,做灵魂的伴侣。”这样的相思,一忍再忍,似两个站在马路对面的人,隔着滚滚车轮,你眼里有我,我的眼里也有你,却不能跨过那道栏杆。跨不过,这一生也只能隐忍无果。
这些蔷薇诗里,总能看到老白的痛点。那段和湘灵的爱,从11岁开始,他一生都未放下。
11岁时,老白因避家乡战乱,随母迁至父亲白季庚任官所在地徐州符离,与比他小4岁的邻家女子湘灵相识。她活泼可爱,还懂点音律,于是两人就成朝夕不离、青梅竹马的玩伴。他为她写下《邻女》:“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少年情窦初开,却遭白母扼杀。
一生,他为湘灵写下26首情诗,刻骨相思,终生不灭。对“不如村妇”的妻子杨氏却冷漠,对生母隔膜、无奈。最后,以侄为子,以诗为伴,以湘灵为藉,纠结一生、挣扎一生。对一个人爱极,对其他人是不是就是一种伤害?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长恨歌》哪里是写给玄宗和杨贵妃的?明明是老白写给自己,写给湘灵。他娶了杨氏,还是不能忘了从前的邻女,他的灵魂从来都没有安稳过,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归宿。可怜了这个不相干的女子。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千古绝唱,因为他心里放不下的女子,所有的凄苦都化作绵绵诗句,寻常如蔷薇,也最终难以得到。
蔷薇,带刺、寻常、普通,却总是身不由己,好在总会在盛开的时候如期盛开。
《红楼梦》里,蔷薇是相思女子的困局。龄官暗恋贾蔷,相思无计。烈日当头,她躲在蔷薇花下,用簪子在地上划着一个又一个“蔷”字……蔷薇花,还有那个名字里有“蔷”的男子,成为她的世界。这样的思念,看着就让人心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不能说啊,也不能奢望,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写下他名字里的那个字,那一个个字,分明就是刻在心上。有多疼!有多疼!恋爱中的人,世界小的只有一个他了。而那个他,有时候明明相距不足百米,却不能相见。近在咫尺,却若天涯。
“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到死香”。美到绚烂,终不可得。
五月,正是蔷薇的季节。阳光好的时候,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蔷薇花下走,微醺。蓝色的天空之下,内心无比疼痛,孤独,撕扯,睁不开眼……
蔷薇,是个美丽的女子,开得再盛,也装不下一段爱情。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
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在吴晓波《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书里第一次读到米沃什的诗,一下子被定住了:彼时窗外秋雨阵阵,偌大办公室人来人往,只有我像个失聪的人,茫然地睁大眼睛,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脑子里旋转的只有花园、忍冬花、蜂鸟、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活到93岁,写这首《礼物》应是70多岁吧。米沃什的一生,经历了漫长的漂泊、动荡、凶险、屠杀与在时间中的遗忘。对往事的追忆和对时间的思索,让他的诗有了沧桑感。只有看尽世间种种,只有颠沛流离的人生,才会有“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用四十岁的心,远远还抵达不了耄耋之年的心境,尽管它一下子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圈将我固住,但我清楚,我无法真正抵达“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我还是如二十年前一样常常在审视自己的时候感到羞耻,慌张,紧迫,就像我拍下这段诗,发给别人。我知道对于《礼物》我什么都说不出,所以我只是发一张图。一张图,图里有诗,如果他也是我,会懂吗?
或者我只是因为诗中的忍冬花和蜂鸟,也或者是因为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诗人西川翻译的太好,像《诗经》一样有了草木般的气息,我固执地以为忍冬花一定是秀美的植物。直到我的一个师兄见我在朋友圈的配图,问我:“你确定这是忍冬花?若不是,就勉强了。”我才认真去网上百度,知道真实的结果,一下子泄了气。
忍冬花就是金银花,是不是想到嗓子疼?想到它的搭档小菊花和胖大海?
所有的生活都一样,有了烟火气就少不得油腻、蓬乱、芜杂。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发几张图,书、花、茶叶、茶具、茶汤,像模像样地配几个字“假装去喝茶”。果然有朋友非常“配合”地问我:“不用上班?偷偷跑出去了?”我窃笑。其实我只是坐在办公室在桌角多铺了一张茶巾而已。好好拍照,即使用手机也能把办公桌的凌乱拍出文艺气息。这样对得起生活,却对不起那些误以为我把生活和工作分得一清二楚的人。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想说生活的美好就像忍冬花,除了不要现实地用金银花对号入座,还需要一些空间和想象。
不要光说忍冬花如此。一次看安徽女作家钱红丽写芫荽:“菜园里葱茏一片,菠菜绿得淌油,芫荽的绿是浅绿,茼蒿是苍绿,蒜苗拔地而起,一畦一畦,分布有序,如棋盘,每落一子,都是绿的。”平常菜园的绿,一下子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而“芫荽”二字立即让我肃然起敬,虽不知何物,但草字头的字词总令人心生好感。不甘心啊,一定要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于是,非常手贱,查了一下,原来就是我们常吃的香菜。芫荽和香菜虽为一物两名,却像一位高官,庙堂之上人人敬之,一定有个“国”“庆”“建”等等大名,谁知一日发现多年前他未开蒙时叫“狗剩”……
难得糊涂,不适合做学问,但适合怡情自己。
几天前,有人发微博吐槽“有几个男人手机经得住查……要白头就糊涂点”,虽然有些片面,但何尝不是?给对方空间,自己才能有空间。糊涂点,笨点,反应慢点,这样的生活应该更幸福点。
回头再说植物的名字,一定要把那些内心喜爱的名字(也许只是因为喜欢命名的字),一一对照,弄得一清二白,最后只能怪自己不会装糊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即芦苇;
“思乐泮水,薄采其茆”,茆即莼菜;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萧即艾蒿……
《诗经》里的植物似乎只要有草字头就多了份诗意,令人心生美好。可是回到现代尤其是东北,一下子就粗砺起来,像东北人说话,叮叮咣咣,完全没有小桥流水的婉转。比如忍冬花被喊成金银花时,它一定羞惭得忘记蜂鸟蹁跹相伴,只记得自己是一味良药,世间的苦,也只好隐忍一辈子了。谁让自己背负着那么多盛名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清二楚的事?
人人都是忍冬花,人人也都是金银花。上妆,卸妆,台上,台下。早早晚晚当你直起腰来也会看到大海和帆影。只是,这世上若是你还叫忍冬花,一定还有只蜂鸟在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