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林
一
赵亚琴踩在椅子上给“三五”钟上弦,这是丈夫孙绍德早上临走时叮嘱的。如今墙上有“挂钟”的人家几近“绝响”,这座“三五”钟是老爹留给孙绍德惟一可见的物质遗产,诡异的是钟与孙绍德同岁,刚过花甲。每当孙绍德给它上弦时就像在给自己“上弦”,类似“革命加油站”“不断革命 ”之类;现在他退休了,再“上弦”时老伴问他:这回你给谁上弦哪?孙绍德说:拧住余劲。这是他的心里话,他要给自己留一点精力和时光好去享受没有工作的晚年。孙绍德是孝子,他特意把钟挂在“坐北朝南”的墙上,视为“圣器”。好日子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他刚当上单位人事处长的时候老爹却走了,令他抱憾,那时他才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训有了切肤的体会。自2000年初,孙家随着单位的迁移搬进和平里一号,这是单位家属院所在地,至今已10余年,孙宅的家什几乎全部被置换一新,惟有这座“三五”钟依旧。上世纪在60年代初,这个价值38元的“海货”(上海产)对于一个普通家庭就如同当下一辆小轿车的意义。
退休后的孙绍德成了一介平民,更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蹬高上弦的活儿多由儿子或妻子来做了。奇怪的是,走了一甲子的“三五”钟竟然越走越快了,这似乎不符合常理,赵亚琴一边上弦一边这样想,想着想着就释然了,如今不符常理的事还少吗?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丈夫就是如此,她的意思是丈夫退了反而还不消停了。这时座机电话响了,她扭头看了看远在客厅角落的电话,心想上完弦再说吧,十有八九又是找她打麻将的院内电话,她今天不想下楼,腿又有点疼了。对了,上完弦再把东墙那幅“和群众打成一片”的条幅擦拭一下,这也是孙绍德叮嘱过的,说了有好几天了。要是冲着阳光细看,条幅上就像有意敷了一层细细的浮尘。孙绍德在任时有一次单位搞活动,请了几位著名书法家,活动是由人事处出面组织的,之后他请一位书法家写的这个条幅。当时书法家问他写什么字?孙处想了想就说写“和群众打成一片”吧,书法家一愣,他写了半辈子的字,好像还是第一次写这类的字幅,书法家笑着说一看这字就知道你是个当领导的。
赵亚琴一直觉得这个条幅早该撤下来了,因为孙绍德“到站”下车了,成了平头百姓,不需要再处处强调“和群众打成一片”了,他本身就是个百姓了,而赵亚琴又可以因此少了一桩擦拭的活计。谁知退下的孙绍德旋即又被选为一号大院的“院长”(即院委会主任),如此一来这个条幅更有了实际意义,孙绍德面对的是一号院内一群真正的老少爷们了。一号院因为全是单位的职工,无需正规意义上的“务业”,而是由大院自己选出的“院委会”管理。2000年大院刚建成时院中几乎清一色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而今全成了花甲老人,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一帮满地跑的小孩子,老的老,小的小,现在的大院可不好管理喽。尽管孙绍德当了院长,可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孙处”,这无疑是对他过往8年人事处长的“荣誉”追认,毋庸讳言,他有一种满足感,他得保持晚节,要继续和群众打成一片。赵亚琴压根就不同意丈夫当那个徒有虚名的什么鸟院长,那算个什么屁官?光听着“院长”倒是好听。有意思的是自从她家老孙当上了“院长”后,赵亚琴也成了香饽饽,正是“夫贵妇荣”,大家都愿意和她一起玩麻将,不管谁上桌都首先想着她,所以只要是打到家里的院内电话一准是找赵亚琴打麻将的。到后来赵亚琴也困惑了,不知她这个“妇荣”是原来“孙处”的余阴,还是“院长”的“新光”。
电话终于不响了,赵亚琴的手机又响了,显然这是同一个电话,再不接就不好了,好在手机刚好放在挨着赵亚琴的沙发靠背上,她马上接起来,于是“事故”便发生了。听了电话后赵亚琴“啊”地一声就扎倒在沙发上,幸亏扎到了沙发上,不然孙家就要出现“双重事故”。电话是大院收发室打来的,告诉她“孙处”被“110”带走了,倒在沙发上的赵亚琴在挣扎中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她看来,“孙处被110带走了”就如同丈夫被“外星人”绑架到火星上一样。事实上老孙一大早就去儿子家给孙子送玩具去了,要不是赵亚琴腿病又犯了也一块去了,赵亚琴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家门,“三五”钟就那样斜贴在“坐北朝南”的墙上无人管了。一小时前,110警车和120救护车脚前脚后几乎同时开进和平里一号院,孙家住的是20层,可能是赵亚琴忙着干活没听见楼下的声音。
一号院毗邻单位,两车在院内停了近一个小时,之后带走一票人:大院院长孙绍德、门卫关祥义、大院业主之一魏国良及他的朋友刁仁杰,计4人。其中刁仁杰被120先带走,因为他的鼻梁被打坏,需先“人道”,后“法治”。在警车里孙绍德一直低头捂着半张脸不发一语,其实他是在用手捂着左眉梢,眉梢处有一块青紫。魏国良坐过警车,不陌生,在花窖卖花时跟同行打架进过局子;关祥义前年因为在劳务市场与人抢活也进过局子,对于局子里的事也略知一二;至于鼻梁被打坏的刁仁杰就更不用说了,他倒腾二手车,在社会上人脉极广,对“公安”“法治”“拘留”什么的大概念更是“如数家珍”。只有孙绍德从未坐过警车,从前他坐的是清一色的轿车,作为曾经的人事处长,他的专属座驾是“奥迪A6”。此刻他有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只能低头隐忍。
赵亚琴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缘由:院内业主魏国良过生日,哥们刁仁杰来给他庆生,非要把“奥迪A6”开进大院,说院外不安全,强调他的车是名车。大院条例明文规定“外车不得进入”,而“内车”,即单位职工的车都有内部“准入牌照”,可以直接开进旁边单位的停车场泊车。门卫关祥义坚守制度一丝不苟,醉意中的魏国良和刁仁杰执意要擅自开大门,关祥义不允,争执中院长孙绍德刚好从外面进来,于是矛盾的焦点自然转到孙院长身上。孙院长笑说“A6”算啥名车,满大街都是,还说从前他的座驾就是A6,他还指着大门外那辆“保时捷”,那才叫名车,不照样停在哪儿好好的吗?孙处强调这一片地界算是“文化区”,一般不会出事的。不知为何几个人说到后来竟然动起了“武把操”,混乱中大家竟打成一团,当警察出现时刁仁杰的鼻梁已被打坏,淌着血,他捂着鼻子“嗷嗷”叫个不停,指控姓孙的老家伙关键时刻下黑手。其实老孙的眼眶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乌眼青,但是他搞不清是谁打的。当他从那个混乱的群体里抽出身,回头再看现场时自己都惊呆了,他怎么能被挤在这样的群体里互殴呢?而且这样的互殴居然就发生在“一号院”内,且在他的“院长”任内,而刚刚他还向刁仁杰等炫耀这里是什么“文化区”。
赵亚琴急得六神无主,一再苛责孙绍德当初为啥非要当这个破院长啊?放着清福不去享,自找麻烦,堂堂一个政府单位的“人事处长”竟然进到了局子里,这也不符常理啊?更何况好说不好听啊?一号院原本还有几位官阶比孙处高的在职干部,只是搬进来两三年后这几家就像串通好了似的陆续又搬出了一号院,之后孙绍德便成了院内硕果仅存的“处座”,尤显鹤立鸡群。赵亚琴抱怨老公时运不济,怎么就那么巧,恰在那个当口进了大院?在警车去派出所的路上,孙绍德想到很多实际问题,千不该万不该,那个电话不该接,他这样想的时候不免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关祥义:你小子干嘛要给我打这个倒霉的电话?事实上要不是关祥义给老孙打手机,他原本从儿子家出来是要先去单位浴池洗澡的,他刚好走到浴池门口时关祥义的电话就来了,这就叫“寸劲”。
二
关祥义感受到了孙处的愤懑,他知道是自己的事儿没办明白,才使得孙院长为他惹出了麻烦,他低下了头,孙院长有恩于他,关祥义更愧疚。说来当初正是孙处力排众议才使得关祥义得以来到一号院应聘,孙处后来对关祥义说他瞅了关两眼就认定他是好人,这种“鹰隼”似的“人事目光”非八年历练焉可得?当然,现下这种难得的知遇之恩关祥义更是不会忘的,这首先表现在凡是孙院长的指示,关必闻风而动,从不过夜。孙处清楚地意识到这桩小小的斗殴事件对于魏国良之类的人来说小菜一碟,在他个人的档案里充其量是加了“半张纸”而已,再说如今档案的作用对于魏国良、刁仁杰他们,说白了真就是揩腚纸一张。然而对于体制内的孙绍德来说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搞不好就可能毁了他一生的清誉,令他晚节不保,“细节决定胜负”嘛。他更清楚的是,好多人就是因为一件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大事,却是因为“影响不好”而栽了大跟头,毁了前程。这种状况经他亲手处理的就有N起之多,所以尽管他成了“老百姓”,却总觉得和一号院的那些“平头百姓”不大一样,差异在哪儿呢?他也说不太清,也许就在于看问题的角度与深度的不同,自然感受也就不同了。
在职时,有时孙处常在自家阳台上俯瞰院中的百姓生活,看着看着便自语:真是闲快活啊,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可是自己呢?有时不得不“端着”一些,尤其叫他“孙处”的时候。在职时人们叫他“孙处”无疑是对他官职的一种确认,现在叫“孙处”,多少有点施舍与廉价,与其说是一种附带的荣誉感,倒不如说是一种额外的精神负担,因为就是退了,他也没感到自己有多“闲快活”。看来他的“在位感”一时半刻也难以完全卸下来,就像电脑中的某些程序,看似用处不大,却又卸不掉,因为这是“配置”决定的“内存”。警车经过单位时孙处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说不好此刻,“孙处被抓”的信息已经在单位的某些手机或电脑里传开了。妻子常对孙处说起家乡小镇的那句话:笑话人不如人。幸亏孙处在任时基本上没有刻意笑话过谁,更多的是他为许多人的事保密,尽管他掌握了单位里那么多可以笑话的种种“事端”。现在的问题是,单位的人将如何议论他“孙处”这个不大不小的“细节”?这是孙绍德最关心的。
一号院的几个女人在孙家继续对赵亚琴进行抚慰与压惊,大家都说孙处怎么会动手打人呢?又说孙处毕竟是单位的人事处长,按常理警察自然会对他另眼相待的。有人诧异地发现孙家墙上那座“歪钟”,赵亚琴意态阑珊地说歪就歪吧,反正也不准,话音刚落,赵亚琴突然站了起来,并向东墙走去,大家不知她要干什么。赵亚琴来到那个条幅前,默念道:“和群众打成一片”,妈呀……她自语道,怪不得呢,你们看,这不真的“打成一片”了吗?大家没心思笑,只得苦笑。有人就此抱怨前任院长不听孙处的话,那时孙处还没退休,他曾向院委会谏言:制定相关“院规”,约法三章,不让社会上那些三教九流之辈购买一号院的房子,这样就能有效保持和维护大院的素质与纯净,从而就不会出现像魏国良那样的无良业主,可是那时的院委会对于孙处的建议完全不予理睬。真正的原因在于那时的大院院长在职时曾受过孙处的批评,他因此把自己没有进一步得到提升直接怪罪于孙处。
退休的人有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院我行我素,结果后来院内还陆续出现了更为混乱的“出租房”。附近艺术学院那些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在院内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勾肩搭背,经常引来一帮围观的小孩子,实在有碍观瞻。他们大都是家里有钱的主儿,学习不好,只得改为“从艺”,以为只要考上艺术院校就能成为明星,而这类院校的“潜规则”是只要有钱就是硬道理。学校本来有宿舍,但孩子们嫌不好,主要是不自由,就在周边找房子租,尤其要租“一号院”的房子,只要是这里的房子,基本不问价,多少钱都租。这不仅仅是一号院离艺术学院近,还在于“一号院”的确沾了单位的不少光,名声好,地界好,内部条件好,又紧邻地铁,房价自然比周遭高出许多,尽管如此,不少人还是趋之若鹜。
现在可好,原本干干净净的“一号院”变得鱼目混珠,良莠不齐,更是不伦不类。单位的职工及家属怨声载道,无奈当时大院管委会只强调市场经济,买卖自由,大院无权干涉。什么叫“无权干涉”?就是不想负责嘛,就是不作为!否则“理由”还不是人编的,换个什么角度都能找到正当理由。其实大家都懂,这样低档的“猫腻”勾当可唬弄不了这个单位的老少爷们,孙处更是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而已。再后来,因为院委会迟迟不公布“费用清单”,有人公开质疑院委会的人暗中受贿,才对种种乱象睁一眼闭一眼。反映到在任的孙处那里,他对此一笑置之,毕竟是家属院的事嘛。令孙处不解的是,一个“家属大院”居然也会出现“贪污受贿”的勾当,充其量能有几个钱?妻子却讥讽说这有啥奇怪的?有点权就行,有点钱就行,再说钱不咬手,院委会的人不也都是你们单位下来的人吗?单位里没机会贪到大院贪,单位贪的到大院接着贪。孙处严肃地告诫妻子可不能瞎说,若传出去,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是孙处的说法,那样事儿可就大了。也许正是这些诸多的诟病导致前任院委会不得不“集体下野”,也有一说,即“孙处终于暗中下手了”,指他向“老大”汇报了。
不管怎样,这个结果是顺应民意的,孙院长上任后亡羊补牢地进行了一些改革,譬如在院安装了摄像头,禁止外车进入等措施,可是多年来积重难返,习惯也养成了,改也多属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上任之初,他有意听了各种反映,曾萌生“大动”的欲念,可是冷静下来一想,不行。一是没有相应的群众基础,二是容易引发全院的混乱,三是他的体力与精力也不允许。最后一个,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他问自己:有这个必要吗?有前因,必有后果,一号院最终酿成此次事件。孙处在笔录中明确写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还要写下更多的教训,派出所只发两页纸,不够写,他和片警要纸,遭拒。郑亮说当事人的笔录主要写事件过程、证据、细节等,不要评论,孙处一时还不大习惯写笔录,从前他都是审看别人的笔录,然后写评论(即意见)。
警车出了大院后,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哇噻,“一号院”也来警车啊?诸如此类的风凉话不绝于耳,看来“一号院”从前的风光的确不再了,权威与神秘也大不如前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议论大院这件不寻常的事件,这些人属于对孙院长,确切说是对“孙处”早有怨恨的人。想想看,8年的积怨能有多深?时至今日院内还有几户人家的孩子没有享受到早年单位“接班”的优惠政策,只好在社会上打短工。他们上书单位“老大”说人事处“处事不公”……作为人事处长,孙绍德深知这都是一届一届班子遗留下来的老问题,他一个处长有何能力与权力彻底解决?毛主席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有些人打心眼里就是想看孙处的笑话,惟恐大院不乱,而且他们一直认为孙处的“一本正”是假的,装的。更有人指出他家那个“三五”钟其实就是用来掩饰孙家“不当财产”的伪道具,这个说法让孙处着实光火一阵子,因为此说法已然触及了孙处老爹的尊严。总之,作为这个大单位8年的人事处长,许多人根本不相信孙绍德的“清廉”与“两袖清风”——这样的干部能生存吗?坊间传闻,说即便硬件全部合格,要进入这个单位的“手续费”也得50万起跳(前年还是30万)。如果真是如此,这50万“手续费”——确切说“中间费”是怎么分配的?作为重要的人事环节,别人没份,人事处长能没份吗?
三
其实对于丈夫的清廉只有妻子赵亚琴心知肚明,知夫莫如妻,惟其如此,两口子没少吵架。妻子说孙绍德发傻,甚或呆,还说人事处长让他干瞎了,她从未听孙处谈论自己的什么利益的事,气得赵亚琴干脆说他“二”。退休后孙处把他在单位用了32年的全部“家当”捧回家,只是一只装A4打印纸的大纸盒,里边要是一盒子钱也罢了,全是一堆废纸,包括没用的书之类。妻子讥讽他不如直接丢给楼内收破烂的卫生工,她问他:你后悔不?妻子的意思是如果再让孙绍德做8年人事处长,他会不会还是那样清廉,甚至把别人给他的钱又汇到对方的账号上,孙处仍一笑置之。他说妻子净说些根本不着边的话,不过他的确承认,最令他苦恼和困惑的是几乎没有人真正相信他为政清廉,就连他的儿媳都怀疑这位公公真的“两袖清风”吗?还是有钱不想拿出来给儿子,有意放烟雾弹?孙处的亲家母有一回和女儿给他精算了一笔账,8年里如果平均每年收受X万元,8年下来至少是Y百万,这当然是在保险系数之内的“安全收入”。于是儿媳便逼着丈夫去追问孙处到底有没有这笔钱?孙处少有暴怒,大骂儿子混蛋!老子有钱不拿出来难道还能带进棺材里吗?孙处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连家人都在暗中算计他?而且居然还是一种太过社会的算法。
孙处少有的“咆哮”引得妻子窃笑,她认为这是孙处说给儿媳听的伎俩。妻子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孙处说给自己听的,他实在是要发泄。当孙绍德60岁生日的时候,正是他亲家鲤鱼跳龙门,跃上“正处”的巅峰时刻。在孙处的生日宴上亲家春风得意地评头论足,说自己55岁,“封顶”了,这是他人生仕途的既定目标,虽说不大,但知足自乐;而耳顺之年的孙处安全下桩,即是功德圆满。亲家的一番话多少令孙处些许的纠结,如此说来好像孙处为官之道一直在谋权谋利,其实不是这样,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相反,他的亲家倒是一直在权谋,没少到孙处这儿讨教相关政策并论及官道之术。作为亲家,孙处也着实给他出了不少点子,今天看来,有些真是“金点子”。那时二人喝得红光满面,惬意无比,酒后吐真言,亲家几乎脸对脸地对孙处说:平心而论,亲家,我是相信你的清廉,不是假装的,谁要再说是假的,我就跟他急。不管咋说这话孙处爱听,亲家的理由有二:一,8年来孙处的官职没降,也没升;二,比孙处大的干部早就搬出一号院了,惟有他没搬,不是他不想搬,孙处自己都承认,就是想搬也没钱再置办第二套房产了。亲家说那些搬出去的干部为啥要搬?他比照自己单位同样的情形,原本建房时就为这些干部量身定制,设计好大居室,虚席以待,进去没几天又搬走,有病啊?不就是顾忌家属院内知已知彼行事不便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亲家几乎逼着孙处表态,孙处只得一笑处之,以微笑化解敏感议题,不过他心里却琢磨,这伙计是外单位的,怎么也参得这么透啊?孙处觉得在自己亲家面前,似乎也没有必要老是“端着”,不过就是个“处级”而已,再说他已无任何值得保密的事了。两位亲家酒后吐真言,大摆“官场现形记”,话题全覆盖,儿媳在一旁说话了:爸,你是“纪委书记”啊? 女婿打圆场:二位爹,喝酒,莫谈国事!孙处这才猛然惊醒,打住!
孙绍德在单位做了8年人事处长,服务过两届班子,人称“不倒翁”,其间,他的上级和下级,两级领导均“中箭落马”,而作为承上启下的“中间人”,孙绍德却安然无事,这在当今政治生态中显然是个悖论,奇葩。事实上孙绍德一直为这个孤本的“奇迹”感到特别自豪,这就叫出污泥而不染,这个奇迹惟一正确的解释只在他自己。常有人在一号院的花池旁径直问他:孙处,你还不搬哪?人家可都搬走了?孙绍德笑眯眯地说他就在这“沙家浜”扎下去了!这是实话。大家因此都说“孙处”那才叫“和群众打成一片”呢,进而“与有荣焉”。不过有时孙处也略有伤感,和平里一号院的官员真不该走得净光,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干部和群众打成一片了。更有好事之徒曾算过一笔账,一号院自2000年建院始,先后搬走了6位正处以上的官员,最终落马的有4位之多,令一号院唏嘘不已,并扶乩占卜般地说,搬出去的本身就不吉利。
孙处曾向一个人透露过自己清廉的秘辛,只向一个人,那就是他老爹。老爹活着的时候孙处常陪他小酌,某次酌中孙处给“三五”上弦,老爹对儿子说,为人处事要像那个“三五钟”一样,挂在墙上任你看,老老实实地走,快了慢了都不讨人喜欢。孙处也对老爹说了他的处世之道,很简单,归纳起来就是9字箴言:眼可见,心可想,手不张。老爹为此又多喝了两盅。这是事实,几十年来孙绍德真就像那座“三五钟”一路走来,该响的时候就响,不该响的时候绝不响。想不到孙处的美好晚节在他退休后不久竟受到了意外的挑战,而挑战者竟是两个不见经传的无名鼠辈,地痞流氓,这令孙处特别纠结、郁闷,他感到自己连“走麦城”都谈不上,更像是一不小心掉进了粪尿坑。
片警郑亮不时向孙绍德瞥上一眼,想和他说话,他早就认识孙院长,那时社区搞什么活动,涉及到孙处的单位,郑亮曾找过孙处帮忙。在孙绍德当选为一号院院长后的第一次院委会上,他就明确提出不要叫他“孙院长”,他戏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号院”是“中科院”的什么部门呢。当然,院内人都知道“孙院长”和“孙处”的含金量是不一样的,不过派出所的人当然要叫他“孙院长”。郑亮明显感到孙院长不愿搭腔,至少这个时刻不愿搭腔,孙绍德心里窝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晦气。在他眼里,魏国良就是个地痞,而那个鼻梁被打坏的刁仁杰更是个名符其实的地赖。堂堂一个国家人事干部竟然同这样一伙鸡鸣狗盗的人渣混在一起去派出所进行笔录,岂非咄咄怪事?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像刁仁杰之流的“社会人”居然也坐上“奥迪A6”了,那种黑头车原本都是给政府用的,太他妈反常理了!再说“审讯”“笔录”这类事从前孙处都是坐镇中堂的“指控方”,而且被审者都是“国家干部”的层面,一般来说孙处单位是不出产廉价的“地痞流氓”型的,最低层次也得算是“文化流氓”系列,而且犯的大都属“小资罪”,譬如在电梯里某男甲强吻某女丙等小众把戏。
在笔录中四个当事人各说各话,都强调自己是受害者,尤其挨打者刁仁杰更是一口咬定是孙绍德先动手打了他,致使他鼻梁骨折(附有医院的鉴定证明)。孙处在笔录中说,作为大院的管理者他有权阻止他们破坏法治的无理行为,他上前阻止魏国良和刁仁杰两人擅自开大门锁,可是刁仁杰却一把抓住他的脖领,他便本能地去抓对方的手,之后他就挨了一拳,再之后就乱了套——群众打成一片。最后的结论是孙处没有动手打刁仁杰,而是挨打者;而刁仁杰的笔录则恰恰相反,他指控孙绍德是行凶者,而且下手老道,击中要害。同一事件,四种不同的说法,显然这是一号院内“群众打成一片”后的“罗生门”案。片警郑亮拿着四个人的笔录越看越糊涂,龚所长有点不耐烦,这么点破事也这么麻烦?郑亮知道所长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和案子,这类斗殴事件在派出所内均属“小菜”系列。
四
孙处被叫到一间空屋子里,郑亮让他先等着,一会儿所长来,郑亮向孙处善意地笑了笑,显得有点神秘,孙处心里多少有些欣慰,总算吃上了“小灶”。他毕竟是国家干部,还认为一定是片警郑亮作了相关的说明才有此小灶的。屋内有一张不太干净的长条桌子,桌上有几张烂报纸,报纸上面有本缺边少页的《求是》杂志,旁边还有个空烟盒,烟缸里塞满了烟蒂,显然这里就是专门“审问”的地方,孙处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了《求是》。自从进了局子,或者说平生第一次进了局子,他陡生好多感想,确切说是伤感,他原以为凭他的资历派出所会对他另眼相看的,至少让他喝上一杯茶之类,以显示他与他们的不同,可是事实上一切都没出现,他和刁、魏二人的待遇不二,他长叹一口气,自认是“虎落平阳”。当然,一会儿所长来和他单聊,也许能弥补某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吧,孙处这样想着,便看起了《求是》。此杂志是党内必读刊物,孙处看进去了,不是随便翻着打发时间,读着读着又令他进入了自己熟悉的氛围与领域。当年在他的办公桌上,这份杂志是必备的。这时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孙处“唰”地一下急速合上了杂志,并有意压在了胸前。龚所长一愣,些许诧异,职业的敏感使他快步上前查看孙处在看什么鸟书。所长拿起杂志里外看了看——这不就是所内那本《求是》吗?他又翻了翻,抖了抖,没有什么异常。孙处一笑置之,他平静地说没什么,就是你们所内的《求是》,仅此而已。
噢,“保密文件”看多了,所长倒是直言不讳。
没有别的原因,孙处也单刀直入。
龚所长索性问他,当兵时你是什么兵种?孙处不知所长所问何意,再说龚所长又是怎么知道他当兵的底细?他不好质疑和顶撞所长,就据实说自己是炮兵。龚所长怪异地重复了一句:炮兵?电炮?说着所长还迅速做了一个出拳打脸的小动作,孙处莫名其妙。“小屋单聊”准确说是“小屋单审”,事实上龚所长并没给孙处什么“小灶”,完全是公事公办,孙处只得用龚所长是“新调来的”来安慰自己,原来的高所长他认识。龚所长个头有1.76米左右,孙处1.69米,所长让孙处站起来,让他模拟直冲刁仁杰出拳,以“电炮”形式打鼻子的动作。二人情景再现,孙处哭笑不得,他说他从没打过什么“电炮”,更不知道什么是“电炮”之类,孙处强调刁仁杰的鼻梁根本就不是他打的,他没有这个本事!龚所长琢磨半天,似乎也觉得事情不太合乎逻辑。以孙绍德这样一个不到1.70米的60多岁的老人,一拳就把一个1.83米的30多岁的“刁掌柜”打成鼻梁骨折,这可真有点奇葩了。以现有的材料和信息派出所难以得出准确结论,孙处等几个当事人在法定时限之前被勒令回去候审,候审期间不得离开本市。孙处不禁对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感到悲愤与不可思议,妻子更是不可思议,说到头来你图个啥?放着消停日子不过,这可好,当院长、进局子、无保释放、候审,我看离监狱也不远了。放屁!孙处终于暴怒,在派出所不好发作,在家那可是自己的天地,他怒目圆睁,妻子不言语了。赵亚琴知道,这个时候的沉默才是金。一般来说,孙处是不轻易暴发的,多年来孙处对家道的处理方式时不时也采用单位的“官场式”。经验证明,“不怒自威”的方式最好,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真理,他尤其欣赏单位“老大”办公室内的那个条幅:大音希声。这才叫领导艺术呢。可是妻子经常不认同这种文明方式,老是有意与他扛,犟得很,这是最令孙处头疼的地方,因为这往往会倒逼他孙处离开文明的轨道误入非文明领域。
这一次赵亚琴的话说得有点狠了,伤到了孙处的痛处,做妻子的怎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赵亚琴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性情直率,家里家外一个样。孙处心里早有准备,如果“ 阻”无效,他就要动手摔东西了。尽管这是男人教育老婆的“三步”烂招之一,却屡试不爽,更何况赵亚琴惜物如金。事实上,孙处已经瞄准了茶几上那个早就要换的旧水杯,只是妻子一直不舍得扔。孙处从派出所回来进屋第一眼就发现“三五”钟歪了,问妻子是怎么回事?妻子不耐烦地说了当时的情形,她有意强调为了他的事她差一点摔死,孙处没做声,他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他走过去看了看“三五”钟,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怎么歪了还是有点快呢?怪了,孙家共有各类大小6个指示时间的表或钟,可是它们从来就没有一致过,孙处只能相信墙上的“三五”钟;一是因为它大、二是资格老、三是老爹的东西。妻子问他到底是你的手表准还是钟准?还是两个都不准啊?孙绍德缓缓摇头,不置可否。他爬过椅子把“三五”钟扶正,妻子说扶正了也不见得准,孙处回头反驳世上哪有绝对准的钟?不符合辩证法嘛。不准那你还老调啥?那你说咋办?孙处反问妻子。赵亚琴反驳:我哪知道咋办?我又不是院长,孙绍德“哐”地一声迈下地,院长就得什么都知道吗?你是不是有意和我找茬啊?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派出所!孙处再次处于光火的边缘。
孙处从派出所回来后,一时间大院里的人都试探着与他接触,因为别人不知道他回来是怎么回事,是处理完了?还是没处理完?没处理完怎么就回来了?孙处想知道院里对这件事,干脆说对他个人吧,都有些什么议论?可是没有谁大胆地对他讲,就连赵亚琴也所知不多,因为人们对她也显出敬而远之的态度,当然,常理是大家还要观察观察。公允地说,自打退下来后,孙处知道的事越来越少了,不像他在任时,屁大点的事都有人暗中向他汇报,有时汇报的他都有点烦。现在看来,很多事情都不再是保密的范围了,孙处发现原来知道的有很多都是不准确的,甚至是错误的。他也知道,那时向他汇报的人有的本身就心术不正。退休后院里常有人跟他闲聊早年的“某某事”“某某人”的另类说法,经常令他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所谓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而自己认真总结的某些“孙氏经验”现如今也都成了废纸,甚或垃圾,孙处心里明白,人们需要“新的经验”了。
就连妻子都抱怨丈夫说的话常常朝令夕改,令她不知所措,譬如原来没当官时孙绍德曾对赵亚琴信誓旦旦地说他之所以对她有好感,就是因为她的坦率与直性子,他喜欢这样的性子。可是自打孙绍德当上了人事处长后又要求她改变性子,不要太直,因为会对他的工作产生不利的影响。她多次问他,直率的性格到底好还是不好啊?还说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怎么改?回炉再造?还指不定是牛是马呢。孙处不得不承认,妻子的问题属于“大哉问”系列,无人能答,就是烧出8个“脑洞”来也答不出。孙处躺在床上盯着那个钟,恍惚间感到自己与“三五”钟其实同属一类的“物品”:弃之可惜,留之无用,娘的,我难道真成了“鸡肋”?醒来时孙处一身虚汗,他说不清做了什么梦,反正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就是一个“累”字了得。
孙处调完“三五”钟后看了一会儿,又踱到东墙,他在“和群众打成一片”下驻足凝视,然后背起手来回踱着,间或停下来再看“和群众打成一片”。对面的妻子说话了,你来回晃悠啥呀?我迷糊!孙处停下来问老伴:你说啥叫“和群众打成一片”?这下可问到点子上了,老婆瞪着眼睛说:咋的,你还嫌打得不够啊?赵亚琴白了他一眼,我早就说把它拿下来,你不听,这可好,照它的话去了。孙处一听摇了摇头,鸡同鸭讲,多余问,又走了起来。倏然间他感到自己很茫然,很空洞,喊了半辈子“和群众打成一片”,到头来却并不清楚啥叫“和群众打成一片”,甚至就连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老婆都没“打成一片”。不然为何老是和她谈不拢?想到这儿,他又有点怜悯自己,他一直是在努力工作着,没有什么明显的错误,可是自退休后衍生出好多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好的,坏的,对的,不对的,就像他喜欢吃的“乱炖”一样,孙处知道,这一切都得自己慢慢消化了。
五
晚上儿子和媳妇带着孩子过来,见到了孙子欣欣,孙处的心情立刻敞亮多了,欣欣刚过完5岁生日。哪知孙子见了爷爷劈头就问:爷爷,你也能打人吗?昨天我在幼儿园把小胖打了。孙子说得十分自豪。孙处问他为何打小朋友?旁边的儿子接话了,原来小胖的跟小朋友说欣欣的爷爷叫警察叔叔抓到派出所去了,这样的话欣欣怎么能接受?于是就出现了武斗,结果是小胖被欣欣推倒在地。孙处听了,先是无奈摇头,接着还是一把将孙子抱起来亲了又亲,边亲边说,对于那些小流氓就得“动手”,“动嘴”没用。欣欣一听,说那好,爷爷,明天我还打小胖!这下儿子儿媳一起说话了,爸,怎么能这么教育孙子啊?孙处自知话没说明白,赶紧更正,说不能打小朋友,爷爷说的不是小胖,是大人。他告诫孙子要和小朋友团结。欣欣却执着地问爷爷,哪个大人欺侮爷爷了?他要帮爷爷去打他。孙处有感而言,他说教育孩子真得从一言一行做起,关键时刻把住脉,一点不能含糊。
儿子问孙处到底什么情况?搞得满城风雨,孙处难得享受天伦之乐,便大事化小,说放心,天塌不下来,“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儿媳看了看丈夫,没想到公公心情竟是如此超好,他们来原本是要安慰老爸的。酒桌上孙处与儿子又展开了争辩,儿子说他要去和那个叫刁仁杰的单聊,年轻人对年轻人,好说。孙绍德一听忙摆手说你不要介入,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儿子笑道,那你和他是一路人哪?孙处说那当然更不是了,不过我有年龄优势,他得叫我“孙叔”呢。儿子更笑了,老爸,太low了,你以为现在年龄还值钱吗?脑残,你又不是“大熊猫”。妻子也加添说真格的,驴大马大值钱,没听说辈大也值钱的。孙绍德酒杯一放,申斥儿子没大没小了,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话!儿媳马上插进来,爸,你儿子的意思是你得与时俱进了,儿媳在教育研究所工作,她说你退休了,就该多想个人的事了,原来的那些事和你已经没有半角钱关系了。
孙处一听又反驳说这是啥话?啥叫“没有半角钱关系”?再说我一直是在“与时俱进”的,前几天我还参加单位的老干部座谈会呢。儿子摇摇头又接过话头,爸,这么说吧,现在是“个人化”的时代了,集体的事你管得够多了,你应该把孙家的事摆在前头了。孙处连连摆手,说儿子说的是歪理邪说,啥叫“个人化”时代?啥时候“个人主义”都是要坚决反对的,电视里天天说的明明是“集体主义”嘛。儿媳笑着说爸,他说的“个人化”和你说的“个人主义”不是一个概念,退了就该把个人的事“置顶”了,你看看大院的老人,哪个不是天天在盘算着个人的事?妈说的对,大院的事就别管了,原来你为大家生活,现在你得为自己生活了,而且要学会懂生活,会生活,过好“夕阳生活”,这才是你的好生活。
孙处不好直接反驳儿媳,再说他也说不过儿媳,只顾喝闷酒。儿子趁势开导老爸,你的“脑洞”要大开才行,不要老是觉得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当儿子的不尊重你,你说你现在还有啥优势?再说你充其量不过是个“正处级”,在中国,这样的芝麻官都绊脚啊,满地都是。听过这句话没?爸,“妹子,千万别把哥当回事,哥只不过是个传说”,你的时代过去了,爸,好多事不再是常理了。儿媳瞪了丈夫一眼,忙解释说这是原来网上的话,别听他瞎说。不知是酒,还是话,孙处有些茫然,他不懂儿女们都在说些啥,看来这个时代真是不一样了,儿子居然开始“庭训”老子了。这当口妻子又加进来,她说你要信我的话,不当那个破院长哪能飞来这个横祸?这可倒好,弄得全家不消停。父子论道,结果并不理想,孙处中途下桌,假说这酒有点烧心,让他不舒服,遂去里屋休息。实际上是儿女们的话令他“烧脑”,他一走儿媳就埋怨丈夫啥都说,惹得老爸不爽,说罢她让儿子去屋里找爷爷去,欣欣转身就跑进里屋拽着爷爷说:爷爷,我要你陪我玩,不许睡觉!孙绍德只得连连说,好好,爷爷不睡,不睡。
隔天孙处照例抽出一定时间,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在院子里溜达,像没事人一样,他就是刻意要给大院这种印象。魏国良看到孙处这种“胜似闲庭信步”的样子心里更是在琢磨,不少人因此都说孙处肯定没事了,你看他那样,哪像有事的人?人们开始逐渐恢复往日的礼数,见了面照例施以“孙处,吃了?”或“孙处,你好”等问候语,再无人提及派出所的事,反对他的人则说孙处是在“以攻为守”,故作平安无事状。不过在孙绍德的心里“孙处”的称谓多少有点反讽,那种“荣誉感”好像也被蒙上一层虚伪的面纱,只是谁都不愿意捅破。魏国良把孙处那种“胜似闲庭信步”的架式告诉了刁仁杰,刁仁杰一口咬定他肯定找人了,他的意思是孙处走了派出所的“后门”,不然他不会这么“胜似闲庭信步”的,魏国良摇头说不像,刁仁杰说那就怪了,他感到孙处的行为不符常理,但魏国良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给刁仁杰出什么主意了,显得若即若离的样子。
魏国良的反常态度令刁仁杰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这哥们也不再和他探讨“下一步”了,难道鼻子就白叫人打了?刁仁杰心里不平。孙处的例行视察多半集中在那天打架的区域,有时他会停下来,东瞅瞅,西瞧瞧,而且仔细观察那几个摄像头。人们不知他是在散步,还是在思考什么,还是大院可能还要进行下一步的什么改革。有一天他攥着大院的铁栅栏看街市上的车水马龙,心里却想到前不久在单位退休干部座谈会上,他由衷地说退休生活其实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可怕,他说自己过得怡然自得,大家认为老处长说的是心里话。他同时还强调就是退了还是要坚持“和群众打成一片”,他甚至还举出了妻子要摘掉“条幅”的事,领导称赞他人退心不退,永葆革命精神值得在职人员学习云云。现在他孙绍德真的“和群众打成一片”了,的确是“真打”,不是“假打”,而且,他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他第一次从“身体”上和群众打成一片了,过去,都是在精神层面上。只是没搞清楚到底是他打了群众,还是群众打了他,反正是“打成一片”了,这点是确定无疑的。
事情的确有点乱,乱在哪儿?说不清,他缓缓地摇着头,不得不感到自己用惯的标准与方式的确不灵光了。门卫关祥义上前要和孙处说话,他一直想要孙院长看见他身上为了保护孙处所受的伤,他想表达自己的忠诚。只是孙处向他摆手说不要再说什么了,在破案之前他们当事人最好不要直接接触,否则有串供之嫌,这方面的法律常识孙处是有的。然而关祥义确实有事要向院长请示,他只好在几步开外向孙院长报告,不时传来院外的嘈杂声,两人就像斗鸡一样抻着脖子大声说话。就在关祥义请示完转身要回收发室时孙处又大声叫住他,说他要看看前两天的录像。可是关祥义却说派出所早就有指示,录像已被查封,待查。回到家细想,孙处又产生了新的纠结,既然查封了录像为何不尽早来看或拿走?这不给进一步作案留下空间吗?显然派出所并没把这个事件当成一回事。这个事件对孙处却非同小可,意义不凡,遗憾的是,现在的他就连这等小事都不能掌控了。孙处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见院子里的魏国良像没事人似的照样进进出出,院内的麻将室照样热火朝天,人们照样有说有笑……狗日的,难道这件事只对我孙绍德有影响吗?孙处不禁扭头望了望前面单位那座32层的高楼,若干年前它曾是全市的最高建筑。他木然地呆望着,倏然有一种陌生感,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爿从那座高楼上甩下来的碎片,被孤零零地扔在“一号院”里。
六
孙绍德作为曾经的人事处长,每年都要亲手处理许多退休人员,可是这座大楼仍然高高耸立。他想到老爹生前爱说的一句话:“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从前,在那座大楼里孙处走到哪儿都是要引起关注的,他甚至经常注意自己的行动,不想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现在,不,不是现在,大约从他临近退休的时刻起就感得自己的影响在明显消褪,且逐渐被边缘化,以致于今,就连一个普通的小地痞都敢和他叫板了。真像儿子说的,如今他孙绍德还剩下了啥?和院里那些老年人比,他还有什么不同吗?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啊?别说,儿子真是有志气,当初他本可以有条件进到单位,单位有这样的政策,可是他并不想借老子的光,他认为凭自己的条件和能力完全能进更理想更好的单位,他做到了。这小子从小就有“反骨”,不过作为父亲的他不能准确地评价儿子这种“反骨”是好还是不好。如果换了别人,他肯定会说这种“反骨”不好。孙处又不能不为儿子自豪,儿子不进单位,这给当爹的人事工作带来极大的利好影响,同时工作的自由度也更大了,儿子高兴,他也愉悦,这才是真正的双赢。
现在,一切的风光都不再了,从前,他总是给儿子下指导棋,如今儿子基本上不听他的指导和说教了。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和小流氓杠上了,孙处觉得当父亲的在儿女面前失去了颜面,难怪他的权威力道开始式微。感受到这些,令孙处相当纠结,连午饭都没心思吃了。妻子说你呀,真是多余,你老是往上想,你儿子不是告诉你嘛,要多往下看,要么咋说“比下有余”呢?孙处心想,也是,其实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你能被关注,人们能青睐你,你的一举一动能产生影响,那都是因为你身上的权力使然,权力没有了,人们干嘛还要关注你呢?就像你穿了一件别人没有的好衣服,人们当然要关注你,待你的衣服脱了,光了身子后不是和别人一样吗?有一次孙处领着孙子去公园,在那里他意外发现了前副市长一个人在公园的小路上溜 ,显然他谁也不认识,也没人认识他。想到这里孙处多少有些释然,他回头对妻子说他又想吃饭了。
第三天,孙处突然接到派出所片警郑亮的电话,他只问了孙处一个问题,就是这两天他和刁仁杰见没见过面?孙处被问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面。郑亮听后便说那好,没什么,就放了电话。紧接着新的问题就出现了,隔日,刁仁杰举着牌子站在孙处单位大门口,牌子上写着“以强欺弱,打人有罪,强烈要求人事处长孙绍德赔偿!”刁仁杰的头上密密实实地缠着纱布,照样只露两只眼睛。上班的,路过的,人们围观这个看不清形象又能自由走动的“受害者”。因为单位毗邻一号院,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院,院委会的人几乎都不同意孙处这个时候过去,有人说这肯定是魏国良的主意。说曹操,曹操到,魏国良刚好这个时候进到大院,孙处遂把他叫到收发室里屋。
听了孙处的讲述后魏国良大惊,他立马站起来向孙处发誓说他真的不知道刁仁杰“举牌示威”的事,他还自语:噢,怪不得……从魏国良嘴里孙处得知刁仁杰找过派出所,显然他认为派出所在替孙处打掩护。怪不得郑亮突然给孙处打来没头没脑的电话,可是刁仁杰这家伙为何有这招数?通过与刁仁杰的短暂接触,孙处认为这小子不具备这样的政治头脑和手段。单位有关领导打来电话,问询孙处门外“举牌”的事是怎么回事?通话中孙处感觉单位领导在刁仁杰举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号院的事。最后单位领导的意思是要以“单位”的名义和派出所沟通一下,孙处想了想说不用了,他担心领导一旦介入事情就更大了,而且还容易节外生枝。他向领导保证会处理好这个矛盾,不想退休后再麻烦单位,并强调自己相信法律是公道的,更坚信自己是无辜的。领导说也好,希望他尽快把问题平息了,稳定和谐是第一要务。
领导的关心倒是点拨了孙处,为了弄清魏国良和刁仁杰的“前科史”,他通过单位的人事部门(现任人事处长是孙处时代的副处,孙处退下时力荐副处上位)查到了刁、魏二人的相关材料。魏国良在花窖卖君子兰,是那里的一霸,人称“花霸”。有一回为了把卖君子兰的同行挤走,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把那个同行的君子兰掀翻,打碎。而刁仁杰倒腾二手车,在行内素有“车霸”之称,他常以次充好,做假欺骗顾客,有一回他被人告到法院判赔,刁仁杰却雇人上门威胁胜诉人,最后原告方竟情愿与被告刁仁杰庭下和解。孙处给刁、魏二人写了相关的情况报告送给派出所,以便让派出所更好地了解这两人的前科史。
几天后派出所的人便来到一号院,孙处笑着对妻子说这下该看他俩(刁、魏)的好戏了。事实上派出所再次来到一号院是审看监控录像的,可是收发室的环境不便审看,派出所临时决定把监控录像拿回所里审看。孙院长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内安装监控录像,想不到监控第一次发挥作用竟是查看他自己的事,孙处企盼科学能还他清白与公道。他私下问询片警郑亮有关他送上的那份“情况报告”的情况,郑亮开始有点为难,最后干脆直言说派出所的要务是办案,不是审查个人档案,派出所要查的是证据和事实,与“历史前科”没多大关系。孙处听了心里又凉了半截,难道他真的要和那两个地痞流氓被“一视同仁”吗?
一号摄像头安在收发室门楣上,正冲大门处,它拍到的时间是下午13∶35至14∶08的时间段,内容可见到孙处从外面进来,一帮人围在大院铁栅栏门内,门外是刁仁杰的A6车。大家不停地吵着,推搡着,簇拥着,院内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都在为孙处说话。院外看热闹的人也越围越多,他们基本不做声,有人小声问:怎么了?更多的人则静观其变。门外的交通大乱,只听到各式汽车喇叭高低音狂叫不已,混乱中可依稀看到刁仁杰拽着孙处,相互撕扯着,后来干脆看不清了,清晰度不太好。
二号摄像头设在大门右侧的自行车房顶上,朝向大门内的东南向,那里是一片空地,时间是14∶14至14∶30的时段。内容是大家往东南方向拥挤,刁仁杰拽着关祥义的胳膊,孙处拉扯着刁仁杰,而魏国良则拽着孙处的胳膊,有时他俩又像是抱在一起。在最后一刻,可以看到魏国良向关祥义打了一拳,这时孙处回头怒斥,并用手猛推魏国良,之后这一伙人就不见了,他们拥到了摄像头的盲区,而最后的“武斗”正是发生在盲区。反复审看录像内容,能看到的只是孙处挨打,却看不到他打别人。关键是录像的时间并不连续,在两处盲区的空档中留给人们很大的想象空间,这对孙院长是最不利好的。而事实是刁仁杰的鼻梁的确被打坏了,有国营医院的诊断证明,审看的结果是录像并没有为破案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而令事件走到了绝路,一下步怎么办?这是当事者共同关注的。
七
郑亮再次来到一号院,他代表派出所召集当事人开会,传达所里的意见,说白了就是希望一号院的当事人“和为贵”,发挥一号院的优良传统和素质,大家和解,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刁仁杰坚决不同意,他头上仍包扎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纱布,夸张地只露出眼睛,这成了他来大院的“标准行头”。他举着医院的诊断书大声说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口号,吓得郑亮以为他又要去院外抗议,忙好言相劝,稍安勿躁。刁仁杰说他虽然是小人物,但要讨说法,求公道,他强调法律是保护弱势群体最有效的武器。郑亮真想问问这个“几进几出”的“混混”,他这些“大道理”是早就知道的,还是现做的功课?有人向郑亮举报说刁仁杰满脸的纱布是来大院前在门外车里现包扎的,片警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显然,警察对刁仁杰的“造假风格”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大家都把希望放在魏国良身上,一致认为刁仁杰的态度能否改变关键就看魏国良了。魏国良一脸无辜,他向郑亮表白他并没有给刁仁杰出什么坏主意,只是刁仁杰咽不下这口气。刁仁杰还私下放话说,如果他的鼻子真的塌了,他老婆就可能和他离婚,因为当初他老婆就是看好他的高鼻梁才跟他的,他放这样的风,显然在必要时他能提出要让孙院长赔老婆的。
郑亮把刁仁杰单独叫到收发室里屋,他开宗明义地问刁仁杰: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借机把这件小事搞大?小事?鼻梁骨折了,小事?郑亮讥笑他和那些“大案”“要案”比起来,你这连“案子”都称不上!再说你口口声声说是孙院长打的,你的证据在哪儿?啥事都得有个度,见好就收,别拿别人都当傻逼。刁仁杰一听警察的话有点变味了,知道是得见好就收了,语塞片刻后他有意瞪着两只大眼珠子反问郑亮:郑哥,啥意思啊?啥意思?脑残哪?还得要我把话说穿吗?郑亮告诉他派出所正在解决问题,双方都要给点面子,要他相信派出所,还说现在这形势哪个敢走后门,搞关系?一切都在秉公办理。郑亮又说你那牌上说的和事实相符吗?往小说,那是小题大做,典型的“标题党”!往大了说,那是“聚众闹事”!刁仁杰不懂“标题党”啥意思,但他懂“聚众闹事”的意义,郑亮就势说你要再去单位门前“举牌示威”,真的产生了坏影响,那是要触犯刑法的,派出所就可以当场抓人,我可不是吓唬你,你愿意这样吗?刁仁杰忙两手抱拳,连连点头道不愿意,不愿意。
赵亚琴告诫丈夫,打死也不能赔他一分钱,姓迪刁的明明是在讹诈,一个臭无赖!反正也退休了,怕他什么,这点破事还能把你咋的?他再闹自然就有人来管他了。赵亚琴开始在院内放风,说魏国良是刁仁杰的狗头军师,锁定孙处,故意制造影响,然后狮子大开口,想得美!她告诉关祥义,魏国良的“花车”再进院时不让进!让他在院外卸花。魏国良在花窖有若干盆万元以上的名贵花种,他像看“金条”一样每次都要“随身携带”。关祥义为难,怎么突然就不让人家进了?再说院里花池中的花不少都是魏国良捐赠的。魏国良每天去花窖的花车照进照出,赵亚琴当众质问关祥义为何还让他这样随便进出?关祥义只好向孙处请示到底该如何处理?孙处说他老婆在瞎胡闹,他让关祥义别听她的,院长是他,不是她,要关祥义照章行事,一码是一码,一视同仁。在家里孙处明令禁止妻子不要介入他的内政,妻子嘲笑他你还有啥“内政”?,整个一“官迷”!孙处被呛得无言以对。
关祥义心里虽佩服孙处的正直,可是他被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干。拥护孙处的人私下跟魏国良协商,让他说服刁仁杰见好就收,大家又不是前世冤家,自然也成不了后世仇人。魏国良说他一直在说服刁仁杰,大家都是一号院的同志,哪个愿意打成仇人?何况孙处还是院长,谁想跟当官的结仇?我魏国良又不是傻逼,那得喝多少假酒?大家不知魏国良这小子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孙处不想和刁仁杰这样的小人搅成一团,他直接找到龚所长,从形势、法规及相关政策层面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态度和观点。他的意思还是希望派出所出面,带着法律权威来处理这件事,不能让群众自我缠斗,这样做只能使问题越来越复杂和麻烦,而且影响会越来越大,不利于稳定和谐的大局。
龚所长对孙处的一番说教不能不考虑,因为孙处说的正是龚所长的上级一直要求他做的,他不能因小失大。他对孙处说他们找过一号院的相关群众,尽管大家都站在孙院长的角度说话,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写下相关的文字材料来证明孙处没有动手打人的“人证”。后来郑亮转述所长的意思,抑或更是他自己的意思,最好能出一个“人证”之类,证明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孙院长确实没有动手打过刁仁杰。因为现在的国家精神是“以法治国”,“证据”成为第一考量的要件,言外之意派出所不便对孙院长“另眼相看”,也不便对刁仁杰的一些“非政治”性举动采取什么硬性措施,只能劝导、说教。最后郑亮小声对孙处说,你就让关祥义写一份嘛,他是收发室人员,自然有公正性,再说你不是为了他吗?对于郑亮传达的精神孙处心知肚明,以现在的整体情况看,他只能用个人的方式来处理了,再依仗常规的办法肯定是行不通了,显然派出所也不会对他另眼相待的。惟一能写证明的就是关祥义了,他又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孙处不想让大院知道这些事,可是又晓得当下一号院内已无秘密可言,夫妻俩遂研究如何向关祥义开口。孙处的意思最好让关祥义自己主动开口给他写证明,可是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让关主动开口的有效办法,憋得孙处脑袋嗡嗡响。孙处拿出儿媳从外地刚给他买来的新茶,这几天光忙活院里的乱事了,还没尝过呢,妻子眼睛一亮:有了!
关祥义接到赵亚琴的电话,说孙处请他喝茶,新茶,关祥义一听,有点受宠若惊。旁边有个人听说孙处要请关祥义“喝茶”,他重复说着“喝茶”二字,好像有什么文章似的。关问他咋回事?他看着关祥义问:孙处找你“喝茶”?关祥义不知当下“喝茶”一词的特殊义涵,说不就是喝个茶吗?有啥大惊小怪的?那人摆摆手说,没啥,喝去吧,喝去吧,喝上就知道了。的确是喝茶,名符其实,关祥义连声说“好茶”,赵亚琴遂向关祥义表示了要他写证明材料的意思,就是希望他能写一份证明孙处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手打刁仁杰的证明,关祥义一听头大了。怪不得那个人对他来孙家“喝茶”感到不解,果不其然真有文章!他向赵亚琴解释大半天,意思就是不便写这份证明材料,不是不想给孙处作证,是他确实没有看到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尤其在那两段“盲区”里他就更不清楚了。当时是好多人围在一起的,他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何况他被拽得蒙头转向,同时也被打,也搞不清是谁在打他。为了更好地说明原由,关祥义不得不主动向赵亚琴端出了他的前科,去年他曾为了钱给别人做过伪证,后来就因为这个伪证吃了个大闷亏,工作都没了。
赵亚琴一听更来气了,立马质问他,哪个让你出伪证了?你可别瞎说呀!你喝的是茶,又不是酒,咋净说酒话呢?现在大院的形势多复杂,你这可好,不但不帮忙,还往你恩人的头上扣屎盆子。关祥义知道话没说正,忙扭转话题说孙处是他的恩主,按理说作为报答,他是该写的,可是又担心法律责任。赵亚琴实在不想再和他磨叽了,气得说这不越扯越远吗?好像咱们孙家硬要把你往监狱里拖似的,不就是“一张纸”的事儿吗?孙处终于说话了,他平静地说算了,不要给关师傅增加负担了。关祥义走后妻子说你看,当初你冒着众怒把他弄来,现在关键时刻他又不想为你说话,这样的人你要他有啥用?开了!看大门的有的是,我看他有点缺心眼。之后赵亚琴又说到院里的人个个都会送顺水人情,大家都对她说孙处是好人,不会动手打人,可是竟无一人愿意真正动手写下一份证实材料。孙处笑笑说现在还有几个像你一样直来直去的人?妻子瞅瞅他,不知该说什么。
八
孙处倒在沙发上,不再说话,他在思考如何对付刁仁杰,他知道这家伙最终是要和他摊牌的,就是要他孙绍德用钱摆平。赵亚琴本想还要和他说什么,见他意兴阑珊的样子也不想说了,转身去了厨房。人们又开始议论“人证”的事,有人说关祥义应该知恩图报才是,不就是写个证明吗?有啥了不得的。赵亚琴听在心里却没有一丝感激的意思,但表面上仍得做出回应。关祥义听到了院内的议论,而赵亚琴对他的态度更是明显有变,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工作真的不好做了,他开始不安,失眠,一再对老婆说他实在是不能写,写了就要负法律责任,老婆也提到上次他为人出伪证的教训,喝凉水,花脏钱,早晚是病。
晚上躺在床上关祥义仍在碎碎念,他向妻子说他心里早就不相信是孙处打的,孙处是文明人,不是动手打架的人,可是要是写在纸上那可就不一样了,你说是不?老婆烦烦地说祖宗啊,你可别磨叽了,这话说了有一百遍了,我又不是警察,得,别干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再这样下去你非得精神病不可!关祥义想辞去工作,可是又有点舍不得,一号院属机关院,素质高,好管理,大家待他都很好。院里饭局多的人常给他带回“打包饭”,一个月的饭钱可省了不少呢,前些日子院委会还准备给他增加工钱呢。老婆说你呀,心眼太实了,连证明都不给人家写,还想涨工钱?是你傻呀,还是人家傻?老婆这么一顿抢白,他又没嗑了。关祥义寻找一切机会向孙处解释,说他不是不愿意给孙处写证明,只是他不能出伪证,可怜的关祥义对“伪证”心有余悸,“伪证”一词常下意识蹦出口。孙处错愕,怎么又提到“伪证”?关祥义忙解释,结果越描越黑,好在孙处不像他老婆,能真的理解他的难处,一再告诉他不要多心,只要实事求是就行,他能理解。孙处越是这么说,关祥义越是心里没底,他总认为这是孙处不得不说的客气话,而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因为这不符合常理。
久而久之,关祥义见了孙处和赵亚琴就下意识点头哈腰,就像是上辈子欠了孙家什么,别人看了都觉得怪异,不舒服。孙处只得尽量少和关祥义见面,赵亚琴说怕什么?你又没有鬼!孙处说不是怕什么,怕大家误解,因为关祥义的行为表现,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孙处给他施加了什么压力,才导致他对孙处一步一作揖。后来有事孙处就用电话和关祥义沟通,说句公道话,孙处确实理解关祥义的处境,他是社会上最早那批下岗的工人,四处打短工,老婆一直有病在家。不然孙处与他无亲无故的为啥那样力挺他来大院工作?就是看他人老实,做事认真。关祥义家虽然困难,但从不影响一号院的工作,不但工作一丝不苟,同时还为大院家属额外做了好多份外的事,大伙说他才是真正的活雷锋。譬如谁家的门锁打不开了,他就去给弄,谁家的塑钢门窗有问题了,他也去给弄。院子里的卫生总是搞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就像打扫自家的庭院,大家交口称赞。不过大家也都看到因为写“证实材料”的事使关祥义心理有了很大压力,以致影响到大院的正常工作。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放风说准是孙处家给关祥义说了什么,不然他不会整天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魏国良请刁仁杰喝酒,他再次劝说刁仁杰杀人不过头点地,说孙处其实是个好人,要不就算了,见好就收得了。他的意思是让刁仁杰与孙处和解,他愿意做中人。刁仁杰眼珠子一瞪说是你的鼻子还是我的鼻子?他说鼻子不能被白打,扬言这回就要和当官的较量较量。魏国良和他碰了一满杯,之后抹了一把嘴巴凑过身子,小声问他,哎,咱们是多年的哥们,你当我说句到家的话,你那个鸡巴鼻子到底是怎么弄的?刁仁杰眼珠子又是一瞪,啥意思?孙处打的啊,还用问吗?魏国良讥笑摇头。他实在难以相信,一个60多岁的老人,不到1.70米的个头,还是个干部,一拳就能把他的鼻子打成这样?鬼才信呢!刁仁杰反驳:你知道个屁呀,现在的干部都是他妈“文武双全”的主,我听说他当过兵,炮兵,“电炮”!懂吗?魏国良看了看自己多年的哥们,又问另外一个问题,你那些损招都是谁教的?刁仁杰反问啥意思?魏国良“嗖”地一扬脖子把一满杯酒送下肚,重复了一句,啥意思?大院的人都说你“举牌示威”是他妈我魏国良的主意,你掏良心说我他妈一个卖花为生的有那头脑吗?“举牌示威”那是什么?我只在电视里看到外国有,那是他妈抗议政府啊!哥们,我管你叫声“爹”行不?咱都好好活两天吧,消停点,你卖你的二手车,我卖我的花,平头百姓,咱可别整那些花架子,有屁用?你举了半天牌,谁管你了?我可告诉你,刁仁杰,你要再举,你就得举进去!
举进去?谁说的?刁仁杰小声问,谁说的?我说还没说完哪!还用问哪?你吃了豹子胆了?这点鸡巴事你就举上牌了,你以为人家孙处的单位是你家的二手车行啊?那可是政府单位!这下可好,我成了“猪八戒”,里外不是人!作为朋友,刁仁杰倒是第一次看到魏国良如此发火,关键是发火后说的还真头头是道。酒过三巡后刁仁杰终于露了天机,原来他有一个在报社工作的远房亲戚,叫表哥,告诉他,只要对方是党员干部就,死磕不放。这种人最怕影响,因为大形势强调稳定和谐,你这种人(社会游民)只有“闹中取胜”,借端生事,没错。刁仁杰用自己的话诠释表哥的话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怕啥,牢饭都吃过。魏国良心中大骂,狗屁表哥,还指不定咋认的呢,要是真有这样的表哥刁仁杰早就和他吹上了,还能等到今天?魏国良原本对记者印象就不佳,认为好坏都是他们的一只秃笔在忽悠。有一次一个卖花的同行为了报复他,找来一个记者调查他,说魏国良有意损坏别人的花,事实上魏国良刚刚做过一件这样的损事,感到被人举报了。不过魏国良很快就听懂了记者的意思,即他得用钱摆平。摆平后魏国良也要报复,即要反过来举报这个记者,正在这时记者又用他的笔给魏国良写了一块比豆腐块大不了多少的文章,是赞扬的正面文字,这足以让魏国良在花窖灿烂一把。结果无良记者又把魏国良摆平了,尽管魏一直感到纠结,但整体损失并不大,那口气也就咽了。现在他才明白一向勇多谋少的刁仁杰之所以变得这么有“头脑”原来正是那个在报社搞发行的鸟哥在背后下指导棋。
魏国良借着酒劲抱怨刁仁杰做的一切都被说成是他魏国良的主意,这屎盆子扣下去他在一号院还怎么待?事已至此,魏国良还是得好言相劝,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让刁仁杰替他想想,你痛快了,我还得夹着尾巴做人,还有生意要做。孙处毕竟是院长,还是单位的前人事处长,和这样的人交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刁仁杰听了这些也急了,他说他为了给魏国良庆生,自己的鼻子差一点被揍扁,你作为朋友居然还让我和打我的握手言和?刁仁杰逼问魏国良,那个姓孙的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魏国良指天发誓没收过孙院长一分钱的好处,刁仁杰说这不符合常理,他认为魏国良现在开始为孙处说话了,事出必有因。魏国良实在无奈,感到和这个多年的朋友也开始说不明白了,他甚至说他愿意自己掏钱给刁仁杰作为补偿,刁仁杰一听却迷起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咋的,他是你爹啊?到这个份上了?
九
刁仁杰发现魏国良事实上已经站到孙处一边了,事不宜迟,隔天,刁仁杰就正式向孙处提出8万元的赔偿费,包括精神损失费,一切私了,否则他要呈堂上告。魏国良仰天叹道如今道上的情谊也不认了,魏国良觉得自己在一号院很没面子,号称与刁仁杰是莫逆之交,可是自己的话却像是放屁一样不起作用。他知道有人一定会说这一准又是他魏国良的主意,太他妈不公道了!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院委会上果真有人这样说,还说这其中肯定有给魏提成的部分,不然不会是这样高的价码。院委会上意见不一,但大家心知肚明,刁仁杰要的就是钱,有人提出要不就把大院的管理费提出一部分给孙处作为工作补偿。孙处坚决反对,在会上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说这件事从现在起院委会就不要再介入了,完全由他自行解决,但是大院工作要照常进行,他说一码是一码。
会后又传出一种风声,说孙家肯定要求关祥义“参股”赔偿,关祥义听到这个信息后终于下定决心,没两天就正式向院委会递交了辞呈,他最缺的就是钱,有人私下说孙家未免逼人太甚。大家听说关祥义不干了,都来慰留,关祥义因感动而流泪,他不好说出真正的原因,只说老婆有病在家,他得回家伺候。会说不如会听的,大伙都说孙处的不是,尤其说赵亚琴的不是,认为这样的主意一定是赵亚琴给孙处出的,她又不是院委会的凭啥乱掺合?就因为老头是院长啊?有人说院长是次要的,关键是处长。孙处感到十分冤枉和委屈,他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了。他去医院做心电图,事件已经波及到身体了,碰巧在医院邂逅单位一个老同志,问他退休后在干什么?孙处戏说正在“和群众打成一片”,对方还以为他又被返聘了,知道内情后对方认为是小事一桩,建议他找单位的某某,说此人的老公是分局的一个头,正分管派出所。孙处并不想让这件事进一步变大,他要自己处理,再则他不想求人,他主意已定,要全力尽快了结这件事。
有人公开向孙处反应他老婆赵亚琴的一些不当做法和说法,孙处叹着气说她不代表我,院长是我孙绍德,不是她赵亚琴。孙处也说了实话,60多岁的人啦,他也不想在晚年把夫妻关系搞得太紧张,他退下来的最大愿望就是想过太平日子。晚上,孙处把白天的气一股脑都发泄在妻子身上,赵亚琴气急败坏,她尤其不能理解的是这帮老娘们面上对她一口一个“赵姐长”“赵姐短”的,背后竟然直接向自己的老公反映她的事,这不是公开挑拨他们孙家的夫妻关系吗?孙处则说这恰好说明我孙绍德为官正派,人们才敢和他说赵亚琴的事!除了他,单位里还有哪个干部可以这样?不假,除了孙处,没有别人。只是这种叫板的话,孙处也只敢在家里说,也是被老婆逼的不得不说。
正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魏国良来了,他一进门就向孙处连声喊冤,说他现在成了超级猪八戒,刁仁杰骂他,院里的人更一口咬定他是刁仁杰的后台,这纯粹是扯他妈王八犊子!他向孙处发毒誓,说他要是给刁仁杰出坏点子出门就让车压死!他还向孙处说了他怎样做刁仁杰工作的详细过程,说他宁可自己掏钱给这小子他都不干,一句话,他就是holg住你孙院长了。赵亚琴说当初还不如让他的车进院了,进来了就没有这些事了。孙处反驳说那“院规”还有屁用?是名车就得进哪?魏国良说屁名车呀,那是他折价卖他的二手A6,发动机都换过。魏国良还说那辆车他根本就没挣钱,几乎是进价出手的,他小子现在啥也不念了,钱成了刁国良的祖宗!
这就叫见利忘义啊。
孙院长你说的太对了!现在啥他妈也不好使了。
孙处问魏国良姓刁的还认识谁?魏国良下意识“啪”地一巴掌拍在孙处的肩上,说不愧是人事处长,他说怪不得刁仁杰这小子这么有主意,他有“高参”哪!要不是孙处问,魏国良差点忘了这个重要的线索,他遂向孙处透露了刁仁杰背后真正的狗头军师,就是在报社干发行的表哥,说都是那个家伙给出的馊主义。孙处轻轻地摇了摇头,魏国良以为孙处不信,就强调说是真的,是刁仁杰亲口对他说的,无半句假话,否则天打五雷轰!孙处只好再点头以示相信。孙处在厅里踱着步子自语,怪不得这小子敢打“擦边球”,原来是内线有人下指导棋。魏国良抱拳向孙处告饶,说他实在是说服不了刁仁杰了,有了报社那个鸟哥,也用不着他魏国良这个百姓哥们了,往后的事和他魏国良也就无关了,似乎他们之间的哥们情义也到此结束了,他可不想再惹一身骚了。
末了孙处问魏国良,刁仁杰说的8万元是怎么算出来的?魏国良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承认刁仁杰这家伙就认钱,要的是多了点。孙处问他多少为宜?魏国良摇头说实在说不好,还说如今道上的事也乱了规矩。孙处又问,那你相信是我打的吗?魏国良更为难了,他再次抱拳对孙处说,孙院长,爷们,求你了,最好别这么问我,让我为难啊。在一边一直当听客的赵亚琴急了:说那些废话有啥用?你不没打吗?凭啥给他?多少也不给!孙处不让妻子插嘴,赵亚琴不服,凭啥不让我说话?我是你老婆不?孙处没想到赵亚琴会把他们之间的矛盾摆到魏国良这样人的面前,他不好再与她杠下去,攘外必先安内,只好尽快收场。魏国良走后孙处跟着下楼,他对关祥义说让他再坚持一段时间,待他把问题处理完了,如果关祥义确实不想干了就准他辞,因为眼下一时难以找到合适人选,关祥义答应了。
孙处来到二手车市场,他事先已经弄清楚刁仁杰并不在这个市场,他要了解二手车市场的行情。一路打听下来初步掌握了二手车市场的“要价”与“成交价”之间的价差比。之后又来到刁仁杰所在的二手车市场,他看到不远处的刁仁杰正在与客户谈生意。经过进一步的了解,这里的“价差比”与上一个市场相差不大,原来孙处是要用此“价差比”来参照刁仁杰要价8万中有多少“谎”的成分。心里有底后他决定面见他的冤家刁仁杰,不过这个时候刁仁杰的鼻子上只贴了一块小纱布,不像在一号院里出现时那种“高配”的装束,那是刁仁杰告状时的“标准道具”。刁仁杰见到孙处时着实一愣,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刚把外面的那层纱布摘下去。他有意问孙处不会是来买二手车吧?孙处说将来也许就真来这儿买一辆二手车,现在不买。
他俩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孙处明挑是专程来和他谈判的,他对刁仁杰说不管什么人,不管干什么工作,首先都得讲良心 ,不说对得起别人,至少要对得起自己,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刁仁杰不知孙处要说什么,他打住孙处的话,孙院长,恕我直言,你不是来给我上政治课吧?你要说啥最好开门见山,我这儿还有生意呢,时间就是钱哪!孙处一笑置之,说政治课不用他上了,自然有人要给他恶补,刁仁杰问啥意思?孙处笑说不谈这个了。之后孙处又说我孙某人的咸盐也吃了60多年了,没吃过肥猪肉也见过无数个肥猪跑,今天我主动来找你,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刁仁杰连声说那好那好,还表白说我刁仁杰是明白事理的,不是社会上的混混,正的,反的,他分得清,不然也不会混出今天这个局面,他指着前面他的二手车行说事儿。不管怎么说,一个那么大单位的人事处长亲自来到二手车市场找他刁仁杰商量事儿,这已给足了刁仁杰的面子,尽管是退休的处长,刁国良心里还是十分受用,他自然要以礼相待。
十
孙处觉得他生平第一次与刁仁杰这样的“社会人”如此面对面地“交流思想”,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从前任上时,即便有这样的人也到不了人事处长面前,早在保卫处的干事那儿就解决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三弄两弄就弄到另一个轨道上来和刁仁杰聊上了,甚至没有什么不适之感。他想到在任时和那些犯了某种错误的人谈话,每次都是百分百地要求对方先并入他的“轨道”再谈,却从未想到并入到对方的“轨道”去谈。现在他首先放下身段,或者说不得不放下身段,并入了刁仁杰的轨道,孙处要试一试这样的“谈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孙处说既然咱俩都是明白人,那就当真人不说假话了,他开宗明义要刁仁杰开个更合适的价,两边都能接受的价码,就像买他的二手车一样。孙处遂以二手车为例,不能说张嘴一口价吧?俗话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嘛,买卖不成仁义在。刁仁杰打量了一番孙处,哇噻,大叔,真想不到,你原来也懂道上的事啊?孙处并不清楚“道上”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弄清楚,他只是有“并轨”的感觉。刁仁杰完全没想到孙处竟是个“行内”人,他进一步问孙处是什么意思。
孙处说为了不影响大院的工作,他愿意与他私了,孙处有意把“私了”二字咬得重一些。孙处说这个事不解决大院就不能消停,大院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院长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刁仁杰问他代表谁?孙处说代表自己,“私了”嘛。刁仁杰诧异地说这不是大院的事吗?孙处说事儿是大院的事,没错,可责任是院长,再说大院“出钱”没有名目,也不合适。刁仁杰反问一句:你是说自己出钱给我?孙处微笑着点了点头,刁仁杰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甚至自言自语地说:有这样的官?孙处看着他笑着问:那你认为我是个官不?刁仁杰说那当然是了!那我就是这样的官。孙处终于弄懂了刁国良的本意,他认为孙处的赔偿肯定是“公款”,既然是公款就多多宜善,这是常理。孙处进一步说“公款”和“私款”只是钱的性质不一样,本质没两样,都属“冷血型”。刁仁杰问他“冷血型”啥意思?孙处本想一说而过,没想到他还较真,也好。说着孙处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说:喏,你也拿出一张,刁仁杰不知何意,也拿出一张给孙处,孙处把两张大票摊在手中。他对刁仁杰说:你摸摸,有何不同?刁仁杰真就摸了摸两张大票,说没啥不一样啊?孙处又问:有温度没?刁仁杰摇头说没有,有点凉。孙处又摸了摸刁仁杰的胳膊说:你看,你就有温度。你再摸摸我的胳膊,也有温度,至此,刁仁杰已经完全懵逼了,甚至以为孙处在给他变戏法。孙处笑着说,我就是想说钱是冷的,而你我都是有情的,有情的人才会有温度。
刁仁杰随即“啪”地一拍脑门子,“噢”地叫了一声,爷们呀,我真是佩服死你了,真不愧是整“人事”的,明白了,明白了!之后刁仁杰问孙处到底啥意思?孙处接着说,这件事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和单位就没有关系了,你要再去单位举牌示威,可就不仗义了吧?如果你非要举牌就到我家门前去举吧。这话说得让刁仁杰连声向孙处作揖告饶,他还要解释上次为啥去单位举牌,孙处连连摆手说不用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计较就没啥意思了。咱们都大气一点,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钱嘛,钱是人挣的,说白了,就是个多少的问题。说到这儿,孙处问他,要我看,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钱了,你说是不?爷们?刁仁杰已经完全没有招架之功了,他有点尴尬,便去摸他的鼻子。孙处又说,通过这次偶然事件他才意外发现原来自己的“拳法”还是相当了得,只是以前从不知道有这个本事,孙处说他要继续练拳防身。刁仁杰更加尴尬,他说那好,容我再想想,大叔敞亮,真的,超爽,没想到,既然大叔这么敞亮,我刁某也不是“狗人”。孙处又说咱们都是老爷们,办事处事都要有自己的主心骨,不能老是听别人的指使,现在有些人专门躲在背后给别人出馊主意,尤其是那些烂笔头子,我见多了。刁仁杰听了,眨了眨他那两个超大的眼珠子说,那好,爷们,不出两天,我“亮牌”,我得先告诉老婆。
孙处一听他又要“亮牌”,以为他又要示威,刁仁杰马上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亮牌”是指摊牌。
“欧了!”孙处立马回了个小青年的网络语,单位的90后都这么说。
这个网络语的使用又着实令刁仁杰目瞪口呆,他说,爷们,怎么有点乱?孙处说不乱,本来就是一清二楚,你看哪个地方还不清楚?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倒是刁国良有点乱,他说自己做梦也没想到,你,你太社会了!爷们,整了半天,咱俩是一个道上的啊?
一个道上的就没啥说的了。
必须的!
刁国良紧接着孙处的话说。
孙处从二手车市场出来后不知为何竟独自一人进了一家小酒馆,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几乎是绝无仅有,从前他的酒都是在“饭局”上喝的,而且也用不着自己去寻酒喝。他意外感觉和刁仁杰的一番对谈竟然感到顺畅、愉悦,甚至在“讨价还价”的部分还有点high的感觉——从未体验过的另类“思想交流”。孙处坐下来回忆他对刁仁杰说了些什么?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酣畅淋漓,他自己都惊讶他何以能一气说出那些“社会”的嗑?按说“谈话”是孙处的工作内容之一,更是他的强项,以前他和别人进行过各种各样的“谈话”,尽管谈话对象各种各样,但共性是冗长、沉闷、反复、无果。这次他谈得一气呵成,刁仁杰这小子也算爽快,利落,总之效果要比预想的好得多,“野生味”甚浓,孙处觉得这种“野生味”倒别有一番风味。为此他居然萌升一种野生欲望,要寻一小酒肆,最好像是他在什么书上看到的什么“太白遗风”之类,然后一个人喝上一点小酒。这实在是一种诡异的感觉,他从政30多年从未一个人喝过酒,而且蛮认同“酒不是一人喝的”说法。喝上第一口的时候他还在偷偷四下打量,见没人注意他,方释然,且渐入佳境。他扪心自问,这是我孙处处理问题的方式吗?但是他做了,关键是感觉甚好。
孙处和刁仁杰的谈话几乎没有一点政治色彩和权谋的算计,完全是“钱多少”的讨价还价,简单得很,也赤裸得很,说到底只牵涉到“行”与“不行”的选择。即便是自己在钱财上有所损失,但是却能完全透明而且即刻就得到答案和结果,并真的无后顾之忧。更让孙处有感的是他真的尝到了“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真实社会效果,而不再是表里不一的官场作派,仅凭这些他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就值了。原来在任时单位常强调什么“透明度”,作为人事处长的他知道,真正的透明度是不可能达到的。而眼下与刁仁杰的交流,这才叫透明呢!看来这小子也不浑哪?也讲理啊?不但讲理,还讲情呢。听到动情处这小子就急忙表态,孙处喜欢他这个性格,这些都是让孙处深感意外的发现。孙处似乎此理解和原谅了刁仁杰的一些行为,他似乎第一次没有把谈话的对象当成一个“完人”去要求,因为自己首先就不是一个完人,喝完小酒,孙处确有脑洞大开的顿悟之感。他开始对人与人之间用“钱的方式”作交易有了新的看法,从前他鄙视“钱的方式”,认为“钱的方式”肮脏,现在他真切地看到“钱的方式”有其独特之处,那就是简单明了,更令孙处诧异的是有了这些结果后,还会牵连出人的情感因素,这就有点意思了。
回家后他一反常态与妻子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不论是内容还是方式都让赵亚琴目瞪口呆。孙处把谈话时间选在晚上八点,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搅了,尤其是妇女们都在家攥着手帕看电视剧。他关掉了妻子正在看的电视剧,开宗明义地问妻子还想不想和他过了?妻子半天没反应过来,恍惚间赵亚琴才挤出一句话:你,你咋的了?孙处的意思是如果赵亚琴还想和他孙绍德过下去,那么就得在下面这个问题上听他的,否则就只能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赵亚琴实在是没有任何准备,更不知道和她过了几十年的孙绍德怎么突然一反常态了,难道他真的被两个小地痞逼神经了?一切来得都太不符常理了。孙处特意强调说以后她要适应这些,这是新常态,外面变了,家里也得变,不能再“老人老办法”了。
接着孙处说了白天他与刁仁杰的谈话内容,他要与他私了,但不能赔8万元,具体多少过两天会有结果。孙处说你还想我过下去就不能提任何反对意见,相反,你还要给我累积正能量,具体就是想办法帮我筹到2万元。孙处说他把赔偿下限定在5万,是他经过市场调查的结果,市场本身的自然差价再加上他们之间的“人情价”,估计刁仁杰会接受这个数,剩下3万由孙处自己解决。妻子问他怎么知道刁仁杰会同意5万?他说生意人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他刁仁杰之所以要8万,就是给了我“还价”的空间,二手车的“榥”挺大,这跟他卖车一样。赵亚琴几乎不能还口,孙处说的她基本听不懂,她甚至怀疑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的丈夫孙绍德吗?在孙处的嘴里从没听过他能把一个根本不懂的买卖行当说得如此内行,孙处说他不是在说“车行”的事,他是在说“人”的事,因为他是“人事处长”,他的意思是他并没离开本行。
只是赵亚琴从头至尾就有一种束手就范的感觉。赵亚琴把丈夫的意外表现第一时间告诉了儿子,她担心丈夫是不是被逼出什么“臆病”之类?儿子笑说他老爸绝对不是有病,但他也深表不解,连声说这不符合老爸的一贯作法和风格,赵亚琴又补充说这是你爸的“新常态”。儿媳则说这是“50后”的超级大逆袭,赵亚琴不懂啥叫“大逆袭”,儿子说想不到老爸也开始“形而下”了,赵亚琴更不懂啥叫“形而下”,她知道问也白问,在她看来,只要丈夫的变化不是因为受刺激的“病态变化”就行,千变万化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嘛。两天后魏国良又来到孙处家,告诉他,刁仁杰同意以5万成交,他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孙处说大家都在变,他自然也得变,变是对的。第二天,孙处又来到刁仁杰的二手车市场,进一步与他核实确认。因为孙处还要去省里开老干部会,他在二手车市场急匆匆摔了一跤,腿碰破了皮,刁仁杰过来时孙处正坐在地上揉腿,腿上有血迹。刁仁杰见状有些感动,他给孙处找来纱布要给他包扎,孙处笑着说,我知道,“纱布”你有的是,刁仁杰摸摸脑袋嘻嘻笑着不言语。
刁仁杰要请孙处喝酒,酒桌上谈,希望院长赏光,孙处说这一次先免了,因为他有事,下次他作东,请刁仁杰。刁愣愣地问:你请我?当真?孙处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索性就定在第二天。刁仁杰脱口说好,大叔,不,孙院长,我叫你“老哥”行不?孙处笑说无所谓,驴大马大值钱,辈大不值钱,叫啥都行。“啪”地一下,刁仁杰又拍了一下孙处(孙处纳闷他们这些人为啥老爱拍肩膀啊?)说没想到,咱大哥原来真是个爷们,敞亮,这样,4万成交!只隔两天又降了一万,刁仁杰说要不是他老婆坚持,他还要再打折呢,谁让咱是哥们了。
十一
送孙处出市场时刁仁杰才对他进一步说了心里话,他之所以要求赔偿,就是要讨个公道。他说原来他和公家打过官司,明明他在理,还是败了,现在他听表哥说老百姓可以打赢政府了,孙处插话问他表哥是干什么的,刁仁杰说是报社记者,孙处“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刁仁杰顾左右而言他,他坦承当他听说孙处是退休干部时心里挺乐,因为退休了就没权了,官司就更好打了。孙处有意问他,既然如此你为啥还跑到单位去闹?刁仁杰笑笑说,其实那是表哥让他去的,表哥说他们报社门前就常有闹事的群众,有时很灵的。刁仁杰还说那次举牌示威他本以为能逼孙院长来见他,如果谈得好,他就请孙处去酒店,事先他已经把酒店的包间都定了,只可惜孙处没来。孙处越听越感到有意思,他告诉刁仁杰从前他的工作就是处理群众上访,什么样的上访都见过,但愿这次是他孙处处理的最后一个上访,刁仁杰说不打不识交嘛。分手时孙处说明天酒桌上他要听刁仁杰继续说他的故事,刁仁杰说要是你愿意听,那些狗扯羊皮的乱事老鼻子了,末了刁仁杰还小声问孙处:爷们,我还有荤的呢,想听不?没想到孙处竟认真地对他说:要是年轻时嘛,现在老了,听了也没啥用了,反而还着急。“啪”地一声,刁仁杰又拍了孙处一下,快活地说:嗨,真没想到,咱爷们咋这么实在呢?明儿见!
回到家后孙处向老婆再次说了他与刁仁杰的第二次谈话,这次赵亚琴没多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也向丈夫交了实底,这些年她连修带补地攒了8万元,拿出2万还剩6万留着急用。孙处说谢谢,他更正说这回不用拿2万了,拿一万即可,因为刁仁杰又主动降了一万。他也向妻子交了底,他的“小金库”里有4万多元,拿出3万还剩下1万多当作他的零用钱,不用家里再支出。他特别强调这些年的“小金库”都是他从奖金钱省下来的。这点妻子认,因为孙处很少向她要钱,工资卡在她手里,而每月的奖金又要给她三分之二,单位的奖金比工资高出许多,大家都说奖金是大头,工资是小头,尤其年轻人,宁可不要工资得要奖金。孙处坦承这些年在奖金的问题上有时出于需要,他也不得不向妻子撒了一些小谎,惟其如此才建立了“小金库”。夫妻二人难得这么和和气气地交心,说赔偿的事,说钱的事,说那些“善意的小谎”之类。虽然兹事体大,却完全是和谐氛围,只是妻子完全不能理解丈夫的“新常态”怎么这么快就出现了?
晚上二人继续说事,孙处说从前办事强调的都是方法,不太注重结果;现在他看重的是结果,方法倒不显得重要了,所以他来个大翻转,用了“形而下”的方式。妻子马上说儿子也说“形而下”,啥意思啊?孙处想想说,听听就行了,说了你也不懂,其实我也似懂非懂。上了床,心情愉悦的孙处发出求爱信号,稍感意外的妻子红了脸,更是诡异地觉得这场“事件”完全改变了老公,一切都进入了“新常态”。事毕,孙处怅然道:老喽,妻子嗔怪什么老了,不都说60岁是男人的“第二春”吗?孙处说那是指那些有“小三”的,妻子挑衅似地说你也可以有啊?当了8年人事处长,还能没有小三?孙处说你别逗了,在职时没做的事就“失不再来”了,那都得靠权力。但他不后悔,“丑妻近地家中宝”,妻子一听又炸了,你说谁丑啊?咋的,嫌我老了?孙处说不是这个意思,是说你成熟了。妻子突然小声说:老公,能问你一个小问题吗?孙处顿感不适,他对妻子说最好还是用平常她惯用的方式和他说话,太温柔了就不是你赵亚琴了,他也不适应,妻子说,啥呀,我这也是“新常态”嘛。
赵亚琴试探地问他,你当了8年人事处长,真的一分钱没收过人家的吗?那大院院长都捞呢,刚才她听到丈夫主动说他的“小金库”时还以为有几十万上百万的“存款”呢。孙处一听差点要哭,原来就连近在身边的老婆都不完全相信他的清廉哪!孙处告诉她说他真的没有收过,准确地说他收过四次,又都以各种方式退回去了,所以说归根到底还是没收,这些他都有记载。有一年,一个人进到单位,那人是凭“硬件”进来的,名正言顺,单位正需要他这种人,可是那人暗中还是送给孙处3万元所谓“感激费”,那人特意强调不是什么“好处费”。孙处感到不解,他连那人的面都没见过,事实上这事与孙处几乎没有一点关系,当时他正在省委党校学习,只是批下来后他刚好回到单位。由此他想到当时负责办这件事的他的副手,是不是同样会收到这种钱呢?如果收了,那可能不是“感激费”,而是名符其实的“好处费”了,孙处不愿多想这件事了。孙处了解到那人妻子正在住院,就以关心同志的由头去医院看望他爱人,把钱如数打进他妻子的住院费中。孙处对妻子说他这样做并不是说明他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常理上就不该这收这个钱,何况人家的老婆还住院哪。从另一个角度说,孙处也下不了手。
孙处看妻子还是有点疑惑,就说你笨理儿想想,要是真的收过人家的好处,如今这“5万元”的小钱还能这么困难吗?不瞒你说,真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哪!再说如果我收了,咱家也早就搬出一号院了。妻子开始点头,孙处又说,再说,我要真是收了别人的钱,现在还能躺在你身边吗?妻子一听,本能地抓住丈夫,似乎怕孙处被人“双规”。赵亚琴说,可不是呢,那就不是进派出所了——孙处“啪”地拍了一下赵亚琴丰满的肩头,把她拍得一激灵,她说要死啊?你干嘛拍我?孙处说对不起,刚学的,还有点不会拍,有点重了。孙处说他退下来虽然两袖清风,但他心里坦然,晚上能睡好觉,只是如今这个小事件有点煞了风景。他说自己惟一没弄好的事情就是退休后没听老婆的话,当了院长,难怪都说“在单位听党的,在家听老婆的”。人光有好心不行,还得有好力道,才能办好事,既有好心又有好力道的人少,他孙绍德显然不属于这种人,所以这个“事件”他得认,而且要概括承受,院长他是当不了的。妻子说正好借这个机会可以为丈夫恢复清廉的名声,她要向院子里的人大张旗鼓地借钱。孙处立马打住说,不,这事可不能借事生端,否则事与愿违,一切还是低调行事。再说清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显摆的,这不是做人的起码标准吗?再说又有什么必要非去逼人家相信你的清廉呢?那样就不是真正的清廉了。说到这儿,他还特意引用了一句他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善欲人知,其善不真。”
“三五”钟响了,半夜子时,钟声幽远而深沉。临睡前孙处说,待他把刁仁杰的事处理好后就正式向院委会提出辞职,他要过真正的退休生活了。到时候把小孙子欣欣接过来,他要培养他,这小子有点智商,只可惜他爸妈整天忙,顾不上这些。他又向妻子说了对“隔代亲”的感受,小孙子三天不见就想,真想;而一个月不见儿子却没啥感觉。兴之所致,他又说起孙子那桩逗趣的小插曲。有一回他带小孙子去单位浴池洗澡,小孙子仰面躺在池面上,摆成一个“大”字。他问小孙子你这个形状是什么字?小孙子立刻回答是“大”字,孙处又动了一下他的小鸡鸡说,这还有一“点”呢,叫什么?孙子不认识“太”字,说不出什么,他就告诉他叫“太”字,是个“小太”。谁知孙子起身便让爷爷也像他那样躺下,孙处不知何意,只得照此办理,摆成一个大“太”字样。小孙子竟然指着爷爷的裆处说:爷爷,你这个是“大太”,我是“小太”,话音刚落,逗得全池人大笑不止。
这个小插曲遂成为小孙子的经典段子,孙处欣赏的正是孙子的古灵精怪。他说完这个经典段子,妻子却没有什么反应,孙处有点失望。妻子反而问他:那刁仁杰的鼻子八成真是你打的吧?孙处伸出拳头说还记得那年我的手背碰到了椅背上,疼了半个月吗?如果是他打的,当初领导就要我做保卫处长了。妻子说那你要给了他钱不就等于承认是你打的了吗?这回孙处张嘴笑了,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谁打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有人出钱平息事端,那小子要的是钱,我也只能花钱买太平了,和谐是要付出代价的,谁让我是“孙处”了。
窗外泛出了白光。
次日临出门时孙处突然转过身对妻子没头没脑地说,刁仁杰的鼻子不是“人”打的,是他自己碰的。出事的那个地方有好几辆摩托车、自行车,还有一个大的铁制废报箱,混乱中我好像听到哐当的一声,他们可都是喝了酒出来的。妻子立刻拉过要走的丈夫,你傻呀?这么重要的情况为啥不说?他这小子不是明明在陷害你吗?你却主动要掏钱摆平,你有病啊?孙处想了想,又关上门回身对妻子讲他的道理,孙处说刁仁杰千方百计地掩盖真相,说是我打的,他是要使事件符合常理,正像那本书上说的“恶恐人知,即是善”,这多少说明他小子还是有点善良的意愿,这就好,我就不跟他计较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妻子仍不解,那就向派出所揭发真相嘛,孙处又摇头,你懂啥,法律上规定“谁主张谁举证”,我上哪儿去“举证”?不想费那个精力了,有那个功夫抓紧过日子吧。说罢孙绍德要走,妻子又拉住他,那他姓刁的有证据吗?孙处说对于他你就不能较真了,你要较真,他就玩邪的,你是了解我的,玩邪的不是我的强项,我是正道出身的人,还是那句话,这个时候只有我下地狱,人不能老是顺风顺水,适当的时候得尝一点苦头,没啥。说完孙处转身要走,妻子又问:那你为啥才告诉我这些啊?孙处说这些都是昨晚梦到的,一点没耽搁。说罢“哐”地一声关上了防盗门,溜弯去了。
赵亚琴愣愣地对着房门自语:变了……
当晚,孙处在家里正在看会计送来的大院上半年的费用清单,准备公布,妻子在做晚饭。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孙处一看是刁仁杰发来的,他一愣,没有立刻点开看,而是琢磨着。妻子过来问他,你又核计啥呢?孙处说刁仁杰给他发来了短信,妻子马上说这小子是不是又要变卦啊?肯定是嫌少了?我就核计他不能干。看了再下结论,说着孙处点开,短信上写着“老哥,我备了一瓶好酒,‘相见欢’见,还有话和你说。”这小子,前天还是“爷们”,今天就“老哥”了,差辈了?孙处嘴角一撇,妻子说准没好事!孙处摇着头:好酒好兆头,更是好地方,得去。妻子问啥意思?孙处一笑置之,说回来向你汇报,说着他拿起手表看时间,表停了,孙处抬头对着“三五”钟便调了起来。妻子提醒他你又照它调,准吗?你这人就是格路,人都是“照表调钟”,哪有“照钟调表的?”。孙处边调边说有些事本来就没什么反正,成事儿才是硬道理。赵亚琴撇了撇嘴,横竖都是你的理。调完表孙绍德对老伴说:这理呀,我现在才有点弄明白,其实和情是连着的。妻子不以为然,那还用你说?要不咋说“情在理中”呢。不,孙处手一扬,“理在情中!”孙处说得没头没脑,“哐”地一声关门就走了。
赵亚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饭白做了,不会是饭局又来了吧?抬头便看到了“三五”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