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

2018-11-15 09:43薛雪
海燕 2018年11期
关键词:项目部工人

□薛雪

那个夏日的午后,董万群坐在用彩钢拼起来的经理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闫明玉。

江南夏日的天气,岂止是一个热字就能形容的。这种热不只是单纯的热,还有一种憋闷,就仿佛把人扔在了蒸笼里,脚底下、头顶上、浑身四周都有着蒸腾的热气向你的身体里挤压,让你大汗淋漓,像极了在空气中大口喘气的鱼,寻觅一潭清水一样地找寻一块清凉之地。太阳像个烧得发白的铁饼子一样牢牢地贴在天空里。阳光下的水塘、苇塘、稻田到处都在“滋滋”地蒸腾着热气,堤上、塘里的树和花草都柔软了身姿,极力躲避着天空中骄阳的灼热。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四野无人。

一条有了模样即将完工的高速公路线路像一条腾展着身躯的巨龙横穿而过,目光里不见巨龙的首尾,一定是伸向了无尽的远方。绵长的巨龙身躯上,各种机械车穿梭往来。那些戴着滴答着汗水的黄色安全帽、身上泛着白碱的工人们在紧张地忙碌着。这些人和车似乎完全不把天上的烈日和无处不在的憋闷当回事,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董万群刚到这个项目当经理还不到一周,他的前任肖经理因故调走,他才被处里从别的工区调来任这个项目的项目经理。虽然从副经理升为经理是董万群这样工程人的幸事,但是他接到手里的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乱摊子。其中尤其以二工区的进度滞后为甚。此前,董万群在相关人员陪同着检查全标段工程进展情况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二工区是整个标段进展最慢的一段。不仅构造物进展缓慢,就连路基还有很大一段没填。工区内,正在施工的队伍寥寥。即不见拉土车在路基上跑,也没有压路机、摊平机等在路基上作业。整个一个冷清、萧条的场景。

现在,他在等着去业主单位开会回来的项目工委书记闫明玉,他想和闫明玉一起再到二工区看看。

接近四点的时候,闫明玉回来了,他没下车,让司机把车停在门口,鸣了声喇叭。董万群呼地起身,抓起桌上的手机和本子就走。

车直奔二工区。到了工地,董万群和闫明玉下车把二工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虽然已经是快五点种的光景,但是天气炎热的程度丝毫不减,俩人早已是大汗淋漓。董万群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问身旁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衬衣的闫明玉:“二工区怎么存在这么多问题?”

闫明玉晃头甩了甩脸上的汗水,思忖了一下说:“这个二工区进度滞后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土方队的问题。当然,我们项目部在管理上也存在很大问题。问题一点点积压下来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董万群说:“那你就先说说这个土方队吧。”

“你看,这段路基填土比那两个工区差一大截子。这是路基队老板因为项目上拨款少,已经停工快到十天了。”

“拨款少?什么意思?”

“路基队在这施工快两个月了,填筑土方量超过一万立方米,这次计价的时候,他们拿到了不到三分之二的计价款。按理说给他的钱也不算少了,但是路基队老板还是和肖经理谈了几次,说给的那点钱都不够机械每天的加油钱,想再多要点钱。肖经理没答应,人家就给停了。你瞧,这么长的路基上,一台施工的机械都没有。”

干道路工程的都知道,构造物和路基得同步进行,互相协调,才不会影响工程的进度。路基填土一停,不仅构造物的施工会受到影响,而且严重拖延了架梁通道的贯通,使整体工程进度被迫滞后。

董万群说:“应该是路基队老板要求太高了,原来的项目经理老肖没答应。”

闫明玉说:“肯定的。这个路基老板我见过几次,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董万群有些烦躁:“这样的队伍都是怎么进到咱项目上来的?都这么我行我素不服从管理,这活还能干好?”说完,他招呼闫明玉上车。

晚饭后,董万群让办公室通知路基队老板明东方到他的办公室。

快到八点的时候,身材细高四十多岁的路基队老板敲门进屋。董万群注意到,这个细高的男人眼睛不大,眼神里却透着精明,看人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眨动,既是在观察对方,也不想被对方看出自己的心事。

很显然,明东方已有些困意,他有些懒散地看着正在茶几旁忙着烧水泡茶的经理,在他泡茶的整个过程中,手很稳,脸上的神情也很淡定从容。

本来神情有些懒散的明东方,打起精神看着董万群忙碌着。面色微黑,中等身材的新经理,身上透出的稳定和果断,超出了他三十几岁年龄应该具有的东西。明东方知道这个新经理找自己谈什么,他心里早就做好了应对准备,他的不咸不淡的态度有一方面来自于大老板身上自豪滋养起来的傲慢,更多的是他对这个经理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问题不报多少希望。问题那么好解决,肖经理在的时候就解决了,还用等到他?那个八面玲珑的肖经理虽然不太靠谱,但是办事能力也还是有的。自己找了他那么多次,他都束手无策,你个新来的经理就能行?鬼才会信你。明东方在心里嘀咕着。董万群坐下来又给明东方的茶杯里续上了茶水,然后微笑地看着他说:“老明,二工区的那段路基是你负责的吧?我来的时候就处于停工状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复工。我初步了解了一下,说是工程款拨付的不到位。我就问了下财务,说已经拨付了百分之七十多了,虽然不算很多,但是还算可以呀,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停工吧。”

明东方讪笑了下,翻了翻小眼睛说:“领导,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工程款是给我拨付了百分之七十不假,可是这百分之七十的钱,我连给机械加油都不够。你也知道,如今不同往日了。以前,我们是大包。现在呢,项目部把啥都掐在手里。土场不是我们的,由你们项目部解决,级配碎石也不是我们的,我们也就是出个车去拉料。料拉回来我们填筑。说白了我们就是赚个机械费。赚钱的东西都让你们拿走了,还把我们的单价定的那么低,本来利润就已经很低了,你们拨款再不及时,让我们施工队哪受得了?机械哪天动起来不是钱?我又有多少钱能往里垫付呢?”

“别的土方队和你面临的情况一样,人家咋没停工呢?”董万群适时堵了一句。

明东方翻了翻眼睛说:“人家财力雄厚呗,能垫付得起。我不行,我是实在没有能力垫付了。”

董万群收了笑说:“可是据我了解,这些土方队当中你的实力可是排在前面的。你也是干这行的老人了,肯定不会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也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停工。说吧,你到底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不想在这个项目干下去了?”

明东方闷头想了想,抬起头定定看着董万群:“说实话,还真不只是拨款的问题。至于想不想在这个项目干了,得看项目上怎么处理问题了。”

没等董万群往下再问,明东方就不急不缓地说了下去。他说:“作为土方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会停工呢?那么多的拉土车、挖掘机、装载机和摊平机,闲在那里每天都是损失啊。要不是真的逼到份儿上了,谁会以这种方式和项目部摊牌呢?说不想干是假的,谁出来不是为了赚钱?可是自打进到这个项目里来,就没顺畅地干过一天活。拨款就先不说了,难是难了点,但怎么也能对付过去。可是土场的问题,级配碎石供不上的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肖经理在的时候,自己无数次地找过他,因为级配碎石是项目部拌合站提供的,这一块稍好了点,料来的能及时一些了,但是质量总出问题,为这,监理常常就给我们停工。最要命的是土场。项目上提供的土场里的土眼见着就拉完了,新的土场还没有着落,那么多的拉土车都挤在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里,根本运转不开。我们有好多车都是雇来的,按拉土车跑的趟数算钱,人家拉不出趟数来,赚不到钱,肯定就有意见。这么磕磕绊绊地干着,还不如干脆停了来的痛快。反正我是想好了,这些问题项目上能解决了我就继续在这干,解决不了,就给我算账,我撤。”

董万群皱着眉头问:“土场的事,你找过肖经理吧,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告诉我正在办,让我等着。左等右等地快一个月了,不还是没着落吗?”明东方翻了下眼睛说。

土场这事是个新情况,董万群不太了解。他看了下时间,九点过一点,就给书记闫明玉挂了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放下电话,他又给拌合站站长宋志鹏打了个电话,问明了对方在拌合站,考虑拌合站距项目部也就不到五公里的路程,就让他安排好站里的工作,别耽误拌合站的夜间生产,安排完了马上到经理办公室来一趟。

书记闫明玉进来了,他和俩人打了招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样子这位老兄已经躺下了,这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董万群笑着说:“书记,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明老板提了几个问题,我自己解答不了,就把你请过来了,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问题不解决,人家就这么停工,咱的工期可拖不起。”

明东方听出了董万群话里的调侃之意,他懒散地歪靠在沙发里,心说:我看你俩怎么给我解决。

闫明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以前肖经理在的时候,业务的事都是他自己处理,所以我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也是岁数大了。不好意思。”

董万群笑着说:“是这两天让我把你拖的累了吧?辛苦书记了,有些事情我初来乍到的不是很了解,还得你帮忙。而且我也想以后你能更多的参与到业务工作当中,帮我分分忧。”

闫明玉自然听得出来,董万群不仅对自己信任,也是放权给自己,他心里一热,说:“经理,啥事需要我来做,你就吩咐吧。”

按照闫明玉的说法,肖经理确实也在为土场的事忙着,但是不知道为啥一直没有个头绪,事情具体进行到哪一步了,闫明玉也不清楚。

董万群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你明天问问协调部吧,他们应该知道一些这事。你跑跑这事,需要我办的,你就和我说,我去办。”

闫明玉答应着,说要不给肖经理挂个电话问问他,具体操作到哪一步了。董万群说可以,这事你就张罗办吧,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新的土场弄下来。

这时,拌合站长宋志鹏敲门进来。董万群让他坐下,问道:“填筑路基的级配碎石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拉到现场监理检查不合格的问题?是实验室给的配合比的问题还是料有问题?”

宋志鹏知道一定是明东方说了什么,他斜了明东方一眼,对董万群说:“实验室给的配合比没有问题。是咱的料有时候来的不及时,下面又要的急,偶尔就顾不上粗细料的配比了,有时候可能粗料多一些,有时候可能细料多一些。”

“是什么原因造成料来的不及时呢?”董万群追问。

宋志鹏回答:“原因有多。有时候是地方上料场加工能力不够,遇到再有从他们那买料的情况,我们这边的料就供应不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欠人家钱多,我这边和物资部要料,物资部说欠人家钱人家不给咱发料。为这事我找过肖经理,也自己去过石料场,但是收效不大,见钱了人家就发料,钱欠的多了,人家就给停了,起起伏伏的,没有办法。”

董万群想了想说:“等我抽时间去趟石料场,和他们谈谈,项目上总会有资金紧张的时候,合作嘛,哪能只看一时,欠点钱就不给发料,也太不厚道了吧。”

他转头对明东方说:“老明,你看这样行不?原来的土场不是还能拉些料出来吗,你组织一些车辆先拉着,这边呢,我们抓紧研究新的土场。级配碎石的问题也会尽快处理好的。我们一定会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好的。你要做的就是,马上复工,行不?”

前前后后的这番交谈明东方都听在耳里,他开始对这个新来的经理有了些信心,可是一想对方需要解决的难题难度系数太大,心里不免有些泄气,真想打退堂鼓借坡下驴借机会撤场。他转念又一想,这样撤场了就算能和项目上耍赖要点钱走,自己不至于赔钱,但是自己却会因此得到一个不好的名声。如果这个新来的经理真的能把这些问题解决了,自己把这个活干下来,收益肯定要比耍赖要的钱多的多,自己也不会因此堵死了这条路。现在狼多肉少,工程少干活的人多,哪敢轻易就把一条路堵死?要知道,自己如果在这个项目上一闹,那就是和这个项目的上级直管部门公司、局都成了死敌,以后人家肯定会把自己拉进黑名单,这个局所有的活自己都别想着靠边了。

想到这里,明东方站起来说:“既然领导这么说了,我就先干着。不过咱丑话说在前面,过些日子如果还是这种情况,我可真就撤场了,到时候我会和项目部要误工费的。”

董万群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之意,淡淡地说道:“别说不会有那一天,就算真的有那一天,我们是得坐下来好好算算账的。”

明东方翻翻眼睛,讪笑着告辞走了。

宋志鹏也站起身告辞。董万群看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精干汉子,通过刚才的一番谈话,知道这是一个实在能干活的人,就对他说:“你先回站里吧,明天我看看账面上还有多少钱,可能的话先给石料场打过去点。你呢,也要盯紧物资部,让他们多进些料,做好储备,千万不能粗细料混用,出现质量问题就不好办了。有什么问题及时和我通气。”

宋志鹏答应着出去。

董万群让闫明玉也回去休息,明天啥也别干,专门跑土场的事。闫明玉关切地让他早点休息,推门走了。董万群又给财务部长柳明打了个电话,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

柳明是湖北人,瘦高,梳着分头,戴着眼镜,说话沉稳很有逻辑。在董万群的询问下,他把账面上的钱和需要马上支付的材料款都做了汇报,他强调说,如果支付了这些材料款,账面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而距业主拨款,最快还得半个月。董万群问,能不能有针对的少付一些材料款,挤出一些钱先付给施工队,现在很多队伍都等米下锅呢。

柳明沉吟了一下说:“按说也没啥不行的。但是材料商都是物资部联系的,他们已经催我几次让我把这些款拨给人家。”

“材料商那边我会让物资部和人家解释一下,下个月来钱了,多给人家一些。先紧着眼前要紧的事办。”

柳明答应着出门。

柳明刚走,就陆续有人开始敲门。来访的都是施工队老板,腔调几乎都是一样的,见面就是诉苦,说出百般的难处来。一个叫郑海燕的女老板甚至都掉了眼泪,说自己连生活费都没有了,工人已经吃了三天的大白菜了。有的工人想和她借点零花钱她都拿不出来。再这样下去,工人就该罢工了。

董万群对每个来访者都好言安慰,说会尽快给大家拨付一些钱救急,让他们先回去搞好生产,钱的事很快就会解决。

老板们听他这么说,就都走了。这些人的要求很简单,项目上能先给些钱,让工地正常运转,其他的都不是问题。特别是那个女老板,四十上下的年纪,人倒是长得白净漂亮,但是脸上的妆被泪水冲的稀里哗啦的,听董万群答应了她拨款,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接过董万群递给他的面巾纸,一边擦脸一边千恩万谢地走了。

打发走了这些老板,董万群打电话给财务部长柳明,告诉他把账面上的钱拿出来一部分,按照比例,先给施工队拨一部分,让他们赶紧去财务办手续。

董万群又给办公室主任奚娟打了个电话。他对那个女老板郑海霞不太放心。虽然也在工地见到过女老板,但是那几乎都是泼辣能干的女人,像她这样爱哭的女人,能在这男人都干着吃力的老板堆里滚?她是通过啥关系到这个项目来的,活又干得怎样,这些董万群得弄明白。

奚娟在电话里听了董万群的问话,哈哈笑了起来,她说,这个叫郑海霞的女老板主要干些涵洞和零活。自己曾和她有过接触,是个很爽快的人,至于活干得怎样就不知道了,反正到现在还没听说她惹出什么乱子。

董万群听她这么说,就给另一个施工队老板冯大宽打了个电话。郑海霞的工地和他的相连,而他又是自己从上个项目上带过来的施工队,虽然没有更深的交情,但是俩人脾气秉性都合得来,工作上分毫不差,私下里彼此都很尊重对方。冯大宽在电话里满口答应,说自己一定会关照郑海霞的,怎么也不能看她的笑话,请领导放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闫明玉满头满脸的汗水回来,他一进经理室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喝了几杯茶水。缓过气来,他告诉董万群,自己去了原来业主给指定的那个村子里,找到了村主任和村支书。俩人把闫明玉领到一块高冈地,指着满地的庄稼说,这就是那块土场,上级是把征地款都发到了老百姓的手里,可是书记您也看到了,本来征地的时候就说好了这是土场,不让村里人种庄稼了,可是这帮玩意还是偷偷把地种上了。本来镇里选土场,也是看这块地高,水浇不到,才想着借机把高处的土拉走,即支援了高铁建设,土又卖了钱,还整了地。这本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可是村里这帮玩意贪便宜,种上了庄稼。你也看到了,因为浇不上水,这庄稼长得半死不活的。可就是这半死不活的庄稼老百姓也不让动,说谁想动就得交钱。以前肖经理来过一次,我把这情况和他说了,他说钱一分都不会给的,因为地已经征下了,老百姓自己愿意种庄稼损失自负。话这么说倒也没错,可是你也知道,这帮子老百姓不管你那个,有车来拉土,老百姓堵车不让进地。你们项目部也报过警,派出所来过几次,人家警察除了把老百姓扣下的车给放了,至于拉不拉土的人家不管。

烈日如火炭般地烧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蒸腾的热气。人和庄稼都在这灼热中耷拉着脑袋没了精神。闫明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看着两个把地踢腾出一团团灰尘的村干部,心里知道这些村干部都是滑头,特别是在这种事上,他们都恨不得和老百姓一起,狠狠地咬下一块肥肉来才好,如果可能的话,再多咬几口下来。他不想听他俩絮叨,但是知道基层工作还得他俩来做,不能得罪人家,就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央求人家帮着做做工作。俩人极诚恳地说,能不做吗?肖经理上次来的时候咱俩就到这些地的主人家去说过,可是人家不让呛,说不给青苗补偿说啥都不好使。书记你说,咱俩虽然是村里的干部,也不能到地里把那些庄稼给毁了吧。你们工程结束拍拍屁股就走了,咱还得在村里生活呢,怎么也不能把事做绝了呀。

这个理由倒是充分。他耐着性子问,那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俩人对望一眼。村主任没说话,村支书叹口气说:“还能咋办?只能是项目上多少给点补偿了。这你也看到了,这一片的庄稼虽然长得不是很旺盛,但是就这么毁了,也是白白糟蹋了呀,老百姓心里不落忍啊,心疼着呢。”说着,他们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有些不耐地骂着这热死人的鬼天气。

书记也热,虽然手里拿着扇子遮挡着天上的烈日,但是汗水还是不停地从他脸上滑落,身上的衬衣也湿透了,黏答答地贴在身上,他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块地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咱按农村的话说,地我们已经买来了,你们这是在项目部的地里种地。怎么还和项目部要钱呢?”

支书、村主任互相望望,俩人脸红了下,苦笑着说,都是些农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也是怪咱俩监管不力。现在说啥都晚了,庄稼既然长这么大了,项目部一点钱不出,这事还真不好办。

书记忍着心里的火气说,选你们村这块地做土场,对你们村本来是好事。村民们把钱得了,地也给你们铲平了。按照协议,两年内我们项目部得将这块取完土的地推平,满足百姓复耕的条件,到时候一块能浇上水的平整的土地就交到你们手里了,这么好的一件事,你们干嘛非要节外生枝整这一出呢?村民们没有觉悟,你俩怎么也算是基层干部,连这都想不到还是没有这个觉悟?

一席话说的俩人羞涩地低下头,但是就是低着头不说话。后来村主任表示说,他俩回去做做老百姓工作,但是估计也不能有啥结果。

书记听他俩这么说,哼了一声,只能无奈地打道回府。

闫明玉的一番讲述,让董万群一时也没了办法。他沉思了一下说:“书记,要不这样吧,你和镇里书记联系一下,看他有没有时间,他如果有时间,咱俩一起去一趟。解铃还需系铃人啊。不管咋样,咱解决土场这事,最终还得依靠地方政府。要不然,咱得再拿出一笔钱来。”

闫明玉说:“好吧,当初征地的时候我和镇党委书记见过,也算是有一面之缘。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镇党委书记还真给闫明玉的面子,爽快地说他就在办公室,欢迎项目领导光临。

在镇政府书记室,闫明玉先热情地和对方握手,并把董万群介绍给对方。四十多岁干练的镇党委书记抓住董万群的手握了握,脸上挂着微笑,说:“幸会,幸会。”

董万群趁给书记递烟的过程中,和书记套着近乎,说家常,顺便说自己初来乍到的,项目部所在地和一部分路段又在书记管辖的镇内,以后还请书记多多关照。

书记把二人让到沙发上坐下,认真地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皱着眉说:“这事我有点耳闻,也是怪我最近事多,没把这事认真对待,给你们的施工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抱歉。”

董万群连忙说:“是我们与地方政府沟通不够,责任在我们。一直以来政府的各级领导都是支持项目工作的,我们深深感谢。”

书记说:“支持配合这事自不必说。从小处说,咱是为了哥们情谊,往大处说,高速公路建设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上是国家宏伟建设,下是繁荣地方经济。我作为一个地方的小官,配合你们把高速公路建好,义不容辞。”

一番话说得董万群和闫明玉很兴奋,拍手给书记鼓掌。书记挥挥手接着说:“我说的绝对不是冠冕堂皇的话。不管怎样这点觉悟咱还是有的。”说到这,他顿了顿,认真地说:“这还真是个麻烦事。按理说你们征了地,那块地就是你们的了。可是下面干部没看住,让老百姓种上了庄稼,这就有点麻烦了。咱又不能真的蛮干,强行到地里拉土。就像我开始说的那样,这里的老百姓抱团、一根筋,真要那么办的话事态失控真就没法控制了。”

董万群不得不佩服人家,这镇党委书记分析的到位。在临来的时候,他和书记已经达成了共识:钱可以少出一些,但是绝对不能任由老百姓漫天要价。现在,他关心的是,这位书记到底想让他们出多少钱。他给书记茶杯里倒上了茶水,看着书记端起来喝了一口,就说:“问题出了,咱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件事上上下下都很关注,因为土场的问题,我们有段路基填筑严重滞后,已经严重影响到整个工程的施工进度了。所以这件事还请书记无论如何都帮着想想办法。”

书记沉吟了一下说:“事情其实也是可以解决的,那就是项目部得拿出点钱来,给老百姓一个心理安慰,这样我也好说话。”说完,他就用探寻的眼光看着董万群。

“得出多少?”董万群试探着问。

书记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样子,笑了笑说:“你放心,不会管你多要的。还是我刚才说的那话,这条公路是国家的公路,建设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配合好你们把它建设好是我们地方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个大方向是不会差的。但是你们也得替我想想,替那些想弄点钱的老百姓想想。虽说那些庄稼他们不该种,但是毕竟已经种下了,种子化肥农药啥的也是有花费的,再加上侍候地的人工、牛具,也算是得花费不少。”说到这,他见董万群他们都有些紧张,就摆摆手让他们放松,接着说:“其他的费用就不用管了,人工牛具让他们自己负担,谁让他们想占国家的便宜来着。但是花费的化肥、种子钱,你们考虑一下给出了吧。”

董万群和闫明玉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气。他们做过预算,如果只算这些的话,有个三五万块钱就够了,虽然这部分钱不该拿,但是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和迫在眉睫需要填筑土场的土的事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董万群赶紧对书记表示感谢,站起来和书记紧紧握手。

书记说:“二位领导请回吧,我一会和镇长下去,做做老百姓的工作。把话和大家说开了,我想他们是能够理解支持的。”

土场的问题解决了,董万群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又督促财务按比例把账面上的钱拨给了施工队和材料商。尽管各方都叫苦不迭,说拨的钱太少了,但是在董万群的好言安抚下,大家也都还勉强接受了。

天气出奇的热,尽管空调不停地工作着,但是董万群还是感觉屋里的憋闷,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像无法关闭了一样,汗水总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他刚擦了些汗,拌合站站长宋志鹏的电话就进来了,他在电话里说石料场又不给发料了。董万群有些奇怪,说不是刚给他们把款打过去么,怎么还把料给停了?宋志鹏说人家就给发了两天料,今天就给停了,说拨的钱太少,就能先给这么多料,自己给他们老板打了几次电话,人家都不答应继续发料,说不见钱不发,这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

董万群刚稍稍安稳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想了一下说:“你马上到项目部来一趟,咱俩一起去石料场见一下他们老板,和他谈谈,看看他到底是啥意思。”

这是一处远离市区的地方。群山连绵,但是山大多是没有植被的石头山,青幽幽的山脊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山坡上有几处已被开凿,几辆大型挖掘机挥舞着手臂在工作着,“哒哒”的凿岩声响亮而悠远,一股股白色的粉尘和蒸腾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在巨大的声响中飘散在半空。

董万群知道,因为炸药的严格管控制度,很多石料场在炸药用完的时候,都采用这种方式开山凿石。

在稍微平坦的地方,几台装载机来回奔跑着,把挖掘机凿下来的石头装进停在旁边的翻斗车,翻斗车再沿着狭窄的山路慢慢爬行,把石块运到山底的石料粉碎机旁,石头经过粉碎输送到传送带上,过筛,分成各种径粒的碎石,装载机把这些碎石铲出来,按不同的规格在旁边的料场分类。有工人拿着水管在料石堆上喷水,对料石上的粉尘进行冲刷。这样生产出来的料石,在进入工地前还要经过监理站的检测,各项指标合格后才允许投标,中标后才能进场。这也是国家对高速公路和高铁建设中设置的诸多标准中的一项,为的就是确保施工材料能够达到施工标准和要求。

董万群觉得,这个石料场还是比较规范和正轨的,从现场的机械来看,石料场老板也是很有实力的,按照这样的生产能力,给项目上供料,再接些散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此看来,石料场不给项目上供料看来是托词了。人家就是借机会想多要些钱,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这样总以停止供料来威胁,这样的做法就有些过分了。董万群由此想到大家和他说的石料场老板背后靠山是县里一个领导的事看来不是传言,要不这个老板也不会这么霸气。他知道自己这次和对方的谈话会很艰难。

宋志鹏已经和石料场许老板通过电话了,料场许老板答应在石料场的办公室等着。在堆积石料的对面是一块宽敞的空地,在空地的边缘有几间彩钢房,那就是石料场的办公场所。此刻,许老板应该是看到董万群他们的车进院子了,从头上的一间房子里出来迎接他们。

在董万群的印象里,开沙场石场的一些老板,大都长得比较魁梧,面相也比较凶一些。因为像山、沙这样的资源,要么你有强有力的靠山,要么你得够狠,才能抢到这样的肥肉,然后开采出来,再把它们卖给别人赚钱。也许凡事总有例外吧,这位许老板的外貌颠覆了董万群以往的认知。这是一个长得瘦小精干,面皮爬满皱纹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他满含笑意的眼睛里,见不到凶神恶煞般的寒光,满是与他这个年龄相契合的稳重与温和,这目光配合着他谦恭的动作,倒给人一种很舒服很愿意和他接近的感觉。

这位给董万群留下很好印象的许老板热情地和客人们握着手,把客人让进空调开得很足的办公室,给大家沏茶敬烟。

天气很热,董万群刚才下车站着的那一会,身上的汗就出来了。现在坐在空调房里喝着沁香的绿茶,觉得很舒服。许老板带给他的印象,加上现在的惬意,使他对今天的谈话很有信心。

但是很快,他就被严峻的现实打碎了心里的这种盲目乐观。

和许老板的谈话表面上看进行的很顺利,但是一说到实质性的问题,他虽然仍在微笑着,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他对让他发料的话题一口回绝,虽然语气客气,不是斩钉截铁,但是能让对方听出来其态度的坚决。他的理由只有一个:项目部欠石场材料款已经几百万了,这种情况下使得石场的生产受到了严重影响。机械每天的费用,人工的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继续给项目部供料却得不到资金回流,石料场实在是承担不起。特别现在还是施工旺季,其他的建筑工地和很多民用建筑都需要大量的石料,资金还好。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再给项目部供料了。

此话一出,董万群知道自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便抖擞精神和这个十分沉着老练的许老板交流下去。

董万群首先解释了一下项目部资金紧张的状况,特别强调,在资金如此紧张的情况下,项目部还给石料场拨付了二百万元。首先项目上理解石料场的实际困难,其次也是秉承互相合作互相理解的原则。现在钱拨过来了,可是石料场却给停了料,这对双方都不好,所以希望刘老板能珍惜彼此来之不易的合作关系,暂时帮着项目部度过难关,等到下个月拨款的时候,项目部会尽量考虑多给他拨付一些。

听了董万群的话,许老板淡淡笑了笑,说:“董经理说的不差,我是很珍惜咱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在能供料的情况下一直给你们供料,但是现在真的承受不住了,所以还请董经理谅解。”

董万群见对方态度坚决,一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这边宋志鹏又不断接到各施工队催要混凝土的电话。董万群知道,因为碎石的断供,混凝土生产已经停止。这么大的一个工地,每天没有两三千立方的混凝土,根本满足不了生产要求。现在看这位许老板的态度,这碎石一时半会儿也发不出去。董万群就吩咐宋志鹏,让他赶紧联系商品混凝土,先买一部分商混应应急。宋志鹏说,以前因为拌合站设备故障,也用过地方上混凝土拌合站的商混,但是这次用量大,也不能给现款,所以自己需要去和人家谈谈。

董万群就让他赶紧坐车出发,等他把事情安排好了,车再过来接自己。

看着宋志鹏出门,董万群压制着内心的焦躁和蓬勃的火气,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许老板你也看到了,因为你的断料,项目部已经开始从外面购买商混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是在卡我的脖子啊。”

“哪里哪里,董经理严重了。要不是你们欠钱在先,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许老板微笑着说。

董万群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得意和傲慢,他的内心被激怒了,他摩挲了几下短发,语气就变得严厉起来:“我们项目上是欠你钱,但是咱都是干这行的,谁都知道,只要是做项目,总会有资金紧张的时候。特别是对一些主要材料的供应商来说,也都经历过这样的欠款,而且数额都远远大于我们现在对你的欠款数额。就是那样,也没有哪个材料商停止过供料。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实际情况,也珍惜彼此的合作关系。我们是欠你们一些钱,但这是暂时的,这个月钱到了,我会尽量多给你一些的。如果你还是这么卡我们的脖子,我们会报请业主,更换供料商的。”

听了董万群这番话,许老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出了这位新经理脸上的怒气,也对他的话有所顾忌。现在他已经因为自己不给供料,开始购买商品混凝土了。如果这家伙真的急了,不管不顾地向上级部门要求更换碎石料场,把事情闹大了,自己真的失去了这个大客户,那可是一大损失呀。话又说回来了,自己走这一步棋,也就是想多要些钱,并没想把对方折腾成啥样。再说他们这样从外面买混凝土,自己的碎石自然就得少卖,也算是一种间接损失。至于欠款,自己紧着点要呗。许老板脑子这么一转悠,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实在是有些极端甚至是有些愚蠢了。

董万群虽然心里怒火熊熊,但是他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发作的太过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这个许老板再坚持下去,自己只能去业主那要求更换碎石场了。他一边在心里想,一边极力想在许老板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他从许老板那不易察觉的僵硬笑容上和倒茶变得缓慢的动作上,看出了对方的内心变化,他觉得自己的一番话,应该是起了作用。

果然,许老板哈哈笑着给董万群递了支中华烟,说道:“董经理你也别动气,我这也实在是难做,哪哪都需要钱,没钱就玩不转。但是既然你说下次拨款多替我们考虑一些,还有上上下下的关系,我还能说啥呢?大不了我再想想办法,怎么也得保证项目上碎石的供应,不能让拌合站停摆呀。”说到这,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说:“领导,咱俩先别聊了,你赶快给宋站长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接您。咱自己有拌合站,再怎么也不能出去买商混啊。这传出去不仅与您脸上无光,我这张老脸也红啊。”

董万群心里冷笑着说:我不这么做不说那些话,你能这样?但是既然人家答应了继续供料,自己也就借坡下驴。目的达到了,董万群长舒了一口气,一面缓和了语气让许老板赶紧安排发料,一面打电话让宋志鹏不用去商混站了,和车一起过来接自己回去。

接董万群的车回来了,几辆翻斗车也满载着碎石出发了。董万群谢绝了许老板的挽留,坐车往回赶。尽管许老板是真诚地留他,想一起喝酒好好聊聊,但是他解释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办,说改日请许老板一起小酌。许老板无奈,只好站在小车卷起的烟尘中目送董万群的车远去。在心里,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年轻的经理,觉得这家伙做事说话都很有水平,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败下阵来。看着小车扬起一路烟尘消失在山的那边,许老板站在骄阳里点燃了一支烟来吸。自己既然答应了在下次拨款之前保证供料,就得加紧生产了,要不供不上项目部的用料要求。这么想着,他就向彩钢房的另一侧走去,在那边的房间里,躲着几个机械司机。为了给董万群造成因为缺少资金无法生产的假象,他临时让几个司机关停了机械,躲进了房间。现在,这帮家伙抽足了烟喝足了水,得甩开膀子干活了。老子这里可不养闲人。许老板在心里说。

二工区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因为土场的解决,路基队夜以继日地填筑路基,各种机械在工地来往穿梭,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现场紧张地忙碌着。路基就在这种人机的忙碌中一层层地长高。现在映入人们眼帘里的二工区,路基已经初具模样,以前大面积没有填筑的地方也丰满了腰身。

在一处正在进行摊平作业的现场,董万群看到在旁边停了两台小车。是监理办主任侯明凯到现场了,路基队老板明东方在那陪着,一群人围在那指指点点在说着什么。董万群示意司机把车靠过去。

车停稳了,董万群赶紧下车,向人群走去。明东方看到他来了,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大步迎了过来,小声说:“领导你可来了,我正要给你挂电话呢。这位侯主任来挑毛病了。”

董万群瞪他一眼,说:“我看不是人家来挑毛病,是你这活干得有毛病吧。是不是这几天抢进度活干得太毛了?”

明东方嘿嘿笑着说:“是有一点。现在啥也别说了,侯主任让咱返工呢,你赶紧和他说说吧。”

解决了土场,又给明东方拨了些钱,明东方的心情很好,干活的心气也足了,他也从心里佩服这个年轻的经理,有闲暇的时候就去找董万群闲聊,俩人的私下感情处得也不错。近些日子为了抢进度,活是干得有些毛糙,但是现场监理被他给了好处,就睁一眼闭一眼,觉得不出大格也就随他去了。不想今天侯明凯到现场突击检查发现了问题,把自己的监理员和项目部的技术员都骂了一顿,勒令返工。

董万群边往前走边听明东方介绍情况,走到人群跟前的时候,先把明东方训了几句,然后和监理主任侯明凯握手,说你老兄来咋也不打个招呼呢?我也好早点过来迎接。

侯明凯白了他一眼说:“少跟我来这套,你一天忙成那样哪有时间迎接我。”

董万群哈哈笑着给对方递支烟点上,连忙检讨,说自己这一阵子是忙得焦头烂额,虽然也常到工地来,但是属于走马观花,发现问题不及时,害得你侯大领导亲临现场指导。侯明凯不为他的调侃所动,皱着眉头说:“你别打哈哈。自己看看现在垫的这层土,能不能合格?”

董万群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脚下刚刚填上的土层,根据经验,他一眼就看出,新填的这层土,含水量大,填土厚度超标,而且土工格栅铺的上下起伏也不合格。

董万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把现场技术员小柳叫到身边,让他自己看看这样填筑合不合标准。小柳红着脸低着头用脚捻着脚下的土不吱声。

董万群责问道:“是不是你也觉得这样不行?作为管理现场的技术员,你代表的是项目部,对这样不合格的填筑,你为啥不制止呢?”

小柳嗫喏着半天说不出话。董万群训斥道:“你这样的做法不仅是对项目部不负责任,也是对施工队不负责任。表面上看你对这样的施工方式不加管束,是让施工队加快了速度。但是你想到了没有,这是会留下隐患的,将来出现质量问题你负担得起吗?现在问题被及时发现了,这一层填筑的土需要全部刮掉重填,施工队是不是也有损失?你也是在工地滚了几年的老技术员了,这样原则的问题能让它出现吗?从现在,你监督施工队返工,直到合格为止。同时扣除你这个月的奖金。如果再出现这样的问题,后果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说完,董万群不再看他,转头对愣怔在那的明东方说:“明老板,咱抢进度也不能这么蛮干呢,你看看你填的这层是什么玩意?这上面将来可是要跑高速汽车的呀。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等着你我的可是冰冷的手铐啊。”

明东方本来对经理的到来满心欢喜,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有些沮丧地小声问:“领导,不能再通融通融?”

董万群黑着脸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知道你返工会有一些损失,但是和关乎质量比起来,你必须无条件地返工。”见他还有些心有不甘,董万群缓和了语气说:“老明,你也是老修路人了,哪轻哪重咱要分得清,可不能为了多赚点钱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啊。”

明东方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一咬牙,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带班的说:“返工。”

董万群和侯明凯对望一眼,俩人谁都没说话。明东方布置完任务,心里也想通了,几步走到自己的越野车旁,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些瓶装饮料散发给大家,最后递给董万群和侯明凯俩人一人一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二位领导赶紧上车吧,这大热的天,为我的事让你们操心了,实在不好意思。”

侯明凯拍拍他肩膀说:“明老板,咱这是建高速呢,这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了。”

明东方连连点头,想拉着他俩一起去市内吃饭。董万群征求了一下侯明凯的意见,侯明凯说中午还是回监理办吃,天太热,吃完睡一觉。

侯明凯又黑着脸嘱咐了现场监理几句,让他全程监督返工过程,说完就上车走了。

监理公司中标了一个工程,就招聘一些有监理证的人,按照需要下派到各个标段的监理办公室。监理主任就领着这些临时招聘上来的监理人员实施着工地的施工质量、生产安全等监督管理。在施工中,监理单位和施工单位互相合作互相监督。业主和质量检查部门是他们的上级管理部门,当面对这些部门的时候,监理和施工单位两家又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在这种复杂的关系和监理人员的现状情况下,侯明凯把各方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对于自己所管的项目部,自己既要保持自己的权威性,也要在能帮助他们的时候给予帮助。对于手下的监理员,他反复叮咛:在工作中要无条件地支持,在质量监管上,绝不能含糊。遇到触碰底线的监理员,他毫不客气,坚决辞退。

上车以后,侯明凯就打定主意:这个监理员守着施工队把这层路基返工完,就把他辞退。监理是自己在下面的眼睛,这样没有底线的监理放到工地,就等于自己瞎了一只眼睛,下面发生了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不知道对方会给工程带来什么不可补救的麻烦。

送走了侯明凯,董万群拒绝了明东方的午饭邀请,上车告诉司机沿着路基继续往前面走。他心里牵挂着那些继续完成的构造物,更惦记他带过来的施工队长冯大宽。

冯大宽最近有些焦头烂额。因为项目上催得太紧,自己不得不把能动的都动起来。人员解决了,但是物资还差了很多。特别是这座现浇梁大桥,需要的脚手架、木方、模板都不是小数目,按照项目部给出的施工方案,自己需每两联浇筑一次,那么就至少需要准备五联的脚手架和木方模板等一些材料。这些物资自己虽然有一些,但是远远不够,特别是木方和模板,原来的都变得陈旧变形了,已经不能在这种要求极高的桥梁上使用了,这样就得购买新的材料进场。难就难在这里。上个项目的尾款还没结算,自己手里的那点积蓄投进去也远远不够。这些天,自己一边抓工地的事,一边四处张罗资金。如今人情薄凉,钱不好借了,以前能借到钱的亲朋好友都把钱握在手里不往外借了。银行贷款想都不要想了,手续繁多周期长,往往还会因为一个哪里的问题卡在那里。余下就剩高利贷了。这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想碰的。在经过了几次张罗钱失败的打击后,他觉得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如果三天内所需的材料还不能进场,那么就会影响整个的施工进度。所以他开始和几个放高利贷的联系,想找个条件宽松一些、利息稍微低一些的人抬点钱,以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他在工地用彩钢房搭建的办公室里打完电话,就看见董万群的车进了工地。对于董万群,他心里是佩服加兄弟的一种情感。这个人没有架子,踏实、实在、对人尊重,工作中公事公办却又能替对方着想。所以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还是工作角度来说,冯大宽都觉得董万群是个可以交心的好人,一个可以信赖的好领导。自己是董万群从上个项目带过来的,自然觉得和经理亲近些,虽然上次拨款没给自己拨点钱,但是他没有觉得不高兴。自己刚到项目上来,没有形成计价,给自己拨款是属于违反财务制度的。他冯大宽干了这么多年工程,对这个是能理解的。

冯大宽手里拿着电话迎出门去,他陪着董万群在烈日下边走边四下观望着。从院里的钢筋加工场到不远处的大桥工地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场面热烈而秩序井然。

看得出来,董万群对眼前的一切很满意,尽管他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但是他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下去,笑着说:“还不错,是那么回事。”他问:“咋样?有什么困难?对了,除了钱的困难,其他的都可以说。钱,我这里没有,你自己解决。”

冯大宽苦笑了笑说:“我这除了缺钱以外,还真没有啥困难。”一边说着一边把董万群往屋里让。

屋子是一排彩钢房的头一间,这是冯大宽的办公室,确切地说是办公室兼宿舍。不大的房间内靠着前窗摆着两间办公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两台电脑和一些材料。靠后窗的窗前摆着一张双人床,上面是简单的行李。床边是一个拉链式简易衣柜,衣柜下摆着几双鞋和脸盆。几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蒙了一层细微的灰尘。董万群知道,不是冯大宽邋遢,而是房子就在便道边上,车来车往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任你门窗紧闭,也难免会有灰尘从门窗的缝隙中侵入。有洒水车在便道上洒水,防止扬尘,但是天气太热了,洒水车刚过去,地面就干了,两台车碾过去,就一点水汽都没有了,灰尘又甚嚣尘上地在工地上空嚣张着。董万群曾让物资部再找一台洒水车,看来还没有落实,他就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给物资部长王继东挂电话问水车落实的事,王继东说又租了一台水车,今天下午就到。

放下电话,冯大宽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结冰的矿泉水递给他,董万群接过来喝了两口,虽然脸上的汗不继续往外冒了,但还是觉得屋里非常闷热。尽管冯大宽已经把电扇打开冲着他吹,可是他觉得吹到脸上的风是热的、黏的,还带着阵阵的汗臭味和臭脚味。他一开始觉得是冯大宽屋里的味,没好意思说,可是他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彩钢房的屋脊上的三角区部分没有和相邻的房间隔断,汗臭味和臭脚味就是从那个空洞的地方弥漫过来的。无疑,相邻的那些房间就是工人宿舍。

董万群是去过工人宿舍的。

这样宿舍的每个房间里都是上下两层床铺,按照顺序排成两行,中间是狭窄的过道。床下到处都是臭鞋烂袜子,这些鞋袜就无声无息地散发着臭味。有比较干净的工人下了班会把鞋袜脱了放到屋外,洗了脚再进屋,但是那双汗脚似乎怎么洗都洗不去汗味和臭味,十几二十几个人的汗臭味聚积在一起,完全可以用浓烈来形容了。工人收工了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饭睡觉,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完全不把这当回事。只要每天有活干,菜里有肉有荤腥,就十分满足了。和那些住帐篷,住桥洞的工人比起来,能住上彩钢房就很不错了。何况每个房间老板都给配上了电风扇,知足吧。

董万群皱着眉头说:“你也别光顾着抢活,工人的生活也得关心一下。让手下工班长督促一下卫生,别整出病来,到时候就麻烦大了。”

冯大宽笑笑说:“没事,这帮家伙皮实着呢。只要有活干有肉吃,啥都无所谓。”

董万群说:“你多和大家讲讲,设立奖罚制度,怎么也会有效果的。”

冯大宽说:“我也为这事给大家开过会,让他们注意个人卫生,但是收效不大。一天的工作下来,他们都累得死狗似的,就赶紧想着喂饱了肚子上床睡觉。能草草把脚洗了就不错了。要是没个下雨阴天不干活休息,很多人累得连身上的衣服都懒得洗,就晚上脱了白天穿上,汗碱一层套一层,衣服就像咱小时候用米汤浆过一样硬挺,扔在地上硬邦邦的挺着。对劳累了一天的工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能吃饱睡好再重要的了。所以,我也就不去管他们了,随他们吧。”

电风扇强劲的风使董万群脸上的汗水渐渐地消了,他忍受着飘荡在空气中臭味,皱着眉头说:“不管怎样也得想法把卫生再抓抓。再说工人那面邋遢,你这大老板也跟着沾光,这味儿,亏你也忍受得住。”

冯大宽嗯嗯地答应着。董万群看出了他的敷衍。每个工地都是如此,条件或比这好,或者更差,谁都没有更好的法子来彻底改善工人的居住状况。项目部把活分包的时候,一切都捆绑在单价里了,至于里面有没有工人的食宿费用,只有鬼知道。单价控制得低,活还得干,你就别指望哪个施工队能把工人宿舍弄得像咱家一样舒适。冯大宽这已经是不错的了,从上个工地把他自己置办的彩钢房拉来,工人才能住在这比较高级的房间里。很多施工队不是租的破旧的民房(好房子没人租,怕工人给损坏了),就是住的冬冷夏热的帐篷。没办法,就是这个条件,从老板到工人,赚钱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都可以适应,可以将就。

董万群无心在这件事上纠结,他问冯大宽:“刚才经过你工地的时候,没看到木方和模板呢。按照你现在的进度,三四天后就该用上了。这时候这些物资还不进场,是不是资金出现问题了。”

冯大宽黑脸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瞒领导,还真是让钱给难到了。不过我现在正张罗,已经有眉目了。”

董万群沉吟了一下问:“是不是又得抬钱了?”

冯大宽点点头。

董万群说:“这事怪我,当初没想到你资金会这么紧张,就没给你拨钱。现在有心给你拨,账面上也没多少钱了,项目上留着用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下个月来钱。”

冯大宽说:“这不能怪你。我刚到工地没多长时间,你给我拨钱违反纪律,我不能让你为难。”

董万群叹口气说:“现在倒是有了给你拨钱的理由了。你为了抢进度投入太大,项目上应该给予必要的支持。可是没钱呢,现在。”

冯大宽反过来安慰他道:“项目上那么多事已经够你忙的了,你就别为我这事操心了。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董万群说:“你的办法我知道,还不是借高利贷?两三个月下来就得拿出一大笔利息。”

冯大宽说:“没事,有你在这,不至于总不给我拨款让我把欠人家的钱拖的时间太长。只要两三个月内能把钱还上,拿出点利息也没啥。谁叫咱等着用钱呢。”

董万群接过冯大宽递过来的烟点着,闷头抽了几口说:“这样吧,我老婆手里有个折子,里面有个二三十万,等我和她说一下,你先拿着用。下月给你拨款的时候你想着还我就行了。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们夫妻俩就攒下这么点钱。借给你救救急吧。不够,你再少抬点钱。这样能省下不少利息钱。”

冯大宽知道董万群是真心的,但还是不想借这个钱,就阻止董万群给老婆打电话。董万群说:“你资金紧张和项目上的安排也有关系。这个标段远远落后于别的标段,所以就要求你们所有的二工区队伍加快速度往前赶。这样你们的投入就都加大了。特别是你,手里还有连续梁施工任务,投入就更大了,开始我没想到这一点,没能给予你资金上的支持,我有责任。这点钱借给你,就算是我和项目上对你的支持吧。”

说完,董万群不听冯大宽再说什么了,推门走到外面,给老婆打了个电话,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下。老婆倒是很理解,也知道丈夫和冯大宽的关系挺好,就答应把钱借出来。

董万群挂了电话,走过去和站在远处的冯大宽要银行账号。冯大宽本不想给,可是见董万群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就乖乖地拿出银行卡交给董万群拍照。

董万群把银行卡照片发给老婆,留言注明了冯大宽姓名,就督促冯大宽尽快把所需材料买回来,加快大桥的施工速度。然后就转身走了。

看着董万群的车扬尘而去,冯大宽这个水里火里滚出来的汉子,禁不住心里发热,眼窝湿润。近几天,为了筹集资金,他打了无数电话,说了无数的好话,可是到最后还得走借高利贷这条路。在这关键时刻,是董万群出手帮了自己。扪心而论,自己和董万群以前也只是局限在好朋友关系上而已,俩人除了性情相投、彼此真诚相待,自己还真没给人家做啥实质性事情。如今,人家是一个大项目的经理,首先就把自己调到工地来,让自己有活干,又在关键时候把自家的钱拿出来帮自己。这就不是普通朋友所能做到的了。当然,不排除他董万群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是初来乍到的想有自己的队伍,干起活来得心应手。但是退一步想想,人家如今已经是项目经理了,想要有个自己的队伍还是难事吗?最让冯大宽感动的就是这次董万群能把自家的积蓄拿出来给自己用。作为一个项目经理,人家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的,他只要督促队伍尽快把活赶出来,就完全说的过去。他把钱拿出来借给我,并不是说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自己在所谓的拨款上有什么想的不周到的地方。没有形成计价,就不能给拨款,这就是项目上的财务纪律。至于实际问题,哪个施工队不是自己在想办法解决?

冯大宽揉了揉眼睛,拿出电话给材料供应商打电话,商议材料进场的事。刚才手机短信提醒,三十万元钱已经到账。科技的发展让人们办事效率更快,网银的诞生,让拨款转账可以足不出户地分分钟办完。

回项目部的路上,董万群接到了奚娟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简短地说,涵洞六队的老板胡立奎昨天拿到工程款就失踪了,他的工人联系不上他,就都到项目部来了,堵着项目部的大门讨要工资。

董万群心里一惊。本来项目部的账上还有一些钱,他就告诉财务先给一些着急退场的小队伍把钱付了,让他们早点退场。胡立奎的队伍不大,也就二十几个人,在项目上干了几个涵洞,除去以往给他拨付的款项,这次又给他拨付了三十多万元,拨款额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应该足够他支付工人工资的了,而且自己还能有些盈余。

可是他怎么就会跑了呢?

本来项目上为了防止老板携工程款跑路、不给工人开工资这个问题发生,实行的是打钱到工人银行卡的做法,财务人员到工地现场给工人发放工资,并留有影像资料。但是打到工人工资卡里的钱不是每个工人应得的工资实数,里面往往包含了老板的一部分钱在里面,也就是说,老板会按照工程款拨付的总额,把工人的卡报给项目部,拨付的工程款打进这些卡里。这样一来,卡到不了工人手里,都在老板手里攥着,老板再拿着这些卡到银行取出来现金,给工人发工资,余下的钱老板自己就留下了。工人们都是老板带来的工人,也都是总在外打工的,明白这些规矩,也知道项目部这么做是为了在出现工资纠纷时留住证据,所以这样的付款方式对工人的保护基本不起什么作用。银行卡似乎理所当然地在老板手里,取钱发工资也是老板说了算。没有办法,因为卡里的钱不只是自己的钱,还有老板的钱在里面。特别是工人们都相信老板,没有人会执着地和老板要卡,他们更习惯要钱。

这个出现问题的施工队就是这样。老板胡立奎拿着一叠工资卡去银行取钱,工人们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到了天黑还不见老板的影子。打老板电话,关机。工人们有人开始慌了,悄悄议论:老板会不会跑了?当即有跟着老板干过几年的人反驳,说老板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可能干这种事。大家想想也是,每个正经干事的老板都不会这么做,违法不说,他也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么做不是自己打自己的饭碗吗?再说大家都觉得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大家就这样在猜疑和忐忑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又在煎熬中等了一上午,还不见老板回来,电话仍然关机。就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呼喊着去项目部讨说法。这些久在外打工的人,其实不怕老板不给钱,真的到了老板不给钱的时候,他们就会去项目部讨说法,最终不管是老板出钱还是项目部出钱,这钱终究是会要来的,就是多费些周折罢了。

二十几个工人在工地像没头的苍蝇嗡嗡了大半天,最后连跟着老板胡立奎干了多年的工人都没了主意,和那些主张去项目部的人一起去了项目部。

董万群在回去的路上了解的情况就是这些,他开始的时候有些烦躁,使劲在心里骂胡立奎这个孙子。但是他下意识地阻止了副经理王峰报警,只是告诉王峰在项目部控制好局面,胡立奎的工地在他的工区,很多工人都认识他这个工区经理。董万群叮嘱他好好和工人谈谈,安抚好他们的情绪,等我回去。

快到项目部的时候,董万群给冯大宽打了个电话。冯大宽先是一惊,后来觉得一般情况下老板不会拿钱跑路,还是先等等看吧。董万群在冯大宽的劝解下慢慢冷静下来,他觉得冯大宽站在老板的角度上说的话没错:没有哪个老板会干得好好的会拿着钱跑路。自己虽然和胡立奎接触的不多,但是觉得他不是那样冲动的人,应该不会为了几十万块钱就没了声息。现在的社会,裹钱跑路你往哪跑?除非你是不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了。何况区区三十万元,对一个包工头实在不算什么,他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而把自己陷入绝境。那么他为啥会失踪呢?而且电话还打不通?难道他遭遇了什么意外?

不管怎样,还是先回项目部和工人们聊聊再说,实在不行再做报警处理。

车快到项目部的时候,董万群看到项目部门口果真围着一群人,几个项目部的人站在人群里说着什么。车到门口,董万群从车上下来,有人过来和他汇报说,工人的情绪暂时是稳住了,但是他们想和你谈谈,想让你表态,说咱们说话不算。这时工人中有人喊了句:“董经理来了,咱找他去。”人群呼啦就围了过来。

董万群拦住了他,迎着工人向前走了几步。工人们在他面前站住,其中有个瘦高的中年汉子歪着脖子直接了当地问:“董经理,咱老板跑了,他还欠着咱不少的工钱呢。你管不管?”

“是啊,我们还有很多工资没开呢,你们项目部管不管?”有工人在下面随声附和。

董万群向大家摆摆手,他看到尽管天气炎热,每个人都被烈日晒得红头胀脸,汗流浃背,但是这些工人们情绪激动,像一个个热量积聚到一定程度的火药桶,随时都会爆炸。他觉得安抚大家的情绪很重要,抬高了声音说:“大家别吵,这件事项目部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答复的。”

“我们不要答复,我们只要钱。”人群中一个年轻一点的工人喊了一句。

董万群没等说话,副经理王峰从他后面站出来说:“你们别胡搅蛮缠好不好,经理不是说会了解完情况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么?你们别忘了,工资可是打到你们银行卡里的,有现场视频为证。”

瘦高汉子听了王峰的话责问道:“谁不知道那些工资卡根本就到不了我们的手里,全在老板手里握着,钱不还是老板说了算?”

王峰没好气地说:“那是你们和你们老板之间的事,赖不到项目部头上。”

那个青年人高声喊道:“我们还就赖了,怎么了?老板能跑,我不信你们这央字头的大企业还不管咱这些工人死活了。”他的话在憋闷的空气里回荡着,引起了工人们的共鸣,有几个工人情绪激动地一起叫嚷着。

王峰还要说什么,董万群制止了他,他对着刚才说话的工人笑笑说:“不错,这位老弟还知道咱是央字头的企业,而且有一点他说的很对,就是我们不会不管工人的,大家稍安勿躁,等我们了解一下情况,然后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说完,他让项目部的两个人把大家领到院子里,然后让他们选出四五个代表,去经理室谈。说完,他冲大家摆摆手,示意王峰和他一起上楼。

工人们在项目部工作人员引导下来到院子里,王峰让他们选几个代表上楼和经理谈。瘦高汉子和那个年轻人自告奋勇举手,另外两个比较稳重的汉子被大家推举为谈判代表。一个跟了老板干了几年的老工人也被大家推举,有人戏谑道:“你跟了老板那么多年了,更该去和经理说道说道,这么多年你咋就没看出来老板是啥样人呢。”

董万群一边和王峰上楼一边问:“有没有这个可能,那个胡老板想多得到些钱,和工人做好了扣儿,他自己躲起来,让工人到这来闹,他们一起合起伙来演一场苦肉计。”

王峰说:“之前我也怀疑。而且在其他项目上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有个别的老板和工人串通好了演一场苦肉计,为的就是多得些钱。但是这次我看不像。不管演的什么戏,最终来落实的还是得老板到场,要不我们怎么知道老板还欠工人多少钱?今天的情况我问了,工人们和他们带班的手里谁都没有工人工资来往账本。这样我们就算想管,付钱给他们,也是一点依据没有。所以这件事要么是老板胡立奎自己拿钱跑了,要么是发生了突发事件,致使胡立奎失去了联系。但是绝对不存在老板和工人合起来演苦肉计一说。”

董万群对王峰的分析和前期做的工作很赞赏,时间紧迫,来不及说更多的,他使劲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我的意见是先和工人们聊聊,把大家情绪安抚好,继续了解情况,试着摸摸工人们还有多少工资没开。”

王峰点点头,问道:“那报警的事咋办?”

“我觉得还是先等一等,时间还没过去二十四小时,就算去报警估计警察也不会受理。”

“那好吧,我去喊他们上来。”

和工人们的谈话其实很简单,他们只关心一个问题,如果老板真的再不出现,他们能不能拿到自己的工资。董万群的回答也很简单,他告诉工人,如果老板真的拿钱跑路了,项目部肯定会给工人一个说法,但是前提是,每个工人须证明自己还有多少工资钱没开。

对于董万群提出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条件,那个年轻的工人首先提出质疑:“老板把账目都拿走了,我们怎么提供这样的证明?”

董万群反问:“你们不拿出这样的证明,我们又怎么能知道该给你们补发多少呢?”

一句话说的对方直挠头,半天搭不上言。董万群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说说,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几个工人都不说话。瘦高个儿瓮声瓮气说:“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想拿回我们的血汗钱。”

董万群故意抬高了声音说:“你这个伙计好没道理呀,你们不拿出依据,让我怎么给你们钱。”

年轻工人脖子一歪,没好气地说:“我们给你们项目部干活,老板跑了,不跟你们要钱跟谁要钱?”

其他几个工人也表情委屈地符合着,办公室里一片吵嚷之声。王峰和几个项目部人员要说啥,董万群摆摆手,他笑着让工人们说完,然后说:“有一点你们说对了,我们是不会让你们拿不到钱的。如果你们老板真的跑了,咱们再一起合计这件事怎么处理。现在你们老板失联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就此下结论他是真的跑了。”

工人们还想说什么,董万群摆摆手说:“大家先回去吧,如果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老板还没有消息,我去工地找你们,大家一起研究怎么给你们补钱。现在你们也回去想想,怎么才能证明老板还欠你们多少工资钱。”

虽然工人们觉得证明自己还有多少工资没开挺难的,但是总得想法子证明,要不项目部就算想给钱,也无法给呀。而且经理既然这么说了,也没有必要在这缠磨下去了。到底怎样,明天就见分晓了。

几个工人低声商量了一下,觉得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就告辞出门。

工人走了以后,董万群召集班子成员开了个短会。大家分析了下,这个胡立奎人还算可以,不属于奸坏之人,据说他虽然没有大钱,但是还算说得过去。而且这个项目上他也是盈利的。怎么说他也不该拿钱跑路啊。项目部本来针对此类事件是有应急预案的。首先一条就是报警处理。但是听了大家的分析,董万群和闫明玉都不主张先报警。董万群让王峰去工地,和工人们接触,安抚好工人情绪,别再出什么事端,其他人也各司其责,密切关注事情的动态。

在以后的两个小时时间里,董万群关紧了房门,如枯木一般坐在办公室里。夜色渐渐染黑了房间,憋闷和燠热渐渐散去,丝丝的凉意开始在房间里蔓延。董万群心如油煎,脑子里把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设想了无数次。实在想不出个头绪,他轻叹一声,心说:若他真的跑就跑了吧,大不了项目部再拿出些钱来给工人。也许自己会因此受到处分,但是既然出了事情,自己就要承担。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有些释然。

桌上的手机响了,董万群精神一振,飞快地拿起手机。是王峰打来的。

王峰在电话里告诉董万群,那个被大家以为跑路了的老板有消息了。刚刚,他给工地的带班打来电话,说昨天自己外出取钱的时候,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父亲脑出血在医院抢救,自己当时就蒙圈了,一边开车往家乡赶,一边打电话找关系联系医生,又给家人挂电话询问父亲的病情。三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跑完了,到医院的时候,电话已经没电自动关机。当时想过给工地带班的打个电话,可是带班的电话平时都是存在电话里的,去电来电显示的是人名,这样就记不住也没有必要记住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因为电话没电开不了机,他记不住带班的电话号,就无法用别人的电话给带班的打电话。再加上一到医院就跑前跑后地张罗抢救父亲的事,他的电话就一直没有打出来。直到刚才,看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他才抽空去街上买了个充电器,也才把电话打给了带班的。

事情的结局几乎没有出董万群的预料,他压根就没想过胡立奎会拿钱跑路。按照公安办案的思路来说,“没有作案动机”。没有极特殊的原因,谁也不会选择一条亡命天涯的路来走。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董万群的心里也是忐忑,他坚信胡立奎不会跑,但是他不敢确定会不会出现了别的意外。他甚至都想到胡立奎是不是被绑架或者被人谋害。但是他不愿意相信这些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才坚持没有报警,硬着头皮想把报警的时间拖到最后。

事情有了这样好的一个结局,董万群的心慢慢安静下来,但是他仍觉得身体虚脱了般的没有力气。也许是白天流的汗水太多了吧。他这么想着,就走到窗前,他想更多地吸取窗外不断涌进的凉意,幻想着自己把这些凉意储存起来,以迎接明天必然会再来的炎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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