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担担
夜很深了。夜有宏大的黑
黑不过小蚂蚁的心脏
小蚂蚁的心脏,我的心脏,星星的心脏
是等重的,所以我们经常互换
盛夏每一次的离开
都是突然转身
菜园里有一些虫子是想再活些日子的
叫声惨烈
最早到来的屠手,先于秋风
有些叶片先斩断自己,再激怒秋风
夜是昼的背面
我先与秋风,看到了自己的背面
每一个九月到来时
我都会骨节略痛。我正在一株玉米秆上
顾盼生姿
头上的花穗就那样对着天空
把剩下的情色交出去
天空略有不安
云朵们都往高处躲了躲
两只鸟正相爱,也往高处躲了躲
每一个九月到来时
我都是这副模样。
为了枯萎时也有些体面
我让颗颗米粒变得饱满生硬
一试成熟
我是镜子钟爱的、准确的圆心
我每天照啊照,用半径或直径
用逆光或反光
用白天或黑夜,已经用了半生时光
寻找自己准确的相貌
我的猫每天看着我
它对我温柔以待,它期冀用温柔实施胁迫
它总想把我从镜子里抓出来
它努力混淆我和它的界限
它不知道
人间的世相里,不会有它
我也出不去
午夜的我仿佛已经睡了
还有影子在我家的门间奔忙穿梭
那是白天的我,还没有被夜色洗净
白天的我
寻找粮食的源头与尽头
米粒被煮熟时的仪式
这些活计都让我完成启蒙
吃饱的人,才能走在虚无主义的路上
夜里,我是一座寺庙
无风或有风,钟都从命
关紧的门,等待被心跳敲醒
也敲醒夜里走丢的石头
我曾在一场风暴前认识它
还有迷路的羊。这时的羊睡在天上
和云混淆
我弓着身子,越睡越轻
渐渐忘记了三重门
忘记了三重门内的重重信仰
信仰与信仰,开始相互替换
相互冒充
长歌,给春天听
春天里有生育之痛
枝条或田野的皮肤,都将被撕裂
冰下的鱼咬住锋利的鱼钩,冰河忍住
融化之痛
山峰也有逆境,隐忍千年偶尔低头
多少泥沙就狂倾而落
长歌太长——
所以人间斑驳
短歌,是万物的喘息
天地原谅一只刚刚吞咽血的狼
它的步履和奔逃的鹿一样,皆凄惶
一只鸟在危崖上啼鸣时
蜜蜂正在一个美丽的心脏里跋涉
爱与被爱,皆是流浪
再长的河也会断,因为等待终会断
转经筒的喘息声其实是奶奶的喘息声
短歌很短,短歌一声又一声——
自己就用尽了自己
其实有些事情徒手就可以完成
比如把一杯酒喝下去,不必动用爱
把一杯药喝下去,也不必动用病
我走路的方向和流水的方向是一致的
所以不必去触摸河之凉
春天来了,如果繁樱吹雪
婚礼和葬礼都是谦卑,不必动用命运
我每天的倒影都没入无边泥淖
清晨,我再把泥淖填满变良田
徒手就可以做到,不必动用余生
如果让我选择去江南还是去江北
我当然选择去江南
因为江南的风,是表姐喜欢的
她要在风中长久地等一个人
如果让我选择生在江南还是江北
我要选择江南
江南的每一枝油菜花,都是我的表姐
体内滚烫的油,等待被榨干
在江南,每一个表姐死去时
都会留下布匹
蝴蝶们会按照布匹的颜色换翅膀
那些布匹也会被群山围在身上
我总要选择江南
因为江南的眼泪再多,多成河
也不会结冰
我时而生于山南坡,时而生于山北坡
那是山的太极
我只有欢愉
我流于江河,或流于眼底
那是水的太极
我不择亏盈
我伏在地上做石头,或挂于天上做星斗
那是时光的太极
我无声坚硬
我站在土上有多繁茂的欢颜
深入土内就有多深刻的黑暗
那是我自己的太极
我听到大提琴的高音
从很低的高处
倾倒下来
有的来报恩,有的来寻仇
寻仇的,是来找我的
我知道
在过往,我说出的很多话
都悖逆音符
因为我说那些话的时候
我寄居于我的肉身
有一天,我会横陈肉身
向每一个音符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