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采石

2018-11-15 09:43高金娥
海燕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魏玉花张师傅

□高金娥

远远地,一行人蜗牛一样逶迤着爬上来,沿着唯一那条山路。我站在楼梯拐角处,待他们走近一些,我看清是十四个人。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大大的行李卷。来新人了,这两天不断有新人来报到。他们的目的地只能是这里,往里便渺无人烟了。

前矿又在放炮,惊天动地,周围的树木、道路、包括小楼,都在晃动。滚滚的尘雾从矿坑拱向天空,拱附到周围的岩石、树木上。这里的植物,全都蘸了土浆又风干了一样,所以大地、山野都是泥土的颜色,只有矿场矿石,白森触目。他们终于走到小楼跟前,还带着乡村未散尽的年味儿,脸色红亮油润,衣服崭新干净,像我们刚来时候一样。这时候我看到了小魏,他是十四个人中长的最好看的。他冲我笑一下,问我,这里是八十里堡石矿吗?我点点头。大杨树的?我说是。他对他的同伴说,我们到了。

他们进楼了,我还站在那里,享受着1993年早春稀薄的阳光。这个二层小楼,没有窗户,只有这个位置,是明亮的,看得见一条路还有远处飘渺的城市。这里离D城只有几十公里,但却是另一个世界,就连山下的村庄,之于我们,都是一个高贵的世界,我们在远离人烟的群山之间,没有人烟没有绿色,没有温度。这栋无窗小楼是红砖的本色,间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关上铁门,大白天也漆黑一片,只能点灯。因为线路老化,不能用电取暖,所以只能挨冻,墙皮薄,封闭又不好,冰窖一样。太阳白亮亮地悬在半空,像块移动的冰。

薛会计领着小魏他们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就顺手把钥匙交给我,禾子,把他们领到一楼109、110室。我接过钥匙,下楼,他们跟在后边,到了一楼,我开门,身后有人打口哨,说这小丫头长得还蛮正点的,交个朋友吧。我听到小魏轻声呵斥:这是季经理的侄女,别闹。我最开始喜欢的就是小魏的声音,有被阳光晒过的水的味道,清凉流淌的静寂的干净的河水。有人问:听说谢玉花在这儿?

谢玉花?不在。

站在红砖楼的门口,能看到不远处一栋二层小白楼,外形就十分的别致。那里边宽阔明亮,有暖气、真皮沙发,还有一些开私家轿车来上班的男男女女。他们是八十里堡村石材厂的主人。

我们?我们是异乡来的打工者。

八十里堡村与我们大杨树乡结成扶贫对口帮,我们是他们的帮扶对象,他们为我们提供打工赚钱的场所,我们就到这里来了。合同上,他们是甲方,我们是乙方。二叔是我们乡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公司还有多个在D城打工赚钱的分队,但是因为这里的业务是新开辟的,二叔和一干公司领导就住在这里,就是这个红砖楼,白天办公,都要开灯。我是这里的出纳,闲得很,一半时间在帮厨。

厨房里大刘、大杨,还有二菊在择菜,小慧在洗工作服。菜是芹菜,把芹菜叶儿择下来拌咸菜,芹菜梗儿中午炒土豆丝吃。这是我爱吃的菜。我顶讨厌吃萝卜白菜和酸菜。我说,今天怎么行好了,肯给我们吃芹菜?大杨说,水还没送来,洗芹菜省水。大杨人胖,凳子压在屁股底下都看不到,但是人爽朗,爱说笑话,她说,再吃几顿萝卜,我们都成屁桶了,放的都是萝卜圈屁。哈哈哈,我们都跟她笑起来。这时候听见三轮车哒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大杨说,送水的来了。我们这里没有水,甲方每天有专人由山下送水上来。送水的这个人就是张师傅。他一边连上水管,一边数落我们用水用得凶,害他一天跑好几趟。用眼白看小慧,气哼哼的。大杨试图跟他开个玩笑,他冷着一张脸奚落大杨:一个大老婆子,跑这里来卖什么骚?大杨脸红了,又不敢得罪他,拎着凳子躲一边去。他用脚踹一下小慧的脸盆,爱干净,跑这里来干什么?二菊不爱听,你家衣服能不洗呀?张师傅脸儿黑了,冲着二菊来了:你们在这里横什么横?穷山恶水出刁民,你们那个破地方,穷得一家人盖一床被子,哥哥妹妹穿一条裤子,一年到头就过年吃一次猪肉,住这样的破房子,干这种没人干的破活儿,都活成这样了,还活个什么劲儿?小慧脸憋得通红,谁穷那样了?谁家哥哥妹妹穿一条裤子了?张师傅说,你们乡长啊,年末来我们这里要钱,我们还得给你们捐款,谁欠你们了,你们穷,就赖上谁了?穷你们去卖啊,城里头那些洗头房练歌房的小姐,都是从你们那旮旯爬出来的,那个贱!二菊冷笑:我看小白楼里人都闲得悠悠的,张师傅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破活儿,来伺候我们这些人?被打了七寸,张师傅脸红脖子粗,他腾一下把水管拔出来,任由水汪汪往屋子里灌。大刘去抢,他又把水管踹到一边,眼看着水浇到粮食。张师傅掐着腰斜着眼咬牙切齿,一张饼子脸两只猪耳朵,怎么看都待人恨。

小慧洗衣服的水,都成黑色的了,那几件白大褂工作服,不仅油腻,还有股子石沫子喀喇油的味道,我端起水盆,连那几件白大褂一起,朝着他那张猪脸泼过去。他从脑袋上往下扒拉大褂时,我早扔下盆,一溜烟跑回宿舍,把门从里边锁上。

我听见外边吵翻了天,听见张师傅一阵高过一阵的谩骂,听见二叔低沉威严的声音。听见一遍一遍敲门擂门的声音。我开始害怕,因为怕,格外地不敢开门。其实我还有半年的时间就可以上高中了,我的成绩在重点线上下晃悠,老师说,一使劲,就上去了。但是年前,父亲到学校把我的行李卷带回了家,我就在大年初四跟二叔来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我钻进被窝,蒙上头,却闭不上眼睛,被窝冰冷,就像那一刻妈妈的手。妈妈五年前扔下我们,躺在家乡的泥土里,再也不管我和弟弟了。父亲说,我和弟弟只有一个人能上大学,我们家供不起两个大学生。弟弟比我小一岁,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年级前三名。所以只能是我。如果妈妈活着,我们家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起码我可以读完高中,我也可以经常回家。家里的火炕是热的,鸡鸭是有名字的,猫狗是贴心的,饭菜是温的,水,是清澈的,天,是蓝的。

外边一片静寂,一会儿,我听到二叔敲门的声音,他说,季禾子,你出来,二叔让你出来!二叔从来叫我禾子,他跟别人板着脸,但是跟我不。现在,他威严地叫我季禾子了,我不敢不出来,打开门,看到门口站了一大帮人,有厨房的,还有小魏他们。二叔说,跟我来。我跟二叔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好多人,有甲方的曲矿长、蒋会计等,还有我们矿上的一些工人。二叔说,季禾子,你向张师傅道歉,无论什么原因,他是长辈,你不该用水泼他。人群静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是愤愤的表情。我说,我可以道歉,前提是张师傅要向我们所有大杨树人道歉,他侮辱我们。

张师傅说,我说了个实话,怎么是侮辱你们?

二菊说,你说我们大杨树穷山恶水出刁民,哥哥妹妹穿一条裤子盖一床被子,还说我们大杨树的姑娘贱,都是卖淫的。我们穷,你也不能侮辱我们。

甲方蒋会计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的通病就是爱表现自己。她说张师傅就爱开玩笑,习惯了就见怪不怪。她拍拍我肩膀,小姑娘,开不得玩笑。

我甩开她,说,我们在你们这里,干得是体力活赚的是辛苦钱,我们不是在乞讨,你们也不是在施舍,你们必须要尊重我们。

张师傅低声说,一说话一股子大粪味,土的掉渣,还尊重你们。

这时候,我看到小魏一下子窜过去,攥住张师傅衣领,把拳头抵在他鼻子上:就这句话,你道歉。

张师傅个头高块头大,但暄,小魏站在他面前,小了许多,但整个人杠子似的。张师傅试图挣脱小魏,没挣开,脸上,悻悻然有了惧色。

甲方几个工人,从腰间解下扳手、螺丝刀,慢慢靠过来,我们这边的人,马上从地上捡起板砖、石块凑上来,空气里是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儿。事儿让我惹大了,我冲到中间,说,在场的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妥,拿脏水泼了张师傅,张师傅每天给我们送两次水,我们根本不敢用水,我们十几个女孩子用一盆水洗脸,洗菜的水要滤清了下次再用,我们怕影响两家关系,怕辜负了八十里堡村待我们大杨树的美意,说都不能说,就这样,张师傅还随便地骂我们,侮辱我们,小慧今早洗了几件工作服,张师傅就踹盆子,我想问问各位,他是本地人,就可以随便欺负我们吗?

曲矿长的脸慢慢地紫了,转向二叔,季经理,季出纳说的是真的吗?

大杨她们大声说,不用问季经理,张师傅你说,禾子说的有半句假话没有?每天两次水,够不够人喝的?

曲矿长冲他们的人一招手,你们今天都在这里,都给我听好了,大杨树的人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合作的伙伴,是来我们八十里堡村搞建设的,以后谁敢找他们的事儿,或者我听到一个侮辱人的字眼,都从我这里滚蛋,我不管他是谁,都滚回去干活了。

曲矿长又转向二叔,季经理,老哥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这个老张,就交给你们处理了。他拍拍二叔肩膀,走了。

小魏抱着我甩了一圈,他们发出响亮的欢呼声。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我还是感受到来自他胸膛的温暖。

看我们吃饭,绝对是一派蔚为壮观的风景。每个人都端着一个饭钵子,饭扣在菜上,或菜扣在饭上,端着,坐在墙根底下,扯着家常,拉着闲篇,吃饭。男人们响亮的放屁和打嗝儿,女人们围成一圈儿,叽叽喳喳说着体己话,笑成一团。很多人把安全帽扣在地上,当凳子坐,水平高的,倒扣过来,安全帽就像一个碗了,人的屁股,正好塞住碗口。终归是小头朝下,一不稳妥,就会摔个四仰八叉,半钵子饭菜也趁势扣在脸上身上,就算自己技术过硬,也要谨防有人使坏,轻轻耪一脚,再强的功夫,也一样的四脚朝天。吃饭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看别人出这样的洋相。二叔不让我到院子里吃饭,他让我把饭端到宿舍里规规矩矩吃,但我偏偏不,我就喜欢端一钵子饭看他们逗着玩,笑得比谁都响。我也说不清我怎么了,笑起来就刹不住闸,一顿饭被笑得一噎一噎的塞进肚子里。

吃完了饭,他们就去工地了。我喜欢看钻工的样子,他们系着安全带缆绳,披披挂挂的,带着一身的石屑。

矿区分三个采石矿场,每个矿场都有甲方三五个人,他们有的开铲车、碎石机,有的开车辆出入的小票,还有电工、核对等。我们乙方虽然是负责出劳务,但每个采石矿场也都有两个脱产的人,一个是队长,一个是统计,队长负责每一个采石场与我们有关的大小事务,统计是要给我方的每一个人记工,并做好出矿计算,这活儿是个细活儿,还琐碎。要计准每个小工一天推了多少石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推石头的是斗儿很深的铁皮双轮车,装上一车石头就有几百斤重,一个人根本推不起来,所以要两个人一组,装、推、卸,计件工资。统计每天要记准每一组推了多少车石头。记少了,会被人砸破脑袋,记多了,出矿量不符,饭碗就丢了,这活儿还绑身子,确实不见得是个好差事。小魏就在小矿做统计。二叔本来是答应他做小矿队长的,但是他来得太晚,都安排上人了,所以他只能做统计,为此小魏牢骚满腹,二叔也不悦,本来他答应带30个人来,但是他只带来了14个人。这小子,本事没有,牢骚倒不少。二叔说起小魏,总是摇头,好在小魏嘴甜,不时给二叔塞盒烟,二叔也就大人大量,不难为他了。统计,在我们采石场也是风光的,不仅不累,还能穿干净衣服。

小魏习惯穿一身洗得破了边的牛仔服,格外挺拔俊秀。他笑起来,牙齿白闪闪的,眼睛里仿佛蓄了一湾水。站在人群里,他总是最惹眼的。甚至我能从一走廊嘈杂的脚步声里,准确地分辨出他来。

公司有一辆蓝色的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几乎是二叔的专车,所以二叔特别爱出门,他出门办事的时侯,爱问我,禾子有事儿没有?我若没事,他也会带上我,他们去公干,让我自己逛商店,或给我买半斤饺子,把我扔在小吃店,让我一边吃一边等他们。二叔不止一次对别人说,禾子,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二叔没有闺女,待我,打小就跟亲的一样。他有时侯也塞给我几十块钱,让我零花。揣着钱逛街,那感觉十分地不一样。我买了一堆毛线学着打毛衣,买了十字绣坯学习十字绣。也买了书消遣,所以我的日子,并不难耐。

这一天,我们采石场来了一个特别的人,她的到来,如旋风,差点让红砖楼颠覆了。二婶的亲妹妹谢玉花,二叔的小姨子,我的玉花小姨,来了。她在我们大杨树,甚至更远的十里八村,就像一只金光闪闪的苍蝇,漂亮、招摇、臭名昭著。她十五岁辍学,进城当了发廊妹,人们传说其实就是在卖淫。传说还被公安局抓去教养了半年。出来以后,转战乡村,我们当地有头有脸有钱的男人,都跟她有过传言,头两年玉花小姨还真消停过一阵子,据说进城做了个大老板的三奶还是四奶的,后来那人赌钱吸毒进去了,赠她的东西也倒赃了。她曾被父母拘回了家,打了个半死,门窗下了铁栏杆锁在家里,但是她砸穿墙壁跑了出来,扬言誓死再不回大杨树。当然这都是民间传说,没经过考证的。她现身采石场,说是来看我和二叔的,她一直在D城,其实距我们不远,前一段时间忙,一直没机会来。

中午,二叔领她去山下的小饭店吃饭,带着我。饭桌上还有司机,四菜一汤,四个人,要了个包间。坐上饭桌,她就哭了,说,姐夫,看你瘦的,还黑了,这破地方,哪是人待的?拉过二叔的手,你看这手粗的,我姐看到了,能心痛死。

我这是第一次跟玉花小姨近距离接触,一副知冷知热居家样子。小姨模样俏,打扮得也俏,完完全全的城里人派头,穿的跟蒋会计她们一样好。她皮肤白,透着一抹胭脂红,人明亮干净。黑而直的长发,清汤挂面的披在肩上,她的话是乡音,一双大眼睛孩童一般稚气的明亮,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让你就觉得,关于她的流言都是捕风捉影。

她又拉起我的手,禾子还这么小,困在这外乡的山沟里,多挣几个钱,又能怎样?想找个人说说话都得往油渍马哈的厨房跑,多不容易。她的手型跟二婶一样,但柔若无骨纤细温暖。我说小姨你就多待些天吧,难得来一趟。

她看看二叔,二叔转过头跟徐师傅说话,好像没听到。

小姨说,我在这边,举目无亲,能看到你们,真好。徐师傅,不怕你笑话,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我也是有亲人的。她低下头,眼里有泪光。她的话,一个一个字,仿佛都暗风拂柳一样往你心里钻。

我说,我们这里就是条件太差了,怕小姨住不惯。

小姨给我们每个人都添了汤,说,再差的我也住过,只是给姐夫和禾子添麻烦了。

二叔嘿嘿笑着,低着头,不说话。我说二叔,让小姨待些天吧,陪陪我,我们屋刚好空出一张床。二叔瞪我一眼,你多大了?还得人陪?

我跑到二叔背后,晃着二叔肩膀,二叔最好了,答应我吧。二叔看看玉花小姨,又看看司机,司机徐师傅一直低着头吃饭,二叔说,好吧。

我当然不知道,日后我要为自己的这个举动,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和小辉、小慧、二菊、大杨她们住一个宿舍,9个人,玉花小姨来了,10张床正好住满,我给小姨腾了个下铺,住小辉原本空着的上铺。小姨是来走亲戚的,每天都是闲闲的,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让我陪她,她说的也对,如果因为她打乱了我们的工作,她就呆不下去了,我便由着她去。我的生活,还是原来的节奏。

夜半,我常被小辉她们的呻吟惊醒,一天下来她们腰酸腿疼。大杨二菊她们的手还看得过去,小辉她们的手,除了茧子、血泡就是血口子,糊着些胶布,不敢沾水。但是她们又脆又响的笑声,还是让采石场有了不一样的快乐。每天,我看着她们踏着晨露出门,披着夜露回来,听她们一路笑语一路欢歌,我就想,她们的生活,一定也十分有意思的。

玉花小姨跟我一起出现在食堂,食堂立马砸了锅,男人们敲着饭钵子打着口哨,看她的眼睛都放光。玉花小姨把头发挽起来,穿着牛仔服,这样一身普通的牛仔服,也能被她穿出婀娜多姿,鸡群里的仙鹤一样。这个女人,涌着暗香,十里之外的蜂蝶都会被吸引过来。从她出现,我们宿舍的门就关不上,不时有人来找我要纱布药片药水什么的,也有人来找我借书借针线,都借故坐一会儿,把话题引到小姨身上。但是小姨对他们视若不见,也不接他们的话茬儿,他们虽然没跟小姨搭上话,但也兴奋得满面通红。但是人来人往还是把小姨惹烦了,她说禾子,我们出去溜达吧。我们刚出来,就见宿舍楼里的男人们,也三三两两出来溜达了。

在路上,我看到了小魏,他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小姨:天快黑了,别走太远。我说没事,就在这条路上。他说:这条路也不安全,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能把色狼引过来的。

跟他说话我总是伶牙俐齿心情大好,我说,你离我们远点,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说,禾子敢情把我当色狼了。我说,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哦,色狼。他看着小姨说,你看我像色狼吗?

小姨突然说,那你就当狼狗,保护我们呗。

小魏说,求之不得,狼狗就狼狗吧。他就随我们同行。他俩都不怎么说话,就我自己说。我听到身后响亮尖啸的口哨声,回头看,五六个人不远不近跟在我们后边,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都是些强健帅气的小伙子。

自从我用脏水泼了张师傅以后,张师傅就每天给我们送五车水,这样,我们就有水洗衣服了。但是这衣服不洗还好,洗一水就旧了,洗三水就破了。因为衣服上沾的是石灰,石灰咬衣服。有了这经验,民工们就留出几件衣服不洗,就留着出工穿,因为又沾了汗水味儿,所以这些衣服,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沤烂了的臭肉又风干了的味道。恶毒的张师傅指着我们的红砖楼说,这里有一股子猪圈味儿。他说,你们大杨树人就是本事,才住了几个月,就把这里住成猪圈了。不知是因为气味,还是因为有了剩饭馊菜,周围几座山上的老鼠全涌到了这里。这些老鼠,形容枯槁但个头儿特大,并且成群结队,我一天洒三次老鼠药的后果是,床上、菜锅里、衣服里、过道上,全是死老鼠。死了那么些老鼠,应该消停些日子吧?但是没有,新的老鼠不断涌现,小辉早起穿鞋子时,一窝还没来得及长毛的小老鼠就趴在鞋壳里,当时就把小辉吓晕了过去。一楼男宿舍闹得更凶,老鼠趁人睡觉时,咬伤了七八个人,再这样下去,都能闹鼠疫了。我下次进城时,买了10瓶敌敌畏,这是种剧毒农药,药瓶上画着骷髅头,我把所有的屋子,都撒上拌了敌敌畏的米粒,把空瓶子在院子里摆了一溜儿,指望老鼠望风而逃。我每天不厌其烦地撒药、清理死老鼠。这个活儿十分恶心,我经常好几顿吃不下饭,梦里都是被成群的老鼠追着无处可逃。但是我知道只能由我来做,没有人比我还闲。他们,所有人,都那么累,我拿着和他们一样高的工资,不干点活儿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小辉比我大两岁,18岁,她爸是当教师的,不过当了一辈子乡村代课老师,小辉有着更甚于我们的家教和贫穷。她之前在城里的饭店端盘子,还在发廊做过徒工,活儿轻巧,挣得太少。来采石场工作,是想多挣点钱,回家开个小买卖。小辉说,在这儿干一个月,抵得上在饭店干三个月。来采石场干活的人,大多和小辉一样的想法。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存折,每过一个月,存折上就会多一笔钱,但是这钱,是一串串的汗珠子串起来的。是一锨一锨一车一车的石子儿堆出来的。他们早晨六点开工,晚上六点下班,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休吃饭时间,没有节假日,一个月能挣500元钱。山下饭店里的端盘子洗碗的小妹,一个月只赚150元钱,小辉这样的小姑娘,一个月能赚五百块钱的活儿,还真不好找。所以虽然双手血泡,脸都需要我帮她洗,小辉还是成天乐呵呵的,拣到宝似的。小辉跟我好,还因为我帮她梳头发洗衣服。她告诉我,她家里有八亩地,她母亲干一年,也就剩两千元钱,这活儿虽然累,比起母亲种地来,还是轻松的,种地,年景不好就白辛苦了,你得看老天爷脸色。但是在这里干活,钱儿准诚。并且,谁的脸色你都不用看,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

采石场几乎每天都有新人来,也每天都有人走,有的人,去工地转一圈,就走了。有的,干一天活儿,就累跑了。也有的,咬牙撑了一个月,拿了工资,也跑了。他们说,这活儿,哪是人干的?这地方,哪是人待的?

熬到了春天,日子就好过多了,天儿暖了,大地有了新鲜的绿意,虽然尘土依旧铺天盖地,但是那春绿却是盖不住的,一场春雨一轮骄阳,就满天满地满眼地弥漫开来,无边无涯。

因为工资高,开资准时,采石场在大杨树乡口口相传,很快,有更多的大杨树人涌向八十里堡石材厂,采石场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以致于,作为此项工作的承揽人——大杨树乡劳动服务公司,对来自大杨树的民工有了主动权,我们要求他们签订劳动合同,做工不满一个月的,不给工资,并且要求他们同意押一个月的工资在我们手里,如果他们单方解除合同,这一个月的工资将不予发放。这些合同条款虽然苛刻,但是我们欣喜地看到,人员逐渐稳定了下来。二叔的威信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个有点帅的中年男人,因为自信而魅力十足。玉花小姨也当他的面说过,将来她嫁人就找他这样的。二叔寡言稳健,待人宽仁,有担当,是采石场200多号人的主心骨。他也被众人的赞誉搞得昏头昏脑的,不时地让食堂改善生活,他的方式很特别,从老家大杨树弄两头猪回来杀,这样就大大节约了成本,让民工得了实惠。但是他的双排座后箱拉着两头鬼哭狼嚎的猪,一路跋山涉水穿城而过,他的两头猪和一车的尿臊味,还是让人一眼就识别出他的身份,虽然他经常扎着领带。

我们的伙食,用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油水。猪肉吃光了,油水轻了,就去山下买半只烧鸡两只猪蹄回来吃,女孩子们不舍得花这个钱,男人们不在乎,再说了,吃得不好,没有体力,也干不动这么重的活儿。但是,总有细心的男子给搭档的姑娘送个鸡腿什么的,一来二去就对上了眉眼,渐渐地,就有成双入对的猝然晃入人眼。食堂的小慧也找了对象,二菊的对象是跟她一起来的。所以开春以后,采石场就热闹了起来。我也眼见着小辉被三四个人盯上了,她的方式是送来的东西,来者不拒,但都分给我们吃了。却又放话出来,不在采石场找对象。也有锲而不舍的,但是小辉吃完晚饭就留在宿舍打毛衣,谁也叫不出去。

小辉偷偷地告诉我,谁谁谁跟谁睡了,谁谁又跟了有家的男人,她说,真不要脸,一个姑娘,就图那点便宜,就跟了人。我说,图的什么便宜呀?她说,人帮她干活,还有就是跟人蹭口香的辣的。她说,现在吃人一口,以后要用一辈子来还。

我说,你再给我讲讲,我不明白,她白我一眼,你什么罪都没有遭过,当然不明白。她告诉我,等她攒够了五千块钱,就回我们的老家大杨树,自己开个小店,“不给他们打工,以后,咱都不来城里给他们打工,看他们张狂给谁看。”

我想到了那个可恨的张师傅,八十里堡的人,正眼都不瞧他,他却又在我们面前耍威风。但是,他们这里也不是城里呀?

小辉说,他们沾了城市的边儿,就把自己当城里人了,也看不起我们。

我觉得小白楼里的人都是看得起我们的,每次我去小白楼,他们都客客气气的。也不会像红砖楼里的人敲我脑壳,他们不叫我禾子,他们叫我季出纳。我喜欢被人这样称呼。我也偷偷地喜欢着蒋会计,她有一头微卷的长发,漂色的,柔韧光泽,皮肤也白。她喜欢穿黑衣服,黑色的貂皮大衣、黑色风衣、黑色皮衣、黑色马靴,炫彩的丝巾,红色的轿跑,整个人说不出地时尚与帅,再配上俩酒窝,就愈发地有了风情。有一次她去银行存支票,喊上我,我就坐着她的红跑车在镇里转了一圈。也难怪她们牛,街道比我们市里的街道还要宽,比我们市里的楼房还要高,还要多。八十里堡村委会的大楼,比我们市政府的办公楼气派多了。蒋会计轻描淡写地说,用不了五年,这里,就要跟城区一体化了。她说:“我们还真不舍得丢了这农民身份呢。”

她领我修了头发,吃了肯德基,还领我在街边的照相馆照了大头贴。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特别土气,特别拿不出手,因此我不主动与她攀谈,她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她不问,我就看窗外风景。

她说,禾子将来别回你们老家了,就留在八十里堡吧。

我脱口而出,我不。

她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呀?

我说,我不喜欢这里。

她笑了笑,说,不喜欢,是因为你觉得在这里没有存在感,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把自己送回大杨树,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喜欢听她这么说话,但是她说的又好像是实话,看起来也是为我好。小辉的话,或许是对的。

蒋会计邀请我们大杨树劳动服务公司的一干管理人员到她家做客。二叔让我封了个五千块钱的红包。她住的是倒置平房,布置得十分漂亮,院子里夹道种着草花,搭了几架黄瓜和芸豆,有紫槐和芙蓉树,树下搭着秋千架。我想到她说的不舍得农民身份,看来还真未必是矫情。蒋会计自己下厨,半荤半素弄了十六个菜,她丈夫陪席。她的丈夫是八十里堡村的副书记,姓李,两个人一样生得大方、漂亮。蒋会计系上围裙,束上头发,就是一副居家的样子,温暖平易,哪个家放进这样一个女主人,都会幸福的。

二叔、薛会计、秦调度,异口同声对她的持家能力大加赞赏,她也十分得意,宾主皆欢。二叔格外兴奋,禾子以后要多向蒋会计学习,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做个完美女人。蒋会计说,禾子长大了,嫁个好人家,可别回你们大杨树,女人苦一辈子去种地、养猪、生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调度说,我们的老婆,都是一辈子在种地、喂猪、生孩子,照你这么说,都得跑你们这儿给你们这儿的男人当老婆,我们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蒋会计丈夫李书记打哈哈,让人挑了不是?话多,就这好处。蒋会计大乐,秦调度挑理了,不过呀,能嫁秦调度这样的男子,种地养猪生孩子也值了。二叔醋意明显地说,看看,当你家李书记的面,看上我们家老秦了。

李书记端起酒杯,哈哈哈哈,她看上谁都不好使,还得我看上才行。他们哈哈哈哈哈,开始狂喝。

二叔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蒋会计这个女人了不得。我说,哪里了不得了?二叔说,会利用漂亮女人的优势又利用得恰到好处。我若细问,他就说,跟你讲不明白。我说,二婶比她俊多了。二叔说,你二婶也就是个模样,剩下的,就是能干活。说二婶不好,我可不爱听。我就噘着嘴不理他,他再说什么,我就是不接茬儿。

玉花小姨在我们采石场,来来去去进出自由,待几天,走几天,过几天再来。她把二叔的被褥衣服全拆洗了,又强行换下了二叔的领带、鞋袜,还领二叔改了发型,二叔经她的手一打理,立马变得年轻、时尚,有了品味,容光焕发,经常偷偷照镜子。小姨给二叔买衣服,也买内衣、面霜、剃刀,当然,她也不会忽略我,给我花五毛钱买一支护手霜,再温和地给我讲一通手之于女人的重要性,只要二叔在跟前,她就提醒我别忘了擦护手霜。被她不断地耳提面命,也挺烦的。

还有更烦的,只要玉花小姨在,小魏就来找她,有时送瓜子,有时送水果,他说禾子,送点东西给你和你小姨吃,眼睛却睨着小姨。这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显的,东西是送小姨的,捎带我的,好在小姨怕胖,很多东西她都不吃。这些东西,大多吃在我肚子里,吃得很不是滋味,我发现,他看小姨的眼神,象喷火一样,他总想制造跟小姨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但是小姨对他从来都是淡淡的,这已是不同,别人,小姨是连话都不接的。这样,他只能没话找话跟我说。禾子,在看什么书?《少年维特的烦恼》,你看过吗?没有,写的是什么呀?我说,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而这个被喜欢的人不知道,他喜欢着别的人。他看着小姨笑,你看禾子看的书多复杂,一个人被别人喜欢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禾子的小脑袋瓜子还不开窍。小姨轻笑。我放下书,爬上床,把脑袋拱进被子里。

这年春天,我们采石场流行一首歌:《月牙五更》。我第一次听到这支歌,是二菊唱的。“一更里月牙爬上山梁,情哥哥情妹妹幽会来到小河旁。七大姑啊八大姨,你推我搡来凑趣,逗得姑娘小伙无处躲来无处藏。家乡的小河哟,哗啦哗啦哗啦响……”她一边闲闲地帮她远房表哥叠着衣服,一边咿呀呀地哼着,旁若无人,面若桃花目若秋水。二菊是被她的远房表哥,也就是我们的小矿矿长领来的,也因为她表哥的关系,被安排在食堂工作。二菊的表哥有家室儿女,人很沉稳,个头不高,但随和亲切,工作又干得好,大家都喜欢他。表哥也很照顾这个表妹,给二菊送吃的、用的、玩的,二菊也投桃报李帮他洗衣服。他是来找二菊拿衣服的,站在二菊旁边,轻轻地和着二菊的歌,“四更里月牙照进屋,光棍汉一人好孤独。抱个枕头做了个梦,做梦抱亲亲。”两个人唱得好听,且好看,那目光,幻化纠缠出旖旎潋滟的风景,蝴蝶翩飞,大河流水载春日桃花,杨柳春风。那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石破天惊一般。惊悚的爆破炮从采石场三个矿坑鳞次栉比响起。我被突兀的炮声吓得一激灵,脑袋狠狠地磕在床栏上,二菊的表哥,从二菊手里接过衣服,看了我一眼,下楼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而二菊,兀自呆呆地看着她表哥离去的方向。楼下,传来男人们的歌声,唱的还是《月牙五更》,群狼齐嚎般,女人们尖浪的笑着偶尔也和着。“春燕喳喳唱不够,小河潺潺流不到头;黑土地上黄牛走哟,辛勤耕耘会丰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这歌,是庄稼和野草一样直接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奔放热烈直接,又有着百转千回的柔情。 大杨树的桃花水该下来了,泥沙俱下,激荡的河面上冰块互相撞击着,融化着,大地也应该在这样的声音里醒了。

温宝玉被大锤砸伤了手之后,天天吼《月牙五更》,他在楼下唱,楼上听得一清二楚。他嗓子破,这歌儿经他一唱,那味道就全变了,就像那王二姐哭寒窑。我说,你不唱,别人就不知道你受伤了不成?他说,男愁唱女愁哭。给他换药时,看他呲牙咧嘴的样子,我说,你痛就哭吧。他却突然笑起来,说,有什么好哭的,穷命人是哭不起的。温宝玉有个10岁的儿子,据他说十分聪明。生了聪明儿子,做父亲的心也大了。温宝玉的理想是把儿子送进大学,过城里人的好日子。他这些年一直在辗转着打工,据说赚了不少钱。温宝玉是钻工,他这次的手伤,是扶钎时,被大锤砸的。当时血肉模糊的。他只去山下医院做了一次包扎,买了些药水、纱布、胶布,以后就自己换药,有时喊我帮他。伤在右手,已经溃烂化脓,换药时,他咬着牙,嘴里咝咝吐气儿。这有多痛啊?他说,小丫头,害怕了。不是害怕,是难过,他的手伤成这样,也不肯回家,因为回家也找不到合适的活儿,还要花费很多路费。他要求二叔给他换个工作,比如看碎石机这样的活儿,等手好了,再回去做钻工,毕竟钻工比别人挣得多些。但是那些相对轻巧的活儿都有了人,二叔一时又没有合适地方安排他,他就在这儿等,唱着这让人心烦的歌儿。

关于小姨,温宝玉提醒我,别跟她缠在一起,那不是个好女人。我不爱听,小姨漂亮、温柔、和气,待我又知心。他们这些男人,就是酸葡萄心理。温宝玉见我不肯听他的,又说,真的禾子,你是好人家的好女孩,得走正道,别让她把你带坏了。我说,她不坏。温宝玉说,她不是正经人。我说,那是别人传的,假的,别信。温宝玉笑着摇摇头,不跟我犟。

这一天伙食长要下山去镇上买菜,小姨约我跟她一起去,她要帮我选些毛线给父亲打一条毛裤。但是要出门时,她突然肚子痛,说禾子,你自己去吧。我说,那我也不去了,咱们以后去吧。小姨不高兴了,你去买了吧,早买回来早点打完,我还不知道能住几天呢。

我想了想,也是,但是她肚子痛,我把她自己扔宿舍里还真不行。我说,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吧,你自己在宿舍呆着,我不放心。她明显地生气了,让你去,你就去,再给我带点药回来。

我就跟伙食长上街了,他去买菜,我去买毛线买药,还给小姨买了一包红糖。我回来的时侯,大杨先看到我,说,我说呢,原来禾子上街了,咱们宿舍的门,从里边锁上了,敲了半天没敲开。我说,小姨病了,她肚子痛。大杨咧了一下嘴,肚子痛,骗鬼去,想男人了是真的,又说,这谢玉花真是吃荤的,窝边草也下得去嘴。看看我,哈哈哈笑起来,这丫头,到底还小。我说,我怎么了?伙食长冲她们使个眼色,喝道:干活儿。又对我说,别理她们。

我满腹狐疑上了楼,见玉花小姨闲闲地绕毛线,她把线搭在两膝上,慢慢地绕。她肚子已经不痛了,脸色白嫩红润,像一朵挂着露珠又沐着阳光的原野百合。我说,小姨,食堂那些大老婆子说你闲话。她说,说呗,我被人舌头底下压惯了,不当回事儿。我说,你们没有吧?她看看我,什么有没有?我说,你可是我二婶的亲妹妹。她说,你对你二婶倒是挺忠心的。我说,母亲去世以后,一直是二婶照顾我,谁要是对不住二婶,我第一个不让。她扳过我脸,笑了,说,哟,禾子生气了,你二婶是我亲姐姐,谁欺负了她我也不让。

但是以后每天,她要么被二叔领着进了城,要么我被支得远远的。她支我,我可以不走,二叔支我,我就没有办法了。一团可怕的黑云罩住了我。二叔看小姨的眼神,宿舍里奇怪的气味,角落里扫出来的腌臜的东西,还有小姨日日赖在床上慵懒倦怠的样子,都在暗示着一些暧昧不明的事情。宿舍里的人,不到下班时间绝不回来,她们在背地里叽叽喳喳,但都精明地回避着,也再没有人肯跟我说什么。我心里很闷,不愿坐办公室,也不愿在宿舍待着,有时间,就躲到食堂和温宝玉那里。温宝玉只要换完了药,就不肯在宿舍好好待着,他四处溜达。

这一天,他见我又下楼来,就说,又被撵出来了?我说,我想看看你手伤怎么样了。他说,说正经的,禾子,你二叔在办公室吗?我找他有事儿。我说,不在。他说,车子还在院子里,没出去吧?我说,别问我我不知道。温宝玉说,那你别走,一会儿帮我换药。他就出去了。一会儿,我听见楼上传来温宝玉的大嗓门和一阵高过一阵的砸门声。我跑上楼,见温宝玉在砸我宿舍的门,食堂的人在远远地偷窥着。见到我,大杨一把把我捂在怀里,说禾子咱们走,温宝玉在发疯。我挣了几下没挣开,被她连抱带拖带到楼下,塞给我一盆萝卜让我帮她切萝卜片。一大盆萝卜切完,我心里还是不安,趁大杨不注意跑回宿舍。我回去时,屋子里没有人,温宝玉在修锁,他说,禾子,我来找绷带,我要换药,我记得绷带放在你这儿。我说,你不会找我要钥匙吗?他冲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禾子,哥哥也是没办法,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二叔答应让我去小矿看机器了。我还在生气,真不明白你,好好的门。他惨然笑着,哥哥穷途末路了。

我说,我小姨呢?他说,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说,她不在屋里?他冰冷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说。我的心被猫抓了一样难受。门修好了,温宝玉拍拍手,对不住了禾子,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小姨闲闲地回来,看到我,诧异地说,禾子怎么了?脸拉得这么长,有人欠了你八百吊?我说,你去哪儿了?温宝玉砸门的时候你在不在屋里?她白我一眼,不理我。我冷冷地说,你什么时侯走?

她愣了一下,突然换上一副狐猸的笑,斜倚着床栏,俯视着我,说,我不走了,有人舍不得我走。我哭了,把湿毛巾摔到她脸上,她捡起毛巾,攥住一端,狠狠地朝我脸上抽了几下,厉声说,季禾子你给我听好了,你再敢惹我,我就让你滚回大杨树,这个白捡钱的出纳我来做。

我跑到办公室,二叔和秦调度在协调温宝玉工作安排,我呜呜地哭了起来。秦调度安抚了我几句,走了。他没有问我什么事情。二叔一直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等着我哭完,说,怎么了?我说,你让小姨走。他喝了口茶,说,她惹你了?我说,温宝玉砸门,你俩是不是在屋里?我听见咕噜咕噜喝茶的声音。好一会儿,二叔说,是,但是我们只是在说正经事儿。

我说,你们锁门干什么?让小姨走,她名声不好,对你不好。他说,别人爱怎么说让她们说去,想让她走你自己去撵她。

我愣了一下,说,她不会听我的,再说了,那些不好听的话传到二婶耳朵里,你们怎么办?

二叔干笑两声,你二婶若找事,我就认定是你干的,我第一个把你打发回老家。

我愣在那儿,眼泪却擦也擦不干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坐办公室,也不回宿舍,没事儿就去食堂帮厨,也跟伙食长上街。伙食长是个好心的大叔,这一天,在街上,他说我,禾子瘦了,是不是想家了,想家就往家里写个信,家里人也会盼着你的信。

我在给父亲的信里,讲了二叔、小姨疑似男盗女娼,我的委屈,众人的眼神和议论,还有他们对我无情的恐吓。

信发出去第七天,父亲领着二婶一起来到了采石场,我因为意外喜极而泣,所以二叔盯着我看了一刻钟之后,还是相信了父亲的话,他因为太想我,一时兴起约了二婶一起来看我们。

父亲给我包了猪肉酸菜包子,肉多菜少,二婶炸了丸子,还炒了花生。我把这些东西拿回宿舍跟大家一起吃,无限展扬地向众人夸我的二婶,能干、贤惠、贞洁、漂亮。

二婶一来,小姨就背着她的小包走了。她说,她也呆了这么久,该回去了。二婶盛情挽留她再多呆几日,小姨执意要走,她让小魏送她。我们看着他们俩的背影,二婶说,那小伙不错,你小姨中意他吗?二婶帮我拆洗了被褥,给二叔洗了衣服,她的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她爱笑,嗬嗬嗬,笑起来声音有一种闷在葫芦里的感觉。但是我就是喜欢她笑,喜欢整个人贴到她背上。二叔和秦调度住一屋,这个屋子白天就是我们的办公室。二婶来了以后,秦调度到一楼找地方睡去了,二叔安排父亲和他一起住。父亲把地方腾给二婶,他找秦调度一起挤去了。

采石场因为二婶的到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祥和。二婶帮男民工们洗衣服、洗臭袜子,整理床铺打扫房间,扫出死老鼠也不一惊一乍的,二婶说,老人古语说了,老鼠不入贫贱之门,丰裕之地才有老鼠,被老鼠盯上了,说明咱日子过得好。二婶是个漂亮女人,手脚利索待人和气,又知冷知热的,所以人们当面背后都说,老季有这么个女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背地里,二婶偷问我,小姨来多久了,来干什么?她和那个小魏是怎么回事?

我说二婶,以后你别让小姨来了。二婶说,怎么了?我的不争气的眼泪又滚了下来,看着我善良美丽却粗糙的二婶,我不知道怎么说。二婶把我搂在怀里:看把我们禾子委屈的,敢欺负我们家禾子,等二婶打她去。但是二婶不问我小姨为什么欺负我,又在什么事情上欺负我。她让我帮她整理二叔的衣物,对凭空多出的那些东西,一样细心地叠好放齐。二婶是个闲不住的人,得空就去食堂帮厨。跟大杨她们很快就打成一片。给她们讲她和二叔的相亲故事,十分甜蜜随和。

父亲和二婶只待了五天就要回去了,大杨树的家扔不了。走之前,父亲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让我跟着二叔好好干,一个小丫头赚这么多钱,除了在二叔这里,天底下再没有这种直接掉到嘴里的馅饼。二叔的事情他让我不要管,他能处理好。他又说,豁出去你这工作没有了,豁出去兄弟反目,也不能让二叔胡作非为。他还告诉我,小弟现在成绩很稳,将来他上了大学,也会念姐姐的好,他不会让弟弟亏了我。

我们把父亲和二婶送到了车站,我买了两包果脯,一包给二婶,一包给父亲。我没有多少钱,我的工资都是由二叔直接交到父亲手里。临上车时,二婶把我拉到一边,说禾子,二婶这么些年一直把你当亲闺女,你得帮二婶守住这个家,你二叔现在有权又有钱,送上门来的不要脸的女人有的是,你得帮二婶看住你二叔。我点点头,好。

我原以为,父亲和二婶走后,小姨会背着她的小包再来,我早就找人占了那张床,她再来,我就准备把她轰出去。但是,一天两天,半个月过去了,夏花都开了,她依然没有来。

能在采石场开放的夏花,都是附在地面,小得几乎看不到的小花,开得委屈又倔强,但是毕竟是花儿,毕竟是开了。夏日采石场干烙烙地热,人在其中,被矿石折射的各种光线炙烤着,都有了焦糊的味道。夏天中午,我们多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但是晚上要七点才下班,所以就愈发觉得夏日漫长。

温宝玉的手发炎了,不得不去医院,医生立即下了住院通知,他这只手,有截肢的可能。在医院里,他看着我哭,似乎还想敲我的脑壳让我吃爆栗子,但是左手使不上劲,他自己也哭了。二叔帮他垫付了医疗费,他的伤属于个人原因造成的事故,所以这垫付的钱,要从他工资里扣,他一门心思多赚钱,却不知命里无时强求不得,还有可能永远地失去右手。我在医院看到他老婆和儿子,愁云惨雾。他老婆见人就说他的不开事儿,有伤不治,拖坏了身体不说,还拖累得她扔了地里的活儿、儿子扔了学业来看护他,他在一边听,苦笑。

玉花小姨虽然离开了采石场,但是她阴魂不散,有人说,二叔天天外出,就是会她去了,也有人说,二叔在山下给她租了房子,过起了家外有家姐妻妹妾的日子。更有人说,玉花小姨娼妓本性,又开始接客了。二叔这段时间的行踪也确实让人怀疑,在采石场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想来采石场已步入正轨,他应该抽出时间兼顾一下别的民工队,毕竟他是我们劳服公司的经理,不属于一个采石场,我期望趁了我的美好心愿。但是事实证明,别人的话不是捕风捉影,他与玉花小姨并没有断了来往。这一天,他给了我一个谢玉花账号,让我往里打两万块钱。我说,薛会计没有签字,这钱我不打。二叔说,薛会计没在家,等他回来了我跟他说。我说,薛会计审核了,我再打。二叔火了,二叔的话你都敢不听?我梗着脖儿,干吗给她那么多钱?二叔叹口气,你小姨要买房子,她手头钱不够,找我借钱,她是你二婶的亲妹子,我能不管吗?我说,我二婶知道吗?二叔说你二婶就是个守财奴,钱到了她手里,谁也借不出来。我说二婶在家种地养猪喂鸡拉扯孩子,你怎么不给她在城里买房子?二叔说,你二婶个农村老娘们,不干活干什么?再说了,我让她愁过吃还是愁过穿?还想上天哪!禾子听话,把钱给打过去,我抗不住你小姨闹。我说,这是公司,财务有规定,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二叔说,论公,你才16岁,进得了公司吗?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养出你这个小白眼狼。被一向宠爱自己的二叔骂作白眼狼,我心里十分难受,但是我打定主意,就是不给他钱。

隔几日,二叔以购置材料为名,从账面上支走两万元钱,他打了欠条。这一次,我没有跟父亲说,父亲既使闹个兄弟反目,也无力扭转局势。

让我不胜其烦的还有,采石场总有人向我打听玉花小姨,问得最多的是小魏。自从小姨走后,他一次也没有给我送过干果水果,他来找我问事情,也不像以前彬彬有礼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穿着工作服,走一路,石灰飞扬一路,站在我面前,左右就一句话:你小姨有消息吗?这一次,我火了,说,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诉你。他看看我,一转身,走了。他眼睛里的哀伤和痛苦让我很难受。我叫住他,说,如果我知道,就告诉你。

温宝玉的右手还是截肢了,他空着半只衣袖坐在病床上打吊瓶,我们去看他时,他跟二叔商量,他出院以后,想回来看机器。二叔断然拒绝了。机器如果出了突发状况,一只左手根本应对不了。但是二叔说,他可以做统计。统计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记工,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不断地划一条横就可以了,我可以帮他把名字都提前写上,他画完横,我可以帮他计算,这样,他这个饭碗就端得住了。让二叔犯难的是,现在三个矿上的统计都做得好好的,让谁下来都是件难事。我说,让小魏跟温宝玉换一下吧,小矿人少。二叔说也好,就这么定了吧。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阴险的畅快。但是二叔下面的话又让我郁闷了:小魏这小子我看他横竖不顺眼,早想把他拿下。对这一次的换岗,小魏反倒没有什么反应,毕竟,温宝玉的情况是让人同情的,毕竟留在这里可以拿一份工资,也毕竟,看机器的工作也是众人争抢的。

玉花小姨虽然走了,她留在采石场妖娆的影子,还有经久不散的香水味儿,毒草一样蔓延,使那些男人女人野兽一样不肯安份。这个夏天,采石场草木不长,但爱情疯长,这些我看不懂的爱情,在已婚的、未婚的男女中间,沉沦着、恣肆着,这里还流行一个词:临时夫妻。甲方送水的张师傅,那次接上了水管,站在院子里说,你们大杨树的大姑娘,两个馒头就能领走,女人穷了,身子也贱,就没了身价。这一次,我没用脏水泼他,我愣愣地站在那儿,虽然有些事情我看不懂,但是周围浮动的情欲,就像雨后的毒蘑菇,我不知道吃下去,是增加了营养还是毙命。就像二菊以爱情的名义爱上她的已婚远房表哥,并痛苦不堪,是情之所至还是咎由自取。但是采石场不再是单调乏味的了,不再是吃饭睡觉和采石,它有了生活的味道,有了关怀和温暖,男人们打扑克喝酒,有了知心的女人在旁边坐着,女人们的话题,也有了让人耳热心跳的内容。工作,也因为熟能生巧和习惯,没有了最初的劳累和疲惫,采石场,因为有了爱情的捆绑,变得生动。

大家都忙着恋爱,没我什么事,小辉说,是因为你离结婚还早着呢。没有人会等你。她又安慰我,还有个原因,大家忌惮着你二叔。关于她自己,小辉在众人纷纷约会的夏日夜晚,点着蚊香帮我打毛裤,小姨哄我去买了毛线,一针也没有帮我打过,但是小辉,一直在帮我打另一条腿。我打一条腿,她打另一条腿。本来我是推平针的,那样快。但是她把打了一尺来长的毛裤生生给拆了,她让我起地瓜垄,这样,胖一点瘦一点都能套进去,还暖和,虽然进度能慢一倍。我们一起闲话,她说,女孩子,一定要认定了是你要嫁的人,才能正经跟人家好。她说她这辈子,就谈一次恋受,结一次婚,本本分分过日子。她现在有四千多块钱了。小辉说她喜欢小魏那样的男人,帅气、聪明、敢做敢为,但是小魏的心太花,还长了双风流眼,她说,小魏被谢玉花迷得七荤八素的,不然还真可以考虑考虑他。

二菊来找我时,我正在逐个角落洒老鼠药,她说,你在弄什么东西?我说,敌敌畏拌剩饭喂老鼠,她跑了。一会儿,我听到院子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呕声。我干完活儿,走出来,伸伸懒腰,待我把一身的橡胶雨衣雨鞋胶皮手套扒下来消毒的时候,看她竟然蹲在那儿吐了。我说,你还真娇气。她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的泪水。我说,我药的是耗子,又不是你,你不用那么大的反应吧?她说,禾子,你什么时侯有时间,陪我上趟街。我拍拍手,现在就有。她说,那你现在陪我去,她犹犹豫豫地说,你看能不能找个借口,要趟车,我说行啊。我跟二叔说,我想上街存张支票,让徐师傅陪我去呀?二叔说,等明后天办别的事情一起去不行吗?我站在那里,没有走,想了想,说,其实,我给我爸打毛裤的毛线不够了,我得再去买2两毛线。他看看我,说,去吧。要出门时,二菊出来,说徐师傅你把我也捎上吧,我去趟镇里医院,最近总是胃痛。车到了镇卫生院门口,她执意不让我下车,坚持自己就行了。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我陪你吧。她有些气急,站在那儿,坚决不让我跟她进去。徐师傅说,禾子,那咱们就先去办别的事吧,一会儿来接她。我们去银行存了支票,我去书店买了两本杂志,又去商店陪徐师傅买了他的东西,才去接二菊。

远远地,就看到二菊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一张脸煞白。看到我们,艰难地笑了笑。我跳下车,扶起她,她整个人软得像面条一样,把我吓了一跳。她的衣服都汗透了,发出微微的汗酸味儿。我把她扶上车,刚一上车,她就软在我怀里。为了防她跌倒,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

我其实很不习惯跟人这么亲密,她的掌心一直在微微地出汗,身子在轻轻地战栗着,她的眼泪,把我的裤子洇湿了一大片,我使劲抱着她。我明白她的感受,人生病的时侯,格外地想家,其实生病了,最应该躺在自家的火炕上,额上捂一条热毛巾,手里捂着妈妈给煮的熟鸡蛋,身边有一瓶打开的糖水罐头。

我让徐师傅下车帮我买了瓶罐头,徐师傅上车时,我发现塑料袋里多了袋红糖。我说徐师傅,我没让你买红糖呀,徐师傅说,二菊胃不好,红糖暖胃,我买给她的。二菊的泪更汹涌了,我的裤子干不了了。下车时,徐师傅喊来大杨,我们把二菊背上了楼。

我不知道二菊算不算得上是漂亮女孩,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嘴,一口碎米粒一样的小牙,一笑,露一圈粉红的牙花子,但她皮肤好,煮熟的鸡蛋青一样,紧致还有弹性。她走路时,习惯斜着肩膀,她看人的眼神,她的笑,她的声音,都是亲近的,让人觉得她在讨好你,让人不忍拒绝的。但是从入了夏开始,二菊就三天两头趴被窝里哭,她那个小矿矿长表哥也不来看她了,我时常在某些个角落,看到他们在狠狠地吵架。

我让二菊休息几天,自告奋勇去食堂顶她的工,二菊踡缩在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木木地看着我。她回来之后,就不哭了,仿佛那一路把眼泪都流干了。伙食长用毛巾包了一包热热的鸡蛋,偷偷地塞给我,说,我们总去看她也不方便,你把这鸡蛋给她送上去,告诉她想吃什么只管说。我说,她胃不好,吃鸡蛋好吗?伙食长看看我,他的眼神很奇怪,说,应该好吧。

我兴冲冲地捧着鸡蛋上楼,站在门口,就听见愤怒的压抑的苦诉,是二菊的声音,“上次那个假大夫做得不好,大夫说,我很难再有孩子了。”我站在门口,心都快沉到脚底了。鸡蛋还热热地在毛巾里,一会儿凉了,我轻轻地退到楼梯口,然后哼着歌,大步向宿舍走去。我穿平底鞋,不大步走,都听不见脚步声。推开门,果然二菊表哥在,他远远地坐在二菊对面的床上,两个人脸色平静。二菊甚至笑了一下,说,这段时间,多亏了禾子。我说,我也不能代替你病,罪也得你自己来遭。我剥了个鸡蛋逼着二菊吃,也让二菊表哥吃一个。吃着,二菊问,禾子,鸡蛋哪来的?我说,伙食长让我给你送来的。二菊表哥一口鸡蛋没吞下,噎住了。二菊拿鸡蛋的手,也停在半空,我想我在这儿也不怎么方便,就出来了,一路哼着歌,让他们知道我走了,但是我心里很想哭。“五更里月牙躲起来,大红喜字贴窗外。喇叭吹呀秧歌扭,谁是新郎新娘你猜猜?”我唱的,居然也是这破歌。

二菊24岁,早就定了婚。她刚来时,她对象跟着一起来的,人长得不出奇,还懒,他也确实不争气,连一个月都没顶下来,累跑了。为这,大杨她们都力劝二菊不要嫁给他。她们的理由是,服不下苦的男人,都靠不住。二菊明确告诉我们,她也不喜欢他,她喜欢有踏实感的男人。树一样,杠子一样的男人,像我二叔和她表哥那样的。她之所以能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男方家底儿殷实,家里在大杨树的村口开了个杂货店。二菊的对象现在还在D城,在一家火锅店传菜,身子轻巧,钱挣得少。周末会来采石场看二菊。油光水滑一头黄毛儿,看到他来,二菊就生气,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躲起来,但是二菊是收了人家彩礼的,那彩礼就一万,也是对象家的家底儿,虽然两个人不对眼,但也黄不了,毕竟一万的财礼,不是谁都出得起的。二菊歇了三天就上班了,伙食长给了她一袋米,让她往外拣沙子,这次买的米,不知怎么有了那么多的沙子。以前的米,都是免淘的。这样,二菊每天坐在矮凳子上拣米就行了。不用沾凉水,也不用使大力气。但是他们对我越来越不客气,可劲儿使唤我,他们把我当自己人了。二菊病好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了,话一句也不多说,二菊表哥来了几次以后,二菊不理她,他也讪讪的,毕竟是个有威信要面子的人,以后,就不来了。

风吹禾叶哗哗响,庄稼人都知道,叶子响得脆时,秋天就到了。瓜果飘香季节,八十里堡村石材厂的老曲矿长,领着八十里堡石材厂甲方的全部工作人员来我们大杨树走亲戚,我们乡长开了隆重的会议接待了他们,在政府对面最高档的黑天鹅酒店设宴款待,领着他们逛遍了附近的旅游景点,当爷爷一样奉迎着。隔几日,二叔又领着他们来到自己家。杀了两头猪一头羊一只狗五只鸡,还买了螃蟹海参,设了超规格的家宴。

二叔在院子里的瓜棚下摆了五桌,请了饭店的大师傅掌勺,我漂亮得体的二婶帮厨,我端茶送水,父亲劈柴烧火,秦调度薛会计敬酒夹菜,宾主皆欢。曲矿长撸着真丝衬衫的袖子,一遍一遍感叹,大杨树风光绝美,宛如世外桃源,这真是理想中的田园生活。“我这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结一草庐,放一群羊。”蒋会计说,这个,就太容易实现了,让老季帮你买一处房子,你辞了工作,来了就行了。二叔忙说,那可就是玩笑开大了,你看看大杨树这池塘,水儿浅,没一处搁得下你这条大鱼。众人都哈哈哈。蒋会计和那些女人们就开始夸我,懂事儿,好看,不像个农村孩子。“不像个农村孩子”,也是她们考人的方式。甲方在采石场工作的女人,平时戴着个大口罩,穿着厚厚的防护工作服,只有从身量看出女人。如今她们卸去武装,原来,也有好模样的,关键是她们白,双手也细腻,好衣服一穿,就彻头彻尾像城里人了。我的二婶虽美,就像这挂在树上的苹果,接受了充足的阳光水分,也有了水锈和晒斑。但是果农都知道,这样的苹果味道好。

二婶对我的宠爱是打心眼里的,羊肉烀好了,她偷塞一块我嘴里,鸡肉炖好了,她再塞一块我嘴里,还不待上饭桌,我的肚子就鼓了起来。

二叔一直对外宣称我十八岁,饭桌上,老曲他们酒到酣畅,开始以我为话题,规划我的未来。二叔一副欣然领悟的样子,父亲也竖着耳朵听。我躲到里屋,让老猫偎在肩头,我自己知道,在城市,或在八十里堡村那些离城市很近的地方,我都惶恐和不安,我无法让自己融进去。在异乡,我是个手足无措的人。只有这里,在家乡的阳光下,我才可以像野草一样自由而快乐地生长,这样的结果便是:长出的是野草籽,扎下的是草根。我弟弟,在他学会四则混合运算的时候,他就开始计算一个农民的付出与贡献,结论是,一个父亲那样本分的农民,他在土地上挣死扒命的一生,只能完成生命最本质的繁衍和最低级的吃饭穿衣。弟弟说,姐姐,我一定要读书,要跳出这种生活。

二叔喊我出来,他让我每个桌子都敬一圈酒,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和担待。喝的是茅台,我讨厌喝酒,但喜欢闻这种酿造酒的绵长的味道,是沉淀在岁月深处的味道。酒喝下去,热辣辣的不舒服,但是没有醉。敬了一巡,找个角落安静地坐下来看他们斗酒。坐下了,才发现对面坐的是送水的张师傅,张师傅一张脸喝得像个烂南瓜,眼白也是红的,他给了我一瓶啤酒,让我跟他干。秦调度来帮我挡,我推开他,没事儿,我还没有醉过呢。二婶说,那是因为你没喝过酒,小孩子别逞能。大家善意地起哄,张师傅说,这酒,你必须干了,你泼我一盆脏水的账,也一笔勾销。我立马站起来,恭恭敬敬给张师傅倒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我那时候不懂事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酒是赔个不是,一会儿,你把那一桶泔水泼我,咱们抵平。我先把酒干了,说,以后您就是我亲叔叔,就是不能再提这事,这事儿,二叔不知骂过我多少回了,我爹知道了,一会儿该拿铁锹拍我了。张师傅哈哈大笑,酒我喝了,泼你就不用了,我才不会跟你个丫蛋子计较。众人哈哈哈,我听见二叔和曲矿长高过别人的叫好声。我知道我这么说话二叔会高兴,我也知道这件事在这个时侯是画个圆满句号的恰当时机。我在合适的时侯说了合适的话。我现在有这个能力。但是,我心里,最想拿啤酒瓶子砸他的南瓜脑袋,好在这时侯酒劲上来,我特别不争气地双腿一软,直接躺到了地上。

八十里堡石材厂本次来大杨树最重要的一项任务,是看望困难户,人家是扶贫对口帮单位,下乡来,可不是为了听几句奉迎看几处风光吃几头猪几只羊,人家是来送温暖献爱心的。他们走了十户人家。给每家送去一袋面一袋米还有100元钱。我们市电视台、报社、电台的记者一路随行,记录下他们此行的温暖足迹。老曲拉着老农的手,说,我们是亲戚,有了这门亲戚,有什么困难都不用怕,咱们两家,用肩膀一起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山里人实在,平白无故收了人家的东西和钱,又一番暖心窝子的话,感动得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

老曲他们逗留了五天之后,和我们一起一路高歌回到了采石场,他们力邀我坐他们的路虎回来。我们的双排座130半截,坐着押车的秦调度,后厢,拉着送他们的猪腿、土鸡、羊腿、笨鸡蛋还有核桃榛子等。矿上甲方人人有份,每一份的价值都不止500元。

短暂的家乡行并没有冲刷掉二叔一段时间以来的阴翳,他现在把我钉在办公室里,不让我出门,让我看家,让我接电话,为的是电话不被别人接了去。他怕的是玉花小姨,玉花小姨一天十遍八遍地打电话找他,二叔让我说他不在。其实他在,这段时间他也不出去了,十分敬业,天天泡在采石场的矿坑里。但是他明显地低估了他漂亮小姨子脸皮的厚度。之后每天,玉花小姨都打车来找他,他只有前后逃窜着躲避,像一只被人追打的老鼠,惶惶不可终日。有时侯,玉花小姨会一整天坐在我们办公室等他,摔摔打打无理取闹,来回的车费,也要我来给她付。二叔交代过了,付就付了,别让她闹就行。

大杨她们问我,你小姨天天来干什么?她们明知故问,她们就是喜欢扯皮和捕风捉影。我说,小姨想来公司当出纳,想顶我的活儿,二叔不让。她们明显对我的答案半信半疑,但是又掂不准,高薪又轻巧体面的工作,谁都是眼红的。二叔显然对我给出的答案十分满意,竟然拍拍我脑门,我们家禾子长大了,能替二叔分忧了。

其实他不知道,这都是二菊教给我的。二菊从来不向我打听玉花小姨的任何事情,她讲给我听她们村的一个故事,那其中有一个类似于我的角色,在这个过程里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要自保,还要力求周全。

时隔不久,二叔找我,问我手里有多少钱,借给二叔先用行不?我说,我工资在我父亲手里,父亲说要留给小弟交学费和生活费。我手里只有100多元钱。二叔说,那还是算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跟我说了,玉花小姨跟他要5万块钱。我一惊,凭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说,她在采石场呆了些天,抓到单位财税上一些把柄,以此要挟。

我很生气,她就是只条美女蛇。

二叔说,也怪我,就不该听你话把她留在这儿。我说,咱们就告诉二婶,让她们父母兄弟来管。

二叔说,千万别告诉你二婶,你二婶不担事,再说了,嘴长在谢玉花身上,谁敢保她不说出更难听的来。

我说,咱们俩口径一直,她就是为了钱一步一步设计你,二婶有一半会相信我们,二婶要这个家,就会相信我们。

二叔叹口气,说,你二婶倒是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

我也像他一样叹口气。但是我不能让二叔就这样栽在这个女人手里。下一次,玉花小姨来了,我说,二叔现在不想看到你,你也太不要脸了,他是你的亲姐夫,你连他都算计,他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瓜葛。这件事,我会来告诉我二婶,你为了骗二叔的钱,跑到采石场来,步步为营设计二叔,二叔已经帮你买了房子,你贪得无厌,还在继续讹诈二叔。二婶知道以后,如果要离婚什么的,也只能由她了,也是二叔活该,会上你的当。

玉花小姨站起来,啪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她像一个真正的泼妇,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掀到地上,把暖瓶、镜子、电话全都砸了。恶狠狠地看着我说,跟我来这套,看看谁狠。

我捡起一块玻璃碎片,咬着牙,把自己的恐惧强压下去,指着她,一字一字说,你敢让二叔不能过,我就敢杀了你,我还没满16岁,你死了,我还会好好活着。她试图扑过来打我,我躲过,她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她没有我灵巧,体力也不如我。

玉花小姨呜呜地哭了,说,欺负我不要紧,还想不要我姐?你们老季家都不是人。

我说,咱们村里有句话你不要忘了:善恶终有报,老天饶过谁?你做这样的坏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她冷笑,天打雷劈?你问问天底下的有钱人,有多少钱是正道上来的?我可不要像你们那样,像牲口一样活一辈子。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样活着?像你们这样活着,我宁肯死。她以手锤地:宁肯死,现在就死!我就是不要像你们这样活着!

我说,我们怎么了?我们不偷不抢自食其力,起码我们活得有骨气,我们善良。

她说,也不看看自己,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就剩下穷骨气了,有用吗?把无能当善良就是为懦弱找借口。她还在哭:你说,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你们不管我,我怎么办?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泪,那张脸,如雨打梨花般,干净得没有半点风尘气。我恍惚有一种错觉,我欺负了她,她那么可怜的被我们很多人欺负了,那么无助。我的眼前晃动着小魏被无望的相思折磨得憔悴的脸。

我说,小魏总向我打听你。我的心抽痛了一下。我的眼前闪回着小魏那张英俊的脸,那双痛苦的好看的眼晴,只是那双眼晴从来没有那样看过我。我又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自以为能套住玉花小姨的大谎:据说小魏家里很有钱,家里十万八万是有的。

小姨说,他有钱,能到这个破地方来?

我说,二叔本来答应他来当小矿矿长的。

玉花小姨这一次是哭着走的。她走时,留下了地址给我,还给我留下一句话:如果敢告诉我二婶,她就有办法让我和二叔滚回老家种地。我答应了她,条件是她不再找二叔的麻烦。

在食堂打饭时,我高声叫着小魏,我玉花小姨找你。小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四下看了看,说,禾子你别胡说。周围一圈人都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说,小魏你中彩了。也有人说,小魏你别穿老季丢下的破鞋。我一脸无辜,真的,玉花小姨让我告诉你她找你。

吃过午饭,小魏真的来宿舍找我,期期艾艾的,不说干什么。

我也不问,给父亲的毛裤织裤角,快收工了。见我爱搭不理的,小魏叫我,禾子。我看着他,小魏有一张英俊而温情的脸,看了就让人心软,我说,什么事?他说,你说的,你玉花小姨找我,她有什么事?我说,她就说找你,没说什么事。他说,那我怎么找她?我又动了气,但是我可不能让他看出来,再说了,我又生什么气呢?我不理他,继续织毛裤。小魏在我对面干坐了十来分钟,说,那我走了。他的背影,都是好看的。我说,喂,等一下,我把玉花小姨的电话和地址给了他,说,她对你和别人不一样,犹豫了一下,我说,她应该也喜欢你。我看到小魏的眼晴刹时光彩熠熠。灼得我的心都痛。我的眼泪,也唰的一下出来了,他没有看到,一路蹦跳着跑了。

男人有时侯就是贱。小姨三天没来找二叔,二叔就坐不住了。第四天,他破例没有去采石场巡查,留在办公室,我暗自窃笑,一上午平安无事,下午也太平,二叔问我,你玉花小姨真的这几天都没来找事儿?我说,没有。他说,奇怪了,她怎么肯收手。我心里十分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但是我没有说,小姨可能是想开了,这件事让二婶知道了,她们姊妹情分没有了,她们那个家,她也彻底回不去了。二叔说,也是,她毕竟是你二婶背着抱着带大的。

二菊要返乡了,月末结了工钱,二菊让我跟二叔商议,可否把押她的一个月工资给她,才把这个封锁的消息告诉了我。二叔一口答应,这让我十分意外。二菊真落下了病,下雨烂天就腰痛,痛得下不了床。她悄悄地打点了行装,在采石场民工都上班、食堂开始做饭的时候,默默地背上行李卷儿,走了。送行的,只有我一个人。远远的,我看到小矿的山头上有一个人,我想一定是二菊表哥。二菊不肯回头看,她说,看与不看,又能怎样?

我说,你回去就结婚吗?

她说,黄了,不结了。吃饭睡觉喂猪喂鸡种地,这样过一辈子我不甘心。我说,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她说,还没有想好,反正出来一遭也是长了见识,以后不会像以前那样过了。人往高处走,人就一辈子,得好好过。

二菊上车时,突然回头,说禾子,记住,不要让烂石头绊了脚。

二菊走了,我发现我的生活出现了很大的缺口,有她在身边,凡事无声地提点帮助,一下子没了这么个人,我才发现我是个四处捅娄子惹麻烦的角色。说给小辉听,她说,我敢断言,小魏这事,一定是你捅的最大的娄子。小魏现在三天两头眉飞色舞地来找我,他被自己的爱情烧得昏头昏脑,又无处释放,只能来找我。大杨她们发现他痴痴地笑咪咪地跟着我转,还以为他缠上了我,我又不好解释,只能冲他发火,你可不可以不跟着我!你那点破事儿可不可以换个人说,你可不可以让我消停一会儿。

现在他三天两头外出,三天两头送我一只火腿两根果丹皮一袋花生米或一听可乐,他说我是红娘,他要在过年时背一只猪头给我。他口中的玉花小姨,美丽善良优雅,柔情似水,风情万种,他说,这样的女人,享爱一日也不枉一生。我“哼”一声,转身就走,不理他,让他去跟电线杆说去。

秋后,我发现山上有许多小枣,这些枣树都矮趴趴的,枝条又韧又细,趴在草丛里,你会以为是高的草,但是就一粒一粒结出黄豆大的红红的小枣。小枣涩涩的,干硬,放到嘴里,嚼很长时间才能嚼碎,但回味绵长。伙食长说,这种枣适合泡酒。我把枣拣回来,洗净晒在室外,民工们谁得手,就抓一把放衣兜里,当糖果嚼着吃。

现在大家也适应了高强度的生活,我们的日子就像这小枣,苦涩涩的,夹杂着一丝丝甜,那一丝丝甜,是每月中旬定期发放的工资。但是在十月份,情况出了变化,八十里堡石材厂没有钱拨给我们,我们的民工发不出工资了。原因看起来很简单,D城那些盖好的大楼卖不出去,很多正在兴建的大楼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被迫停工,间接导致采石场卖出去的石子儿收不回账,没有卖出去的,堆积如山堆在采石场,两个月以后,已经没有作业的空间,我们只能停工了。此时节已经天寒地冻,二叔给民工放了假,承诺大家,半月之后,想办法为大家结清工资,让大家过个好年。

天寒地冻的寒冬,我们劳服公司班子的几个人留守在采石场。我和薛会计每天都去八十里堡石材厂的小白楼等钱,现在他们不让我们进他们的办公室,我们只能在走廊里等。站在那儿,那些熟悉的人来来往往,对我们视而不见,或斜着眼看我们,眼见二叔承诺民工期限已到,我们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到了腊月中旬,民工们陆续回返,就等着结清三个月的工钱,好回家这年。食堂只能又开了大灶,但是民工们不拿钱买,只能赊账,伙食稍差,饭钵子直接就扣到伙食长脑袋上了。红砖楼里怨声鼎沸,空气里是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儿,秦调度挨个儿屋子转着,安抚民工的情绪。二叔也只能听任民工把他的办公室当成自家炕头,在那里喝酒耍钱打扑克,秦调度接受二叔的暗示,指挥民工们去小白楼讨薪,却因为言语、行为过火,有六七个人被当地派出所抓去蹲了拘留。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那天警车呼啸着停在我们的红砖楼前,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走路腿发软,天知道我们又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儿。警察来找魏春江,就是小魏。小魏杀了人,畏罪潜逃。二叔把警察接进办公室,接受调查。原来小魏这次早就回来了,他没有回采石场,他先去谢玉花那儿住了几天,也随大队人马讨薪去了,这边忙活两日,小魏又去找谢玉花,却发现别的男人正在谢玉花的床上,小魏扑上去,一顿猛拳,竟把那个男人打死了。然后,他就跑了。

听完警察简单的案情描述,我看到二叔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为了抓捕小魏,警察在我们小红楼守株待兔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间接的维持了采石场的冶安,我们来自大杨树的民工,在人民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没闹出更大的事儿来。

下雪了。

雪,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下,盖住采石场,盖住红砖楼,盖住小白楼,盖住了一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后的时光里,我无数次回望1993年那一时刻的自己,风雪中瑟瑟站在小红楼2楼的楼梯拐角,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唯一的通向山外的那条路,期待着,又恐惧着,那条路上会出现我熟悉的身影。小魏,曾经沿着那条路向我走来。

采石场欠我们大杨树民工的三个月工资和我们曾经的血汗,在日后的岁月里,都随风飘散得无影无踪。我们这些人也从来时的路走出去,继续各自的生活。我把被褥和生活必需品打成一个大大的行李卷,背在肩上,像一只蜗牛,我迈开双腿,走进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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