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狼图腾》的民族色彩

2018-11-15 07:49张佳维
电影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狼图腾民族性蒙古族

张佳维 文 一

(1.西京学院 设计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3;2.西北大学 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的《狼图腾》改编自姜戎出版于2004年的同名热销小说。相较于小说,电影以震撼的、具体可感的视听效果,形象而精彩地为观众吟唱了一首激情澎湃的民族史诗。而对于《狼图腾》,人们往往更关注于其在生态美学上的价值,关注电影对原著人狼共处的精神的继承,在维系草原食物链平衡这一生态法则的阐释上的得失,而对于电影在民俗社会学上的价值的关注还略有不足。可以说,《狼图腾》具有丰富的民族色彩,是一次对蒙古族深层文化心理的成功的深度挖掘。

一、《狼图腾》与民族性

民族性是理解《狼图腾》的关键。在电影中,主人公陈阵从恐惧狼到近距离观察狼,再到收养、保护小狼,最后目送小狼回归草原的这一段知青生活历程,实际上就是他融入蒙古族的原始游牧生活的过程。而观众所在观影中开启的,也是一段走近蒙古族文化的精神之旅。电影在让观众认识到,狼是一种极为优秀的物种,如具有强悍、团结、智慧等品质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展现蒙古族的魅力。正如毕力格老人在初见陈阵时批评的:“就你这点胆子咋成?跟羊一样。你们汉人就是从骨子里怕狼,要不汉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尽打败仗。”“你们汉人”俨然与“我们蒙古人”相对,在汉人和羊的概念挂钩时,蒙古族也与狼建立起了连接,包括毕力格后来提到的成吉思汗向狼学习兵法,从而统一草原等。而陈阵也在初次与狼恶战后感到自卑,认为自己胆小如羊。两种民族性格的差异被提出。而原作者姜戎创作《狼图腾》的本意,也正是希望人们能够肯定少数民族的“狼”精神为孱弱的汉民族输了血,保证了中华文明的千年发展,而在当下这一竞争时代,中华民族尤其需要发扬不屈不挠、团结进取的“狼性”,以完成国民性的改造。此外,电影还以狼和黄羊之间的关系,为观众重新建立起对民族性的认知。狼性(游牧民族)并不意味着侵略,而黄羊看似弱小,实则是草原的大害,黄羊的过度繁衍直接危害着草场,因此牧民们也会注意维持狼的数量,保证狼和羊之间的平衡关系。狼不仅不是侵略者,相反是草原的保护者,黄羊则成为伤生者。这与后来“东边”的人前来开垦草原、搭建房屋、开枪打天鹅等破坏草原的行为形成了一种呼应。电影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完成了在民族性上褒贬分明的民族性表述。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在《狼图腾》中,民族是以一种“他者”的形象出现的。在原著中,姜戎从汉族的角度进行对民族的自我审视,将蒙古族设定为狼性民族,而汉族则被定义为几乎一直被游牧民族压制的羊性民族,汉民族被先天性地定义为是有明显缺陷的。而在电影中,让-雅克·阿诺则完全来自于另一种区域文化,他所拥有的是一种域外视野,汉族和蒙古族对于导演而言都成了“他者”,原著作者和身为汉族一员兼学者所面临的和兄弟民族的利害关系以及他的成吉思汗对中国、对欧洲、对世界的影响,以及文明与野蛮的定义等历史记忆和思考也不再存在。因此电影也就出现了相较于原著的两点较为微妙的改变。首先是原著中姜戎的“狼羊”民族标签被淡化了,人和狼之间的生态矛盾,取代了原著反复提及的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的矛盾。民族性的差异在电影中仅仅以陈阵的旁白“他们骑马,我们走路,他们吃肉,我们吃大米”简要地带过,陈阵很快适应了当地的生活,学会了蒙语并认可了蒙古族人的诸多文化理念,如对长生天的信仰等,得到了“阿爸”毕力格的欣赏,除了追求嘎斯迈失利外,他的被蒙古族“同化”之路是十分顺利的。其次,在对内蒙古草原的自然景观的展现上,电影不可避免地带有了一定的刻板印象。在电影中,大草原是水草丰美、青春美丽的,绿色一望无垠,人畜朝气蓬勃,蚊灾也被一笔带过,狼群成为唯一威胁人类生存的负面因素。而在原著中,草原上恶劣的自然环境也是被一再强调的,除了蚊灾以外,还有对人类具有毁灭性的雪灾,以及陈阵等人远离家乡在这个陌生寥廓之地难以避免的孤独与凄凉感,这些都被电影选择了忽略。这一方面固然有电影在制造视觉景观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与导演的“他者”身份是分不开的。

尽管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来说,《狼图腾》原著的叙事是建立在虚构和想象之上的,它绝非田野调查报告式的研究之作,也非带有纪实意味的文学作品,这也是原著在问世后饱受争议的原因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原著在建立属于游牧民族的文化符号,阐释其文化编码上的努力是无意义的。电影也继承了小说的审美性,包括继承了原著的向往、理想、夸张等,但是降低了原著在解读蒙族文化时的权威感,主创主动地将自己摆在一个文化客位者的位置上,放弃了原著的宏大叙事和略显武断粗暴的代言式陈述,通过可见的和无形的两种色彩给予观众美感,潜移默化地让非蒙古族的观众置于一个异质文化环境中,把反思和追问关于“狼图腾”等一系列问题的话语权留给了观众。

二、可见的民族色彩

在电影一开始,色彩就在叙事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在表现知青下乡这一大背景时,电影用远景镜头与俯拍视角让观众看到了大片的红色,包括清一色被刷成红色的巴士,以及几乎成为红色海洋的天安门广场。“文革”期间特有的紧张氛围便在色彩中得到了表达,这也与后来内蒙古草原上的蓝绿主色调形成了鲜明对比。“城”与“乡”甚至是“汉”与“蒙”之间的反差就隐晦地包藏在这种色彩设定中。在之后陈阵的自述中,他将北京形容为一个他想逃离的城市。红色隐喻了汉民族的盲目与狂妄。因此,对于下放生活陈阵是持肯定态度的,在来到生活条件艰苦的草原后,陈阵也很快融入了当地牧民的生活,并萌生出了永远留下来的念头。在其他牧民表示,娶了一个蒙古族女性,生下孩子,他才算“变成”了蒙古人时,陈阵更是无法抑制自己对嘎斯迈的感情。但在陈阵向已经是寡居的嘎斯迈求婚时,嘎斯迈却依然表示,陈阵是“城里”人,他属于北京而不是草原。

而在表现内蒙古草原时,电影则以饱和度极高的蓝色天空和广袤的绿色草地,以及冬季的黄色草场和白雪皑皑来突出草原的世外桃源之感,这类色彩在视像上让观众感受到了陈阵等人欢快、轻松之情,以及草原原始、质朴、粗粝的生存质感。草原对于陈阵和杨克来说,是一个更加自由的,可以尽情释放情感的空间。电影反复表现陈阵等人或是在澄碧如洗的天空之下策马奔驰,或是牧民们在绿茵茵的嫩草之上搭建或拆卸帐篷等,在这些镜头中,色彩都是代表了勃勃生机的。令人紧张、焦虑的红色在内蒙古草原并未出现。电影中的草原除了接纳了带来知识的知青,以及包队长在“上面”的授意下发布了掏狼崽等践踏草原的生态环境的命令以外,草原受到“文革”波及的境况并不明显,甚至在生存上,也未出现“东边”的粮荒;但另一方面,这种泾渭分明的色彩对比,也意味着城市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存在对立,民族之间存在隔阂,这是陈阵的爱情理想无法实现的重要原因。

三、无形的民族色彩

正如果戈里所指出的:“真正的民族性不在描写农妇穿的无袖长衫,而在民族精神本身。”电影除了能以直观的方式展现具有民族性的生态或地理条件以外,还能够展现无形的民族历史经验,民族传统文化与心理结构,也只有这样,观众才能从对青天绿草的观赏者,变成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域的“在场者”,像陈阵所说的那样:“推开通往草原人们精神世界的那扇门。”字面意义上的色彩和无形的色彩,即大量风情民俗事象,共同构成了电影的认知价值和审美品位,也共同反映了主创对民族的思辨以及情感投射。

如草原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在电影一开始,知青乘坐的大巴在草原上疾驰时,在马头琴的琴声中,身穿蒙古袍的几个当地青年骑着骏马跑过,与知青们热情地打着招呼,车内昏昏沉沉的知青精神为之一振。马奔跑的速度甚至超过了大巴。蒙古族人热情好客、开朗活泼的形象呼之欲出。后来陈阵也很快学会了骑马和用套马杆放牧军马,并学会了用敲击马镫的方式在狼群的包围下保护自己。除此之外,在牧场迁移,牧民们将蒙古包拆下后装在马车之上带走,杨克还阻止陈阵不要丢弃生活必需品牛粪,一旦下雨,没有牛粪也就意味着没有了燃料;又如在夜里,大家在篝火旁唱歌说笑,纵饮狂欢,这是蒙古族人民在放牧生活中最常见的娱乐方式之一,在优美的蒙语歌声中陈阵深情地望着嘎斯迈,可见歌声跨越了民族的边界。这些细节都渗透着蒙族人的生活智慧和生活情趣。

又如蒙古族的民间信仰。民间信仰反映着经过时间长期沉淀,当地人在特殊空间的生活中形成的心理结构。在《狼图腾》中,电影多次借蒙族人之口提及“腾格里”,这即是蒙语中的Mongke Tengri,即“长生天”之意。在蒙古族的信仰中,“苍天”便是永恒的、最高的神,是世界和人类的主宰。因此在电影中,人们将一切视为腾格里的安排,在遭遇危难和渡过难关时,都会祈求和感谢腾格里的保佑,在违心杀死小狼时,也都会自我安慰这是送它们去见腾格里。也正是这种朴素的信仰,让蒙古族人民相信“草原也有生命,是大命,所有其他的都是小命,都是靠大命才生存的小命”。而在毕力格和巴图父子死后,他们也都没有入土下葬而是白布裹身,拉尸体的牛车漫无目的地走,尸体跌落于哪里,就尸陈于草原之上,因为他们认为“草原人一生吃肉,死后要把肉还给腾格里”,蒙古族人用这样的在汉民族看来不可思议的简葬方式实现对大自然的回馈。

还有一个个血肉丰满的蒙古族人形象,带出了民族性格特征,也增添了电影的文化内蕴。如代表了沧桑长者,对应着狼群中狼王的毕力格,他对于陈阵等汉族青年而言是一个保护者和人生导师式的人物。是毕力格让陈阵看到了蒙古族人精神世界的纯洁,教会了陈阵大量草原生存经验,而毕力格被“捕狼行动”中“外来户”安放的炸药炸伤,最终伤重不治,可以说,电影无意于将毕力格塑造为一个神秘权威,而是借由这个人物让观众领略到蒙古族人温醇质朴又具有智慧的民族性格,并让这一性格在当代文明中受到戕害从而引发观众的思考。又如坚强而善良、重情重义的蒙族女性嘎斯迈。在丈夫巴图去世后,嘎斯迈擦干眼泪继续坚强地生活,独自抚养儿子巴雅图,在巴雅图被陈阵养的小狼咬伤后,嘎斯迈表示如果巴雅图不治,她将杀了小狼然后自杀。然而最后将小狼放归大自然的也正是嘎斯迈,她理解陈阵对小狼的爱,用这样的方式保全小狼的生命以及它渴求自由的本性和尊严。

“电影本身是一种特殊的象征性语言,是一种符号体系、一种再现的工具以及一种视听技术。这样的电影将影像、符号、声音与表演艺术化地结合起来,保存、更新并创造了作为想象统一体的一种民族性。”可以说,《狼图腾》给观众提供了一幅幅令人如临其境的、色彩斑斓的乌拉盖草原自然景观画面,同时以人与狼之间的碰撞,汉蒙民族之间的交流,让观众看到了具有地域特色和民族色彩的内蒙古文化生活。在当代的少数民族电影中,《狼图腾》可以说是一部实现了民族文化镜像代言的优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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