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光

2018-11-15 02:26吴艺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足球场游子月光

□吴艺

母亲今年六十九岁。按我们老家过生日的风俗,这是人生第一个重要生日,俗称“大生日”;所以今年中秋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母亲的身边,为她庆生延寿。其实母亲生于农历七月,正是《诗经·七月》里“七月流火”的节令,过了七月就是四季中最忙碌的季节。这似乎也验证母亲忙碌操持了大半生的宿命。由于工作原因,只能变通中秋放长假时回老家。

许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她清瘦却风采依然,在厨房里煎炒烹炸,虽有条不紊但明显动作缓了。毕竟是古稀之年了。晚上一桌十几个菜,一家人一起说着温情的话语,明显杂糅着礼貌和分寸。难道是聚少离多才会有的距离?其实,我从小就与父母聚少离多。也许随着自己不再年轻,那少年时对父母流于言表的依恋羞于外露了吧!母亲没有变,是我变了。

吃完晚饭,我走出了家门来到小区随便走走。这个我曾经熟悉的城市,我把青涩与单纯留给了它,更把我的初恋与那个穿鹅黄毛衣的女孩留给了它;这一份美好收藏在我心底从不轻易示人。在异乡打拼的余暇,我偶尔会想起这些,犹如深秋田野的晨雾,稀薄易散;但却是我心灵深处收藏的一剂良方,能治愈渐行渐远的乡愁。让我难以忘怀回不去的故乡。

我真的回不去了。虽然地理的故乡依然在二百多公里的地方日新月异,那里还有我的亲人与那么多的同学。留在记忆中的有徘徊于镜湖烟柳下稚嫩的脸庞,有赭山公园里春天的野果,有汀棠公园夏日戏水的喧闹与无忌,有秋天月下捕捉流萤的兴奋……而这些随着我多年之前的离开,这座城市的变迁与成长,我只能是一个无奈的旁观者;在外省的街头为稻粱谋却感觉到它离我远去,终致让“故乡”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我注定成不了西晋的张翰,为了思念故乡美食莼菜和鲈鱼而辞官回乡。他让乡愁具体到美食。其实,乡愁不就是由像美食这样具体的事物所组成的嘛!

就像这个中秋,我回到了这里,一切都变得陌生,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乡音,让我感觉到故乡的影子若即若离。故乡夜晚的天空,没有本应该出现的朗月,天空晦暗飘着雨丝,润染着我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黏稠冰凉,这多像一次久远地触摸,让颤栗与怀想并存。怀想那些有月光的夜晚所组成的岁月。

父亲十八岁就离开故乡成为了军人。这之后,我的命运也变得颠沛流离。有时与父母隔着万重关山,有时虽在一地却依然很难见到。那时,我应该刚上小学吧!离开朝夕相处的爷爷来到父母的身边,在陌生的环境里我感到失落与哀伤。放学后都是我一人回家。父亲则经常披着月光而归。每每我躺在床上,夜晚的安静是凝固的,我就像栖息于琥珀中的蝴蝶,释放出五彩缤纷的想象。时不时就有火车的鸣笛划破夜空传来,再听着它远去,我就会想它会不会经过老家的田畴,经过爷爷的身旁。更多的时候,我睁大双眼侧脸看着窗外的月亮,它一点点的升高,照进家里的面积越来越大,直到铺满我的床前,此时我会安然睡去;因为父亲就要回来了。

那时的月光特别明亮,薄纱下的空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经常夜晚会抬头痴痴地望着它。暗蓝的天空就像舞台的布景,那枚高悬的月亮就是夜空的主角。它真的如羊脂玉那样晶莹,月中的绰绰山影与那段尽人皆知的传说无关;我觉得是玉中的瑕,如梦如幻。

通往家里的路两边全部都是香樟树,大约有一两公里长。这些香樟枝干粗壮树冠浓密,在我到来之前它们都已成参天之势。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道路,除了库房的工作人员,外人几乎很难涉足。走在这样的林荫道上,如果是一个人时,感觉空寂和不可掌握,有时甚至怀疑有什么跟在身后,我会有一丝害怕。但遇到月圆之夜,我还是会选择出来走走。月光穿过枝柯树叶交织的空隙倾泻而下,斑驳陆离地洒在脚下的水泥路上。我在时有时无的月光下慢行,这是一个黑白剪影的世界,激活了一个少年孤寂内心的童话世界。我没有感到害怕。在这样的夜晚,它的宁静祥和此时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是那样的迷恋与不舍。我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我能清晰听到路边草丛各种虫子的鸣叫,这些低吟浅唱穿透了月光,穿透了空寂,让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爷爷的身旁。有时走着走着就闻到了一缕幽香,才发觉春天来了。那些细碎的香樟花腋生在树枝间,纯白而浓密。这些花,是香樟树的月光。

自从来到父亲身边,每个清晨都会被父亲叫醒,跟在后面“出操”。队列依次是父亲、我再后面是弟弟。父亲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我们父子三人在香樟夹道的树荫下要跑四十多分钟。我特别厌烦寒冬跟父亲“出操”。那时的冬天特别的冷,水塘和消防池的冰结得很厚,我们都能在冰面上滑行。清晨如果有风,我都不敢张嘴说话,因为刺骨的冷若钻进喉管会让我憋闷且长时间说不了话。不过冬晨的月亮还是别有不同,光亮更加的凄清与生硬,月牙如刀高悬天幕,刃口像刚打磨过,锋利孤冷。它仿佛不是一把刀,而就是它自己。围着它周边的星子,是这把刀刚刚砍下所蹦出的火花。此时我分明感觉到,父亲所喊出的“一二三四”,就是声音的火花,更是父亲身为军人的威严。

时间很快,我上高中了。但我的性格没有多大改变,大部分时间沉默寡言,喜欢独处,喜欢夜晚痴痴地望窗外的月光。

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身体悄然发生了变化。也就在这样的年纪我开始迷上《红楼梦》,被书中男欢女爱的情节弄得魂不守舍。能读完这本书也挺不容易的,我做了一个牛皮纸的书封,在上面用碳素墨水写上大大的“语文”。就这样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若无其事地读着,可能从没有过如此的沉迷“学习”,引起了父亲的怀疑,有次干脆趁我读的时候拿过去,结果直接把这本《红楼梦》扔进窗外的池塘里。不过幸好我已读完了它。

每晚伏案学习到夜深人静,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满书桌,我就会记起黛玉的那句“冷月葬诗魂”,莫名的愁绪就会袭来,整个内心像被掏空。青春期的懵懂与萌动其实是并存的,这一切只有如水的月光知晓……

我的隔壁班是幼师班,全部都是女生。这些女生不仅容貌如花,且个个多才多艺,身上所流露的气质超凡脱俗。她们走在校园里,站在走廊上的男生都会投注如痴的目光,那样的眼神谁都看得懂。这大概就是初恋的目光吧!就如同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的舞女》,那男生一直跟在一路演出的舞女熏子后面,直到分别看着她远走连手都没牵过,最后“任凭泪泉涌流”。而这一切是那样的干净和美好。这也如同大部分人的初恋,没有结果却一生珍藏内心。

也就是在那年的元旦晚会上,我鼓足勇气给那女孩送了一张音乐贺卡,里面还夹了一张纸条,“晚会结束后,足球场上见。”我提前离开了会场来到足球场上等她。偌大的足球场在夜晚的月光照射下,空旷寂寥。月光纯净而明亮,但在这样的严冬,它让我体验到寒冷的本身。月光照亮了足球场的每一处,也照亮了每一处的寒冷。

那女孩真的如约来了。我们就在足球场的赛道上走着。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此时的月光照亮我的笨拙,无处可藏。感觉我们俩的脚步声是紧随的身影发出,和自己无关。在这四百米的赛道上,白天本应该是勇者的舞台;而月光下的赛道,当属才子佳人缱绻缠绵后丢魂落魄之所。很显然,那晚,月下佳期时,我才尽了,或许根本就无才。唯一的一句对话:

“你冷吗?”

“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那女孩冰冷地说。

就如同冰冷的月光让如水的内心冻结成冰……

十多年前,我从老家的《安徽青年报》跳槽至现在的这座太湖南岸的小城。工作性质所定,经常披星戴月回家。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在月光下,却无心抬头看它的阴晴圆缺,更想不起与它有关的美丽传说。我再难找到当初美好的感觉。

或许也只有过年过节时,如果天空有月亮的话,我会再次关注它。同一轮明月照在我的窗台也会照在老家父母的窗台。此时我特别强烈地想念他们,想念老迈的父母过得好吗?身板还硬朗吗……我想,同样会望穿这轮明月的父母也会惦记身在异乡的儿子过得怎么样。

这样的月亮赋予了像我这样的游子更浓的精神依恋。我把它看成是“游子的月亮”。为此我曾写过一首《游子的月亮》发于1996年4期《诗刊》,现抄录如下:

只有在这样的夜晚

思绪断肠 泪水滑落

秋夜的风好凉

床前结霜

漂泊无数个秋夜

心中升起

同一枚月亮

梦中老屋 荆扉虚掩

母亲还独伴油灯 缝补

远方的牵挂

秋夜的风真的好凉

霜打伊人 两地

共思一枚月亮

旅羁他乡

不改的情结

永远珍藏 一枚

游子的月亮

诗,虽然还年轻;但分明我已经感觉到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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