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彦良
雪后的墙头村浸在玫瑰色的暮霭中,看上去像匍匐在石灰堆的十几个臭虫。朔风刚刚停了,寒冷似乎也倏地离开了村庄。远远的,可以看到炊烟有那么三五柱,静得像裱在天空里。
几乎家家门前都有个用小径木做的灯笼杆,挂的灯笼没几家亮着。有人还觉得年味不够,就将彩纸裁成条,用白面浆糊粘在上面。也有的拴上几架纸叠的小风车,迎着风哗哗啦啦地响,吵得全村都听得到,村子立马有了活气。
村西一户红砖青瓦的房里,一条大黄狗用左爪推开虚掩的房门,吜的一响,跳到雪地里,立即矮了许多。大黄狗抖一抖身上的金色皮毛,鼻子抵着雪面,循着一趟儿脚印,一路闻着什么,它那掸子一样忽扇忽扇的尾巴不安地摇着,从木柴栏豁口处钻出,绕一棵碗口粗的旱柳颠颠地跑一圈儿,在一泡臊尿窝处打个喷嚏,跑向村东方向。它码着这行脚印,又发现歪歪斜斜多了一行,只是稍小了一点,又认真地闻到河畔,向白皑皑的河套里望了望。那里有凿冰沉闷的声音,偶有人语。
“汪汪——”大黄狗叫两声。
突然一个黑影飞过雪岗,噗地摔在大黄狗跟前,吓得大黄狗跳到一边。它看到雪地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打了一个滑,僵硬如木疙瘩。从雪坑里露出一个灰不溜秋狗皮帽脑袋,胡子拉碴,上面早结着冰霜,冲大黄狗喊道:
“犒劳你的!”
那人一说话就暴露了他的三瓣嘴。他看到大黄狗并不理那条鱼,就对身后在凿冰窟窿的人说:“小五,大黄狗来,等于长松告诉咱,内(那)个城里人好像要瘪骨啦。”
小五说:“这冰窟窿不够大呀,肯定放不进一个死人。”
“活人呢?”
“活人也够呛。”
那三瓣嘴叫二柱儿,嫌小五蘑菇,拎起洋镐,乓乓地刨起来。这里是个深坑,大概是村民盖房取土时形成的,越开越大,最后成了河外之河,沟外之沟。夏天的时候是个水洼,许多死猫赖狗、臭鱼烂虾,都会扔到这里。每年入冬前,小五经常到水井挑水,然后从高冈上向下泼,形成坡度很大的冰道,小五就当孩子头,在这里溜爬犁,打出溜滑。
小五无聊,就上到雪包顶,把铁铣倒放在雪地上,骑铣把坐上,冲二柱儿喊:“火箭上天喽。”
二柱儿骂道:“三十找不到老婆,还天天穷开心!”
突然小五惊叫起来呼救。二柱儿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小五冲下冰坡,直冲沟底雪深坑而去。他知道进入那坑底,非死即伤。惊恐的小五突然挂在那里,而铁铣却钻进雪中,无影无踪。
“作死!”二柱儿骂。
小五被铺在沟底的破鱼网救了,见把二柱儿吓着了,洋洋得意。
二柱儿见天黑透了,他招呼小五回家。他若有所思,没有听到小五问的话,小五问了两遍行不行,他才说行啦,就往坡上爬。爬到半路,他见小五还在找铁铣,就骂他没用,也滑下去,险些掉深坑里,被小五拉住,惊出他一般冷汗。
“怎么没发现这么危险!”
他说着,就把破鱼网拆了。小五拦他,他说他要给换个新的。这时候,大黄狗站在冈上“汪”了一声,嘴中的东西就掉下来,向一处深坑滑去。大黄狗就追,蹄下一滑,直冲下坑底,滚了一身雪。深坑也刚掘过,里面出现一具尸体。尸体裹在一床花被里。花被埋在雪中,只露出一个被头。被头处,有一缕花白头发,像草芥。
小五看到这一切,前仰后合,指点着大黄狗对还在拆网的二柱儿喊:“真是个笨狗。”
二柱儿叫过大黄狗,抱在怀里,稀罕地搂搂脖子,用手闷子拍拍。大黄狗喷了两下鼻子,抖落掉身上的雪粉,沿着岸堤跑远。
大黄狗跳进一户低矮茅屋的院子,几件简陋的农活工具一半埋在雪里。一条从院门到屋门的道清扫得利索,积雪堆到墙根或树下。土坯砌的外墙掉了几块,露出上一层的墙皮,隐约可见稻秸纵横。房椽挂着猩红的辣椒,像生葡萄的样子。院子一角是四根木杆支起的粮垛,里面是半下子黄澄澄的苞米棒子。除了这些,其他都已经埋在雪里,使这个茅屋看上去,更像一座坟墓。
房门是用一条破棉絮外罩着,黄狗狺狺地无奈地吼着,用爪扒两下屋门没开,就蹿到窗前,跳起来,抓着木窗框,发出吱喳吱喳的声音。
此时,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几张蜡黄的面孔笼罩在浓重的烟雾中,炕上一个泥火盆,里面是发红的柴灰,一变暗就有人翻动,红光晃着围烤的人眼睛发亮。其中一个叫长松的黑脸汉子把烟袋插进棉裤腰里,对身边满是灰白胡子的老者说:“是大黄来了,老村长,我先回!你们先唠着。就这么着,再饿他一天。”
“别饿死喽,多给他水喝。”
坐在炕沿边的微胖的女人高翘着手指,捏着烟屁股,接过茬儿说:“给他灌,这个该死的城里人,让他也吃水里他说的病毒!”
长松出去,灌进来一股新鲜的空气,像浪头一样翻卷着,向屋内滚动,渐渐被混浊的空气吞噬了。老村长蹲在地中间的铁火炉前,将报纸条伸进炉门,遇红火炭立即燃起,将哈蟆头点上。吧嗒吧嗒两口,烟丝发出撕心裂肺的挣扎,一团灰暗的烟缕从胡须间喷冒出来。他很响地咳了一声,搓两下手,伸到炉前烤火。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年轻人,八成说的对。”
在土炕头,一条旧被瓤子盖着的主人家根儿,撑起骨瘦如柴的上身,因为急,话还没到嘴边,就已经气喘吁吁。但说的话却生硬而尖刻,他说:“打死他,也不解恨……清蓉到镇里,大豆腐一块不块,干豆腐……咳……”
叫清蓉的并不十分胖的女人挑起浓重的眉头,眼里平添了几分怒色。“半个月干豆腐卖不出去。人家一看是墙头村的,像什么似的躲。都说咱村有瘟疫,连小孩都知道,我跟他们干仗,他们就说是这个城里人到处宣扬的。”
清蓉转而用手背擦眼泪,声音里掺入了哭腔。“我孩子被他姥姥送回来了,他一去他姥姥就要死,说是我孩子瘟的,听上去是骂人,实际是说他从咱村带去了瘟疫。你说这不是瞪两眼说瞎话吗?哪个村子一到冬天不一批批地死人?早不带晚不带,偏偏村里死起人来,他们才说是瘟疫!”她边说边用手摩挲着腿边的那个黑脑袋。
坐在门边小板凳上的板爷,瓮声瓮气地说:“咱村从父辈逃荒到这儿,就看好了这片水塘,当时一个过路的阴阳先生说这是块宝地,风水好,就在这水塘边搭起了木刻楞房子,几十年无论外面怎么乱,咱村平平安安。可怎么经济一搞活,倒跟咱们过不去了?”
“他说我豆腐里有病毒!还说水塘也有病毒!还说我们都得了一种……”清蓉牙齿咬得吱吱响。她心里除了她的豆腐,就是那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瘟神——城里人。
这话让背靠着一袋黄豆的年轻人说了。“俺看他就是瘟神。什么污染水源地。他懂个屁,他算老几呀!比比划划,他再懂,还能有老村长懂的多,对不?哪个河套里没有鸭鹅?它们不在水里拉巴巴?”他家的白菜土豆堆了满屋,他只能让老父亲和三个娃睡在臭气熏天的烂菜堆里。
“也是,近来咱村人丁不旺,四畜不旺……”
“肯定是这小子方的。”这个叫方舟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说。
话音未落,屋后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踩得雪地吱嘎吱嘎响,节奏很急。坐着的人马上站起来。因为他们听脚步声,就怕急促,准保有事儿。
果然,脚步声在后窗根儿停下,传来瓮声瓮气的哭喊:“老村长,在吗?我老婆死了……”
坐着的,都站了起来。老村长把铁钩子从炉膛底下抽出来,到墙角。因为耳背,没听真切。清蓉说:“八成是二柱儿,他不是上河套子里挖大坑去了吗?”
“是他。估计挖完了。再不好挖的冰窟窿,他也有办法。”方舟说,
板爷说:“他媳妇不是好好的吗?白天还看她铲雪呢。”
“是谁在房后叫魂?”清蓉一声吼,炸雷般。
“老婶,是我,二柱儿。我媳妇死了,快去看看吧。”
众人除了家根儿和他两个孩仔儿,都出了屋。二柱儿已经来到窗前,抄着手,缩着脖子,在那里抹眼泪。
“咋的啦?”老村长问。
“我回家,干活干累了,就想睡觉,谁知道她突然就抽了……我回去了。”
说的时候,众人跟着,往二柱儿家走。二柱儿家里到处贮着秋菜,秋菜堆里还夹杂着一种酸臭味。顶数今年二柱儿勤快,不着灾不惹祸,种的秋菜收成好,可卖不出去,全烂在家里了。
女人枯黄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就像睡着一样。老村长掀开被,往下看,女人一丝不挂,他看见腰下有一滩未抹干的血迹。他把手放在女人鼻孔前,没有感觉到一丝儿气息。
“真的死了?”老村长自言自语。用手背蹭一下被冷出的眼泪,告诉二柱儿,“听听心脏还跳不?”
“早听过了,不跳了。”
“再听听。”
二柱儿将耳朵贴在女人的乳房上听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老村长也伸头听一下,然后拉上被头,一点点上盖,直到盖上头。
“死的时候,你干啥了?”老村长严肃起来。
“嗯哪……”
“我问干啥了?”
“没忍住……”
“杂种操的。”老村长胡须直抖,陡然训斥着,“什么没忍住?不该干的时候就是不能干!我怎么教训你们的?现在提倡市场经济,整天窝在家里,天上能掉馅饼?不学人家到处吆喝,谁会来这偏旮旯子买咱这破菜?”
清蓉扶着老村长的胳膊,意思让他消消气,被老村长甩到一边。他继续数落:“干事儿干事儿,就不能干点正经事儿?再者说了,年纪轻轻的急什么?该有多少好时候可以干,谁拦着你了?这回可倒好,成了一个烂桃子,我看你还咋干!——还愣着干嘛?快准备后事!”
老村长看着这个村里数得上清秀的女人死了,脸沉得像外面的天空。尤其看到两个还不谙事的孩子,钻在炕梢被里,越人多越显脸,互相打闹着,哀从心起。
板爷冲着老村长说:“这是第十三个了。她是从外乡流浪来的,没谁知道她娘家,搁车运到水塘的后坡埋了算了。”
二柱儿叹道:“我挖的坑,看来得自己埋了。”
“那不又要有人说我们污染水源?”方舟反对。
板爷说:“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黄豆啦?”
老村长往外走,被二柱儿的小女儿英子一把扯住,两支羊角辫颤颤的,对老村长说:“袁爷,这是我妈妈给我梳的,好看吗?”老村长手攥英子那只有块冻疮的小胖手,点头说:“不但好看,还漂亮。”老村长继续往外走,却又被英子拉住,她说:“袁爷爷袁爷爷,你别走。妈妈告诉我,你是我爸爸。”
屋子空气一下子僵死了。二柱儿停止了哭嚎。突然,他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英子的脸上,英子躲闪不及,一轱辘滚到炕里。白净的左脸蛋红肿起来,惊愕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滚出一颗一颗泪珠。
二柱儿喝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清蓉甩掉棉鞋,连忙爬上炕,边抱起英子边说:“孩子别胡说,妈妈死了,快哭你妈妈。”英儿从清蓉臂弯里昂起小脑袋,冲二柱儿说:“他总打我,还卡我脖子,他不是我爸爸。”
谁也没有拦低着头走出去的老村长。
满夜空的星斗。月亮三扁四不圆的,像个沾满草叶的鸭蛋,可不知能孵出什么鸡儿出来。四周有风晕,看来不会有雪,会起风。可没走几步道,清亮亮的蓝瓦瓦的天空竟然下起雪来,稀稀落落的雪星儿从夜幕里钻出来,像夏天的飞蛾。老村长想不明白这天气,仰头望了一会儿,叹口气,摇摇头。踅回家根儿的豆腐房。那条大黄狗守在门口,长松已在那等他了。
“怎么样,那个学生?”
板爷跟在身后进来,边跺着鞋上的雪边说:“他像个死狗,堆缩在墙角,一动不动,装死。”
老村长吁口气:“长松,你走的地方多,见识广,这病毒有这么厉害吗?”
“好像有毛病。”
“能不能是去年阎老爷的坟给涝洼塘泡了,只胡乱挪到清流河那个乱搁闹沟,破了风水?”
“袁叔,您是老共产党员,也信刘半仙的话?”
“共产党员咋地?也得吃也得喝,死了也得发送。”家根儿在炕上说。因为气过力,便干咳起来,愈加气不够用,额头的青筋暴突出来。
老村长看一眼家根儿,说:“全村56号人,已走了13个,还有几个……”他没再往下说,用铁铲从煤槽里撮一下水煤,填进炉膛。“今年各家的炉子倒都挺好烧。”老村长放好铲子。“长松,去看看永常回来没有。”
永常是镇上干部,回家过年就赶上这事,没想到事态比掌握的要严重得多,紧急报告打上去,还没得到指示,急得团团转。永常是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进了镇里机关,老村长谁都不服,就服他。
永常老婆还在村里种地伺候瘫痪在床八年的老父亲,一起住在户青砖铁皮房里,也守着道边,打远就看到灯光从窗户闸板缝隙泻到雪堆上,形成一些亮道道,像炉箅子。里屋有咯喽咯喽说话声。
“永常回来了没有?”长松扒着闸板缝喊。
屋里女的应声:“是长松哥吧?啥子事儿?”
“老村长来看看。”
老村长来是想从永常嘴里了解一下镇里的精神。虽然早沟通过,但谁也没想到大冬天的,情况突然紧急。他已经几天睡不着觉,心里总觉得那个城里人像跟永常合计好了似的,忙忙活活,总要整点事出来。这点事儿就可以把墙头村这块天捅破。
房间里很阴森,像进入冰窖。永常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皮鞋沿儿还挂着未融化的雪泥。他和他媳妇巧儿正在翻箱倒柜,炕上炕下满是衣物。
“这是干啥……要搬家?”老村长边说,边掏出烟末。巧儿忙到处找烟笸箩,话像连珠炮:“袁叔抽我们的。永常烟呢?瞧这些破烂儿,下不去脚啦!刚才烟还放在这儿,一转身咋就找不到了呢?”手推永常找,忙抢过长松的火柴给老村长点上。
永常伸胳膊把东西划拉开一堆儿,腾出地儿让二人坐了。永常从包里掏出烟卷,故意只给自己点上,被长松一把抢了去,他俩是光腚娃娃,一见面就闹。老村长拒绝换烟卷,说烟卷抽了咳嗽。永常拿过老村长的烟叶袋,扯下一张烟纸,边卷边说:“是要搬。镇里已给我们村在三道牙儿选了个村址,但要开春才会迁那儿去。我先响应组织号召,先搬走。”
“镇多个 ?咱这地是老村长用半辈子建的,不能迁。”长松说。
老村长嘴角咧一下,似笑非笑,“是政府定的?”
“是的。现在由咱村发源的清流河水受到了严重污染。河里的鱼经鉴定也带有病毒。”
“你也相信这派鬼话?”长松平时谦谦君子,一谈到拆迁就火冒三丈,让永常感到惊讶,不觉也怒上心头,生硬地说:“你这脑筋,从小就愚蠢不开窍,长大了也不好使。不但我,政府也正因为替村民着想,替下游几十万村民着想,才决定迁村。政府将派医生专门给我们村民体检和治疗。每个村民都可能感染了这种病毒,随时都可能发作。”
“什么病毒?你说,什么病毒?你是大学生,你说说。”
“我是大学生不假,可也不是学这个的!什么病毒,据说还无法确定,这几天专家就来咱村实地勘察,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不清,就是造谣。”长松还不肯服气。老村长摆摆手,不让他犟下去,把烟袋锅慢慢地有节奏地敲打在鞋底上,他听明白了,往外走。屋地上,还燃着的烟丝,噼噼啪啪地闪着火星。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政府要搬就搬吧。”
永常没有想到老村长会这么通情达理。送走他俩,回到屋里正要接着收拾东西,就听静静的村西传来两声哭嚎。开始他没当回事,后来巧儿觉出不对劲儿,催促他去看看。永常坐不住了,告诉巧儿锁好门,披上大衣就出了家门。
此次回来,他就像回到了坟墓间,到处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望着简陋的一户户村落,熟悉的伙伴竟然也溘然暴亡,令他恐怖。他能做的,就是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走到二柱儿家门前,又碰到小五匆匆往院里跑。
“小五,跑什么?”
“哦,是永常舅……二柱儿老婆没了。”
他半信半疑,随小五进了屋,刘半仙正在那里指挥着给二柱儿媳妇穿戴。二柱儿倒坚强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大家:“早进城晚进城,早晚都进城。”他那两个孩子早扎了白孝带,英子跪在哥哥身后,困得发呆。
“不是三天出吗?”永常问。刘半仙不语。板爷瞪了他一眼,说:“那两天放你家!”永常不禁有些愠怒:“你这是怎么说话?”
“咋地,嫌不好听,我还给你唱一个呗?”板爷是有名的二混子,顺毛捋行,戗茬儿不中,就不怕横的。他双手掐腰。“你看着好端端的个村子出事儿,高兴了?我发现,你一回来,准保有人死。”
长松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了个大概,埋怨说:“别吵了,没永常啥事儿。那小子也上西天了。瘟神走了,以后就太平了。”
“哪小子?”永常问长松。
“就是那个找过你的大学生,他自己把自己饿死了。”
永常想起了不久前来村调研的那个大学生,在镇里还碰过,他所反映的情况有些夸大其词,所以一直没怎么当回事。他问:“是那个眼镜学生?”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露出轻松的神色,只有永常在那里发怔。
小五说:“这半仙真是神算,看看这是几更?未时,正是半仙说的时辰,神了。”
永常从家根儿家里出来,找到眼镜学生时,眼镜学生是躺在去河套的狗爬犁上。静静的月光把雪花闪得晶亮,像无数的萤火虫。他掀开盖在眼镜学生面部的雪,看见了那个好多旋儿的眼镜,心里打了个冷战。他摸摸他的手腕,感到一丝儿温度。
“他还活着!”他兴奋地叫起来。
没有人理睬他。
那条大黄狗绕着他转了一圈后,又坐在爬犁边,东张西望。长松走过来,劝他少管闲事。长松继续赶着狗爬犁,被永常拦住,永常说:“你这是作孽!从今往后,我们不认识!”长松推开他,继续往前走。“你是永常,其实是神经失常。我去镇里。”
永常道着谢,把外套脱下,盖在眼镜学生身上。长松推开他,与大黄狗道别。这时,村里出现一队火把,人影憧憧,一个个黑人影向这边蜈蚣一般爬来。在火光中,一扇门板抬着尸体,头里是二柱儿,向那个雪包后的冰窟窿走去。
永常从队伍前走到队伍后,挨个问同样一句话:“为什么不火化?”最后老村长说:“只有咱村,可以土葬。”板爷用话磕道他:“我帮你占个地儿?”永常不理他,跟着老村长身后说:“为什么不埋在山上?”老村长说:“埋在山上,就不污染大山了?”继续向前河套走。雪花无声地飘着,火把噼噼啪啪的声音显得很沉闷。
永常举着火把,站到雪包顶上,显得魁梧。他脱掉毡帽,面孔冷峻,按住拉门板。人们终于停了下来。“父老乡亲们,二柱儿媳妇的死,我觉得不可思议。大家想一想,二柱儿媳妇身体多好,却死了!大家问过没有,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二柱儿问,充满敌意。
“不验尸,怎么会知道?”
“你又要说,是病菌?你可拉倒吧!”小五说,在永常没防备时,侧身看似无意地撞了一下,永常滑倒,沿着冰坡滚下。大黄狗机灵,嗖地蹿上去,把他拖了一下,使他得以站住。
老村长走到永常跟前:“孩子,我们把二柱儿媳妇葬了吧,活人不挡死人道儿。”老村长的话音很低,却落地有声。永常拉着老村长的袖子说:“老村长,咱们都是屯戚儿,又是邻里,咱们可不能再错下去!一种瘟疫正威胁着我们,我们村会一个个死去……”
“别听他白话。”板爷在火把下面嚷道。“别听他……”二柱儿也低低地喊。但后半句好像被风吹得零零碎碎,谁也听不清。再没有人吱声。的确起风了。难堪的片刻沉默,夹在噼噼啪啪的火把燃烧声中。
永常继续说:“长松已经去县城,法医明天就可能来,做一下尸检,看她是不是因为病毒而死。如果不是,你们就用火把把我烧死。”“我看现在就可以把他烧死!”二柱儿叫道。刘半仙阴阳怪气地说:“十点不下葬,鬼魂儿游荡。”二柱儿在那里伏着死人又哭作一团儿。
老村长一挥手,陈尸门板又抬起,向河套雪包上爬去。这时,从村那边跑过一个黑影,边跑边喊:“永常—— ”大家认出是巧儿。巧儿已滚得浑身是雪末,上气不接下气。“永常,家根儿死了,快去。孩子们到咱家,在屋里哭呢。”
清蓉哇地一声,瘫在雪地上。众人乱作一团。
“大家不要乱。”永常说,“把尸体抬回去,这天坏不了。我们村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偶然的。只有查明了病因,才能不让更多的人死去。”
没有人动。人们的目光都看向老村长。老村长从后腰里抽出烟袋,叼在嘴里,凑到火把上点着,然后抬起满是皱褶的眼皮。他说:“照永常说的,做吧。”转向二柱儿,问:“行吗?”二柱儿点头,说:“我带您去看一下那个冰窟窿,或许下的网有大鱼。”
老村长站着,看着永常带着人群住回去,就爬上高冈雪包。他显得吃力,就叫二柱儿扶他。二柱儿说:“袁叔,你小心。”老村长刚说没事儿,脚下就一滑,被二柱儿一把抱住。老村长喘着粗气说:“谢谢二柱儿,对不起啊!”大黄狗跟在身后,摇着尾巴,围着他俩不安地绕着圈儿。
“这狗真通人气。”二柱儿说,抓着老村长的手抓得更紧了。老村长手抓着三瓣嘴的大襟,他看到村民们陆续穿过河道,在机动车辆消失。他说:“长松说的对,永常真是神经失常。嘿嘿。”二柱儿也嘿嘿笑了两声,三瓣嘴露出黄牙垢。老村长突然感到喘不上来气。他说:“放手三瓣嘴,我喘不上来气啦!”
手劲越来越大。老村长感觉到整个身子都悬起来了。他的头已经扎在雪面,看到眼前一堆深坑,露出一个床花面被头。被头处,有一缕头发显得黑乎乎的。十尺下就是一个大雪坑,埋死人时,冰不够用,就取来雪,浇上水,形成了一个天然游乐场。夏天的时候是个水洼,许多死猫烂狗臭鱼烂虾,都会扔到这里。许多村民也不在乎,盖房什么的,还到这里来取土,管也管不住。这近阶段,这里成了掩埋场,丧葬瘟疫的坟墓。
老村长说:“二柱儿啊,这个坑,你还记得吗?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人。否则,咱们村现在,就不是56口人。”
“现在应该是40人。”
“41口。”
“是40口,老村长。已经死了15个,即将还要死1个。”
二柱儿说着,就松开了手。老村长像个爬犁一般,滑进深坑,瞬间消失在雪里。
一把铁铣从雪里支出来,上面鲜血倏忽凝固。
大黄狗本来是追下去的,估计它要救人。但是它滑倒了,向沟底摔去,四蹄拼命撑着,也无济于事。它在自己要到达沟底的时候,猛然侧向一蹿,就扒住一处沟沿,挣扎了几次,终于上岸,摇摇晃晃爬上雪包。
“汪——”大黄狗冲村庄长吠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