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大于天

2018-11-15 02:26王金平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条幅小山兰花

□王金平

兰花边流泪边给程振洋陈述事情的经过。

小山和三堂在冀家村乡禅林寺村,承包了两千亩的经济沟。兰花丈夫樊庆生在那里做饭,除此之外还要管理果园,剪枝、追肥、疏果,已经干了八年。前年一个早晨,兰花突然接到果园一个工人电话,说樊庆生昏迷了,要她赶快过去。四十里的路程,兰花赶到那儿,一看情况不好,急忙把樊庆生拉到邢台市三院,一检查才知道是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住院三个月,之后转到县医院康复治疗。从住院到死亡,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一年时间,花去医疗费40多万。住院期间,小山和三堂没去看过一次。樊庆生出殡时,小山前去找到族人,上了一万块钱礼,却让族人给他打了张条,上写与樊庆生之间的事一次性结清。樊庆生是在经济沟得的病,理应得到一些补偿。

兰花在脸上抹了把泪水,吸溜一下鼻涕说:“这俩老板,真是没一点人情味儿!”

程振洋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年后再说吧!”

兰花的泪珠“噗噜噗噜”又滚了下来。“一进腊月,俺就老想庆生,今年过年就没这个人啦!哎——”

程振洋说:“节哀吧!这事,你得自个劝解自个,别人帮不上忙。多在孙子身上花点心思,转移注意力,或许好点。”

话虽这么说,兰花走后,程振洋心里惶惶的。兰花她痛苦的样子,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竟弄得他心神不宁。

他们都是浆水镇的人。

兰花是安庄村的,小山和三堂是水门村的,程振洋是河东村的。他们村挨村,河东衬在中间,连着安庄和水门,是真正的三里五乡。程振洋在镇政府群众工作站上班,虽是一位普通工作人员,也是身兼数职。他还是司法局列入名单的人民调解员,经过县人大常委会任命的法院人民陪审员。总而言之,他是做群众工作,化解基层矛盾和纠纷的。

怎样才能够了结双方的事呢?程振洋首先想到了万和。

万和是水门村的医生,在浆水供销社楼一层开门诊已有多年,他是全国优秀乡村医生,有威望,和双方也都熟悉。

程振洋走进了万和门诊。万和正在给一个孩子看病,孩子旁边站着孩子的娘。

万和问:“振洋,有事?”

程振洋说:“你先忙,一会儿再说。”

程振洋坐在一边。等孩子娘拉着孩子走出门诊,程振洋开口说:“兰花家的事,想必你听说过吧!”

万和说:“听说过。庆生在供销社当副主任那会儿,我就来这儿开门诊了,小山是供销社小车司机。庆生退休后,才去给小山和三堂干活。供销社不景气,小山回村当了村主任。常听小山和三堂嘟囔,说包了那道经济沟,光投钱不见利。庆生住院花了恁多钱,小山和三堂肯定不愿意沾这事。”

程振洋说:“不管咋,人是在果园病的,小山和三堂脱不了干系。”

万和说:“庆生一个人在果园里住,也不知道啥时候病了,有个工人去果园干活,发现庆生还没起床,弄开门,才给兰花打了电话。”

程振洋说:“庆生病在岗位上,说句难听话,该小山和三堂倒霉!”

万和笑笑,没吭声。

程振洋说:“要过年了,三堂也在家,抽空你给小山和三堂谈谈,看咋把事情摆平。”

万和说:“行,我给他俩说说看。”

年假很快就过去了。

正月上班第一天,程振洋就来到万和门诊。万和正给一名妇女看病,一名老者揣着手,站在旁边等候。

程振洋见他忙,便悄悄坐下。

万和给那名妇女开了一处药方,嘱咐她按处方抓药,先吃几副。妇女行行地答应着出了门,老者坐到万和面前。趁这空儿,万和抬头说:“初三,我专门找了小山和三堂一趟,谈不通,他们说过白事给了一万,族人打了条,两清了。我路过安庄时,也去过兰花家,兰花说不行,这事不能了。”

程振洋说:“村里的事,就是这,各念各的理儿。”

万和伸出右手,给老者号脉。“老百姓的事,难掰扯哩!”

程振洋说:“等兰花找来再说吧!”

上班第二天,镇政府召集全镇村干部开会。散会后,程振洋站在镇政府大院出口,他把走出来的小山叫住了。

小山跟在程振洋后边。其实程振洋一招呼他,他就知道是为了啥事。

到工作站坐下后,程振洋说:“是为樊庆生的事,如今你都是村主任了,你看事情咋办!”

小山说:“他在果园得了病,难道在家就不得病吗?他住院时没去看他,从情理上说,对不住他,但钱已经给了,事儿清了。”

程振洋说:“兰花那儿恐怕交代不了,看样子,她不会善甘罢休。”

小山笑了一下说:“那她闹腾吧,俺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就这吧,老臭请客哩,你也去吧!”

程振洋说:“我不去。这事儿你再想想。”

小山说:“这事有啥好想的?就这事。”

说完走了。

兰花在浆水供销社对过儿经营了一间食品店,程振洋从门前过时,拐了进去。兰花正坐在柜台里面发呆。

见了程振洋,兰花站起来朝外走几步。程振洋把托万和过年说和的事,还有小山的态度给兰花透了底。兰花听后说:“原来也没恁大劲儿去折腾这事,俺家死了人,他俩不疼不痒,像没事人一样,这事不能就这么清了。”

也许,兰花在争理儿,想让小山和三堂年前去探望她,以求过年舒心点,可小山和三堂唯恐粘上,躲得远远的,兰花的气撒不出去。这只是猜想,反正兰花这时心情正处在低谷。

程振洋没有安慰她,这种事,越安慰越伤心。程振洋告诉她,镇政府开全体会,马上就要开始。说完,便跨出那间食品门市。

在镇政府全体工作人员会上,书记和镇长重点强调了信访稳定。北京马上要开大会了,咱镇要维护大局意识,各项工作重点围绕着稳定开展,特别是群众信访,先搞好排查摸底,工作一定要做到家。

樊庆生的事,自然被列入排查对象。当然,全镇还有其他好多不稳定因素。程振洋把自己掌握的排查对象名单报给站长,经过汇总,打印成表。站长拿着几张表,一一送给主管副镇长、副书记、镇长和书记。

回到群众工作站,站长立刻召开了站全体会议,强调每个人都要认真负责,确保北京大会期间,不出现任何问题,决不能给浆水镇抹黑。

开会时间很短。散会后,大家都心事重重,程振洋也不例外。搞了多年群众工作的程振洋,最了解基层信访状况。一是越级访问题严重,不少上访群众认为,找的官越大,事情越好办,所以到哪里,都想找一把手解决。二是病急乱投医问题明显,有些群众搞不清找哪个部门能解决问题,便盲目上访,形成了多头访和乱访,增加了基层信访的接待量。三是信访不信法问题突出,近年来拓宽了信访渠道,畅通群众诉求,群众对纪检认可度提高,一些群众认为信访是最便捷、低成本的维权渠道。在基层信访一线,权小责任大,作为工作人员,要敢于担当,及时疏导化解。

兰花上访,使程振洋感到心沉。程振洋想,一方面要想办法疏导兰花,另一方面还要想方设法疏导小山和三堂,进而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达到案结事了。而目前首要做的,是稳定兰花的情绪。

程振洋来到站长办公室,对站长说:“我去找兰花,再给她谈谈。”

站长听了很高兴,说你去吧。

程振洋走到院里,忽见兰花迎面走了过来。

兰花脸上布满阴云,手里攥着一团白布。程振洋心生纳闷,她拿白布来这儿干啥?

程振洋说:“我正想去找你,你来了,走,到站里坐。”

兰花说:“你甭找俺了,俺要带着这个白条幅去市政府,把它挂在大门口,要不就挂在三堂单位,他给县领导开小车,叫他领导看看他是啥人!”

进了工作站,程振洋让兰花坐下。程振洋伸手说:“来,给我看看白条幅上写了啥,你应该清楚,白条幅可不能随便挂。”

兰花不撒手,说:“这是俺花钱让人家做的,俺不能给你。”

程振洋说:“我看看还给你,不要你的。”

兰花松开了手。

程振洋把白条幅展开,只见白布条有十多米长,两尺宽,上面用黑布条匝上去十多个字:“黑心工头曹三堂不顾人命致人死亡。”

程振洋把白条幅卷起来,交给她,说:“你到法院起诉他们呗!”

程振洋引导她,想让她走诉讼程序。

兰花告诉程振洋说,她的孩子去问过律师,律师说了,一是打官司需要时间,耗不起,二是不好办。兰花一再表示,不去打官司,不行了就去上访。

程振洋见她态度坚决,于是说:“你要求人家赔偿,那你说个数。”

兰花说:“这个数俺不说,他们看着给。”

程振洋连问了她几次,她都是这句话。最后,程振洋让她考虑考虑,总得有个数吧,明天见面再说。

第二天,程振洋往兰花食品店连跑了三趟,兰花最终也没说出个具体数额,她始终是那句话,他们看着给,一分钱不少,30万不多。

程振洋电话通知小山来一趟工作站。见了面,小山只咂巴嘴:“她想要钱,又不说数。这事挠头,还真不好办。”

3月3日北京正式开大会。程振洋提前电话通知双方,3日都到工作站来调解。程振洋怕出意外,又亲自跑到食品店,对兰花说:“你一定要按时来啊!”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兰花跑出去上访。

小山和三堂的家属也都相跟着来了,他们都挤在程振洋桌前北侧的长木椅上,几个人刚坐稳,兰花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樊庆生的遗像,咯吱窝里夹着白条幅,进门后坐在南侧的长木椅上。

程振洋让她把相片和白条幅放下,兰花像没听见,她把遗像放在腿上,满眼悲痛地望着相框里的人。

兰花的泪水从眼眶里滴落下来,她对着遗像说:“老头子,你死得冤啊!”

程振洋走过去,伸手去夺遗像。“让我拿着,你越这样会越伤心。”

兰花紧紧攥着,不松手。

程振洋说:“那你把相片搂在怀里,这样,面朝里,别看庆生了,看了伤心。今儿咱是来解决问题的,哭一顿闹一顿,能把事情了结了吗?”

程振洋硬是叫她把遗像抱在她怀里,然后说:“你看我。”

兰花仍然哭着,她靠在椅背上,身子像散了架。

程振洋望着她说:“你信不信我?”

兰花哭泣着,没有任何反应。

程振洋提高嗓音说:“你信不信我?”

兰花哭着点了点头。

程振洋拿起水杯,到水房接了杯开水,然后坐下开始整理一本已结案的卷宗。程振洋这样做,意在分散兰花注意力。坐在北边长木椅上那几个人,也都扭转身,朝门外看。都不理兰花。待了一会儿,兰花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程振洋让她把遗像搁在长木椅上。“为了解决问题,咱都要控制情绪。”

兰花说:“老头子在那里,都是赔着钱干活。他跟俺说,兜里要常装点钱,说老板留的钱少,花完了,要自个先掏腰包。晌午工人都在果园里吃饭,需要买这买那,事儿总得往前走吧!”

程振洋望一眼小山和三堂说:“这事你们办得不地道。第一,人家给咱干活,住了院,一次也不去探望,说难听话,就是一条狗出了事,也应该去看看吧!第二,你们是熟人,人不在了,前去吊孝上礼很正常,上了礼不让家属知道,让族人签字画押,表面上看事儿清了,但从法律上讲,族人代表不了家属,也就是说,上礼是上礼,补偿是补偿,不能混淆。可能你们觉得我老程说的不是个理儿,如果我说的不对,可以当面提出来。”

说到这里,程振洋停住,望着他们。

屋里猛一下觉得很安静,像炮火连天的战场,突然停止开火,场面顿时变得分外寂静。他们都呆坐在那里不动。

程振洋又开口了,他说:“兰花,不是我说你,你做的也不地道。现在的情况,我认为人情上过不去。庆生退休了,身体不太好。为啥不叫别人去果园,让他去那里干活?这里面就是人情。原来他是供销社副主任,小山是供销社司机,都在一个单位,相互熟悉。这事,谁都不愿意发生,发生了,咱也不能一把圪针捋到底!”

几个人都把头低下去,沉默不语。

程振洋看看表,已到中午,便说:“前晌就这样,中午都好好思量思量,后晌两点再过来,咱继续谈。”

后晌,双方都准时来了。程振洋让兰花在院里等会儿,他要跟小山他们谈谈。

程振洋对小山他们说:“我对着兰花说你们不地道,是说给兰花听的;说兰花不地道,也是让兰花听的。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如果硬磕,正在北京大会期间,甭说她进京上访,假设她去市政府门前,去三堂单位闹腾,拉上白条幅,是啥影响?是啥后果?你们好好想想。兰花心里结了疙瘩,再就是钱上的事。”

小山说:“你分析的有道理,你说咋整就咋整吧!”

三堂用右手搓搓裤腿,迟缓地说:“只要合情合理。不说恁多了,靠你办。”

程振洋说:“光我自个,这事说不下来,需要你们配合。说白了,你们要给她赔礼道歉,让她把心里憋得那口气消了。”

小山媳妇开口说:“行,那就给人家说点好话呗,她也不容易。”

三堂媳妇接着说:“捡好听的话给兰花说,没啥没啥!”

程振洋出门到院里,站到兰花面前说:“你要相信我,就按我的道走。我问你信不信我,你点头了,你要是闹腾就甭点头,既然点头信我,就听我的。人有病是自身的事,还分地方?如果那会儿在家里,他就不发病了?恐怕不是这种情况。在家病了,你去找谁要钱?”

兰花望着别处,低声说:“你说话挺难听,可你人正,俺没法反驳。”

程振洋说:“在我这儿处理事情,第一要把事情查清,第二要把理儿辨明白,第三解决办法要合适,第四要看咋去履行。针对咱们,事儿摆明了,理儿也说透了,现在该说办法了,你说咋解决吧?”

兰花低下了头。待了会儿,她抬头看一眼程振洋,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她迟疑地说:“这个数不好定。那边听你的,俺也听你的。”

程振洋暗想,她不说数额,我要是说出来,多了,小山他们接受不了,少了,兰花接受不了,这个数要双方都认可才行……

正想着,兰花又开口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光护理费就十来万,要不,让他们把这钱……”

程振洋截住了她的话。他果断地说:“补偿两万。庆生的死,既不是工伤事故,又不是责任事故,是病死的,病在工作岗位上,也该拉小山和三堂的皮,如果庆生是在家生的病,人家一分钱也不用出。”

兰花听了,心里犹豫不决,低下头不表态。

这时候,程振洋也不吭声。透过窗上的玻璃,他望着南边远处的蓝天,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兰花像是自言自语,慢腾腾地犹疑地说:“不多!”

程振洋收回目光,看着兰花说:“人情比钱要紧,人情大于天!”

兰花点点头,小声说是。又说:“要不,就这样?可是不多!”

程振洋说:“要是把事儿颠倒过来,如果你是他们,让你拿两万,你咋想!”

兰花笑着解释说:“要不,俺为啥不好说出这个数?”

程振洋说:“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兰花说:“就这吧!”

程振洋说:“签了协议后,你把白条幅交给我。”

兰花没吭声。

程振洋回屋,把结果给小山他们一说,几个人都没说二话。

程振洋到门口招呼兰花进来,他们又面对面坐在了一块。

小山和三堂都向兰花说了自个的不是,他们家属也趁机帮腔,一会儿说得兰花只想掉泪。

程振洋看罢,抓住时机说:“好啦好啦!我这就写个协议,一手签字一手交钱。”

只十来分钟,程振洋就把协议写好了。兰花先签了字,然后小山他们签。小山媳妇从包里掏出两沓钱,是从银行取的,捆得整整齐齐。另外还有一沓钱,一块递给兰花。“这是两万三,给你两万三。”

兰花一愣。她有些不好意思,把胳膊扭向一边,躲着不接。“俺不要。”

程振洋知道兰花要面子,认理儿,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好意思多收。他笑了,说:“拿起来吧,他们比你能挣钱,你个寡妇家,不容易。”

兰花这才接住。她打了收条,说食品店还锁着,得赶快过去。说着便站起来。

程振洋和小山、三堂及家属也都站起来,把兰花送到门口。

程振洋转身回办公室时,突然想起什么,说:“哎!忘了给她要白条幅。”

说话间进了办公室。程振洋扭头一看,只见那卷白条幅,正独自羞涩地在兰花坐过的长木椅靠背根下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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