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人事

2018-11-15 02:26张建春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表叔剃头木匠

□张建春

算盘刘

我和奶头打了死架,不为别的,就为我动了他家的一把算盘。奶头是刘乃的绰号,名字怪怪的,之前不怪,叫刘乃斌,上学时奶头嫌斌字难写,省了个字,就成了刘乃。恰好,京剧《智取威虎山》唱得响,上面奶头山、奶头山的吆喝,刘乃绰上了号奶头,想抖落也抖落不掉。

奶头家的算盘,应是把好算盘,我动时,顺带提溜了下,死沉,拔动珠子,两珠相碰,闷闷的不清脆的响,也好听。算盘古铜色,发暗哑的光亮,纹理清晰,手感好,细腻得如年轻的皮肤。

算盘的主人是奶头的父亲,号称算盘刘,不算绰号,有敬重三分的意味。

刘乃家的算盘看得,动不得,供着,唯一能拨拉的是算盘刘,那是他吃饭的家伙。算盘刘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家子靠他的算盘吃饭。

我和奶头算是好朋友,走动得多,常见算盘刘把算盘打得行如流云,密密仄仄,风吹不进雨打不湿。刘乃为这骄傲,常拿算盘说事,祖传的,意思明白,算盘是祖传的,算盘刘的手艺是祖传的。

算盘刘名不虚传,有手段证明。双手拨拉算盘,左右开弓。当然,右手是自家的,左手随便,一场算事下来,几乎是同步,结果相同,绝不会差一个珠子。还有是盲打,双眼黑布条紧缠了,只管报数字,加减乘除,或者综合运算,数字报落音,结果也就出来了,准确率百分之百。

有传说,算盘刘在裤裆里都能打算盘。算盘塞在裤裆,算盘刘单手伸进,也能把账算个一清二楚。没见过,但都相信,小城有一句歇后语:裤裆打算盘,拨拉不开。又有续句:算盘刘摸裤裆,鸡是鸡,蛋是蛋。一个字,准。

小城举行珠算比赛,算盘刘推托不了,但只当表演,一人敌十。十个人接龙打,算盘刘单划,胜的还是算盘刘,一快二准,没得话说,服气到家了。也有设陷阱的,算盘刘竖着耳朵听数字,眼微闭,手不闲,算珠飞动,边上有人,取了细枝,三番五次,动他拨定的珠子,如有天助,算盘刘总在添加算珠时,将拨去的算珠还原,结果还是算盘刘大胜。

算盘刘在小城劳动服务公司上班,作会计,办公室清清爽爽,每天挟着把祖传的算盘来来往往,话少,一天说不上三句话,来找他办事的人也有,他一律用算盘珠子答复,拨一粒珠子是好,二粒珠是不行,三粒珠子就是催人快走。熟悉他的人都知,看算盘珠行事。

小城流传最广的是算盘刘晚上带算盘睡觉,搂得紧紧的,如搂老婆。传着,传着,就走样了,说是算盘刘的老婆要和他亲热,他也是拨珠子,一个珠子是干,两个珠子是不愿意。搞到最后,小城都拿算盘珠子说事,嗤嗤笑,多了暧昧的成分。

我可以证实,算盘刘确实是带算盘睡觉的,早上邀刘乃上学,去得早,常见算盘刘的被窝躺着算盘,静静地卧在一隅,不吭一声。不过我听奶头说过,他爸小时帮工,想学算盘,就是躲在被窝偷学的,为躲东家,东家不让。

算盘刘在小城火红过很长一段时间,常带上算盘为东一单位、西一单位的复账,他出马,账算得清爽,一应的放心。奶头家的日子,也因此好过,东单位、西单位,总是明的、暗的给些好处。小城人见多不怪,人凭手艺,眼红不上手艺人。

还是出了场风波,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大旅社,账不平,直接怀疑为出纳会计贪污,事情大了,领导派算盘刘出征。算盘刘拨了粒算盘珠,一个字好。大旅社账乱,但对算盘刘不算难事,三天里只听算盘噼里啪啦响,大气也没听出一口。结论出来了,面对领导,算盘刘拨了粒算盘珠,珠子在算盘上打转,少有的说了两个字:清白。

出纳会计干净了,一盆脏水泼在了算盘刘的头上。出纳会计是女的,漂亮,说是算盘刘和她不干净。领导找他说事,算盘刘无话,一双手无处放,他的手边少有的没有算盘。

事情还在向前走,算盘刘不再当会计,女出纳也换了,换成了领导未来的儿媳妇。那时我和奶头早已和好,去奶头家是常有的事,不习惯的是被供着的算盘不见了。

算盘刘最后一次震动小城,是若干年后的事情,算盘和计算器对决。一百组数据处理,一对一较量。那次算盘刘出了个大彩,双手使算盘,闭着眼睛,两只算盘珠子飞动,溅出的声音百分之百的重合。结果还是算盘刘赢了,赢计算器十秒。一时欢呼起伏,算盘刘却呆在一边,愣怔半天走出对决场,第一次将随身的家传算盘丢在了一边。刘乃也因此,有了双手捧着算盘的机会。

算盘刘就此老了,不再摸算盘。

奶头接了班,算盘不神,也算打得好的,但不久算盘就丢在了一边。灰头灰脑的算盘,在刘乃的办公室没地位,代之的是计算器和电脑。

又过了若干年,有人慕算盘刘而来,可惜算盘刘已故去多年。来人要看看家传的算盘,刘乃随手递去,来人接过,沉沉的,轻轻的吁一声:小叶紫檀的,精贵。来人出大价钱,刘乃没同意。

我和刘乃喝酒,他告诉我,他爸算盘刘,手上有茧,厚厚的,和使刀使枪一样。还告诉我,他妈,算盘刘的老婆,是算盘刘帮工东家的女儿,小叶紫檀算盘是陪嫁物。

俩人都醉,刘乃搬出算盘,我们一起打,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最简单的打法,却听到一棵树在摇。

茶棚刘

茶棚支在路边,最好是三岔路口,来来往往的人多,口渴的总有三几个人,歇下了,买上一两杯,生意就有了。

棚简单。草顶,稻秸、麦秆、荒草,苫铺盖严实,四根柱子立起,柱子也不牢固,四面窜风,摇摇欲坠。但也是个棚,遮阳、挡雨。远远地看了,就是个招牌——卖茶的。棚里一张桌,四条长凳,桌上摆壶和不多的杯子,杯子装满水,有色的是淡茶水,无色的是白开水,也有放糖精的,甜得发苦。讲究的,茶杯盖上裁整齐的玻璃,阳光照进,透透的诱人。风尘大,盖了玻璃的茶水,安静得很。

生意不好做,两分钱一杯的茶水,一分钱一杯的白开水,一天卖不上八九上十杯,不凑巧三两杯也卖不出。口渴能忍,何况路边塘口、小河、稻田,有水捧上就能喝。那时城小,城中夹杂着农村的景象。

卖茶算个业事,但多是老者和残疾人,那些年头流行一句话:送你去家卖茶。比如俩个孩子打纸牌,一个有力扇翻另家的牌,胜家会洋洋得意,说:送你去家卖茶。阴阳怪气地,说得输家没面子。打架也是,胜者大言不惭,对别人说,某某被我送去家卖茶了。可见搭棚卖茶,在我们心中轻微。

不过葫芦头刘三爷茶棚,我们另眼相看。刘三爷常年剃光头,自己刮,刮得铁青,对着太阳反光,我们把这头称为葫芦头,和葫芦一样的光亮。刘三爷的茶棚不断人,喝茶的,闲坐的,总不空着。刘三爷的茶好,酽酽的香,白开水温和,可大口喝。茶杯也大些,一杯茶或水,足以喝饱了。茶桌上还有瓜子,五分钱一小把,有闲钱,一包瓜子,一杯水,就可打发不少的时光。

吸引我们的除了瓜子,更主要的是刘三爷会讲古,鲁智深倒拔杨柳、林冲夜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贾宝玉爱上林妹妹、诸葛亮草船借箭,一讲就是水泼不进,密密仄仄。我们听,多是打秋风,听他和喝茶的人鸡一嘴鸭一口的扯,时间长了,也都听了个大概。喝茶的有些常客,隔三岔五坐在刘三爷的板凳头上,津津有味地喝和听,偶尔也说些不靠谱的故事,多是夜间鬼事,吓得我们心惊肉跳,但也竖着耳朵,生怕听丢了几句。

刘三爷茶棚有魔力,我们不去如丢魂,总是想着法子围着转。我们有时凑钱,你一分我两分的,凑够了,买上一包瓜子,茶水免了,正而八经地占了桌子四方,缠着刘三爷讲古。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几乎是在茶棚度过的,刘三爷讲《说岳》,上午一段,下午一段,紧要处吊胃口,第二天才说。我们上瘾,但囊中羞涩,刘三爷当没看到,还是天天讲,最多指挥我们给喝茶的人续续水,抱抱烧水的柴。直到有一天,刘三爷嗓子哑了,故事近尾声,风波亭岳飞屈死,他泪流满面,我们才猛然发现,刘三爷老得不像样子。

刘三爷死在了茶棚,中午时分,天热得很,他趴在桌子上断了气。知情人说,刘三爷有冤情,比岳飞还冤。刘三爷一辈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茶棚半辈子,拄双拐,双腿齐刷刷断,炮炸的。

小城少了个茶棚,不影响日子向前过。暑假又到了,我们几个玩伴,突发奇想,在刘三爷的茶棚卖茶。茶摊摆上,还真有人歇脚打尖,买茶解渴,不过,话题都是刘三爷。有问,我们却答不上来。念刘三爷茶棚人多,念刘三爷的更多。

后来读书,知道蒲松龄也搭茶棚,款款地卖茶,不收钱,只要听故事,和刘三爷相反。心惴惴地,有说不出的滋味。《聊斋》好看,刘三爷光光的葫芦头也好看,至今忘不了。

如今茶棚消失了,小城人行色匆匆,一个长长的句式,少了几个标点。

杀猪许

许叔方头大耳,胖得像只过冬的熊,走起路来,鸭子样歪来歪去,太胖,胖得肚子风一吹乱晃。人前喊许叔,背后我们一律叫杀猪许。

没什么不敬,许叔是杀猪的。小城往往以职业为人命名,如缝衣余、打铁张、说书李。杀猪许,比屠夫许好听,屠夫指向不明,似乎什么都杀,何况还有“死了胡屠夫,还吃带毛的猪”一说。那时《闪闪的红星》电影走红,我们都至少看过上十次,情节能背下来。

胡汉三问潘冬子:“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冬子大声回答:“杀猪的!”

胡汉三又说:“还杀人吧!”

让我们每看到许叔,眼神都怪怪的,说半句话:还杀人吧。许叔当没听见,仍是抖擞着肚子,歪歪地走。

我们恨杀猪许,理由充分。首先他家天天飘肉香,谗人的香,让我们的口水流三尺长。他的儿子二歪,常拿着肉骨头张扬,大口地啃,街筒子短,我们想躲也躲不掉,往往撞满怀。二歪子人不错,碰着了,把肉骨头向我们嘴里塞,肉实在是鲜又香,尝一口,肉的滋味油然让我们生恨。再一就是,我们的老师隔三岔五地总要去杀猪许家家访,一家访就啃猪骨头,喝骨头汤。过后,受表扬的就是杀猪许的大女儿大苹,更可气的大苹年年评三好生,而在我们眼中,她一好也不是。

由此,我们恨肉骨头,恨带来肉骨头的人,恨杀猪许。

吃上肉是件幸福的事,而这幸福在杀猪许家天天发生。杀猪许,无疑成了小城的名人,买肉凭票,无票够上杀猪许,三两斤肉还是能买到的。因此,许叔有资格,在小城捧着肚子晃来晃去,杀猪是天麻麻亮的事,剩下的时间,他就在小城溜来溜去,引发许多羡慕的目光。

小城人不认识杀猪许的不多,他的胖太过招摇,很多门,他要仄着身进。小城人有传说,许叔杀猪,把猪绑定了,先是一屁股蹾在猪身上,猪不论肥瘦一时晕倒,再一刀捅去,省事得很。小城于是有句话流行:许胖子杀猪,不是杀死,是一屁股蹾死的。

我们的恨演变成了恶作剧,在馋肉找父母没法解决时,把矛头对准了杀猪许。我们早摸准杀猪许每天必走的小路,有一处碗口大的麻蜂窝,挂在冬青树上,许叔走近,我们藏在暗里掏出弹弓猛射,麻蜂炸窝,撵着杀猪许蜇。许叔杀猪样地叫,太胖跑不动,只能捧着肚子听凭蜂子蜇。

麻蜂毒性大,蜂子平息,杀猪许早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眼眯缝,像是苇叶割的。我们解恨之后,又怕得发抖,怕杀猪许的一屁股,更怕他手中明晃晃的杀猪刀。

间接的结果是,至少有两天,杀猪许的家中没飘出肉香,二歪的手中空空的,肉骨头消失了。食品站的卖肉窗口也贴出告示,无肉。还真应了那句了,少了猪屠夫,吃带毛的猪。小城太小,小得只有一个杀猪匠。大苹看我们的眼怪怪的,是种期艾,可惜我们没有一个懂得。

小城无肉吃的两天,我们也落魄。找了个理由,老师把我们罚在门外太阳下,站着,晒得全身流黑油。

没过几天,又恢复了原态。肉香从杀猪许家飘出,更香、更烈。二歪仍是捏着肉骨头东塞西塞的,老师又开始家访。我们时而也起早,排着长队,买上斤把肥肥的肉。

不过,杀猪许有件事让我们感动,他逢年过节,总是设法从乡村收上一条猪,在他家门前开屠场,他动作麻利,不像个肥胖过度的人,手起寒光起,猪没哼几声,就倒在血泊中。之后就是刮毛开膛,把整扇的猪肉挂在铁钩上。没看到他用屁股蹾,让我们失望。

杀了的猪,一条街来买,给现钱的有,但大多是赊账。赊账的人,在一油渍渍的本子上写字,杀猪许不看,盯着的是大苹。此时的大苹骄傲得像个公主,又让我们生厌。好在有肉吃了,油汪汪的日子,比干巴巴的生活不知强多少倍。

日子过下去,肉吃得虽少,却香得有味。

杀猪许在一天就出了事,癌症,发现了就是晚期,人瘦得快,没过几个月,人就薄得像张纸。年还没过,杀猪许家传来了哀哀的哭声,杀猪许死了。

吊唁人不少,同时来还赊下肉钱的人更多。但钱还不了,大苹说,账本被带走了。杀猪许在临死前,亲眼看着二歪把油渍渍本子烧成了灰。还账的人不依,大苹的妈把眼一横,横得像把杀猪刀。

我们几个看热闹,猛地就吐着舌头长大了。此时,小城又有了新的杀猪人,姓氏还不知道。

若干年后,大苹嫁给了我们中的某一位,大苹提出的条件,就是一辈子再不吃猪肉。某一位答应了。

疯子安

带着一身土味进城,十岁的我,碰到的目光多是怪怪的,刀子样剜人。估计也是土,土得腥气。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是土布染上蓝或黑色的。赤着脚,不分场合去踩。头发刚理的,乡里的剃头匠一月一理,也是马桶盖式,一绺头发顶在头上。土,成为十岁的我最亮记号。

小城虽小,却排斥乡下人。不安、羞愧,我在人流中寻找缝隙,随时想钻进去。缝隙找到了,是个被我称之为安姨的人。安姨对我笑,见面就笑,笑得我心里熨帖。她不止一次摸过我的头,我的顶着马桶盖的头。安姨手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游走,临了时,总要重重地按上一把,似在说话。但也仅是如此,她一言不发,对我怯怯地一声“安姨”的招呼,从来没见答应过。

在我眼睛里,安姨是小城不多的美好之一,之二还真的找不到。安姨的美是她漂亮、周正的脸,高挑的身材。安姨的好是她的笑容,真切的笑,没有虚伪劲儿。还有她的一双手,在我的发棵里走,不急不缓,从不怕乡间藏下的虫子,咬伤她的皮肤。某些瞬间,安姨就是我的母亲,在她的瞳仁里能看到我无助的影子。

安姨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巷子,都是低矮陈旧的房子,只不过她家的门楼高些,门也厚重得多,不像我家门户低矮,门风一吹就破了。我曾在她家的门前徘徊,盼望安姨邀我去她家,让她的笑吹去我周身的尘土,但我一次次的失望,除去她的笑和摸摸头,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因为安姨,在小城留下了头上的第一个伤疤。放学回来,几个半大小伙子在巷口,围着安姨,掷石块、吐唾沫,我冲了上去,安姨没事样地笑,揪着头发,眼睛盯着一个方向,落目处,一株石蕨在砖缝里绿得戳眼。我不管不顾地扑向几个半大小伙子,拼命护住安姨。几个小伙子把矛头转向了我,我抵抗,拿出在乡间打架的所有招数,结果我被打在了地上,马桶盖头也开了瓢,鲜血直流。我听到一声声哄叫:疯子安,乡巴佬也护着,劈死你!

安姨安静,她仍是对我笑,手指在我头上行走,只是双手沾满了我的鲜血。我第一次听说安姨是疯子,疯子安。我不相信,乡间也有疯子,可疯劲儿完全的不一样。

我开始关注安姨,终于发现了她的不一样。安姨家的门始终是紧闭的,似乎永远只有她一人。开了门,她闪出,之后就直奔小城唯一贯城而过的马路边,来回不停地走,嘴中念念有词,却始终没有声音。她也有举动,就是面对奔驰的不多的车辆挥舞双手,又指代不明,叫慢或者叫停,多少都有些这方面意思。

我问过母亲,安姨是否是疯子?母亲默许。为什么疯了,母亲摇头,眼里有不忍回答的成分。我又问,安姨的家人呢?母亲一巴掌打过来,说,你这孩子真是的,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我也不知道。

那些天,我一再担心,安姨吃什么,开门关门一个人,不吃不喝会饿死的。为安姨我几乎和巷子里的孩子全闹僵了,甚至包括巷子外的孩子,其中为首的是放子。放子皮肤黑,外号叫黑皮,他带着一帮孩子打打闹闹,就剩下上房揭瓦了,对安姨更是碰到就动手,砸砖、吐唾沫,言必疯子安,他倒像个真正的疯子。安姨不管这些,她就是笑,对着放子一帮人,没事样冲出包围,快速地走上小城马路边,车子来了挥动双手,做着固定的动作。我护着,头上、身上无疑又增添了不少伤疤。

有一天安姨死了,她被一辆带挂的解放大卡车撞飞了。事故来得突然,安姨叫慢叫停的手势没起作用,放子等一帮孩子打闹过于专心,放子横穿马路,大卡车冲过来,安姨也冲了上去,放子被扑出,安姨却被解放带挂撞出了八丈远。

那天,我哭着走进了安姨家,放子等一伙也随着。安姨的家阴沉,但干净,明白处,有一张放大的照片,十来岁样,和安姨像,都说是安姨的儿子。放子被他的父亲罚跪在安姨的遗像下,一跪就不起来,半天过去纹丝不动。

安姨的疯终于揭密,简单,她十岁的儿子懂事,牵着安姨过马路,被醉驾的车子撞死了。安姨自此疯了。丈夫离家出走,生死不明,只剩下她一人和挂在嘴角凝固的笑。

一个谜我仍解不开,有天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当然是关于安姨的梦。我忙不迭地问母亲,安姨一个人吃什么?母亲怔了下,摸着我的头,说:傻儿子,疯子有疯子的方(办法)。我看到了母亲眼角的泪,晶晶亮。

我从不以为安姨是疯子,不久放子等一伙人也认可了。我随之成了小巷孩子们的头,我的土气开始在小城弥漫。

裁缝李

裁缝李是我的表叔,和我家不远不近地走,喊我奶奶舅妈,见面时喊得亲热,身一转,估计也就忘了。表叔在小城算是混得好的,有班上,在被服社能裁会剪,缝纫机踩得熟练,是首屈一指的大师傅。下班了,手艺不闲着,隔三差五接活,赚个小钱,家里的日子就比别人家滋润得多。

表叔在小城有名,手艺好是之一。常见他在小城不多的巷子里走动,极瘦极高的人,肩上搭副皮尺,手中捏把剪子,耳上夹块画饼,剩下的一只手,或左或右铁定掐着根烟,找上嘴吸得滋滋响。

裁缝李烟瘾大,醒来三根烟,烟吸足了起床来,之后的烟就不断火。他自己说,一天三包烟,两根火柴。伤烟,不费火柴。烟不在乎好与坏,能冒烟就行。他自己抽烟多是老九分,玉猫或丰收牌,好在有额外收入,也不伤家中生活的筋骨,吸便吸了。

表叔由烟而干瘦,干巴巴的,似乎身上没有水分。干巴巴的表叔,却有与身材不匹配的好手艺,一块孬好不论的料子,抖落几下,就能裁出一身好衣服。日子苦,衣服还得穿,不能光屁股干活,露着肚皮过冬天。逢年过节,表叔忙,忙得没闲功夫说话,但,烟截然要叼着的。表叔有绝活,一根烟抽完,烟灰完整地和烟屁股黏着,绝不会滴星点在料子上。

裁缝李的缝纫活样样精,精中的精活是吊皮袄。那些年,小城一阵风,略上年纪的人,喜欢穿皮祆。皮祆用狗皮吊,上等是黑狗皮,吊好了油光黑亮,穿着暖和,略有闪失,会暖得出鼻血。狗在小城吃香,也因皮祆走背运。春天养狗,冬天杀,不为吃肉就为皮。小城为之出现了套狗一族,剥下皮,肉扔了,皮能卖上三五元。

硝好的狗皮,大多集中到了表叔家,几乎一个冬天,裁缝李的家都飘着狗皮味。表叔埋头干活,活干得慢,吊皮祆讲究头大,狗皮不规则,得拼拼凑凑,一张狗皮一件祆,一失手,袄就变成了皮背心,不好交待。表叔没曾失过手,但找上门来吵事人还真不少,不为别的,为找自家的狗,活狗变成了皮,一找一个准。不过找着也就找着,不关裁缝李的事,他低头干活,吵急了抬头,递上一根老九分烟,事多就了了。

表叔出名的又一原因是表婶。表婶原是剧团演花旦的,爱穿花衣,三下五除二就和裁缝李好上了。表婶漂亮,表叔干瘦,如若一枝鲜花插在牛屎上,小城人惊呼。但表婶有后眼,不几年帝王将相不让演了,一杆子下放到农村,只能靠着裁缝李吃喝。亏竟没吃多少,还是花枝招展的,风一阵来,雨一阵去。

裁缝惜乎布,裁缝李尤甚。挂在嘴上的话,量体裁衣。表叔还有一句话,量屁股做裤子。为他的原创,却闹了场风波。小城的长官夫人,慕名上门,要做一条三合一(一种化纤布料)裤子,表叔当然上心,左量右量,到量腚围时,可能皮尺拉紧了,夫人大怒,非说裁缝李捏她屁股。

帽子不大不小,调戏妇女。表叔第一次嘴上不能叼烟,被关进了黑房里。亏了表婶,她疯一样闹,记得最经典的话是:她的脸还没我屁股白,裁缝李会捏?言下之意,是夫人的屁股没捏头。事不大不小的闹,表叔被关了几天,还是放了,一圈人都感到无味。冬天又到了,皮祆要吊,小城人还真等不得。

奶奶七十岁那年,令我们去找表叔。裁缝李来了,奶奶让他做老衣。老衣三腰五领,白色和染黑的土布,看着难受,有种淡淡的悲哀。表叔做得虔诚,精心地裁,一针一针地缝,奶奶在一边,倒是安静得很。我凑上前,主要是看表叔,他全神贯注,淡蓝的烟雾绕着头发,我发现表叔口嘴的烟在打转,一根烟从左口角到右口角,一个来回,烟恰就剩了个屁股。我暗地称奇,又突然发笑,表叔的手尖而灵巧,若真是捏人屁股,一定尖细的痛。我捂着嘴,跑得远远的,笑得喘不过气。

奶奶活了很久,年年翻晒老衣,就会又一次想到表叔,裁缝李。

裁缝李的最后一套衣服是给自己做的,三腰五领的老衣。据表婶说,他把人都赶走了,关紧门、闭了窗户,整整又裁又缝了七天七夜,

送吃送喝,半步也没走出。不过七天七夜没抽烟,空气清净得很。

走出房间的表叔,又瘦了一圈,风一吹倒下了,再也没爬起来。表婶领儿子们给表叔穿老衣,故事来了,三腰五领的老衣精致,却是纸缝的,纸当布料,牛皮纸、光林纸、麻草纸,五花八门……

裁缝李给人做了一辈子衣服,临终穿了自己做的老衣,却是手指一捅就破了,小城人议得多,但还是排着长长的队送灵。正是冬天,一些狗比往年欢快。

打铁张

小城有趣,把铁匠称之为打铁的。打铁的比铁匠好听,有动感。

世间三大苦差事,打铁、撑船、磨豆腐。小城属岗区,一条浅浅的河,少见行船,有船也张着风帆,撑船的仅是把舵,激一些浪花便远去了。磨豆腐总在黑夜,难见一面,倒是记下了一首歌谣:咕噜噜,咕噜噜,半夜起来磨豆腐,磨豆腐真辛苦,吃肉不如吃豆腐。豆腐好吃,看人吃豆腐牙齿快,小城人挂在嘴边。打铁却是常见的,叮叮当当,铁和铁碰撞的声音清脆。

小城虽小,铁匠铺好几家,一间破房,一座火炉,一个铁墩,一架风箱,一堆破铁,守着一两个打铁的,便是了全部。铁匠铺有生意,没见炉火熄过,没见打铁的人歇过锤子。如果有一种声音在小城长年穿越,肯定是打铁的人发出的。

打铁张是小城吃打铁饭人之一。

打铁张五短身材,圆盘脸,光头锃光瓦亮,眉眼却是善意的。算来他是我的叔叔辈,同姓同宗,不远。不用说,我跑得勤。跑得勤不代表我呆的时间长,打铁张的铺子太破,风箱扯起,炭火熊熊,整个铺子就是一个大火炉,加之叮当声不绝于耳,震得耳膜痛,十个铁匠九个聋,准得很。

去打铁张处有一好处,能寻摸到吃的。打铁张不小气,他的炉边,烤着山芋、马铃薯、花生、黄豆,喷喷香。去了,打铁张总是抓上几个,烫,在手上颠来颠去塞给我,尽管少,也能香香嘴。

除了馋嘴,打铁张的手艺引人。铁匠铺不外乎生铁锻熟铁,打些锹、刮、锄头、镰刀等农具,家用的锅铲、菜刀也顺带着打,铁匠玩铁和木匠对付木头差不多。打铁张样样精神,左手拿钳,右手持锤,烧红的铁,在他钳锤下,如盘熟的泥巴,敲敲打打就是一像模像样的物件。铁匠们自有拿手活计,生铁补锅,各有各的本事,或锹或锄,打得精巧。打铁张的拿手好活是刀,菜刀、镰刀、斩刀,没有不锋利耐用拿着顺手的。

模样好靠手巧,锋利就靠绝招了。我喜欢看打铁张打刀。烧红的一砣铁,夹在了铁墩上,他左右瞄瞄,就开始下手,左手钳,右手锤,

敲击声密密仄仄,不一会成砣的铁变薄,再夹入炉中,烧红,又击打,如此三番五次,一把刀大致就成了,剩下就是淬火开锋了。打铁张一般三把刀一起打,流水线样走流程,有条不紊,顺顺当当,省火、省时。铁在打铁张的手下听话,想方就方,想圆就圆,厚薄均匀,俊溜溜的好看。

淬火打铁张是集中做的,好几年都是我配合着,他把我喊到铁匠铺,塞上烤熟的山芋,堵上我的嘴,再关上铺子的大门,把一溜刀子烧红,排成阵,让我脱了裤子撒尿。吃人嘴巴短,我也乐意做,对着烧红的刀子一阵猛尿,嗤的一声白雾升腾,一股怪怪的味跳起。打铁张一旁高兴:大侄子尿得好。打铁张对我说,童子尿发旺刀,开刃后割人蛋连血也不淌。边说边比划,吓得我赶忙拉上裤子,生怕他一时兴起,拿我的蛋做验证。

这是一个秘密,打铁张要我严守,否则烤山芋、花生吃不成,还会用他开刃的刀,割我的蛋蛋,试试可淌血。每在这时,他就会拿起一把开刃的刀,刮着自己的光头,发屑四溅,本来锃亮的头更加耀眼了。我守住了这个秘密,也让打铁张的刀,牢牢地稳住了阵脚,在小城众多的人,为拥有一把打铁张的刀而骄傲。我暗暗得意,骄傲个鬼,刀上沾着我的尿呢。

我也有不愿意的时候,无尿,尿不上几滴。打铁张一把揪住了,他的力道袭来,胳膊上的肉如铁,硬硬地钳住,逃是不可能的。他让我吃花生、黄豆,嘴干了喝水,不久一泡大尿就来了,足以喂一溜烧红的刀子。

后来出了件大事,打铁张一夜间在小城消失了。打铁张拐走了本家的侄女,侄女还是双腿不灵便的残疾人。

打铁张本是一人开铺的,忙前忙后,屁颠屁颠的,手艺好生意多,就请了本家的侄女二芝来拉风箱,二芝残疾,也算是给碗饭吃。打铁张三十大几光棍一条,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二芝有了身孕,不跑藏不住丑。

小城有了话题。要想学得会,就跟师傅睡,二芝算是学徒,睡就睡呗。主要是乱伦,没出五服的侄女,讲得多,一门姓张的人在小城抬不起头。

二芝的父母起头,十多个张家的汉子一哄而上,抄打铁张的铺子。铺子里空荡荡的,铁墩不见了,废铁、钳锤消失了,只剩下炉子半阴半阳地亮着,还是热得流汗。那时,我已不再为打铁张撒尿淬火,据说岁数大了,尿没劲,他早找到了代替的人。

许多年后,打铁张回到了小城,随着的还有二芝和文静的儿子大望。小城又是一轰动,打铁张仍是五短身材,站着如坐地炮。

老铺还在,打铁张费了心思,翻翻建建,立起了三层小楼,打扮一番,干老本行,打铁,但挂了新招牌,叫“望铁艺术公司”,招兵买马带徒,专做铁字,大望设计,打铁张指导,一时间生意兴隆,成为一绝。

这时我已经在省城报社工作,受命采访。果然有品味,铁字个个有劲,飘着削铁如泥,刀的锋利。

打铁张似乎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掩着嘴笑,让我喊叔。我也不客气,对着坐在轮梯上的二芝发问:二芝我也喊婶?打铁张哈哈大笑:笨死了,二芝和老张家半毛关系没有。

又有一段故事浮出了水面。二芝是娘胎里带到张家的,和张家无半点血缘关系。

我愣在一边,还真说不好。怎么说,二芝的养父和打铁张是兄弟辈。二芝坐在一边,有期艾,但还是幸福鲜亮的。

晚上小酌,酒差不多了,我问打铁张,童子尿淬火事。打铁张反问:蛋蛋可痛?一杯酒进肚,说得更带劲:就是渗氮,什么尿都行。说罢哈哈大笑。又说,秘密守紧了。

打铁张逼我喊叔,我用酒堵嘴。月上老高,我的酒上头,歪歪地站了起来,端杯敬酒:打铁张敬你一杯。叔终是没喊出。倒是打铁张的泪眼闪闪,吓了我一跳。

剃头杨

剃头杨头顶功夫了得,远近闻名。剃头杨的称呼令人回味,杨被人当作“洋”来解了,头剃得洋气,在灰泡泡的小城,值得骄傲一场,土气和洋气,最终还是取洋气的。不过,洋还有一解,就是“洋货”,“洋货”是小城的土话,有不着调的意味,由此而来,剃头杨就有故事了。

理发店开在化肥厂厂区里,剃头杨是唯一的师傅,女师傅。厂不小,五六百人,算是小城最大的厂子。厂大人多,剃头少不了,剃头杨的生意就好,何况还有周边慕名而来,剃头杨大多时间动推子、拿剪刀,忙不过来,边上还有一帮人等着。

剃头杨看着年轻,有说二十七八,有说三十多岁,没个定夺。剃头杨漂亮,高高挺挺,鹅蛋脸,白里透红。有这一层,剃头的人也多了几分。化肥厂单身职工多,理发店就成了闲聚的场合,有借口,剪个头、刮个脸,理由充分有效。聚合的人心里明白,不仅仅是剃头、刮脸,心照不宣。剃头杨忙中偶尔丢来一句两句话,听得人心痒痒的,都以为是对自己说的。

厂里捣蛋调皮的职工不少,厂长、主任说上几句还呲牙咧嘴,到了剃头椅上转眼老实,任凭剃头杨在头上动剪子、动刀,头低三寸,还忙着用眼睃剃头杨,像做了错事的乖孩子。揩油的不在少数,但也最多碰碰手,把腿向剃头杨贴近几分。剃头杨当没看见,自自然然地把一个个头剃得光鲜。剃头杨不怕,刀在她手,别人不敢乱动弹。

剃头杨拿手好活,是给婴儿剃满月头。婴儿的头难剃,头皮嫩、发棵软,又动来动去,剃头杨有魔法,对着婴儿微微笑,吹上几口芝兰之气,婴儿安静下来,她下剪子快而轻柔,还没多少感觉,就理好了,还依着家长留了桃子型之类,俊溜溜的。带婴儿剃头的多是母亲,一场婴儿头剃过,剃头杨又多了个知心的女朋友。日子一久,剃头杨,落下了好人缘。

我们也常去剃头的,一月一刀,少不了,家离厂近,正好可玩一场。剃头杨给我们剃头尽心,手法娴熟,连护头的我们,也感到不是十分的讨厌。剃头杨不剃马头盖头,顺汤顺水的好看。剃好了,总在头上打上三巴掌,说,剃头三巴掌,越打越光亮。让我们缩着新剃的脑瓜,风一样蹿进化肥厂里。

二娃是理发店的常客,奔剃头杨去的,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大多时间都歪在里面。二娃不剃头,静静地或站或坐在剃头杨的边上,理发店屁股大的场子,多少影响剃头杨干活。剃头杨说,剃头的人不愿意,粗声大嗓让二娃让开。二娃知趣,到外面溜上一圈,又不声不响地归了位。见多不怪,二娃成了理发店一个固定的物件。

不知是什么时间,二娃和剃头杨,“歪”到了一起,在理发店被抓了个现行。一时间厂子炸了窝,绘声绘色的说法,如氨气样飘。

关键是剃头杨比二娃大一截,有老牛吃嫩草之嫌疑。二娃招工进厂不到一年,二十一二岁,还没转正呢。舆论一边倒,谴责剃头杨,勾引青少年,没有脸面。

生活作风是大事,厂长找剃头杨训话,之中的过程没有人知道,但不久有句话传了出来。剃头杨说,二娃一说,回不住。传得暧昧,留下了足够的发挥想像空间。

之后,小城流行一句话:化肥厂剃头匠,一说回不住。用以对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刻画,沾上这句话,一个女人算完了。

事情发生也就发生了,剃头杨仍做着头顶功夫的活,二娃真的成了理发铺的固定物件,时而为剃头杨打下手。唾沫星淹死人,会游泳就淹不死了。二娃没娶,剃头杨没嫁,合为一家又能怎样呢?倒让一些人,吞着口水,滑动滞涩的喉节。

后来发生的事令人嘘叹,二娃在一次厂里氨气泄露时,熏瞎了双眼,脸也黑了一层,此时间,二娃和剃头杨已有了三岁的女儿。欢乐的日子,突然悲愁起来。那些日子,我常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挤在理发铺里,二娃睁着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剃头杨正在飞快动着剪子,嚓嚓地响。

剃头杨把乱乱的头发剃短了,时光也被剪成一截又一截。

有一天化肥厂倒闭了,环境大保护,化肥厂拆去了。也就在这一天,拆去的化肥厂边,一家名为“剃头杨美容美发厅”开业了,门面大,理发师个个精神,一律的美女。其中一个领班的,鹅蛋脸,高身材,活脱脱的一个剃头杨。

化肥厂剃头匠,一说回不住。小城人如今仍爱说这话。不过,化肥厂不存在了,化肥厂剃头匠也就不存在了,只剩下剃头杨还活着,杨是“洋”,洋气而不着调。

二娃五十大几,剃头杨七十挂零看着都不显老。他们也常拿“化肥厂剃头匠,一说回不住”说事。

木匠孙

木匠孙瘦削,其貌不扬,却有一把好力气,一手好手艺。力气小拿不动斧子,手艺差站不住脚,小城大大小小的木匠铺十来家,躲在旮旮旯旯里。孙木匠生意好,干不完的活,倒映衬出了一些木匠铺的冷落。

孙木匠的铺面不大,独自一人干活,要学徒的人多,木匠孙一律拒绝。理由简单,家传的手艺,不传外人,要传也传自己的儿子,可惜的是,媳妇没一撇,还不知在何人的腿上转筋呢。

木匠孙有绝活,肉眼看料,只瞄一眼,就能估摸出能做出什么不屈料,准得很。再有就是会用树纹,打出家俱不用上漆,抹上桐油,纹路走向清楚,自自然然的,呈现出原生态的美好。这两样足以吸引眼球,树长得慢,省料是首选,美是其次,又省又好,谁不求着呢?孙木匠由之活多,排着队上门。

实际上,上门做活的,也不是什么大活,一条凳子,一口箱子,大不过大立柜,小的甚至就是根扁担。木匠孙大小活不拒,接下了就只剩下认真劲,锯、刨、凿、磨样样到位,边到拐齐,绝不落下丝毫。按木匠孙的说法,做出的物件都能传代。

孙木匠有脾气,有一样活不接,大料小用的活坚决不做。小城的王镇长是头面人物,老婆拖来了小钵粗的槐树,要做个梳妆台。木匠孙瞄了眼,说是衣柜的料。镇长老婆说,就做梳妆台。木匠孙摇头拒绝,镇长老婆说给双份工钱,又拿镇长来压。木匠孙干脆屁股对着,连理也不理。镇长老婆只好重新拖来木材,她看中木匠孙的手艺。量屁股裁衣,孙木匠瞄准了下手,料用得分毫不差,只剩下一些刨花和木屑。梳妆台做得漂亮,镇长老婆到处说好,又给木匠孙做了广告。

王镇长夫妻是热心人,梳妆台做好,看木匠为孤单一人,就忙着给他张罗对象,七选八选就选中了自家侄女。侄女长得俊,又年轻。见过面,木匠孙却不愿见第二面。木匠孙说没相中,看不上。搞得王镇长夫妇灰头土脸,没有一点面子。木匠孙事后酒喝多了,讲酒话,说道:漂亮、年轻的都喜欢,不是木头,就怕害了人家,夫妻不到头。话传到镇长夫妇耳朵,已拐了许多道弯。

木匠孙爱喝酒,十喝十醉,王镇长也好这一口,来来往往就喝上了。酒是板凳头酒,一条长凳,三两个小菜,就喝得天昏地暗,兄弟长兄弟短的称呼。

有一天,木匠孙突发奇想,要给自己割口棺材。说干就干,买来松木,利用晚上时间,锯锯刨刨凿凿,干得热呼。王镇长常晚上来看,酒还是要喝的,也说棺材,当笑话讲,木匠孙四十出头,用上还得几十年。

棺材做得讲究,十二元的,底帮盖,各三块木头,三四一十二,称十二元。结结实实,连个疤拉也没有,内外光滑,严丝密缝。棺材就摆在木匠铺里,明明白白的晃眼,占去了不小一块地方。

打棺材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出大价钱买,托人讲情,连王镇长也拽上了。木匠孙坚决,自己的房子,谁也不会让。王镇长还是来喝酒,不过换了个地方,酒菜摆在棺材盖上,地方大了,酒喝得舒畅。有时俩人喝醉了,就各趴棺材一边,呼呼睡上一觉。

这年小城出了大事,连续大雨,一些房子经不起风吹雨打,到处告急。王镇长带着一帮子人,在风雨中穿梭,救出了一拔一拔人。就在风停雨住时,王镇长背一瞎眼婆婆从摇摇晃晃的房子撤出,突然跌倒在地,这一摔就再也爬不起来。

镇长死了,小城如崩了天。王镇长是个大好人,小城人念他好,哭得昏天恸地。木匠孙吊唁完,叩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一会,他把十二元的棺材拖来了,白森森的棺木泛着白亮亮的光。

木匠孙一脸的狠劲,掀开棺盖,跳了进去,一双手在棺材里一寸寸的摸,起先人不解,待明白过来,木匠孙的手已血肉模糊。他是把手当砂纸,最后一次磨合棺材,怕毛毛刺刺伤了王镇长。

木匠孙的棺材收敛了王镇长,小城的野外多了一座坟。

自此,木匠孙放下了斧锯,当了个护林员。直至许多年之后,他承包了一方土地,专门种树,树包围了王镇长的坟,哗啦啦地向空中蹿去,成了长大了的城一抹人人向往的风景。

木匠孙常自言自语,树不再疼了。神神叨叨的。说这话多在王镇长坟旁。

猜你喜欢
表叔剃头木匠
表叔进城
活明白了的剃头大妈
剃头
表叔的幸福生活
二表叔的灶火
木匠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