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竺
混迹茶界之初喜欢茶器甚于喝茶,这事似乎有点本末倒置。其实也不足为怪。茶器之美很直观,由器易入茶。
紫砂壶乃泡茶利器。“重不数两,价重每一二十金”,能使“土与黄金争价”。彼时最喜欢的一款壶型为“倒把儿西施”。倒把儿西施壶因壶柄为“倒耳”状而得名,又因壶身光滑、圆润、性感,坊间也称西施乳壶。对于茶壶,明人主张“宜小不宜大。大则香气涣散,久浸味苦温度不持”,这一点我是赞同的。况喝茶这件事,除了满足生理之需,也不排除欲避喧嚣尘世,得一己逍遥。于是,在北京马连道茶城,一把小巧倒把儿西施壶入了我的眼。壶身小巧、圆润,红泥紫砂制成,更喜人的是壶把儿上被壶主饰以一个用红绳编结的墨绿色玉坠儿,有显小壶甚是可爱。寻价,壶主说少一千元拿不走。又说,壶是自己的师傅所赠,不出手。如此纠结,倒是卖还是不卖?想想,那壶定是主人心爱之物,否则店家不会有钱不赚,买了倒成了夺人所爱。
刚喝茶的时候,喜壶像喜欢上了一个人般情迷其中不能自拔。于是,数次辗转奔波去陶都宜兴购壶。彼时的宜兴未通火车,要先抵无锡,再驱出租车五十公里。费尽周章,大大小小各式各款的壶背回家,迫不及待将群壶一一摆列桌上,满心欢喜。摸摸看看,端详细品,仿佛伊们是自己亲生的小宝宝。喝茶讲究味之鲜之纯,一茶一壶,所谓“一壶不事二主”。心里盘算:红茶清爽甘润、清香浓郁、健暖胃脾,平日里喝的最多,理应配以那把至爱倒把儿西施壶;普洱茶香厚味醇、内敛含蓄,与那把简洁敦厚的仿古如意壶最为契合……好马配好鞍,相信茶与壶们应互不辜负。
紫砂壶需要“养”。养后的紫砂壶会散发一种自然内敛的光泽,油润可爱,逸雅神妙,趣味横生,可成人手宝物。所谓“摩挲宝爱,不啻掌珠,用之既久,外类紫玉,内如碧云,真奇物也。”养壶通常的方法是“涤拭”,即泡茶时用热茶水往壶身上浇浇淋淋,之后再用干布擦摩擦摩。我喜用“涤法”养壶。每每从远方归来,裹挟着寒风入室,开门头件事即是稳稳坐定,烧上一壶滚烫的热水。当一壶热水全部浇上蒙了尘的茶壶时,只见股股热气团结氤氲、升腾缭绕,疲惫感烟消云散的同时,整个房间随着茶壶的沸腾都有了动静,瞬间就活了过来。
往往,茶还未喝,那些烧开了用来泡茶的山泉水一部分浇了茶壶。有时,为急于得到一款自己养就的紫砂壶,常常把正在喝的茶水很多供养给了茶壶。这般养壶,到底是壶侍茶还是茶侍壶?毕竟,器为茶生。如此待壶不但有显主仆不分,简直有些暴殄天物。
人有时真的是过于急迫了。正如苏东坡所言“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紫砂壶从矿土神奇变身“紫玉金砂”,除了要完成亿年的深居蛰伏、窑里的高温煅烧,之后,还要完成与茶与人日复一日的肌肤之亲。如此,紫砂壶才能修成“亚光”,才能修得一种气定神闲、含蓄内敛、意蕴深厚的气质。
远方的婆婆家中有一把小巧紫泥小壶。此壶壶型“方中有圆,圆中有方”,通身传递一股乾坤灵气,我称之为“乾坤壶”。春节回家,发现该壶已被婆婆养得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异常漂亮。婆婆是极节俭的人,婆婆养壶断然不会如我般用矿泉水甚至是茶水浇淋。婆婆的养壶法是“拭”。用她的话说就是,闲着没事时拿干茶巾用力擦摩。久了,壶就养成了。
壶是家里先生送给婆婆的。紫砂壶泡茶好喝,儿送壶之心可鉴。如今这茶壶成了婆婆每日必用的一个物件。老年人睡眠不佳,婆婆平日里饮茶次数并不多,更不必说用小巧紫砂壶细泡慢饮功夫茶了。婆婆说她所谓喝茶,大多时候是在擦摩茶壶。睹物思人,我总觉得婆婆擦摩茶壶的同时,更多地是在思念远方的儿子。于是,养壶这件事在此,仅仅是母亲的一个念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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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苦不涩不是茶”。茶为何苦涩?茶中有呈苦味的咖啡碱、呈辛辣花苦味的茶皂素、苦感强烈的花青素(当150毫升茶汤含有15毫克花青素时,茶汤即呈明显的苦味);“涩”指的是口腔中细嫩组织的收敛表现,是一种口感,来自占茶叶干重25%至30%的茶多酚。
幼小的时候生病,妈妈先是把药研成粉沫,放入汤匙中,然后再用糖水搅拌,哄骗着孩子说“药是甜的”。待药到了嗓子眼儿,粘在那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习茶后才明白,滋味是通过人的味觉器官来鉴定的。舌的部位不同,对滋味的感觉则异,如舌中、舌尖、舌两侧分别对鲜味、甜味、酸味最敏感,而舌根则对苦味最为敏感;人的味觉也是有记忆的,就像吃苦药时,总想起小时候,想起妈妈。
苦涩是茶的主体风味儿。然而,苦涩过后即是甜滑,好茶还会有“回甘”。茶中有茶多酚氧化后产生的茶黄素茶红素、单糖和双糖等可溶性物质,这些物质使茶苦中有甜,或先苦后甜。茶滋味的不同呈现,总令饮茶人品茶的同时也品人生。茶之味恰如人生况味,常常是甘苦交加。
茶叶中相当数量的茶氨酸则使茶汤鲜爽无比,维生素C和无机盐等物质,使茶汤呈现奇异的果酸味、咸味等。多种呈味物质含量的不同和相互配比,形成了各种茶千差万别的滋味,浓淡、强弱、鲜爽、甘滑、醇和、苦涩、青涩、平淡、粗异等。
茶汤五味杂陈,其中也不乏异杂味,如水味儿、青味、青腥味、霉味儿等。大多是制茶时败了手艺,或是贮存不当所致。茶的世界如人的世界,我喻这些异杂味如生命中遇到的一些小人,有点人味儿,更多时没有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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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味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茶味有的会转化,如烟熏味儿,其陈化后会产生其他茶香味儿。普洱茶的味道也会变化。普洱茶经长期贮存,氧化后,口感会更柔和,滋味则更甘甜。
茶味也是一件很主观、很私人的事,因人而异。陆羽说“嚼味嗅香,非别也”,指的是大多时候,同一泡茶,由于个人口味不同,会呈现不同的味道。如一款高焙火的武夷岩茶,喝惯它的人觉得其有诱人的炭香,喝不惯的人则觉得那是一种难以入口的焦味。再如,有的茶,有人喝着觉得寡淡、索然无味,有人“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明朝有个喝茶的高人叫冯开之,喜欢喝茶清谈。一次正聊在兴头上,喝了一口茶童忘了放茶的白水,竟道“茶味醇正”,倒也有些意味儿深远。
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喝同一款茶,味感也会不同。李清照有词“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是说团茶已碾,思绪却如乱麻,不知飘往何处:茶还在,那个与己相知相爱的人却不在。茶味儿寡白,如当下人生际遇,全无兴味。
同一款茶不同的人冲泡,味道也会不同,盖因冲泡手法不同。有人说喝茶能喝出制茶人制茶时的心情,很有可能,因为茶中或藏有静气,或藏有燥气;但有人说,喝某人冲泡的茶喝出了其刚刚离了婚,这事就未免有些玄妙,离奇兼不靠谱。
茶的味道最终由水冲泡出来,那么水质好坏、水温高低、茶水比例、浸泡时间等与水相关的所有也是影响茶滋味的重要因素。水为茶之母,魏晋人杜育用一首诗“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再现了水与茶的最初的美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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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味是决定一款茶“品质”如何的重要因素,而决定一款茶滋味的是茶的品种、生长环境、季节、树龄以及制茶工艺等。其中制作工艺是决定一款茶最终呈现什么滋味的决定性因素。换句话说,品种、生长环境、季节、树龄等使茶可能成为某种茶,但制作工艺则决定它最终是什么茶。就像一个人,其生长环境和遗传基因可能会影响其成才,但最终决定其是否成才的关键是其所受的教育。
即便如此,仍然不可置否的是,特殊的地域条件某种程度上决定一款茶特有的滋味,就如基因,复制不得。
2017年底,我前往云南西双版纳勐海县,专为寻找那股神奇的“勐海味儿”。勐海,傣语意为勇敢者居住的地方。人说,天佑勐海。那里山叠嶂、水纵横、雾蒙蒙,集众多名山名茶于一身。南糯山、勐宋、贺开、布朗山、巴达等澜沧江以南五大古茶山,老班章、新班章、老曼娥、贺松、曼糯、帕真、帕沙、班盆、章朗、那卡、滑竹梁子等古茶园,使勐海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普洱茶第一县、茶的老家。
在贺开古茶园,清晨,薄雾轻漫,阳光穿透层层茶树,在林间投射出万道光芒。漫步古茶园,宛若进入一个梦幻的世界。仰望一株株饱经风霜的古老茶树,感觉时空仿佛停滞。不禁感慨:岁月沉浮,“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风霜雨雪,芳华终将蚀尽。我们每个人作为个体,在历史的大茶树下都凸显寡淡和渺小!苍山依旧,此时,唯一不变的,可能也只有勐海普洱茶那浓香厚重、回甘悠远的“勐海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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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无常形。遇水之前,茶是干茶,外形可用下列诸多感官审评术语描述:挺直、弯曲、平伏、紧结、紧直、紧实、肥壮、壮实、粗实、粗松、松扁、扁直、肥直、圆浑、短钝、短碎、松碎、爆点、破口等。遇水之后,茶是茶汤:“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魏晋杜育《荈赋》)意为:茶水初遇,茶沫下沉,精华上浮,茶汤亮如积雪,其光泽如春天的花木般欣欣向荣。
邀茶入杯,茶水相遇。寡白之水变身茶汤,有了色泽、香气和滋味。清澈、鲜艳、黄亮、橙红、深红等的汤色,鲜爽、纯正、焦糖香、板栗香、甜香、毫香、松烟香等的香气,醇厚、甘醇、鲜醇等的滋味;也有黄暗、青暗、混浊等的汤色,沉闷钝浊、不爽、焦、粗、陈之气,淡薄、粗糙、滞钝、苦、涩等滋味。
茶,亦有了归宿。原本草木之身、柴薪之命,从此,变身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茶,从山间走入人间。茶与水邂逅,茶之生命开始绽放绚烂。
有一款茶叫君山银针,黄茶类,冲泡时可观其遇水之后心花怒放的形态之美。初泡,茶叶横浮水面,芽尖挺直向上,蒂头下垂。稍顷,茶芽吸水缓缓降落,竖立杯底如刀枪林立。如此,忽升忽降可达三次。茶水共舞如雀舌含珠,万里书天似春笋出土。由此,君山银针也被称为观赏茶。
古人极尽美词描摹茶与水的相遇相融之美:“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云跂石人”“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满碗花”“投铛涌作沫,著碗聚生花”“今朝寂寞山堂坐,独对炎晖看雪花”……元稹也有一首宝塔诗《茶》,其中一句:“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杯中茶幻作了水中花,皆因古人有着浪漫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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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与水的关系,古人说得再明了不过。明代张源说:“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其中“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道出了好水的价值不在于自身,而在于其能助发茶性到极致。
明人许次纡也说过:无水不可论茶。杭州有著名的“龙井茶、虎跑水”,作为杭州人的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开篇并不先言其家乡大名鼎鼎的龙井茶,劈头第一句竟是“欲治好茶,先藏好水”,就好像在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真理。清苏州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录》中也说过:“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每每烧水泡茶,拎起装有自来水的烧水壶,就想起上述古人们说过的话。茶神陆羽在《茶经》里也说,泡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就是山泉水,自然之水,明人高濂称其为“灵水”。“灵,神也,天一生水而精明不淆,故上天自降之泽,实灵水也。”
科学试验已证明,泡茶之水,泉水第一、深井水第二、蒸馏水第三,经人工净化的湖水和江河水,即我们平常使用的自来水最差。
可是,大多时候,作为一个城里人,不得不天天饮用泛着氯气味道的自来水。购买桶装纯净水或矿泉水,又担心黑心水站做假,把自来水直接灌进桶内;市场上的瓶装矿泉水,经多个渠道转运,喝进口中至少几天以后,水已是陈水;为家中的自来水安装净化装置,结果水烧开后,水面常见异样物质漂浮。厂家说,那是水中一种物质的结晶,非有害物质。恰好看到电视节目上一个专家在讲水:结晶物质对人健康不但无害,甚至有益。可是,喝着有“剌嗓子”之感,总觉不悦。
身居钢筋水泥丛林中,一个喜茶人泡茶时无法任由自己择水,也是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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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份,我从甘肃返京,转道河南游云台山。在泉瀑峡、潭瀑峡,看到从沟壁和谷底涌出多股清泉。泉水曲曲弯弯,潺潺流淌,溪下形态各异奇石铺就的自然溪床,尽收眼底。秀山可餐,净水可啜。于是,双手掬起一捧,大胆喝下一口。
泉水甘冽无比。尝到好水即想到泡茶,想起一个个喝茶读书写字的美好日子。几日来舟车辗转,一路风尘浩荡,虽心不疲但身已累,不禁盼着早归。
水是清净的,心却有点惴惴。游云台山,一天都在担心泉水不洁致肠胃受苦。毕竟水处山中,又逢一个夏天,蛇虫之类毒物难免蓄积其中。当今,各种污染问题普遍存在,无法相信哪里还有净水。
一天过去,肠中无有“动静”。窃喜。当晚回宾馆,迫不及待倒出从山上带下来的一瓶泉水入壶烧煮。再取出年初从武夷山寻得的金骏眉,邀茶入杯,静待“灵水”。“灵水”入杯,茶水发出“嘤嘤”之声,如一个人终于等到了另一个人。精茶真水,似乎天造地设。几杯下肚,一日的登山疲惫感顿消。就连身处何地,皆忘。
想起多年未想起的台湾诗人席慕容了。她有一句话:“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茶不得水,作何相貌?从此,茶与水共,百世传香,永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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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茶城时,鼻子似乎不够用,恨不能将全茶城的香气打包带回家。一位喜欢中国茶的外国人,在一家茶楼两天内喝了几十杯铁观音后,他想了一个办法,把泡过的茶叶带回家,将其平铺在烤板上,用炉子慢慢烤干。很快,他所住的整个公寓就弥漫着茶香了。
2017年9月,去台湾寻茶,见到一种焙茶的小竹蒌,无有犹豫买了回来。不为焙茶,为焙出茶香。通上电源,打开开关,锁定温度和时间。于是,缕缕茶香源源不断自小焙蒌内散发出来。清风入室,茶香浮动,柴米油盐的日子,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人的嗅觉是最原始的感觉。故人在喝茶时,其嗅觉体验远比味蕾老道。人们据茶叶中香气成分组分的差异,分辨出了茶汤的不同香气。如绿茶具清香、红茶显糖香、黄茶有甜熟香、青茶呈花果香、白茶透毫香、黑茶带陈香,各种花茶附加花香等。
早年,喜欢高香茶。如清冽馥郁、具天然迷人兰花香的铁观音。为防茶汤中香气散掉,学着明朝人用小壶泡茶。明人认为,泡茶壶“宜小不宜大,大则香气涣散”。有时,为尽闻其香,也用青瓷盖碗冲泡。茶泡好后不急于入口,而是将盖碗盖儿置于鼻下,左右巡闻数遍,才喝。其情景恰如清人袁枚喝茶:“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
也曾喜欢过另一款高香茶叫“十里香”。十里香茶产于昆明东郊金马山麓十里铺,栽培于唐代,明朝时为“贡茶”。其鲜叶采下一两个小时后就开始散发花香,颇为神奇;香气更是高锐持久,有“屋内炒茶院外香,院内炒茶过路香,一人泡茶满屋香”之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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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源自哪里?源于茶叶中的500多种挥发性香气化合物。这种叫“香气化合物”的东西因其比例和组成不同,成就了各种茶的特殊香味。事实上,它含量极少,只占茶鲜叶重的0.03%至0.05%、干茶重的0.005%至0.01%(绿茶)和0.01%至0.03%(红茶)。
香气化合物一部分源于茶鲜叶,类似基因,早已存在,更多的则源于制茶工艺。工艺不同,茶香各异。同一类茶,由于茶树品种、生长条件、原料嫩度及制茶技术差异,香气也会不同。如香气成分复杂的红茶,其香气就各有千秋。祁门红茶,呈玫瑰花香和浓郁的木香;斯里兰卡高地红茶,则具清爽的铃兰花香和甜润浓厚的茉莉花香。
刚学喝茶时,懵懵懂懂,听到甜香、毫香、板栗香、南瓜香、桂花香、海藻香、桂圆香、炒麦香、茉莉香、玫瑰香、蜜桃香、松烟香、陈香,以及地域香、品种香、季节香等等“串串香”语,茶还未喝,心已迷乱。这些香气名称就好像一个个的陌生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一种“先入为主”之势。
于是,喝茶时偶感困惑。喝得出茶汤中的青菜香、蜂蜜香、米饭香、红薯香等,却怎么也喝不出樟香、炒麦香、罂粟香等。许多人可能未见过樟树,但一定见过防蛀虫的樟脑丸,茶中的樟香是樟脑丸的味道吗?多数人见过麦子,但一定没有人吃过炒麦子;见过罂粟花,那么,茶中罂粟香是罂粟花香吗?抑或是大麻冰毒之香?
也许,正因为如此,茶香探秘,才令喝茶人始终怀有几多好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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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泡一杯茶喝下一杯茶,一拿一放都是很简单的事,但认识和品鉴一杯茶,则需要我们调动所有的信息和情感,甚至需成为她的知己。茶告诉我们,她作为一片鲜叶,从树上被摘下来,脱离母体,那是她一个生命的终结;来到人间,经杀青、揉捻、焙火等几经折腾之后,成为一枚枚干茶。茶入杯中,与水相遇,如凤凰涅槃,生命再获新生。一个生命如此高贵神奇,如何能轻易被认识?
所以,喝茶时常常感到,香气难以捕捉。茶香无形,如一个精灵,看不见摸不着,时隐时现、飘忽不定;像日常写作时的一种灵感,明明感觉已被叼在了嘴里,欣喜闪念间,又没了踪影。
也有这样的时候,分明在品饮前已闻到了茶香,可一口喝下去,左右咂摸,品之又品,却无。人说“闻香识女人”,是说透过香气可识佳人,如香气高雅则佳人不俗。但,凡有过喝茶经验的人都会知道,有些香仅仅是飘在茶汤表面,或浮在空气中,茶汤内并不存在。
也有这样的茶汤,闻着似无香气,可是喝后却齿颊留香,此谓茶“锁香”。香气深蕴在茶汤里,称“水含香”。不过,水一定得是好水(好的水质合适的水温水量)。精茶遇到真水,才能“精茗蕴香,借水而发”。至于茶香如何释放,释放多少,也许只有水才知道。
茶香到底是什么?一个在国外漂泊了多年嗜茶的朋友说,他可以找不到当街的咖啡馆、酒馆、饭馆,但他能顺着远处飘来的茶香,找到几里之外的茶馆。生于茶乡修水的宋代诗人黄庭坚这样写茶香:“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黄庭坚一生辗转沉浮,流浪多地,与家乡渐行渐远。彼时,作为游子的他,茶香溢出的一刻,已是满眼乡愁。在此,茶香是记忆、是故乡。
人生大半时,可以这样理解什么是生活:看书、写字、坐在花丛里阳光下发呆,或用水调情,在茶杯里欢度曼妙时光。
是的,饮茶何其美好!先不说茶中各种让人着迷的清香、甜香、嫩香、毫香、栗香、豆香、米香、焦糖香、参香、花香、果香、乳香、树脂香、木质香等各种香气,更不必说鲜醇、鲜爽、甘醇、醇和、醇厚等各种令人沉醉的滋味。
而回甘,是茶汤中最美妙的一种滋味。
相信多数人如我,在喝茶的初级阶段,对类似“回甘”之类滋味的味觉表达一定是模糊而轻松的:好喝。事实上,茶汤的“回甘”一词在味道的世界里可以这样表述:入口微苦涩,但很快在舌面上化掉,有一种淡淡的甜生发,最终超过苦涩味,以口感清甜收尾。
导致茶有“回甘”现象的物质主要是茶多酚。多酚类物质在茶鲜叶中含量高达18%-36%,呈甘味和涩味。但据研究表明,正是这些有苦涩感的茶多酚使得茶汤呈现一定的回甘强度。以至,苦涩越重回甘越浓,所谓“苦尽甘来”;其次,茶叶中的茶氨酸呈鲜爽味,能缓解茶的苦涩味,增强茶的甜感。另外,茶中的有机酸,也会刺激人的唾液腺分泌,产生“生津回甘”。再次,茶中有以游离态存在的多糖和低聚糖。其实,这些糖类本身没有甜味,但却具有一定的黏度,滞留在腔中,而唾液里面的淀粉酶可使其分解成带甜味的麦芽糖。这个过程具有一定的时间差。正是这个时间差,令茶汤味道在口腔中发生了一个戏剧性变化,那就是所说的苦尽甜来——“回甘”。
“回甘”作为一种喝茶体验,其理性表达已很具象,但我却始终难以捕捉到它,一直难以领略那戏剧性的引人入胜之妙境。在我,它有些玄妙:像雾,似有似无,飘忽不定;又如一种叫灵感的东西,仿佛唾手可得,一失神,顷刻无了踪影。
这也许是我的个人生活有口味偏好。喜辣,导致了我味觉神经的麻木。
直到有一次,在台湾,我喝到了一款产于台湾南部高雄六龟山的野生茶。
首喝,微苦。仔细回味,有一种淡淡自然的甜在舌面生发。舒适,令人心旷神怡。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正头晕胸闷,腻得不行,突然吃到了一口家里妈妈做的可口小菜。爽口、舒服,人一下子神清气爽了。
这时,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买回家的甘蔗。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妈妈极力让需求营养的孩子们吃上好一些的食物。甘蔗,是妈妈为孩子们提供的一种上好“水果”。它既可以为孩子们提供身体所需的糖分,又可慰藉孩子们的口舌。
不错,茶是温情的饮品,就像童年的甘蔗般多年之后忆起时仍有“回甘”。这种回甘与其说是一种味觉体验,不如说是一种味蕾记忆。曾听一位朋友说过,每每喝茶,她总是想起小时候奶奶抽的大烟袋,总感觉茶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一种甜甜的烟香。于是,奶奶的影像于茶烟中清晰起来。
是的,茶汤的“回甘”是一种很私人很个体的感觉。透过其中,可以让人回味一些过往的事情,且无需调动任何信息和情感。曾看过一位茶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茶,总是会喝罢;香,总是要散掉。唯独想念,在生长。”说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