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羿
(山西师范大学 山西 临汾 041004)
电影诗人陈凯歌,他是一个中国电影界少见的具有诗人气质和哲人气质的导演。《黄土地》是中国电影史上最优秀的电影之一,它是中国电影文化重建的重要见证。注重影像的电影《大阅兵》,在片中主人公所信奉的规矩上,所有人都毫无保留的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孩子王》是第五代导演和他们的过去告别之作,它为这一代做了一个总结发言。《边走边唱》所传达出的追寻,表达的是对整个人生、命运的询问。漫漫电影路,陈凯歌在中国电影这片土地上开拓了一片属于他的疆域。
《霸王别姬》是一部有关于老中国血与泪的史诗之作,这诗行中夹杂了大时代的胜利和小人物的悲剧,这在第五代导演之外的中国电影史上是少见的。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所叠复交叉的孽缘,在特定的历史格局与变迁中倾注了太多的情愫,这是一段空间取胜于时间的历史进程。同一段历史会呈现出多样的叙述方式,我们得以从三位主人公的视角去窥见他们的时代,即使某些重要的历史时刻予以背景式呈现,即使这些重要事件已被官方所推崇的正统文明文化所掩殁。就像是一方曾经灿丽辉煌如今破败凌乱的舞台,主人公们吟唱着各自的粉墨人生,绕梁三日终将而逝的绝唱,抵不过时代风雨摧残,在失去历史纵深感的时代里,他们终于不值一文,这是第五代文人导演们用他们特有的精英视角审视着古老中国。
横跨五十年的故事情节中既上演了国剧精粹,又上演了同性三角恋,有的人无法接受《霸王别姬》所传达的历史观,但这恰恰是电影所要叙述的重要史实。一个扮演多年女人的男人爱上了戏中的恋人,在这双重镜恋中,蝶衣爱霸王,也爱自己,是他恋,也是自恋。文革中假霸王再度背叛,正是他的至亲与至爱承受了来自于爱人的背叛,并相继承受了这份深沉的爱与背叛的惨烈后果——死亡,事实上他背叛的是自己的人格与执着多年的梨园准则。
霸王别姬的惨烈故事和悲壮主题是在一种忧伤的铺陈与叙述中开启,这个忧伤的故事中,程蝶衣是整个故事的灵魂人物,又是那个时代里不平凡的戏子,生逢今世的旷世名伶程蝶衣也曾勇敢追寻爱情,却在最后的人性审判中遭到爱人的背叛陷入了孤立无援的人生极境,这与垓下英雄项羽存在着某种契合,正是影片中五彩缤纷又节奏铿锵的京戏赋予了二者结合的契机,电影与人本结合的天衣无缝。
从一而终是程蝶衣的人生信条,这里的一指的是他要和师哥唱一辈子戏,程蝶衣所臆想的人生很简单,他既想和爱人厮守一生,又渴望在他的京戏里做一辈子虞姬梦,从一而终成为了他所有的行动依据。然而命运却与他一个又一个不羁的玩笑。与师哥兼戏中爱人段小楼,他的爱从没有隐晦过,幼年时的段小楼是程蝶衣的拯救者,在师哥的庇护下,生性懦弱的程蝶衣终成一代名伶,这个戏中的霸王深深吸引了程蝶衣,然而段小楼确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渴望的只是正常的爱情,希望拥有自己的家庭,菊仙的出现让他把小师弟抛在脑后,为了菊仙不惜与戏里爱人、戏外师弟反目。
虞姬与程蝶衣始终是这个时代中的格格不入者,虞姬可以选择别样人生,却宁愿自刎死在爱人身旁,程蝶衣也是如此,从一而终的人生信条从故事的开篇起似乎已经决定了这个戏剧性人物将在不同的时代中与世俗抗衡与命运争斗。实则在开头砍断第六指早已暗示了程蝶衣性别指向的扭曲,段小楼用烟斗对他实施的教训使他唱对了戏词,也完成了性别指向的改变,被张公公玷污后,他的男儿灵魂就此告别了他的身躯,这是程蝶衣人生中所遭受的严重的三次人格损害。在极具动荡,时事更迭的风云历史变换中,正是这个偏执的从一而终的京戏梦,注定了这是一个无法融入时代的极具悲情色彩的人物。
陈凯歌对李碧华原著的改写以及三人历史命运的认同,传达了以陈凯歌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男性中心主义”的书写方式,在电影《霸王别姬》中,阳刚的男性形象始终缺席,正是这样的缺席对照了陈凯歌对于段小楼的社会认同。相反,陈凯歌对程蝶衣报之以更多的个人认同,这样的认同无关乎性别取向,与二者相似的身份有关,同为“不疯魔不成活”“从一而终”的艺术家,陈凯歌与程蝶衣分别处于各自艺术世界的从属地位与超负荷式存在。在文化后殖民时代的今天,第三世界的文化话语权始终由权威世界掌控,性别与种族在新的文化世界中形成了基本相符的镜像对照。
电影《霸王别姬》的母题关乎“梦想”,关乎“缺失”,也关乎“救赎”,这其中无论哪个母题,都可引发一段动人的阐述。陈凯歌导演出于非自觉的女性意识将这些母题叠加在了三位主人公身上。就像是在南北朝向的房屋中凿开了一扇东西朝向的窗户,我们得以窥见别样的景致。
《霸王别姬》是一部关于“梨园梦想”的电影,上世纪80——90年代的中国电影中创作涌现了一系列与中国传统戏曲有关的作品,透过戏苑百态关怀现世人生。本片主人公程蝶衣与《人·鬼·情》中的秋芸一般,他们为戏痴狂,穷其一生为梨园梦想做了完美的注解,程蝶衣欣然乃至于狂热的沉醉于他的女性身份中,用她的一生诠释了一个女性角色——虞姬,正如影片所述,蝶衣与虞姬彼此成为了镜中之我,以致于最终主人公难以完成确切的自我指认。
所以,电影《霸王别姬》又是一个关于“缺失”的故事,在整个文本中,健全男性始终缺席。在父权制的话语当中,女性被迫物化,被定义为父、夫的附属品,她们被隐没于众多附属品当中,失去了独立的身份以及展开斗争的权利,唯有男性置于历史进程当中。这种现象源起于西方神话当中的阉割情节,又如中国传统故事“背解红罗”,无论中外,女性始终处于被迫接受天赐造化的无奈境遇。蝶衣与菊仙也曾力图寻求来自于男性力量的庇护,段小楼们却一次次的受制于伦理枷锁,将她们置于被拒绝,被放逐的际遇,注定了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正是两位“女性”对于段小楼忠贞无休止的索取与证明,将他推向了人性背叛的境遇,她们二人也为此承担了最终的致命后果。正是被排除在时代之外的女性渴求接近历史,最终结局恰好证明了女性是历史潜意识发展的缔结者和第三者。
《霸王别姬》由于男性形象的缺席,引出了关于“救赎”的主题,这是一场无关乎男性的女性自我救赎,在讲究阴阳和合的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主人公蝶衣将自己所有有关女性的想象完全赋予了她的舞台形象当中。舞台上恩深义重的楚霸王成为了拯救秋芸的幻境想象,与其说是舞台上的霸王拯救了秋芸,倒不如说是现实中蝶衣成就了霸王。正是由于蝶衣经历了人生种种,所以更加容易体认虞姬的纷繁复杂内心世界,他早已将虞姬注入了自己的灵魂与血脉深处,于是他活成了雌雄同体的姿态,娇弱温婉的外表下潜藏了坚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