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乐
如果有所院子,老屋数椽,足够人住,院外有田,足堪衣食。有朋自远方来,具酒设肉款待,夜阑秉烛,话话沧海旧事,感念来日新局。也要有些邻舍,不远不近地住着,太近有点热闹,减少了清静之趣。太远则无人往还,生活显得枯燥。这样的日子肯定会让许多人心生向往吧。
费穆是一位太有力量的导演,抗战胜利了,国家重获新生,他的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泪光盈盈中,他用他的电影,为观众塑造了一所身处小城的小院子。人迹罕至,邻舍寂寥,闻足音可辨来人,主人养病看花,闲散度日,忽一日,有远客飘然而至……
费穆这个院子,跟蒲松龄笔下的某些院子,很像。
想象拥有一所小院,在此中过着平淡雅致的生活,这是人人皆可行使的权利。可是,虎狼环伺,国危民窘,这样的现实处境,使得许多人即便偶尔在想象中构建这样的小院,都会觉得抱愧不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那真是一个让很多权利都难以理直气壮地行使的时代。
从鸦片战争始,一百多年的忧患叠加,让中国的知识阶层,内心铺满重重阴影。抗战的胜利,驱散费穆心中的大半阴影,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闲适一把了,于是,明媚的春光布满小城里的一所小小院子。
想起英国,常常会生出些复杂的情绪,因为一部屈辱的中国近代史,就是肇始于英国人发动的鸦片战争。被中国人普遍认为是最安逸也最安全的院子,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也是被英国人伙同法国人一把火烧掉了。那火光,至今仍不时灼痛着中国人的心灵。有些院子可以构建,有些院子可以重建,有些阴影却永难消除。除非,我们也去英伦三岛上放一把火,即便烧不了白金汉宫,烧烧简·奥斯汀的小院子也算。
但事实却是,即便是简·奥斯汀的小院子,也是几乎不可能被烧的,除非她自己点火,而这只有在她疯狂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就像《简爱》里,罗切斯特的院子被他发疯的妻子点起火烧成了废墟。
在英伦本土,不大能见到疯狂的英国人。英国人的疯狂,只有在远离英伦之后,才有可能表现出来。
中国可能国土面积大些,所以,想点火,只要离自己家足够远些即可心安理得。比如曾国荃在离湘乡老家足够远的南京,一把火把这座太平天国定都的地方,烧得面目全非,那时候,圆明园的火刚刚熄灭也没多久。
跟英国的院子相比,中国的院子常常显得不大安全,不仅英国人进来放火,本国人自己也常常点火。所以在费穆的《小城之春》里,院子的主人在略显残破的院子里,咳嗽徘徊,想重建家园,却又迟疑伤感。
就在 《傲慢与偏见》诞生稍前的那个时段,英国的某位首相在一次讲演中谈到了英国民众的财产权。他说,在英国,即使是最穷的人,也可以在他的寒舍里对抗国王的权威,风可以吹进这所房子,雨可以打进这所房子,但国王和他的千军万马却不能踏进这间门槛已经破损了的房子。这个演讲证明当时的英国民众已经具有了可以在自家小院里闲庭信步的安全感。
但这也只是安全感得以有效保障的一个方面,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更重要的方面是,国家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外敌于国门之外。这一点若做不到,则国内的诸多努力可以一概归零。可恰恰在这一点上,英国做得比世界上所有国家都要好。所以,简·奥斯汀的院子里安全感十足,她完全可以无忧无虑。
简·奥斯汀的故居是一幢灰色的两层楼建筑,院子里绿树葱茏苍翠欲滴,前面是一条宽一些的大路。她一生所写的六部小说都是在这里完成,自从很小的时候她和母亲及姐妹们搬到这幢住宅后,她就几乎再未离开这里,直到她41岁病故。
每一个在自家小院子里安静度日的人,内心里都会藏着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故事和秘密,口头言谈上越是沉稳娴雅的人,内心里往往越有可能万马奔腾。简·奥斯汀就是这样的人,在她20岁左右的时候,邂逅了一个年轻的律师,情投意合。可惜,这个律师家里没什么财产,因为家里担心,本身也没什么财产的简·奥斯汀跟这个贫寒的律师结合,日子会过得十分拮据,正巧律师家里也是这样想的。于是,这件事就结束了,平平淡淡像是一阵风偶尔刮过湖面,但简·奥斯汀的心中还是留下了圈圈涟漪。
如果这样的邂逅是发生在法国或意大利,男女双方可能会不计后果地去私奔,但英国人是比较冷静的民族,法国意大利的那种激烈极端的民族性格在英国人身上很难看到。资本主义在英国兴起兴盛,并非偶然事件。
简·奥斯汀跟律师邂逅,让她对婚姻与情感有了切身的体会,当她在宁静的小院里,散步沉思时,这段往事就草蛇灰线般地融入到正在构思的故事情节之中。她的小说都是在秘密状态下写的,据说,她居所的门是会说话的门,只要有人靠近,门就会有不低的响声,然后她就迅速把正在写的小说手稿藏进桌面。据说桌子来自中国,桌上有一小块活动平板,手按,平板凹陷,东西掉进下面抽屉,平板再浮起,恢复原初的样子,就像是缝纫机的桌面。英国人的平淡无趣,有时真让人觉得好笑,只要是推门而进的门,就都会产生或大或小的响声,偏偏他们认真地说,简·奥斯汀的门有响声,是会说话的门。
当简·奥斯汀在书桌前沙沙挥笔时,与其说她在撰写一部小说,毋宁说她是在自我对话,为自己构建一个平实可触的梦境。
其实,静下心来仔细体会,不难感受出《傲慢与偏见》中的那种阴冷刚劲的气息来。柔弱纤细的愁绪感伤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对英镑的渴求和对利益的估算。李清照那样缠绵幽微的闲愁万种,对简·奥斯汀来说,分量会显得太重。
我喜欢书中描写的那些精明的算计,那是一种实用而有力的生活能力,这对于生活在经济决定一切的现代社会中的人来说,大有裨益。书中所塑造的那些人物形象,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活力非凡的班纳特太太,她并不聪明,可聪明人万难做成的事情,常常会在她手里糊里糊涂地顺利达成。她直率坦白的生活态度,她敢于做事勇于争取的实干精神,都令人佩服。做事之前费力思索,图谋万全之策,绝不是做事的最佳态度,往往会谋来谋去,最终不了了之。就像《红玉》里的冯生,想刺杀宋御史以报家仇,却又只是在家里谋来谋去,要不是侠士现身代为报仇,最终肯定会不了了之。所以做事之所以成功,常常和智商没有很必然的联系。如果不是班纳特太太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费尽心机地设计催促,依着班纳特先生那种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绅士格调,恐怕一个女儿都嫁不出去,更不用说是嫁给仪表不俗的多金贵族了。
班纳特太太的喜庆气息弥漫全书,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和稀释了书中精明刚硬的阴冷气氛。想想那几个次要人物,韦翰英俊亲和,跟伊丽莎白交往了极短的时日,并在一定程度上骗过伊丽莎白慧眼,让她几次三番为他大抱不平,但她财产太少,韦翰根本没有娶她的意向。当伊丽莎白试图阻止妹妹们去镇上与军官们嬉游,以免做出有失体面的事情时,班纳特先生很有把握地说,她们财产太少,不会有人为之费力图谋的。在伯爵夫人家,伊丽莎白与达西的表兄菲茨威廉上校相谈甚欢,但上校所考虑的结婚对象是另一个有较多英镑的女人。韦翰早先曾经差点诱骗达西的妹妹与之私奔,其出发点也不是基于爱情,完全是眼红达西妹妹数万英镑的巨额嫁妆。这样一种惟英镑是从的精明算计,就贯穿在这几个人物的审慎言谈和行为动机之中。如果不是班纳特太太在其中时悲时喜,一惊一乍,那么,读这本书的感受,一定会像是在读一本会计学手册。
小说的主人公只有两位,即达西和伊丽莎白。达西几乎涵盖了男性所有优良品质,要说有缺点,也可能就是不够亲和,达西的形象被作者塑造的太过完美,因而也给人面目模糊的感受,这种模糊性就好像一幅留白太多的写意山水画,那些幽渺的空白需要靠读者的想象来加以填充。因此,不同阅历的读者心里,会产生不同的达西形象,但这些形象一定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沉稳坚毅,刚强有力。
一个沉稳傲慢的人常会对人产生奇异的吸引力,简·奥斯汀当年邂逅的那个律师,也许傲慢也许亲和,这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那场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情感邂逅,由于双方家族对于英镑的冷静估算而夭折之后,她一定也低沉过一段时日,她在小说中如实地描绘了面对婚姻时各种类型的人物所展现出的不同态度,但看不出她对此现象的谴责抑或赞颂。许多事情既然存在,必有合理之处,很难以对错论定,一旦随易判断,必然形成偏见,伊丽莎白对达西的认识便是以偏见始,最终因诸多事情的闪现而获得较为全面的重新认识。
简·奥斯汀在居舍书桌上构建了一个她所熟知的安宁而可信的世界。她化身为伊丽莎白,和外表高冷内心温暖的达西先生谈了一场颇具波折的恋爱。她在现实生活中所承受的源于爱情的挫败感因此而得到治疗,她又可以在她的小院子里看花、散步、安静度日了。
看过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会深切感受到,这拥有五千年往事的国度,确实是动静不凡。他构建的院子里所潜隐着的淡淡担忧也让人大生感慨。这样广袤的国土,这样悠久的历史,确实应该做到,让每一个人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能够安全感十足。
唉!走笔到此,不觉轻叹一声,心,在费穆的小院子里停留久了,会稍显文弱,适时的换换场所,在简·奥斯汀的小院子里,干净利落地驰骋一番,也一定会是一件不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