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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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岗是横亘在我故乡四川古蜀州西北方向无根山中一道恢弘而又神秘的山岗。成都所辖区县中,蜀州状如倒马鞍形,地势北高东低,数百座山岭夹住一条名叫文井江的大河,从与牛粪飘烟的藏羌之域挨挨擦擦的北部台地游龙直下,一路巉岩壁立,树虬藤结。至晨昏则雾岚如烟,越四季而草木荣枯,到河流出山口一处叫鹞子岩的地方,狼奔豕突的山岭却骤然刹住脚步,剩一河白水贴着崖壁呜咽宛转,转过山脚,激扑一马平川。
大河推涌向前。两岸渐渐杨柳堆烟,杂花生发。天幕下却凭空矗立起一座座独立峰丘,像雨后大地上生长出的一朵朵蘑菇,林木葱茏,色染青黛,沿左岸拔耸得高低错落。
峰底皆沟,多呈葫芦状或长蛇形。任意跨进一条,可见红砖青瓦的人家两两三三,掩映在沟两边的竹林旁、水田边。
沟里人家鸡鸣男耕,暮归女炊,自有一番日月风景。譬如三月,油菜花密密匝匝地从沟底爬上坡来,许多坡面上黄花高,绿草浅。九月割罢稻谷,秋雨斜飞。上学的小孩全身被雨衣笼住,沿峰下小路进进出出,头顶青枝横斜,滴答有声。
这座座丘峰既不与蜀州北边那罗汉般耸立的一众山脉勾扯,相互间更各自成峦。千百年来,当地人各自守着自家门前那块山丘,抬腿上坡,低头弄锄,山丘养活了他们,他们却辨不清脚下这片福地的来龙去脉,心中奇怪有加,难以名状。有人好奇心上来,便辞别婆娘端上来的热气蒸腾的甄子饭,怀里揣几块煮洋芋,甩开脚板,丈量出这周围大大小小共计七十二座山丘,皆似天外飞来,无根生成。回村一比画,众人索性以形冠名,将这片山丘呼之为无根山。
也有一说,大明洪武年间,张三丰得道之前,曾在丘峰间的烟雨朦胧处炼丹坐禅,终日眼观鼻鼻观心,却始终不得要领。忽一晚月白风清,瞥见窗外丘山鹤立,树影纷摇,顿时心通天地。清风徐来,三丰真人哈哈一笑,轻拈颔下胡须,朗声吟出那首著名的《无根树歌》。
传说终究渺远。然则天地造化,委实难测。那无根山款款起伏,正享不尽曲径幽境,忽一道山岗迎面壁立,崖角支棱,石色赭红。风一吹,石缝间泥土簌簌剥落。寻路攀上岗来,脚底草木缠绕,头顶林荫蔽日。当地人说,岗上一年中多半个年头少有天蓝云白,却常见空中风急云涌。倘从更高处俯瞰,这道威风凛凛的山岗恰似一把铁锁,将无根山那一片桃源牢牢钳在自己的虎背熊腰之后。
当地人称这道天堑叫娘娘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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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中期的著名将领,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的一等昭勇侯、陕甘总督杨遇春就葬在娘娘岗下。
蜀州本地传说,杨遇春出生当晚,他母亲李氏梦见屋子四周涨了大水。水急浪涌,漂来一个红色木盒。李氏揭开一看,盒子里竟卧着两条鲤鱼,一条浑身金黄,另一条则通体赤红。李氏惊喜异常,用手轻轻一拨,两鱼顿时首尾相逐,游态翩然。
这传说颇能令当时的人慨叹:王侯将相果然不是普通人。然而传说之于名人,常属于事后涂脂抹粉。杨遇春兄弟二人,除他封侯外,其弟杨逢春亦以战功授勋。乾隆末年,杨逢春由武生(俗称武秀才)入伍,累积战功,官至山东兖州总兵,道光元年告病回乡。
或许这正是双鱼传说的由来。
实际上,杨遇春是穷苦人家出身。乾隆三十六年,朝廷发兵征剿大小金川,他的祖父杨占魁以生员的身份,领办兵米督运,率领从蜀州各处乡村征发来的千余名民工推着装满粮食的鸡公车,跋山涉水,行到松潘一带时,天降大雨,从金川前线败退下来的清兵们仓皇冲击,民工们纷纷弃粮而逃。杨家就此破产,从小康之家堕入赤贫。十二岁的杨遇春也不得不中断学业,从私塾回家,成为盐帮的一名马伕。寒来暑往,他默默地牵着一匹负重不堪的瘦马,穿行在自贡往返蜀州的官道上、山径中。无数风餐露宿的日子,孤寂的马蹄声敲击在少年杨遇春迷惘的心头。
杨遇春的传奇还体现在他的福寿双全上。常言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杨遇春却是个福将。《清史稿》里说,杨遇春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每遇军务,无不从伍驰驱。一生经历大小战斗数百次,皆陷阵,冒矢石,或冠翎皆碎,或袍袴皆穿,未尝受毫发之伤,世称“福将”。其部每战必张黑旗,时称杨家军。
清朝享国268年,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铁骑劲弩,战将如云。由于特殊的民族原因,一直到太平天国兴起,八旗腐化,绿营日益兵疲将嬉,其执掌兵权的将领才逐渐由满蒙军功贵族子弟为主的群体转向以儒家知识分子为主心骨的汉族将领集团。
杨遇春恰好处于这转换之间。他之前,威名赫赫的是多铎、年羹尧、福康安等八旗亲贵。他之后,力挽狂澜的是曾、左、彭、胡等汉族精英。
穿过时间的迷雾,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杨遇春所生活的时代,清朝正处于从极盛时期的所谓乾隆盛世开始下滑的历史拐点。杨遇春以布衣之身,历经把总、千总、守备、都司等职,最终成为封疆大吏,总督西北两省,在汉人将领受猜忌、被排挤的年代,其中曲折意味深长。
以七十八岁的寿龄去世后,1837年秋,杨遇春得到了道光皇帝极大的褒奖:除赠他太子太傅、兵部尚书的头衔外,还下令赏杨家白银二千两治丧,牌位入祀朝廷贤良祠,谥号忠武,其一等昭勇侯的爵位也由儿子袭承。
传奇者三,是一件国宝。
3
1926年编撰的《崇庆县志》(蜀州时名崇庆县)不惟史家风骨,而且文采斐然。然而关于杨遇春墓葬,地点却不尽准确(或许是当年交通不便,撰稿人未曾深入实地踏勘)。仅寥寥两笔:“娘娘岗崇林茂发。县人杨忠武祖墓及忠武冢均在焉。”
实际上,杨遇春是葬在娘娘岗旁边的龙华山腰。
龙华山形如卧虎。
山下绵延着一个小山村,几道阡陌纵横,数缕炊烟飘袅。据说每当夕阳残照,村里人家那麦草覆盖的屋顶上便好似撒了一层金沙,迷离得耀人眼目。因此得名为斜阳。
上世纪最末的一个暮春,娘娘岗四周菜花怒放。为写作关于白莲教的一篇文章,我满脚黄泥深入斜阳村一带寻找杨遇春墓葬的准确地点。奔波数天后,在一处用木槿花围成篱笆的房舍前,一个白发怡然的李姓老人津津乐道地向我讲述当年杨遇春墓葬的凛凛威势:杨侯爷墓占地足有三十来亩,环敞在半山坡上,由牌坊、神道、陵墓、碑亭组成。通往墓冢的神道依山而建,两侧肃立着五对石刻的动物和人物,依次为石羊、石虎、石马、武将、文官。墓前放有石制烛台、宝瓶各一对,中间为香炉。我点点头,这正符合《大清律》的规定:杨遇春因是侯爵,除石兽外,还可配享文官武将的石像各一座。
潇潇春雨中,老人指给我看,墓冢所在的山头后面,矗立着一座黛青色山岗。岗首耸峙,肖似虎头。一年四季林木蓊郁,侯爷家的祠堂就曾树立其上,飞檐翘角,青砖勾缝。右边的山坡上,隆着十来座封土敦厚的墓葬,墓前皆坐立着造型拙朴的石碑。一场雨后,碑身青苔发黑,正是杨家祖墓。
老人兴致勃勃地为我指点,从远处望去,祠堂所在的山岗像一匹虎头。虎头前面分开的两座山恰似两只虎掌。虎头环视,虎掌趴伸,构成一只饱食后的卧虎形象,静静憩息于铜墙铁锁般的娘娘岗下。
也就是说,从1837年起,身经百战的一代名将杨遇春就静静地憩息于龙华山的左虎掌之上,直到1967年。
那一年,杨遇春墓从蜀州大地上消失。
我凝目望去,恍惚间,似有一匹斑斓猛虎从湿漉漉的菜花丛中猛然蹿起,纵身一扑,就跃上娘娘岗顶,然后仰天长啸,扑下岗去……我正要寻找那远去的虎影,却听见李姓老人朗声吟道:将军百战归虎山,观音临水拈弦月。
随即,苍老的歌声悠悠响起: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
……
四周雨声淅沥。
4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斜阳村里李姓老人所吟诵的观音临水是什么意思。而一旦明了,杨遇春一生的玄机就从那两句诗里悄然溢出。抬眼一望,天地间越发春水茫茫。
观音临水,指的是深藏于成都名刹文殊院中的“发绣《水月观音》像”。那是一件堪称国宝级别的文物。高1.44米,宽41.2厘米,以纯丝素缎为底,人发当线精心绣成。相关介绍说,(此像)线条流畅,针法谨严,技艺精湛,堪称发绣作品中的上上之品。它与现珍藏于伦敦博物馆,由南宋高宗赵构的安妃手绣的《东方朔像》和现藏于日本正仓院,由明代韩希孟绣制的《弥勒佛像》一起,并称为世界三大发绣精品。
这幅绣像的作者,即是杨遇春的长女。据说,此女自小虔奉佛教。嘉庆二年,杨遇春奉命平定白莲教,因担忧父亲杀戮太重,她便于每月朔望(即初一、十五)之日,各抽拔自己的头发三根,用金刀将每根发丝一分二,二分四,直至剖成肉眼难察的细丝,再精心刺绣,历时十三年,费头发共计936根,终绣成这幅精美的发绣水月观音像。
画面上,观音三十三化身之一的水月观音结跏趺坐,神态端庄,正解度人间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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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遇春为清廷所依重,始于嘉庆二年爆发于湖南、四川等地的白莲教大起义。在此之前,他由武举入军,在四川总督福康安麾下的绿营军中担任把总,因为跟随其平定了贵州苗族起义,受到福康安的关注。《清史稿》记载说:“当红苗(清廷对苗族的蔑称)之变,杨忠武公遇春方为材官,福康安见而奇之,曰:‘此将才也’。”
福康安一生为乾隆器重。他19岁即以头等侍卫之职统兵随征大金川,此后担任过吉林将军、盛京将军、武英殿大学士等要职。其大军所过之处,地方官都要供给巨额财物。前线血肉横飞之时,他营帐中正美人歌舞,余音不绝。四十二岁那年死后,更被追封为郡王。民间由是纷纷传说他其实是乾隆的私生子。
如此一个骄奢亲贵,杨遇春区区一名汉族下层军官,如何能入得了他法眼?《清史稿》那种亲贵慧眼识英雄的写法表面是虚饰,实则不过是拍郡王与侯爷的马屁而已。实际上,杨遇春是靠“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概为自己赢得人生中第一块军功金牌:
乾隆六十年(1795年,也就是福康安死前一年),贵州苗族起义。三十三岁的杨遇春奉命调赴今天贵州省铜仁市松桃县一带。福康安命令麾下诸将带兵前往支援被义军围困的松桃县城。前往松桃的道路山高林密,各路军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进发。杨遇春挺身而出:“率敢死队四十人为前锋,由(山)间道纵马入贼屯,呼曰:大兵至矣!降者免死。”贼相顾错愕;(杨遇春)复呼曰:“降者跪!”于是跪者数千人,直抵城下,围遂解。”(《清稗类钞》)
这一仗,杨遇春获得了人生第一个顶戴花翎(孔雀翎),此后,他又因解除了永绥城之围,被清廷赏赐号劲勇巴图鲁(满语,意为勇将)。
他的壮举,得到后方边观赏美人歌舞边遥控指挥的福康安的赏识。《崇庆县志》里说,“贝子壮之,立奏予孔雀翎,加都司衔。”然而满朝的衮衮诸公们哪里知道,白莲教乃是杨遇春内心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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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十九年(1814年),因迅速平息陕南饥民起义,杨遇春第一次受到皇帝召见。仁宗皇帝问他:此前,湖北、陕西、四川三省军务 (即白莲教起义),为何绵延至十数年之久?杨遇春顿时心内一酸,他沉吟片刻,方缓缓回答道:有专责则事易。
嘉庆点头赞许。
作为反腐第一帝的嘉庆,此时显然简单理解了白莲教起义的缘由。他接手时的大清王朝固然已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病摊子,而多年以后,由清末民初文人徐珂所编撰的《清稗类钞》将白莲教起义归咎于几个首领,并将他们刻画为陈胜吴广式 “怀造反之心”的草莽枭雄,显然更加失之脸谱化。他写道:“川楚教匪初起时,以刘之协、姚之富,齐王氏为教首,三人皆枭雄。齐王氏又号齐二寡妇,美姿容,擅谋勇。其余如冉天元、王三槐等辈,亦皆一时凶悍。至若其中谋士,出奇制胜,使王师疲于奔命者,则以徐亮基称最。亮基字慕奇,成都拔贡。少负奇气,倜傥不羁,或以狂生目之。居恒窃慕诸葛亮、刘伯温二人,因取以为名,自号小诸葛。与冉(天元)同里,冉本富家子,豪侠任气,后为门客煽惑,遂从教匪起事。亮基闻耗而起曰:大丈夫得时则驾,机不可失。仗剑往说之。冉大悦,署为行军参谋。用其策,号令川东北群寇,横行数省。”
作为一场人数达数十万之众,涉及四五个省农民起义,显然不是靠仅仅几个枭雄式草莽人物所能激发到声势浩荡地步的。
这一点,和白莲教周旋达十多年之久的杨遇春深有体会。
乾隆五十年以后,湖北连年水祸:乾隆五十三年,荆州地区“江水泛涨,冲溃堤城”,大水从“两路入城,水深丈余,两月方退,官舍仓库俱没,军民淹毙无算”。同一时期,该省公安、石首等地连年遭洪水的侵袭,收成减半,瘟疫横行,人口“大半逃亡”。乾隆五十九年,襄阳地区发生大水灾。许多人被迫离乡背井,到湖北、四川、陕西交界的深山老林中寻找出路。与湖北等地人民沦为鱼鳖之食。相反,乾隆末年,四川接连大旱,土地龟裂,颗粒无收,贫苦农民拖儿带女往川陕边境的通南巴大山中寻找生路。
昔日温顺的庄户人家顿时沦为惶然无计的流民。
中国历史上,人祸与天灾总是如影随形。乾隆六十年,湖南、贵州苗民爆发起义,清廷财力骤然吃紧。由于湖北、四川二省临近湖南、贵州,两省负担尤为重。然而地方官充耳不闻,反而“赋外加赋”,以致“今日州县之恶,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为增加财政收入,清廷采取严禁“私盐”、“私铸”和大量裁减水手的措施,流民队伍骤然扩大。
和一般的庄稼人不同,敢于贩卖私盐的都是敢用性命与生活搏斗,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勇力之人。他们成群结队,从家乡出发,“背用木架,盐用竹篾包安架上,以背负之。撑手有丁字木棒,小憩用木棒撑架,遭雨水辄不能行……所负重常二百四十斤,包高出肩背,上重下轻。石畸树角,偶一失足,坠陡坡深涧,则人毙包烂。”
当时贩运私盐的人很多,在自贡一带,“(盐)井旺时,日以万计”。然而“此等自食其力之夫,极勤且苦,所获仅足佣口”。
所谓“私铸”,也同样是无业游民,因生活无着就偷偷地开矿冶铜,“以铸小钱”谋生。
此外,在长江、嘉陵江两岸充当水手的无业游民,更是常常借川江号子呐喊出自己那“精膊溜”的非人生活。
为了生计,这些昔日的种田人、私盐贩子、纤夫,在福康安们歌舞弹唱的惬意生活中,辗转汇集到了湖北、四川、陕西三省交界地区,这里群山起伏,犬牙交错。千峦万壑,地势险要。他们“襁负而至。佃山结屋,垦土开荒”,短短十来年,竟聚集了上百万人。然而这里土地瘠贫,气候恶劣,灌溉困难,因此“纵有丰年,亦仅平熟,必兼别业乃免冻馁”。为了生计,他们有时“盈千累百”地去“吃大户”,遇有官兵追捕,“小则拒捕抗官,大则揭竿 ‘谋逆’,甚至棋布要害,公然为犄角之势”。
火药桶即将点燃。这时候,白莲教教义所描绘的“理想国”就成了一根导火索。
白莲教,传说是达摩祖师在中国所创立的一个佛教宗派。然而,它与同样传说为达摩所创的禅宗却大相径庭,尽管其教名中所嵌的“莲”字富含佛教意味。它其实源自波斯,原称摩尼教(亦称拜火教),是波斯人摩尼所创。传入中国以后,又吸收了佛教的诸多内容。唐朝时,它一度公开活动,不久被朝廷查禁,于是变成秘密结社。此后,历经宋元,亦被视为“邪教”,于是中国的摩尼教徒们改称其宗教为“明教”(金庸先生的多部武侠小说即取材于此)。元朝末年,明教教徒大起义,教徒朱元璋在做了皇帝以后,定国号为“大明”,然而他随即便严禁自己曾经所宗的教派。
白莲教崇拜弥勒佛。其教义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天上的弥勒佛即将降生人世,成为人间的救世“明王”。它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两种相互斗争的势力,叫做明暗两宗。明就是光明,代表善良和真理;暗就是黑暗,代表罪恶与不合理。弥勒佛降世后,光明就最终战胜黑暗。信奉“明王”的人,须悔罪、祈祷、吞符、吃素,然后劫数可逃,黑暗过去之后,即可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这正好迎合了千百年来中国大地上生活在哀哀无告状态之中的无数底层百姓。于是,和元朝末年一样,大清嘉庆元年正月初七(1796年2月15日),接受了白莲教教义的,挣扎在湖北、陕西、四川三省交界处深山中的流民们揭竿而起。
对于这些被逼造反的白莲教教众们,杨遇春的态度和周围的满族军官们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崇庆县志》里说:“遇春治军严整……平日朴讷若无能……尤不嗜杀,能得降人死力。”对于白莲教义军,凡愿投降的他皆给予宽容为怀。他麾下的将领也大多由降者而来:“(杨)善抚驭士卒,部下多降匪,腰佩长刀,形貌凶险,而杨頤指气使,莫不悦服。”
7
杨遇春为民间所推崇,与他善待白莲教教众有关。而他为历史所铭记,则和收复新疆四城有关。道光六年(1826年),杨遇春已六十五岁,多年征战早已染白鬓发。昔日身先士卒的下级军官如今已成了不怒自威的清王朝代理总督。这年六月,新疆张格尔叛乱,在浩罕汗国 (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东部)的支持下,叛军迅速占据喀什噶尔(今喀什)、英吉沙尔(今英吉沙)、叶尔羌(今莎车)、和阗(今和田)等西四城。十月,张格尔叛军正向清军的主要集结地阿克苏挺进,并到达距阿克苏仅80里的浑巴什河,后又进至距阿克苏仅40里之地。形势危急之际,清军在杨遇春的直接指挥下,对叛军两面夹击,击毙和俘虏1000余人,“大河以北,已就肃清”。
随即,杨遇春等率军向战略要地柯尔坪(今柯坪)进军。在杨遇春指挥下,陕西提督杨芳兵分两路突袭该地,将3000叛军全部消灭。
道光七年二月六日,清军主力开始向喀什噶尔大举进军。张格尔闻讯,急忙在洋阿尔巴特(今伽师东)纠集叛军2万。二十二日,清军进至大河拐。当晚,叛军趁清军扎营未稳之机,以3000人偷营劫寨。清军早有戒备,枪炮齐发,击退叛军。次日晨,杨遇春率主力由正面,杨芳由右翼,另一员武将武隆阿由左翼,分路扑杀,叛军纷纷溃逃。清军追击30里,大获全胜。毙敌万余人,俘敌3200余人。二十五日,清军向张格尔重点设防的沙布都尔庄(今伽师西)发起猛烈攻击。张格尔利用沙布都尔庄的有利地形,“决水成沮洳,贼数万临渠横列”,阻挡清军前进。清军步兵冒险从正面越过水障强攻,叛军恃险施放枪炮,并用马队进行反冲击,两军短兵相接。战至最激烈时,杨遇春大吼一声,率马队从左右两翼包抄,叛军阵营顿时大乱,大败而逃。二十八日,清军又在阿瓦巴特大败叛军,歼敌2万余。乘胜追至洋达玛河,距喀什噶尔城80里。二十九日,清军进至浑河北岸,距城仅10余里。张格尔不甘束手待毙,令叛军倾巢而出,10余万人背城阻水而阵,绵亘20余里,以作最后一搏。
浑河两岸,战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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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起了大风,浑河两岸飞沙障目。清军主帅长龄以敌众我寡,敌又据有利地形,恐其趁风霾之机反击,欲退营10余里,待风停再攻。经验丰富的杨遇春劝阻说:“天赞我也,雾晦中贼不辨我多少,又不虞我即渡,时不可失;且客兵利速战。难持久。”长龄觉得有理,立即以索伦马队千余骑绕趋下游佯渡,牵制叛军主力,由杨遇春亲率主力趁昏暗在上游抢渡。果然叛军因遭突袭,阵脚顿时大乱,纷纷溃逃。三月初一日拂晓,清军全部顺利渡河,并乘势进抵喀什噶尔城下,随即发动猛烈进攻。城内叛军既缺乏杀伤力大的火炮,又没有统一指挥,数万人龟缩一处,乱作一团。清军迅速攻占喀什噶尔城,生俘叛军4000余人。狡猾的张格尔在城破之前已先逃遁,欲归附浩罕。被拒绝入境,只得流窜于柯尔克孜族的游牧处所,伺机卷土重来。清军收复喀什噶尔之后,即一分为三:长龄留驻喀什噶尔,杨遇春率军向英吉沙尔、叶尔羌进剿,杨芳率兵进攻和阗。杨遇春兵行迅捷,以雷霆万钧之势,于三月初五日攻克英吉沙尔,10天后又兵不血刃收复叶尔羌城。不久,杨芳所率清军于毗拉满(今和田西)击败叛军5000人,乘势攻克和阗。至此,南疆四城全部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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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初 ,我又一次来到娘娘岗旁龙华山上的杨遇春墓地。这一次依然春雨潇潇。从3月开始,雨水就连绵不断湿润蜀州大地。娘娘岗周围的山坡上,原本怒放的金黄色菜花已氤氲出一股浓郁的湿甜气息。已经不需要翻越了。一条公路洞穿岗岭,从隧道中钻出来,我惊奇地发现,那阻隔了平原与无根山的昔日天堑厚度还不到百米。更令我惊奇的是,原来杨遇春墓就在那蜿蜒铺展的公路旁边,举手可及。
我很轻松就攀上曾经埋葬过一等昭勇侯的山坡上。面对空荡荡的坡地,这里已竖立起一块浅绿色的告示牌,上书:清一等昭勇侯、太子少保、陕甘总督杨遇春墓址。
我注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耳畔忽然又响起十多年前第一次登临这里时,李姓老人那冰凉的声音:
“他们把杨侯爷从棺材里拖出来时,侯爷还穿着朝服,脖子上挂了一串朝珠,像活的一样。他们剥了朝服,取了朝珠,然后喊着口号,看着侯爷被太阳一晒,眨眼就成了一堆灰。他们把灰踩踏得满地都是,骨头拿去肥了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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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五年八月,杨遇春率兵征剿陕西白莲教义军伍金柱部,在秦岭深处一处名叫手扳崖的地方,双方展开一场大战。黄昏时分,另一支起义军从山间小道上出其不意地杀下来,顿时将杨遇春部冲击得七零八落。穿着白色战袍的伍金柱手提一把大斧突然冲到杨遇春面前,斧刃寒光闪闪,差一点就将杨遇春劈落马下。杨遇春匹马横穿,苦撑到三更时分,方率残部冲出重围。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精疲力尽的作战双方离开后,清冷的月光从夜空泼下来,映照着山岭间无数死者污血涂抹的、圆睁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