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燕宁
军校毕业那年的六月,我随学员队到安徽凤阳县某坦克训练基地进行毕业演习。
记得,那是一个轻柔的下午,天刚刚下过雨,我们乘坐的军用卡车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行驶着,不巧陷进一个泥坑里,于是,学员们全都下车喊着号子声推车。此刻,一片片雪白的云在天边缠绵着。六月的太阳是这样红艳,红得让人心碎,像少女忧郁的双唇,深情吻着远山,整个天地和空气似乎都因这吻而显得宁静、伤感。青灰色的天穹下,丘陵绵延起伏,像神女舞起绣着金红色镶边的裙裾。不远处的山坡上,一群牛正在悠闲地漫步,绅士般吃着青草。草地上,黄色的不知名的花开了,像一朵朵温柔的笑靥。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牛群边,挥着一根树枝,她头上戴着小黄花编成的花环,那黄艳艳的花环,像神女头上的光晕,更衬得她的发辫和眼睛梦一般黑亮。白皙的脸庞焕发着纯朴的光彩,显得格外清秀,斜阳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这时,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从不远处的一个汉子身边跑过来,喊着:“六月儿姐姐。”
军用卡车终于被我们推了上来,大家在休息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个放牛的女娃。她叫六月儿?为什么这么小不去上学?我望着她,不禁猜想。这时她也好像看到了我,她笑着,脸上似乎飞起两片红晕,然后低头摘下一片草叶,衔在嘴里,似要吹响那一山的寂静和寥远……边上的那个汉子也信手摘了一片叶子,捻在嘴边吹了起来,那悠远轻快的哨音,微颤着弱下来、落下去,轻缓缓地在山恋间缭绕,像泉水的呜咽,像春雨的缠绵。斜阳眺望着淡淡的远山,六月儿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丝忧郁和失落,似乎还有一个遥远古老的故事,梦一般的话语要从她眼睛里飘出。
我们又出发了,十几里地外的半山坡上便是我们的训练基地。当我们的卡车通过村边一个石桥时,偏偏出毛病熄了火。在考军校以前我是汽车兵,于是我主动下车帮助驾驶员检修,原来是水箱漏水,开锅了。我便到桥下的河边提了一桶水上来。这时,六月儿正赶着十几头牛走向石桥。庞大的牛群中忽闪着六月儿娇小的身躯,在车上修车的我和驾驶员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头牛喝干了我们放在车边的那桶水,等我去提水时才发现,六月儿已经在我身边了。看我生气的样子,她笑着说:“它认你,它爱犯牛脾气。”她的口音当属安徽凤阳地区的那种,但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口音能让人清晰地听明白。
学员队的教导员从车的另一边过来:“这是谁家的牛?小孩,快把牛弄走。”
我看向牛群:“我来,我赶,我喜欢牛,什么叫俯首甘为孺子牛。我爸爸就是属牛的。”说着就要牵牛的缰绳,但牛头突然一晃,着实吓了我一跳。
六月儿挥着树枝:“去、去!”牛才开始向桥头走去。六月儿回头看着我:“你喜欢它,它不一定喜欢你哟!”那个汉子和六月儿的弟弟在牛群后面也赶着牛走过去。我见地下有一个树枝便抓起来赶最后一头牛。六月儿见我学着赶牛便停在原地等着我:“别叫它踢着你。”我走到她身边:“这都是你家的牛?”
六月儿:“不是,只有一头是,喝你们水的那头。”
我说:“不是喝我们的水,水是从河里打的,河可是老百姓的河。咱们鱼水情深!”
六月儿:“鱼水情深?”
我回答道:“对!你们老百姓是水,我们当兵的是鱼!”
六月儿:“我是老百姓?”
我赶着牛过桥:“我喜欢动物。我家养过猫,就是没养过个大的。”
六月儿问:“你家在哪儿?”
我说:“北京。”
六月儿:“北京我知道,你家住天安门吗?”
我便笑她年幼无知:“天安门是随便让人住的吗?你真逗。”
当时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我笑着:“驾,驾……”她却仔细地看着我:“你是开坦克的吧?”我有些吃惊:“你也知道坦克?”
六月儿:“当然,在山坡那边,我见过!”
这时,教导员在吹哨子叫我。她问我是否有那个人吹的哨子?我说,过两天我给你找一个。说完,便返了回去。卡车经过石桥,走到村子的另一条土路上,六月儿赶着牛走进了村子里。
后来又有三次见到她。一次是在坦克训练场,那天我们学员队模拟连训练完即将要演习的科目后,乘坦克返回训练场。下车后,队长叫我把铁丝网边的那个放牛的女娃轰开,免得出意外。我这才注意到正在向坦克场观望的那个小女孩,她身边的一头牛正悠闲地吃着草地里的青草。是六月儿?她手抓着铁丝网正看我。
我走过去对牛招了一下手:“老牛,我们认识,你好吗?”转而去看六月儿,“喂!小朋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六月儿眨着眼睛:“危险?危险你们怎么还在里面?”
我看着她稚气而又很认真的神情便想笑,想确定一下她的名字,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道:“六月儿!”
我便笑她:“我当然知道现在是六月份,我是问你叫什么,你听不明白吗?”
她很认真地眨了眨眼睛:“我就叫六月儿,你听不明白吗?”
我说:“六月儿?哪有这么叫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姓什么?”
六月儿像想着什么。我说:“你是不是反应迟钝,姓什么还用想吗?”
六月儿说:“我没有姓!”
我又想笑:“开玩笑,你没有爸爸吗?”
六月儿似是很坚定:“没有!”
我不解地问她:“你这个丫头很不诚实,我就是讨厌……”我怕女孩听不懂讨厌这个词儿便道,“我就是恨骗人的人。”
六月儿很认真地说:“我不骗你。”
我问道:“你没有爸爸,那你从哪里来的?”说完便后悔,手在自己的嘴边一挥,这个问题,小女孩懂什么。
六月儿说:“我是从石头缝里捡来的。我妈妈说的,你也是你妈妈从石头缝里捡来的。”
我一听正要生气,可转而不禁笑出了声。
六月儿问我:“你有孩子吗?”
我一愣,续而道:“我还没有从石头缝里捡到呢。”
六月儿又很认真的样子:“你别捡男孩,男孩太淘气,太讨厌了。”
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愣知道讨厌这个词儿?”
六月儿:“知道就知道呗,干吗还愣一下?”
我觉得这女孩与别的孩子还真有点不一样,当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显露出对她的猜测。
六月儿:“解放军,你在想什么?”
我忙打着暂停的手势:“停、停、停,你刚才叫我什么?”
六月儿很大方:“解放军。”
我说:“我得纠正一下,你该叫我解放军叔叔。”
她问:“你有多大?我觉得你像我哥哥。”
“你哥哥?我像你哥哥?我问你,你哥哥干什么的?”
六月儿:“我没有哥哥。”
“你没有哥哥,那你怎么知道我像你哥哥?”
六月儿皱着眉头:“因为没有,所以你就好像了。想象呗!你叫什么名字?叔叔!”
“我不像你,我可是有名有姓的主儿。听着,本叔叔免贵姓康……”
六月儿:“什么叫本叔叔免贵姓康?”
“你重复的能力很强哟。以后你跟人打听人名字的时候应当这样问:请问您贵姓啊?”
六月儿:“本小朋友免贵没姓叫六月儿。”
我当即一愣:“哇,你真聪明呀。你几岁了?”
六月儿:“我是六月捡的,正好捡了七年了……七岁吧!”
“你不是捡的,是你妈妈生的。”
六月儿:“那你也是你妈妈生的了。”
“烦人你!”
六月儿:“免贵康叔叔……”
“免贵咱就暂时先去掉,你就叫我康叔叔吧。”
六月儿:“康叔叔,康字怎么写?”
我四处寻了一下没找到东西,看见六月儿手里的牛鞭,便说:“把你的家伙给我。”六月儿不解,晃了一下牛鞭,我点头,“对!就是它!”
六月儿递给我,我缩回手,离开铁丝网两步,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康字。而后把牛鞭还给六月儿:“康,这就是康,人类离不开我,健康的康,社会主义奔小康的康……”
六月儿在铁丝网外踮起脚尖看里面地下的康字。她眼盯着康字,头随着眼的“瞄写”也轻轻地晃着“笔划”起来,像在重复着康的字迹。然后离开铁丝网,在不远处的地下学着康的样子写起来。她写完了广字,像是忘了后面的,便又回过身来透过铁丝网去看地上那康字。
我摸摸自己的衣兜,没带钢笔和纸,便停下来:“我的笔和日记本在军装里呢,下次我送给你。哎对了,你怎么不上学?七岁应该上一二年级了吧?”
六月儿眼一亮:“我上过学的。”
“那你是几年级了?”
一丝忧郁从六月儿脸上闪过:“我只读过一年级……”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下去?”
六月儿不再说话,小手抓着生锈的铁丝网搓着。我挪开她的手:“别乱抓,这生锈的铁丝把你手弄破了会感染的。你告诉我,你们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六月儿抬起头:“红心村。红色的红,爱心的心。”
“爱心?你知道爱心?什么叫爱心。”
六月儿:“我爱北京天安门的爱,红心村的心。”
我淡淡一笑:“又绕回来了,你还是没给我解释清楚。你几岁了?”
六月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七岁,你记性这么差,可别把坦克开沟里了。”
“开沟里?”
六月儿:“我后爹说的,他说他见你们的坦克开到沟里过!”
我问:“你不是没爸爸吗?”
六月儿:“爸爸是爸爸,后爹是后爹!”
“你后爹对你不好吗?”
六月儿便不说话。
“喂?”
六月儿:“我不叫喂,我叫六月儿。”
“哦,六月儿,你明天这个时候还来这儿吗?”
六月儿不明白。我便说:“明天你还来现在这个地方,我明天是车场日,全天保养坦克。我送你一样东西。”
六月儿:“你不是说这危险吗?”
我一笑:“那要看怎么解释啦。”
六月儿也笑了:“叔叔,你在骗我吧?对了,你是给我哨子吧?可……我只有几分钱……”说完,她掏出兜里面几分硬币。
我看着六月儿手里几枚脏兮兮的一分钱,心中有一种酸楚。我说:“送和买不一样,我的东西可比哨子好多了。”
六月儿:“是铅笔?”
我想着什么:“你等一下。”说完跑开了。
我跑到队长车边,一个三步登车麻利地蹿上坦克:“队长,你的那个哨借我用一下。”队长没在意:“上衣兜里,你自己拿。”说着他从发动机边站起身,半举着的手臂全是机油。我取过哨子就跳下车。铁丝网边,我把哨子递给六月儿,六月儿很高兴。“送你了!”我看着她高兴的样子说。
六月儿:“真的?”
我不屑一顾:“一个破哨子。”
六月儿把哨含在口中就是一声吹,尔后拿出来向我一挥:“是好的!”却把我吓得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因为正在演习的关键时刻,哨音就是命令!
我慢慢地回头看车场,只见十几辆坦克上和车边的战友们都在直愣愣地看我这边。我忙回头喝道:“你干什么?谁让你现在吹了?要吹对你的牛吹去!”说完气冲冲地转身走向队长的车。我知道下面又将意味着什么,我已经不止一次犯“错误”了。
队长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站在坦克上俯视着我。我不敢去看他,我想,此刻他的眼神和我刚才瞪六月儿的眼神差不多吧?
队伍集合要走时,我无意间向刚才和六月儿站的铁丝网处望去,已不见了六月儿和她的牛,却见那个系红绸绳的哨子挂在铁丝网上,一缕红绸在我眼中燃烧,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溢满心头。我忙报告:“报告!”带队的模拟排长应道:“出列!”队长并没有反对我的出列,我想他当时可能已经先我而注意到了六月儿的离去。我向铁丝网一指,对队长说:“队长……”那哨子挂在铁丝网上,红绸随风轻摇。队长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跑到铁丝网边摘下哨子,看见铁丝网外面的地上“写”了十几个“康”字。
训练很紧张,大家都在忙于毕业,更为日后的分配去向猜测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那时坦然得很,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干部子弟而有优越感。实话实说,我的确很喜欢坦克连队,当我还是一个新战士的时候就渴望早些下基层,到坦克连队里去。我无比热爱坦克,并不喜欢做一名机关战士。我更喜欢连队的气氛,和那里的环境,因为那里才是部队,才是充分体现军人力量的集体,才是一个真正战斗的集体。
当时我的心中,对坦克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喜欢坦克最初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老坦克兵。印象中,父亲提得最多的是他的战友,当年在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下进行坦克抗击实验中的他的战友们,大多已经离去了,而他们共同的病因就是核辐射。这就是他的战友们,为了革命毫无条件地,心甘情愿地奉献出了自己。我始终记得父亲说过的这句话。
坦克令我如此痴迷,然而我与坦克的不解之缘却留在相片上,那定格的画面正是六月儿给予我的。
那以后的几天不见六月儿的身影。最后一次外出训练时,我们在外宿营。那天我身着作训服,在训练的间隙时不时想用相机捕捉一份“战场”气氛。虽然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但天气还是太热。学员们到不远处的松树林乘凉去了,我独自一人拿着相机围着火炉似的坦克总也找不到那份“临战”的感觉。这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牛叫声,我回头看去,却是六月儿和她家的那头牛,还有她弟弟,那个小男孩骑在牛背上无忧无虑地咯咯地笑。我一阵兴奋,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向六月儿打招呼:“六月儿,怎么在这碰到你了?”
我们现在所在的方位离我们基地营房和她的村子少说也有二十里地。她的话倒使我觉得她很成熟:“这有什么不可能,你不从北京来,又(怎)能碰上(我)? ”
她看着我手中的相机问:“那是照相机吧?”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既然找不到战场的气氛,那就自己给自己个感觉吧。我一扬相机:“对了,六月儿,你帮我照张像吧?”
六月儿吃惊道:“我?!”
我一笑:“没问题,你把我从小镜框里框进去,然后再一按这儿就行了。是傻瓜的!”我在相机的相应部位比画着,然后把相机塞到她手里,自己就转身一个三步登车钻进坦克的炮塔里。
等我把并列机枪拆下来拖带着一条弹链坐在坦克的副油箱上时,我见六月儿已经坐在她牛背上,我一愣,她的这个高度正好。
“傻瓜相机比傻叔还聪明。”她说。
我摆好了姿势,树林里的战友们开始走过来时,她按下了快门。
她将相机给了我,就牵着她的牛走开了,没有说一句话。那个小男孩站在原地看着我,像在欣赏一件从未见过的玩物。我像想起什么,从作训服里掏出二十元钱和那个系红绸绳的哨子,塞到小男孩手里:“快跑!一会儿别叫坦克轧着你。”
“六月儿,你应该去上学!”我喊了一声。
小男孩已经爬到牛背上,六月儿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满忧郁,那眼神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她牵着牛走了,走在夕阳映红的晚霞里,越走越远。我仿佛听到一支歌,飘飘荡荡而来,是从那远方红霞的天边么?它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夏日的夜空繁星点点,一颗流星在天际一闪,瞬即消失了。我的眼为之一亮,南方夏夜潮湿温凉的风旋着丘陵深处的青草气息和着梅雨腥味扑鼻而来。从山坳的小村落那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人家的灯光隐隐可见,在村子旁边不远处有大片自然林,什么树看不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腰背和臂膀酸痛。
过几天,我们就要返回学院,毕业以后,或许不会有机会再来这个地方了。我开始有些遗憾了,真该给六月儿也照一张像。正自想着,另外一个学员队站岗的学员大喊一声抓贼。我忙赶去,是一个正在盗窃坦克柴油的农民。我想他太愚昧了,若是战争时期,恐怕他的小命就没了。我们将盗窃者移交给坦克营营部,如何处理的我就不知道了。
训练就要结束了,在返回学院的头一天,我和另一个学员被安排到炊事班帮厨。晚上要会餐,以庆祝我们训练任务安全完成。我和上士去红心村采购蔬菜,买好菜走在村子的路上。说起六月儿,上士说他也见到过那个女孩,还说她后爹到坦克基地偷过部队的柴油,后来部队见他穷得没办法,就教育一通放了。那女孩还有一个弟弟,是她后爹的儿子。正说着,斜地里窜出一个疯子,一身污垢,在我盛菜的自行车前飘舞着碎布头的衣衫,振臂大叫:“妖怪,妖怪!”把我吓了一跳:“我不是妖怪,你是妖怪……”我的话还没说完,疯子就撇下我和上士疯癫着跑过去。我回头看时,见疯子跑到一个有石礅的人家门口,窜进去,与出门的一个少妇撞个正着。那少妇一下子被疯子顶飞似的弹到墙上,倒在地下,疯子却自顾欢舞:“妖怪,妖怪……”路过的一个老乡忙去搀扶少妇:“六月儿他娘,你怎么了?”
“没事儿。”
那老乡:“你身体也别老这么扛着,让老蛋 (我想可能是六月儿的后爸)给你抓点药吃。”
我看着愣了一会儿,这时天上一声闷雷响起来,我真想到这个家里去看一看。上士道:“快走吧,赶不回去就挨雨淋了,别临毕业了再出点事,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以后你当了坦克将军,我儿子还托你来当兵哩!”
穿过中心街道后,我和上士骑车而行。天气很热,太阳躲起来,灰色的天幕使人更觉烦闷。我骑行在土路上,只觉汗流浃背,水珠顺着脸、脖子、胸口往下滑,浅绿色的圆领衫滑腻腻地紧贴在身上。也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大嘟噜一大嘟噜黑云,盖住原先的灰云。天空先是呼隆隆地打闷嗝,像狗见了陌生人趴在地上阴阴地半咧着嘴喉咙里咕噜着,然后就噼里咔嚓爆个闷雷。路上行走的人、车像是吃了兴奋剂振作起来,随即硕大的雨滴连着线啪啪地砸下来,打在土路上。
近处雨淋淋,远处白茫茫的一片。
我和上士见路边有一所小学,便迫不及待地把车扎进操场边的一座茅草棚里。操场上遍地水花,雨水砸得茅草棚吱吱嘎嘎作响,水顺着墙身淌到地上,冲得茅草蓬顶俨如刚捞出来的鲤鱼,亮滑滑的。这时,我见一个女孩跑出教室,便向那女孩喊叫:“快回去,听见没有?”那女孩一不小心要滑倒,但瞬即又站住了身,她跑过我和上士身边时,我看清了,分明是六月儿嘛。“快回教室去,你听见没有?”我嚷道。六月儿急道:“你听见没有?”上士推车向六月儿跑出的那间教室走去。学校门口,在大雨中的六月儿背起地上的牛草就要走。我跑过去,一把从她背上拎起那捆牛草,另一手抱起六月儿,返身跑回那间教室里。六月儿:“你放开我,你听见没有?你放开我。”
上士已经将我俩盛菜的自行车推至房檐下,进了教室。我们三人一身的水。六月儿瞪着我:“你干什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起我来:“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六月儿:“回家。你没有家吗?”
“等一会儿,雨就停了!”我说。
六月儿:“要停不了呢?”说着就急忙去开教室的后门,大雨倾泻进来。上士拉开她关上门:“小朋友,你不怕生病吗?”
六月儿:“谁是你小朋友?”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倔强,拉了上士一把:“别理她,让她走,淋死她,我们回来给她开追悼会。”说着就去开后门,后门大开,大雨再次倾泻而来。我似乎在吼着:“你走,你走哇?背上你的草。”
六月儿站在原地,看着外面的大雨,雨水旋转着打在她身上。她哭了,用手抹着眼泪。上士去拉六月儿:“好了好了,别哭了,叔叔不是为你好吗?你看你怎么放学不回家,是不是贪玩了?”然后又对我说,“看你多能个儿,你有本事让她哭,那有本事你让她别哭。我说我今天和你出来怎么尽是新鲜事儿?”
我去关门:“越理她,她越来劲。”说完抬头看着教室破旧的窗户外面:操场上、路上的雨水汇成溪流唱着小曲你追我赶,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我不由得双臂抱肩。雨水裹着风,打着转旋进破窗里,屋内溢满清新潮湿的空气和淡淡的青草味,那是六月儿打的牛草泛出的气息。我深深地一个呼吸,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上士捅了一下我:“嗨,这女孩就是刚才咱们看见的那个疯子的侄女。”我回头去看六月儿,她的哭声已止,但仍不停地抽泣,一双明眸如一潭清泉映人。我去看地上六月儿打的草,用手拎了一下问她:“这是你打的?”
她没有回应,好像还在生气。我看向教室的桌子、椅子、黑板和漏雨的房顶,吹进风的破窗……心中再次增加一种莫名的感触。
我在六月儿的身边缓缓地蹲下:“喂。”
六月儿抽泣着:“我……我不叫喂。”
“六月儿,对不起,是叔叔不好,你原谅我好吗?”
六月儿抬起泪眼:“为什么叫原谅?”
我看了她一会儿,问:“你现在上学了吗?”现在想起这问话是那样可笑。
六月儿摇摇头,抽泣声缓下来。
“等雨下小了,马上就可以走了,我们都走!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着急?”
六月儿看着外面:“早点回家,(不然)妈妈会担心的。”
上士问她:“那你为什么不早回家?”
六月儿:“……”
“你来学校做什么?”我问。
六月儿看着我:“你教我写字吧?”
我笑道:“行!”
上士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看了一眼黑板,黑板上一个“康”字清晰得很。我一下愣住,我想她是打完牛草路过学校时进来的吧,今天是星期天学校里正好没有人,而她想在黑板上写字。
这时,六月儿一笑走到讲台上:“是我刚才写的。我还没写完呢,你叫免贵康叔叔,对吧?”她拿粉笔回过身去,“你叫什么,那个叔叔?”上士睁大眼看我,我不理他,他又去看讲台上的“老师”,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反过来指着自己,“你在说我?”
六月儿点点头:“就是你,叔叔!”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零星地懒洋洋地飘曳下来,我们三人走出教室,我拎着六月儿的牛草,六月儿拽着我的胳膊:“给我吧,叔叔……我该回家了。”
“我送你吧!”
六月儿:“不用,我自己能行。”
上士对我埋怨道:“我说,咱们快点吧,这天说不准一会儿下得更大。别误了咱们的正事!泥路更不好走了,别忘了还有三个大坡要爬呢!”
“那……这也是正经事儿呀。”我说。
我犹豫着,六月儿说:“叔叔,我家没有牛了……”
“牛呢?那你?”
“后爹和人家凑钱做生意,让人骗了,只得卖牛……”
“没牛了你还打牛草?”上士问她。我瞪了一眼上士,她说:“给别人家打的,我家的牛以后会回来的。”她说完有点高兴了,我看到她眼眸里透出希望。
六月儿见我正想着什么,便拽了拽我手里的那捆牛草:“帮我背上吧,免贵康叔叔。”
我一脸的伤感:“你这么小就……”
细雨中,六月儿背着牛草走出校门,然后回过头看了我和上士一眼。眼睛突然一亮,嫣然一笑,透着南方乡下女孩特有的清秀质朴。比她身体还大的牛草罩住了她蓝粉相间的方格小褂,这幅画面深深地打动了我,根深蒂固地植进记忆。
第二天,我们学员队打点行装返回位于蚌埠市的学院。离开红心村的时候,天正下着毛毛细雨,路过那座小石桥时,我甚至渴望让六月儿的牛再次把我们的军用卡车堵在石桥边……
朦胧的丘陵,一个小村落,不知谁家做午饭的炊烟升起。在卡车上,我看着越来越远去的石桥,雾蒙蒙的细雨飘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小村落,整个丘陵,整个喧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