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款式

2018-11-14 15:09
黄河 2018年3期

王 越

1

目送统计学老师踩着铃声离开,亦可注意到,这个被同学们私下称作“竹竿儿”的人出门时,又回过头扫一眼他那些正与周公相会的弟子,脸上是“烂泥巴扶不上墙”的表情。亦可合上笔帽,捅捅旁边的雅芝——这可爱的大姐嘴角淌出了口水——亦可忍住笑。从梦里挣扎出来的睡美人没一点不好意思,懵懵懂懂嘟囔:

“怎么才一会儿就下课了?”

亦可叹口气,开始整理书包,不停催促雅芝快一点,好去校门口的小餐馆美餐。这是她俩一贯的默契,通过这种“仪式”安慰一周的劳碌。

一个小个子男生忽然冲上讲台拿起麦克风:“请暂且留步,我想占用大家一丁点宝贵时间。”

亦可和雅芝对视一眼,又坐下来,猜测他会说些什么。

此男属于不引人注目的一类,学习平淡无奇,也无音乐绘画特长,学生会班委会更没他的份,这样的人总不会来传达教务处的什么条令吧?

“各位,耽误大家一点时间,”男生清清嗓子,“今天是‘520’告白日,我想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向我的女神欧阳——”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下面的某个位置,“表白!”

起初,同学们像被点了穴,不过才一瞬,都好像注射了兴奋剂,疯了似的嚣叫。

亦可这才记起这个特殊的“日子”,打从结束了那段恋情,她将这类带有敏感字眼的节日都在心里过滤了。她看着大家鼓掌,众星捧月地将“女神”簇拥上讲台。欧阳本来是班里的活跃分子,此时却满脸绯红,像旧小说里要出嫁的小家碧玉。小个子男生一扫往日的羞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大胆拉住她的手,举着一枚银质手镯,单脚跪地大声说:

“欧阳!我暗恋你很久了,每次跟你说句话都很开心,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大家比台上的主人公还兴奋,纷纷拿出手机狂拍,哄闹声、嬉笑声、手机快门声叠加交错,吸引来外班好些同学堵在教室门口看热闹。欧阳红着脸看一眼跪地的男生,不知是被同学们激动的叫喊蒙住了心智,抑或是早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称她为女神的男孩儿,矜持却也不失勇敢地冲他点了点头。在此起彼伏的“亲一个”“亲一个”的轰笑声中,被胜利激荡的男生站起来很绅士地抱住欧阳,在她脸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亦可觉得这两个人都快烧成炽热的火球,男生眼里似乎有泪花在闪烁,而女生的泪水干脆溢出眼角。亦可大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前后不过十分钟,两个不相干的人便轻易地结成了一对。她心里既诧异又裹夹了些许不舒服。这么想着,听到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

“你怎么哭了?”亦可问雅芝。前排几个同学扭过头望向她俩。

“喊什么呀你?”雅芝擦干泪,“就不许人家感动一回吗?”

亦可吐吐舌头,拉着雅芝从教室后门出来。在走道里,她听得两个女生议论说,那个男生平日里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想到这么浪漫这么爷们儿。另一个说,假如她是欧阳,肯定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束手就擒了。

一路上两人的心情都莫名地低落,竟忘了去赴那个“仪式”,不约而同地返向214宿舍。刚踏进门,敷着面膜的琼露便冲到了面前。

“亦可,听说你们一班有人告白?”琼露扬着手机。

“大白天的,敷什么面膜啊?”亦可没回答问题。

“我最最亲爱的可儿,”琼露抓住她的手,“快说说现场情况,是不是‘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啊?”

亦可拨开那只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亲,不知道这是新媒体自媒体时代吗?信不信,再过十几分钟,都成校园头条了。”琼露反觉得她有些大惊小怪,“当然是你们班有人发朋友圈了啊,你懂得。”

经她一提醒,亦可和雅芝同时掏出手机。果然,班里的“表白事件”早被刷爆了,到处都是小个子男生和欧阳在一起的消息,附着各种美化过的不同角度的照片,以及煽情的文字,男女主人公的动作和表情堪比前不久爆红的《来自星星的你》。亦可笑着看了一眼正专注于手机的雅芝,对琼露耳语道:

“知道吗?雅芝姐刚刚还哭了呢。”

“真的?什么样儿?”琼露一下蹦起来。

亦可用嘴唇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女神”,两人瞬间笑作一团。

“姐本是个多情的人。”雅芝知道她们在笑她,夸张地翘起兰花指,“你们这些俗人不会懂。”

亦可和琼露笑得更欢了。

沉醉在韩剧里的甜甜被惊扰了,摘下耳机,疑惑地看着她们:“笑什么呀?”亦可添油加醋讲了故事的来龙去脉,甜甜马上爆出一声足以穿透整栋宿舍楼的尖叫,一把甩掉就要在头上生根长叶的耳机,疯了似的抓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舞蹈般跳跃,一气呵成的动作让三人都看傻了眼。

亦可暗自为甜甜的手机捏了把汗。

这时,她听得琼露叹了口气:“唉,我怎么就没有个浪漫的男友呢?”

2

早晨,亦可睡意朦胧中听得雅芝急急起床了,她瞥一眼置之不理,继续昏天暗地地睡。雅芝却硬是挨个把她们搡醒。亦可赖在床上不想动,这可是周末,按照惯例,她们得睡到自然醒才会磨磨蹭蹭起床。

“都不准睡懒觉了!”雅芝似乎把寝室当作了舞台,“美女们,我们已经浪费了昨日美好的‘520’,绝对不可以浪费今天的‘521’,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是住在象征爱情的‘214’啊,大好的时光怎么可以浪费在床上?谁说没有男朋友就不可以过情人节?快让我们行动起来,出去嗨一整天,让那些恋爱中的男女嫉妒去吧!”

亦可憋不住大笑起来。琼露说,你昨天受刺激了吧?甜甜说,是啊,你不会暗恋那小个子男生吧?

雅芝才不管她们嘲笑,以大姐大的身份强迫她们起床,她大吼,谁不起谁没人要!

九点多,几个人收拾妥当,决定第一站先去公园。公园门口没看到兜售玫瑰的商贩,毕竟“521”只是个普通的日子。

“去哪里买束玫瑰呢?”雅芝显得很失落。

“我的姐啊,”亦可睁圆了双眼,“你有没有搞错,莫非你真把今天当情人节了?即使你买了花,别人也不会羡慕你,会认为你是个超级大傻瓜。”

“我就是要买,都别拦着我啊!”雅芝大喊。

她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雅芝手一挥,向碰碰车开进!

琼露大美女太出众了,一进场,一些男生争相将车开过来碰撞她们,亦可惊得大叫,琼露也抛弃矜持叫喊起来。碰碰车停下来的时候她们惊魂未定,头发乱蓬蓬地抗议着。雅芝用手机抓拍了这个永恒的瞬间,扬言要发到校园网上去。

几个人正打闹着,亦可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看着那个号码愣住了,记忆毫不留情地将一些过去的情节揪了出来,全是有关奕的。她不知道该不该接,正踌躇,站在身边的甜甜替她按下接听键。

亦可没法再犹豫了:“喂——”

“你在干吗?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对方说。

亦可受不了这种腔调,分开都这么久了,怎么还颐指气使的?

“请问你有事吗?”她忍着满心的不悦。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手机那头不满地说,“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在外面吧,和你新男友?”

“跟你有关系吗?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亦可狠狠地挂灭奕的声音。

几个姐妹都知道亦可这段往事,大家心照不宣向七彩摩天轮走去,亦可青着脸跟在后面。

毕竟是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惊扰了,亦可烦躁不安,想哭。摩天轮渐渐升向天际,她看向窗外,地面的人慢慢变小,成了一只只蠕动的蚂蚁,翻滚的白云渐渐靠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亦可脑海里倏地跳出一个词:白云苍狗。

高中时她和奕是同桌,日久生情,便在一起了。奕长得很帅,亦可一度很得意。但相处久了,亦可慢慢发现他并不如想象的完美,脾气暴躁,控制欲极强。她说话做事稍有不顺,他就冷冰冰地对她。她知道了,一直以来的退让不过是无谓的努力,终于有一天,她决定放弃,投入到高三的复习中。奕很难接受,逼问她到底是什么原因,说了一些让她难以忍受的话。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亦可知道,就像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她隐藏在生活狭小的缝隙里,想尽办法逼迫自己忘了这件事。那阵子,她的神经只绷紧了一件事,好好学习,远离这个环境,远离他。报完志愿那天,她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别再为那个男权至上的家伙伤心了。”雅芝拉了她一下,像要把她从往事里拉出来,“快看看下面那个男孩帅不帅?”

“难不成你的眼睛是望远镜?我怎么看不清?”亦可说。

“你整天心不在焉,陷在往事里不能自拔,能看清什么呢?”雅芝玩笑说,“看你这傻乎乎的样子。”

她们都笑了。

亦可在那天的欢声笑语里,似乎抓住了未来生活的一些碎片,细密的,舒展的,像糖一样甜蜜。她想一直这么下去。

一直玩到下午五点,她们觉得累了,才兴冲冲奔向一家餐馆。不忘吃前拍照秀一番,雅芝试图把自己和一桌佳肴一同框在屏幕里。“姐,你还是别把菜跟你放在一起了,”琼露瞥了她一眼,“别人看着胃口不好了怎么办?”亦可差点笑喷。雅芝幽怨地扫了琼露一眼,将目光定格在精致的沙拉上。几个人也不管该不该矜持,转眼将菜一扫而光。

吃过后,她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了家物美价廉的KTV,美其名曰“消食”。甜甜自创一首《没有男朋友也过得很快活》,尽管翻来覆去就一句歌词,却唱得如痴如醉。亦可选了一首蔡依林的《倒带》:

我在幸福的门外

却一直都进不来

你累积给的伤害我是真的很难释怀

终于看开爱回不来

这首歌唱给那个人听。亦可心里说。

3

两周后的一个周末,几个人正商量着早餐,不,应该是午餐去哪里吃。甜甜故作痛苦状,冥思苦想,似乎是脑汁都绞尽也想不出来,索性倒在床上:“哎呀,还是不去吃了,让我睡死在床上吧。”亦可白她一眼,正要挖苦几句,却听得琼露的手机响起来,琼露正检点摆满床的衣物,拿起手机躲到一边接去了。那真是个漫长的电话,好在她们早习惯了琼露的作派。

“你们不用想了,”琼露接完电话后,轻描淡写地说,“午餐本姑娘带你们去,我男朋友要来。”

听到琼露“轰”地抛出这颗炸弹,她们惊得目瞪口呆。

对于琼露,亦可一直觉得有些难以琢磨。

琼露来自沿海城市,身材凹凸有致,皮肤白皙,大眼睛溢满葡萄汁,俏俏的鼻子在小脸盘上占据了相当正确的位置,衣着也是时尚时尚最时尚,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美,第二印象是很美,第三印象是美极了,是校园里不折不扣的女神。亦可也不算难看,高高瘦瘦,配上漂亮衣服也会让人多看几眼,但和琼露站在一起就逊色多了。有时,亦可看着琼露桌上挤得满满的瓶瓶罐罐,实在心悸不已,自己的护肤品只是一瓶芦荟洗面奶。别看琼露在寝室里蓬头垢面,桌上床上一片狼藉,但每次出门都要把所有衣服拿出来,一一摆开,一件一件试穿。有时候上大课,几个班的同学聚在一起,琼露会让亦可帮着占座。记得有一次,亦可足足坚守了半个小时空座位,其间不知抵挡了多少人觊觎的目光,直到觉得实在太作孽要把座位让出去时,琼露才款款到来,说因为换衣服才迟到的,一边还埋怨:“我的衣服怎那么多呢?”

在不认识的人面前,琼露是冷艳的,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优越感,近视又不愿意戴眼镜,常常看不清人,给人的感觉是傲娇而不可接近,别人打招呼也不理不睬,但这不影响她的好人缘,想认识她的人除了被她的美丽吸引,更重要的是陶醉于她周身散出的神秘。而一旦和琼露混熟,她内在的活泼开朗能让人彻底抛弃距离感。于是校园里无论男的女的,甚至“半男不女”的,她都可以很快跟人家熟络起来,这就是琼露的能耐,何况如今已是大二,琼露已成为本校电台的名主持,见嘉宾录节目什么的,牵挂她的人自然就更多了。甜甜曾经夸张地说,追求琼露的男生可以从学校南门排到北门。

“喂,大美女,你有没有搞错?”甜甜半天反应过来,“怎么忽然有了男朋友?”

“忽然?”琼露轻轻一笑,“这么说也没错。”

“不对吧?”甜甜说,“我怎么觉得你是蓄谋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呢。”

“又不是韩剧,这是生活呀,傻瓜。”琼露得意地一笑。

亦可和雅芝对视一秒,彼此从对方眼睛里读到了怀疑和惊讶。瞧她那美滋滋的样子!男朋友这种“物件”能忽然出来吗?还不是你藏得太深,不愿与我们分享这秘密。我们才不关心呢。亦可突然被自己明火执仗的嫉妒惊住。

“这就是生活?简直比韩剧还要狗血淋头。”甜甜仰天喊道。

三个人收拾妥当随着琼露走进饭店,见到她男朋友时,亦可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她脑子里跳出了一句话,想象和现实的落差有时是宇宙和海底。说实话,她实在不敢恭维琼露的这位男友,未免也太普通了吧?这样的男朋友,放到茫茫人海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不过,吃饭的地方倒是很高档。手机蓦地一响,是甜甜从桌子底下给她发来的微信:挺有诚意的,加十分。亦可弯了弯嘴角,看她一眼,在桌子底下回复了一个笑脸。

琼露毫不做作,挽起男生的手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国庆,在B城上大学,特意来看我的。”

几个人碰了杯,算作打招呼。

“想起来了,”亦可看向琼露,“每天晚上给你打电话的就是他吧?”

琼露笑着点点头。

亦可又把目光转向国庆:“你还好吧,每天听她说到凌晨两点没关系么?琼露简直是话唠,我们仨基本是伴着她的说话声入睡的。我悄悄告诉你,她后来不打电话我们都睡不着。”

男生呵呵一笑,回答亦可:“我也偷偷跟你说,我都是把手机放在一边然后睡觉。”

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琼露假装生气,拧国庆的耳朵。

甜甜咳嗽了两声,像教导主任一样拍拍桌子:“注意影响,注意影响。”

“韩剧里那些卿卿我我的剧情,你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吗?虚伪的女人。”琼露哼了一声,“国庆,我跟你说的没错吧,她们仨一个比一个奇葩。”

“哎哎哎,”雅芝翻个白眼,“别在帅哥面前埋汰我们,我们刚来的时候可是大大的良民,在你耳濡目染之下,居然沧海桑田成了这般模样,真是好伤感。”

国庆赶紧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离 ‘帅哥’还差得远。”

几个人看着雅芝装模作样和国庆用力解释的样子都笑起来,琼露撇撇嘴,自顾切着牛排,国庆赶紧端过她的盘子,认真地说:“我来。”看得亦可红了脸,筷子飘浮在半空中不知该落在哪里。琼露突然尖叫:“你会不会切啊?”说着从国庆手里夺过切得凌乱的牛排,自己动起手来。国庆尴尬地招呼她们:“你们吃啊,想吃啥再点,我有钱。”雅芝和甜甜笑着默不作声。琼露冷哼一声,脸上写满不悦和不耐。亦可低头鼓捣着碟子里的冰激凌,只想快点吃完。

这顿煎熬的午餐总算结束,国庆搂着别扭的琼露约会去了。她们慢慢往宿舍走,一路聊着琼露和国庆的事,都很疑惑,为什么之前不听琼露提起她男朋友呢?她们决定今晚狠狠盘问琼露,她竟敢隐瞒这么重大的事情。在女生宿舍,室友谈恋爱是可以和总统大选相提并论的大事。

只是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琼露才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嚷嚷“累死了累死了”,轰地扑倒在床上,扬言要做长在床上的一朵花。

“幸福的花儿,你男朋友呢?”亦可问。

琼露懒洋洋地回话:“明天得上课,没时间陪他,我让他回去了。”

“这么晚你竟然让他走了?”亦可有点惊讶,“B城不近呀,不会不安全吧?”

“一个大男生,能有什么事呢?”

琼露像记起了什么,从床上跳起来拉过手包,拿出一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紫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条银质手链,灯光映照下,玫瑰吊坠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雅芝和甜甜连连赞叹。

“他买的,可他这个人也太无趣了,满脑子就只有花钱。”琼露皱起精致的眉头。

4

曾经看过一条微博,说每个女生寝室都有这么四个人:第一个是貌美如花型,寝室门面就靠她,天天有男生献殷勤,其他人跟着沾光;第二个是女汉子型,抓得了老鼠,干得过流氓,行走江湖保护大家全靠她;第三个是贤妻良母型,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扫得了宿舍;最后一个则是凑数的。在她们214寝室,琼露当之无愧是貌美如花型,亦可对号入座,自己属于贤妻良母型,甜甜自诩为是凑数的,那么,雅芝毫无疑问是第二种,女汉子型。

跟亦可一样,雅芝也来自北方,生活在一个百度不到的小村庄里,住着“墙上贴满白色瓷砖的冬暖夏凉的平房,有个种满鲜花的小院”,当然这是雅芝自己的描述,甜甜对此的评价是“好浪漫哦”。也许北方姑娘都有些豪气,开学第一天,雅芝自己扛着行李,手抱一盆总不见开花的仙人掌——据说这是她的吉祥物,走进宿舍后,把她们和家长都怔住了。雅芝把东西放在地上,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她黝黑的皮肤把牙齿映衬得洁白发亮,圆脸上写满憨厚与真诚,外面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她披上一层柔和的外衣,就像圣母的光辉。亦可那时起就对雅芝有了深深的好感。家长们对雅芝的独立赞不绝口,纷纷请求她以后多关照自家女儿,雅芝豪爽答应,从此成了宿舍的“大姐大”。事实上雅芝确实很照顾她们,俨然一个“女汉子”。亦可她们三个不能不心甘情愿地称呼雅芝为“姐”,尽管她并不是年龄最大的。

雅芝并不美,还有些胖,装扮总有一种高中生未褪尽的感觉,其实亦可知道,雅芝只是不愿花钱打扮而已,她不像她们几个舍得花钱,常被漂亮衣服和精美小物件缭乱了眼,不顾后果地买下,她买东西总是斟酌再三。和她们比起来,雅芝节俭得近乎吝啬。

可某天雅芝神秘地消失了三个小时,回来后满头乱发就成了性感的大波浪。甜甜以为雅芝戴了假发,不由得狠拽了一把。雅芝龇牙咧嘴,捂着头大喊疼。甜甜逗她,哎哟,这还是我姐吗?美女你好。雅芝一把搂住她,爱妃,这么快就不认识朕了?琼露楚楚可怜地看着雅芝,陛下,你是要转型了吗?你变成了软妹子,以后谁来保护我们呢?雅芝说,放心,我还是你们的大姐。亦可摸摸她的大波浪,心如明镜,雅芝不会无缘无故花重金烫头发的,一定是为了她喜欢的人。

周一像往常一样乏善可陈。到了周二,准确说是周二的下午,气氛却为之一变,随着英语老师陈易的出现,课堂上便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春回大地一般。

陈易二十五六岁,帅气睿智,英文名叫nick。或许是因为和学生年纪差不多,没有传说中的“代沟”,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总是想方设法不让大家打瞌睡,让课堂多一点笑声和生机。他用特别欢快的声调,讲他过去和现在的事情,有些当然子虚乌有,可大家还是爱听得不得了,对这个魅力无限的老师赞赏有加。

亦可有一种感觉,雅芝尤为喜欢陈易,甚至是爱。上英语课的时候,雅芝一改“睡美人”作风,总是抢着和他互动,恨不得每个问题都由她回答。而作为陈易的科代表,雅芝更是负责,每次都早早去教室擦干净黑板,收好大家的作业,再帮陈易放到办公桌上。

记得“520”那天晚上,雅芝好像很累,捏着本书就睡着了。听到雅芝的鼾声,亦可耸耸肩,帮她盖好被子,突然吃惊地发现,雅芝眼角淌着泪水。亦可起初有些惊慌,以为自己的动作弄疼了雅芝,可雅芝又呢喃一声,含混不清,好像在喊什么人,亦可听不真切,她一边揣度让雅芝牵挂的人是谁,一边笑着用手机拍下雅芝的睡颜。

第二天,亦可问雅芝做了什么梦,哭得那么认真?雅芝很惊讶,哭?真的吗?我都不知道自己哭是什么样子,快给我说说。亦可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雅芝拿着手机,面露娇羞,哎呀,原来本姑娘流泪的样子这么美,简直是古典女神啊。亦可捏一下她的脸,揶揄道,你该不会梦见自己的男神了吧?快快从实招来!雅芝脸上难得地飞起一朵红云,压低声音说,我真做了个梦,一个男人向我求婚,漫天都是飘落的玫瑰花瓣,我一袭白裙,他在我面前举着戒指,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他,感动得我泪流满面。知道他是谁吗?打死你都猜不出来。亦可开玩笑说,总不会是咱们英语老师陈易吧?雅芝变了脸色,直愣愣地看了她老半天,点点头说,这你都知道,咱俩不会是一个妈生的吧?亦可激动地跺脚,真的是他吗?雅芝有些害羞地笑了。亦可笑得停不下来,姐,你这个梦伤了咱学校多少少女的心啊!雅芝叹口气说,多情应笑我,这个梦只许你知道,不要对任何人说。

此时,站在讲台上的陈易,戴一副无框眼镜,穿着西装,口若悬河,第一次给她们上课时,他就郑重地说,之所以穿得这么正式,是对学生的尊重。只是现在,亦可觉得陈易虽努力作出一种轻松的样子,看上去却很疲惫,说话也带了浓重的鼻音。

她猜测,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肯定感冒了。”还没等她把想法告诉雅芝,雅芝便贴着她耳朵小声说,脸上是满满的焦虑。

亦可故意逗她:“让我来瞧瞧你的心,一定疼坏了吧?”

整节英语课,雅芝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响起,雅芝没像往常那样把收上的作业给陈易送去,反而拉着亦可往宿舍跑。

“你拉我回宿舍干吗?”亦可有些不解。

“你不是带来好多药吗?快把感冒的给我。”

亦可恍然大悟,回到宿舍,赶紧手忙脚乱地找。妈妈心疼她,每到开学的时候,总要给她带一些常用药,但带上了也没什么用,她几乎没怎么患过病,这些药就成了抽屉里的闲置品。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在校林荫道上,亦可碰上了送药回来的雅芝,亦可开玩笑说:“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感谢我?”

“怎么谢你?姐姐赏你一个吻吧?”雅芝笑道。

“吻?”亦可摆摆手,“你的梦里情人最需要,你还是留给他吧。”

“你真傻,咱们老师都快结婚了。”雅芝捏捏她的脸,“那天我去他办公室交作业,无意中看到了他的戒指。我问什么时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说新年的时候吧。我一直想等我那盆仙人掌开了花,就送给他。”

“真的么?”亦可觉得突然,很是吃惊。

雅芝点点头。

“你难过吗?”亦可忽然冒出一句,说完马上又后悔了。

“什么难不难过的,我祝福他。”雅芝的目光望向远处,“老师的女朋友很优秀,剑桥大学硕士,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二女生,世界这么大,总有些人是过客……况且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这是一条永远跨不过的鸿沟。再说,哈哈,我们差五岁呢,有代沟不是?”

雅芝的笑容里有深色的阴影,亦可有些感动,好像是怕雅芝伤疼了似的,一伸手将她拥在怀里。雅芝愣了一下,也紧紧抱住她。

5

时光不停地轮回更替,有时一段生活是上一段生活的重复,甚至连细节都一模一样。这个周末,琼露那个叫国庆的土豪男友又一次从B城赶来,两人又一次去约会,直到晚上十点宿舍门禁前一秒,琼露才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叫嚣“好累啊好累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亦可把目光从手里的书中收回:“琼露,你又把男朋友打发走了?”

“嗯,”琼露懒洋洋地应答,“不然要让他留下来吗?都陪他一整天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忙。”

“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亦可半开玩笑说。

琼露瞟她一眼,还是懒洋洋的:“谁心软谁去留他呀。”

亦可本来想说什么,却被雅芝打断了。

“哎,亲爱的花儿,我们早就想审问你一回了,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们你有男朋友?每次问你都神秘兮兮的,莫非怕我们抢走?”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琼露说,“高中我们就认识,他家里很有钱,所以他买得起那么漂亮的花向我表白。我说不清我的感觉,可能有一点虚荣心作怪吧,我答应了他。可是在一起后却总感觉哪里不对,所以就没告诉你们。说了,会产生误会,以为我们真要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爱情这种东西,需要慎重,需要彼此的感觉。对了,你们谁要是对他有感觉的话,就告诉我。”

“你说什么?”亦可脱口而出。

“我说你们谁有感觉,我可以转让。”琼露不耐烦地又重复一遍。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亦可“啪”地合上了书。

“怎么就不能这样说?”

“你这叫不负责任!你不把他当男朋友看,为什么又让他大老远一趟趟跑来?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亲密?就算想另外找一个,也得明明白白告诉他吧?”

“我怎么不负责任啦?”琼露猛地从床上弹起,“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就是说我还判断不准。我对他还没有强烈的感觉,没到山盟海誓的地步。既然没有这种感觉,我为什么就不能再有个男朋友?你这么关心他,替他说话,那我让给你好啦!”

“好了好了,”雅芝看出了不对劲,急忙拦着,“都来看一下,明天姐穿这件衣服怎样?”

“雅芝,别再当和事佬了,既然话都说开了,不如说个痛快。”亦可心里的怒火噼噼啪啪燃烧,再也憋不住了,“莫名其妙,我凭啥要看上他?我只是看不起你这种态度,国庆对你那么好,一次次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居然还有这种想法!长得漂亮,就能随意玩弄人家的感情?”

“玩弄?”琼露针锋相对,“你和那个高中男朋友就不是玩弄?分手说得那么干脆,你就高尚了吗?”

“我没说我高尚,可我至少对待感情比你认真负责!”

说完,她瞥了琼露一眼,一甩门向楼下跑去,门在沉寂的走廊发出闷钝的响声。

宿舍楼前空无一人,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叫唤。满天星斗茂密地垂下来,似乎探手可摘。亦可找个台阶坐下,任眼泪无声奔涌。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身旁多了个人,不抬头也能感觉到是谁。因为雅芝的出现,她更感到莫名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汹涌起来。雅芝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抹去眼泪:

“真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么糟,你俩都太冲动了。”

“姐,你说是不是很不值得?”亦可止住抽泣。

雅芝叹了口气:“我也觉得琼露有些过分,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绝对相同的人。你认为这样可能对,别人可能恰恰认为不对。这就是矛盾,是大千世界和芸芸众生。对爱情的看法更是各不相同,比如琼露,她和我们的看法就不一样。只不过,你直率地说了出来,但我想,你说出来不一定就是你对。”

“为什么?”亦可问。

“因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我不懂。”

“慢慢你就懂了。”

“感情这事真麻烦,剪不断,理还乱。”

雅芝抚着她的肩:“所以也要理解琼露,可能,她正处于你说的这种状态。”

亦可怔了一怔,忽然觉得雅芝说得不无道理:“哎,姐,你咋懂这么多?”

“那当然,也不看看姐是谁?”雅芝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无形的“胡须”。

亦可破涕而笑。

又说了一会儿,直到宿管阿姨打着哈欠出来撵她们回去睡觉。

回了宿舍,亦可本想直接爬上床位,但还是管不了自己,瞥了眼琼露的床铺,却只看到一个冷漠的后背。甜甜朝她们努了努嘴,悄声说:“哭啦,刚睡下。”亦可的心情本来好了许多,听她这一说,又沉重起来,躺下好久,始终睡不着,愈到深夜,愈觉出下铺的琼露辗转反侧。有那么一阵子,亦可怕琼露察觉出自己的失眠,强忍着不翻身。两人心照不宣,一夜无眠。

第二天,亦可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教室上课,一副哈欠连天的样子,眼睛盯着投影上老师出的题目,脑子里却翻腾着昨晚的事。她还是想不通琼露对国庆,或者说对爱情的态度。而在另一个教室里的琼露,又会想些什么呢?亦可有些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会搞成这样?一早起来,她和琼露谁也没理谁,形同陌路。她不由得暗自感叹,曾经的友谊不过薄薄一张纸,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

终于熬到了放学,亦可跟着雅芝往宿舍里走,快近宿舍楼时,她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

“我想搬出去!”

“为什么?”雅芝异常激动,“你走了只剩我们三个,多无聊啊,我不让你搬!”

“我和琼露这么一吵,住在一起有多尴尬?”亦可认真地看着雅芝,“你和甜甜也开心不起来,不如我搬出去,对大家都好。”

“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搬出去,你们还有可能和好,你若是搬走,恐怕就没机会了。”

“分开冷静一下,也好。”亦可固执地说。

6

搬出来后,亦可又懊悔不已,这个寝室的三个女孩虽是一个班的,其实亦可一点都不了解她们。宿管阿姨当时对她们的总体评价很好:卫生保持得极好,寝室文化建设得分很高,都是爱干净有素养的女孩,性格安静,绝不会欺负人。现在看来,这宿舍也太安静了些,用“冷淡”或许更贴切。从她进门到把东西整理好,她们只礼貌性地跟她打了招呼,就扭头各忙各的。晚饭时,她想招呼她们一起走,三个人却一致推说减肥不去了。一开始,亦可以为是生疏,过几天会好的,但亦可渐渐发现,她们不光不理睬她,彼此之间也不大说话。

亦可受不了这沉闷,跟214室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不明白这几个女生怎么修炼成了这样?有时亦可试图说些话打破沉默,她们要么装作没听到不理不睬,要么敷衍一笑,这使她觉得自己有点像马戏团里的猴子。雅芝有一次问她,新环境怎样?她苦苦一笑。

渐渐地,亦可习惯了这种安静如独居的生活,除了偶尔和雅芝一起聊天,大多数时间都交给了图书馆。一天,她中途上了趟卫生间,回来时看到旁边坐了一位男生,穿一身耐克运动服,衬得脸愈发白净。男生感觉到亦可的视线,抬起头友好地一笑,然后埋下头读书,还在本子上记些什么。亦可觉得他的笑很纯净,她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本什么书,会让他如此专注?在浮躁的大学校园里,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不多。亦可坐下来,拉椅子时弄出了难听的“吱”声,男生又抬起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男生又一笑,低头继续看书。

她接着做刚才没做完的英语题,但明显没有了之前的专注,时不时用眼角偷瞄男生,心里牵挂着他手里那本书。男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看向亦可,刚好和她的目光相撞。亦可的脸“腾”地红了,尴尬的情绪在心中涌动,她觉得必须解释一下。

“不好意思,”亦可写了张字条给他,“我想知道那是本什么书,你看的那么入神?”

男生接过纸条,对她笑了笑,把手里的书朝她这边推过来。他的笑很像她过去看过的一幅画,小山村的果园里,未受一丝污染的苹果树间闪烁着阳光。她心里不由一动,脸上有涨红的感觉。她接过那本书,是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小说她上高中时就读过,还抄了不少句子。但是她得承认,她并没有读懂。

“这本书很不错,”男生也给她写了张字条,“作者真是伟大的小说家,他让主人公托马斯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 ‘轻与重’‘灵与肉’之间,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读者的灵魂。他像残酷的罗马统治者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一样,把他的读者也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这样一本小说,不仅难懂,而且读来让人饱受思想的折磨。”

亦可觉得他思考得很深刻。他的字也好看,刚劲潇洒。

她把书归还给他,又写了一行字:“现在爱读书的人不多了,真佩服你。其实这本书我以前看过,现在都忘了。你看完后能借给我吗?”

“其实,”男生又笑了,“我也只懂个大概,不过看过后我会很快联系你的。我叫凌浩,你叫什么名字?”

亦可拿着写有他名字的纸条,有些恍惚,这个男生不会觉得我在跟他套近乎吧?这么想着,她心里就结出一个坚硬的壳来,将一切都裹住了。她想起了高中那段感情,让她想退缩想逃离,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犹豫了一会儿,亦可还是把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纸条上,迟疑了一下,又写下手机号码。她将纸条慢慢推向他,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平添了几个字后,竟变得分外沉重。男孩接过后嘴角扬起好看的弧线,马上拨弄起手机。

过了一会儿,她收到了一条信息:“一看完就联系你。”

他存下了她的号码。

亦可也保存了他的手机号,从图书馆出来,她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暗笑自己竟然紧张成这样。

7

以后几天,亦可没在图书馆看到他。

大约过了两周,亦可都快把借书的事忘了,一条短信突然从手机里跳出来,是凌浩发来的,让她去拿书。

亦可刚和雅芝打罢羽毛球,脸上的汗还没顾上擦,看了短信,刹那间心跳加速。雅芝看出了什么,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重大敌情?亦可立马老实交待。

这事她确实没有瞒着雅芝和甜甜,有次三个人在食堂吃饭,她讲了自己那场有趣的“艳遇”。甜甜兴奋得连连尖叫,还给这件事取名“图书馆搭讪事件”。听罢亦可描述那个男生,甜甜回忆起小时候随母亲在西北一个叫艾坎的贫困乡村支教时,遇到的邻居家的男孩,他家里很穷,可很爱看书,常常去她家借书,也有一脸纯净的阳光似的笑。他的境遇不好,父亲在外打工常年不回家,母亲患了病,后来疯了,掉进水坑淹死了。雅芝叹了口气,真是心酸哪。甜甜说,是啊,我那时真的好同情他,但又帮不了什么,我们回城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样子。雅芝又叹气,无疾而终的剧情,可惜呀可惜。亦可听她俩唉声叹气的,说你们真像两个怨妇,我要是遇到这样的男生,一定把他押来。甜甜点点头,好呀,如果真的找到了,我必以身相许。

亦可来到图书馆楼前时,远远就看到凌浩纯净的笑。她感到心狂跳不止,叫嚣着要从喉头涌出,有一刹那,她甚至想转身离开。

可能也看出了她的迟疑,男生走下台阶,迈开长腿快步朝她走来。亦可就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冲他一笑:“我都忘记这事了。”

“可我没忘,”凌浩说,“我们学院组织了一次校外实践,我是前天才刚回的学校。”

“是这样啊。”好几天没在图书馆看到他,亦可还暗里嘲笑他小气,听他这么解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凌浩盯着她,安静地微笑着,把书递给她:“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小气,拿去吧。”

亦可接过书道声谢,也冲他笑笑。

“你的脸……”他指着亦可颊边的汗珠。

亦可这才记起自己忘了擦汗,样子一定很狼狈:“那就这样吧,回头联系你,拜拜。”说罢,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晚上,她纠结了好久,还是给凌浩发了条短信,说当时在打羽毛球,也没好好道谢。那头说倒是我应该致歉,应该告知你我出去的事情,不用让你等这么久。亦可说,你们学院有事,心思扑在上面是对的。

就这样,一搭一句,两个人竟聊了半宿,似乎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很快,亦可知道了他是文学院的学生,已经大三,是那个班的班长,平时的奔波忙碌无非是上课和组织班级活动,闲下来喜欢看书。亦可也喜欢把自己的事说给他听,比如烦人的作业,冷清的寝室,繁多的比赛以及内心的孤独。聊着聊着,亦可对他就有了好感。凭着女孩的直觉,她知道凌浩也是喜欢她的,尽管他每条信息都是简短的三言两语,却如冬日的暖阳,不炽烈但温柔,直击亦可内心。在她看来,这绵延的日久生情远胜教室里的“520”告白,虽不轰轰烈烈,却天长地久。

——我喜欢你。

——真巧啊,我有同样的感觉。

亦可坐在图书馆临湖的窗边,看着单词本上的“fall in love——坠入爱河”,柔柔地笑了。

因为所学专业不同,亦可平日里课程又极多,算起来两人并没有多少见面机会。有时到了饭点,凌浩会特意绕到教学区接她,然后一起吃个饭。但这样的机会也寥寥无几,凌浩总是很忙,亦可知道他作为班长一定有不少事情,平时也不去打扰他,周末想和他呆在一起,也总因为凌浩没时间失了兴趣。亦可很好奇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一天晚上,亦可在图书馆看书,忘记了时间,醒过神来发现已经很晚了,偌大的楼层不剩几个人,为了省电,走廊的灯也被关掉不少,整条过道阴暗冷清。亦可有点害怕,不敢独自坐幽闭的电梯,但楼道又黑魆魆一片,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考验。时间走得越来越快,她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像有心理感应似的,凌浩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亦可刚一接通,眼泪就掉了下来。

凌浩本来是给她道晚安的,听到她小声抽咽就匆匆跑过来。他擦掉她脸上的泪,接过她的包,小心地带她下楼,因为她几次踏空,差点摔伤,后来他干脆把她背了起来。“你太瘦了,以后得好好吃饭,把脸吃得圆圆的。”听了他的话,亦可心里暖暖的,脸贴在他肩头偷偷笑了。

又一天,难得两个人都没事,牵着手在操场上散步,亦可无意中看到一条分析寝室关系的小文章,忽然来了兴致,跟凌浩说起自己214的奇葩室友,怅然若失地解释了跟琼露的争吵。凌浩看出了她内心的疙瘩,建议说,不如出来一起吃个饭,也好缓和缓和。亦可笑盈盈地给雅芝她们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雅芝和甜甜气喘吁吁赶到他俩定下的“烧烤屋”。琼露却没来,几个人心照不宣,谁都不提此事。亦可正要把凌浩介绍给她们,甜甜忽然一惊一乍嚷嚷:“噫!真是你吗?壮壮哥!”

“你是——兔子?”凌浩指着甜甜,眼亮亮的。

“你俩认识?”亦可和雅芝呆了。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甜甜瞅着她俩,拍着凌浩的肩膀,“知道他是谁吗?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邻居家的男孩啊。”

“不会吧,这么巧?”雅芝惊呼着,夸张地拍着胸口。亦可仍是傻呆呆的样子,僵在了那里。

“壮壮哥,”甜甜美滋滋地说,“这么多年你就没多大变化呀,不,有一点,个子拔高了。”

“你也没什么变化,”凌浩笑笑,“还是傻傻的。”他本来要伸手去摸甜甜的头,犹豫了一下,缩了回去。

“有你这么当哥的吗?”甜甜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你才傻,还是那个傻样儿!”又转过身对亦可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壮壮嫂’了,可要替我好好修理修理他,净欺负人!”

亦可回过神来,呵呵一笑:“你这张嘴啊,小心我撕你。”

“哼,这么快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心我和壮壮哥结成统一战线,休了你这重色轻友之人。”甜甜很兴奋。

亦可感慨:“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8

气候反常,明明早已立夏,春天却依旧心安理得地占据着位置,好像它的神经末梢麻木了。几天前,亦可还抱着夏天的裙子,埋怨夏天怎么还不来。可能是被她催促得紧,在一个雷声阵阵的雨夜后,盛夏便迫不及待地扑面袭来。受不了几乎没有过渡的季节转变,亦可感冒了?不得已拜托雅芝帮请假,可怜巴巴地流着鼻涕在床上哆嗦。

从床上下来接水的功夫,信息接踵而至。

雅芝:可,现在感觉怎样?这就回去看你。要是让我看到你不好好睡觉,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屁股?

甜甜:亦可,感冒好些了吗?千万要撑住,不然我会嘲笑你的哦。

凌浩:亦可,你生病了?去教室没找到你,问了雅芝才知道的。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虽然觉得有些大惊小怪,但对于一个生病的人来说,这些夸张的关心无异于扑面春风,让亦可心里暖暖的,仿佛生病也是件挺美好的事。她看着他们的短信,尤其是凌浩的问候,猜测着这些言语后面的表情和心情,眼眶热热的。

她回复他:别担心,现在好多了。

然而再怎么说,难受只有自己知道。亦可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数上面的斑点。这么无聊着,突然响起催命似的敲门声,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是谁。果然,刚开了门,雅芝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见她站在地上,便掐她的脸质问道:“你怎么不好好休息?”亦可一脸苦笑:“姐,我要是躺在床上,你不得把寝室的门拆了啊?”

雅芝便笑,推着她坐在床边,神秘兮兮地说:“壮嫂,知道上午谁来找我了吗?”

自从甜甜那么称呼她以后,亦可就成了几个人共享的“壮嫂”。

“谁呀?我们的英语老师nick先生?”

雅芝不屑地“嘁”了一声,嘴贴着她的耳朵叽咕:“你的那位壮壮哥。”

亦可扑哧笑了:“我知道了,他还问用不用带我去看医生呢。”

“看把你幸福的,鼻涕唾沫都喷出来了,至于嘛?”雅芝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红色证书,夸张地在她面前晃。上面印着: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

“上午教务处来人通知你去领奖,我就光荣地代你领了。”雅芝眉飞色舞地说,“知道嘛,当本姑娘拿着这个红本本回到教室时,瞧着同学们瞄我的眼神,瞬时领略到什么叫成功,什么叫胜利,什么叫得意。你可真厉害,我算是沾了你的光,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后可要继续努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呀。”

亦可回想自己几个月的努力,激动得手都颤抖了。

等雅芝走了,她摸着证书,忽然记起该把这个喜讯告诉凌浩,便拿起手机将证书拍了照片发给他,等着他的回复。

门又响起。亦可以为是室友回来了,懒懒地趿拉着拖鞋打开门,突然愣住了。

居然是琼露。

琼露着一件白色荷叶边小短裙,手里抱着本《经济学》,像是刚刚下课的样子。许久未见,亦可看着她,突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僵持了三秒,琼露先开了口:“亦可,首先祝贺你获得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到底是校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琼露很快就组织起了语言,“电台想请你做这一期节目的嘉宾,介绍一下学习经验。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到时会给你个提纲,加一些自己的东西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

亦可如释重负,努力抑制嗓音中的颤抖:“可以,什么时候?”

“周日早九点开始录制,对了,听雅芝说你病了?”

“一点小感冒,快好了。”

“需要我帮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那你好好休息,周末见。”

白色的身影和笃笃笃的高跟鞋声,带着些欢欣的意味,渐渐消失在走廊里。后来,当凌浩带着药来看她时,她跟他说了那种特殊的感觉,属于214宿舍的感觉……

9

星期日八点半,亦可如约来到录制间,她感觉精神抖擞,像走上赛场的运动员。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出来招呼她,递给她一张纸,让她熟悉一下今天要说的内容,然后去忙别的了。亦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有些紧张了。她探头望着里面的房间,想知道琼露在干什么,怎么躲着不出来?正想着,琼露出来了,把手里的纸杯放到她面前说:“喝点水吧,感冒好了没?”

“好了。”亦可坦白说,“我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过会儿要是语无伦次,怎么办?”

“你就当是咱俩平时随便聊天。”琼露拉拉她的手,“大奖都能拿,说个话怕什么?况且有我在旁边呢。”说完,又拍拍她的肩膀。

亦可心里就有些感动。她记起有一次参加演讲比赛前,忽然紧张得手脚冰凉,只想马上掉头逃开,也是琼露过来鼓励她安慰她,当时也是这么拍她的。当时亦可抓住她的手,将它移过来,像只小猫一样,移到自己的脸上蹭了蹭,那只手好像在抚慰着她的内心。

一个半小时的节目录制得还算成功。

刚开始亦可真有些紧张,舌头打结,后来就得心应手,说得头头是道。她觉得自己从未说过那么多话。琼露在旁边不时冲她竖大拇指,亦可报以一笑。她第一次进演播室,也第一次看录制节目,真正了解了琼露的优秀。作为主持人,琼露仿佛换了一个人,幽默,智慧,循循善诱,懂得怎么开场,怎么深入,怎么把嘉宾心里的话掏出来。过去,她从不关注琼露的节目,现在看来,那纯属自己内心的排斥和妒忌。

“走吧,一起去吃个饭怎样?”两个人走出演播室,琼露很自然地挽住亦可的手臂。

亦可不由一怔,相隔许久的亲昵,让她的手臂居然有些颤抖。

“你不会有约了吧?”琼露冲她一笑,“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很优秀的。”

“不,我没约,才懒得理他呢。”亦可说。

“那最好,咱俩吃顿好的,也算给你庆祝一下。”

“今天我埋单。”

“当然啊,谁让你得了大奖呢。”两人相视一笑。

虽说是“吃好的”,也不过是麻辣烫而已。亦可把碗里的藕片夹给琼露,琼露又把肉丸夹给亦可,这熟悉的动作让她们重又转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分开过。

“亦可,要不你搬回来吧?”吃着饭,琼露像是记起了什么,“你回来,咱们214室就完整了。”

亦可笑笑。

“说实话,我有些想你,好多次想去找你谈谈,都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

“我也是,咱们怎么能搞得形同陌路呢?”见琼露打开了心扉,亦可也说出了心里话。

“你回来,我就不孤单了。对了,甜甜好像也谈男朋友了。”

“男朋友?她?”

亦可不由张大了嘴巴。

在214宿舍,甜甜年纪最小,个头不高,脸蛋圆圆胖胖,有些婴儿肥,一举手一投足傻乎乎地可爱。她是典型的宅女,从不注意个人形象,即便是上课也懒懒地趿拉着帆布鞋,胳膊下随意夹本书,哈欠连天的样子。在宿舍,她常常语出惊人,把别人逗得捧腹大笑,自己反倒一脸无辜。她们仨总把她当小妹妹,平时买东西也捎带着给她买些小物件,做值日分给她的任务也是最少的。甜甜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屡次对大家把她当小孩看提出抗议:“即便人家个子矮也超过十八岁,是成年人了,不信可以验我的身份证。”琼露便挖苦她:“哪个成年人像你这样,成天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吧唧吧唧的?”除了棒棒糖,甜甜最大的爱好就是宅在寝室看韩剧,简直是“韩剧女王”。她曾在某个周六坐在床上,手捧iPad连看了一部二十集的《拥抱太阳的月亮》。有次亦可见她看得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喊了她两声,听见应答才放了心。她曾问甜甜为何如此热爱韩剧,甜甜很满足地说:“人家喜欢男女主人公在一起的样子嘛,置身其中,很幸福很幸福的。”她们曾戏言甜甜这辈子肯定嫁不出去了,要嫁也是嫁给韩剧,要不就是电脑。甜甜对此没一点异议,赞同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埋头看她的苦情戏。她们三人唏嘘不已。

“别这样大惊小怪的,”琼露耸了耸肩,“难道只许你爱得一塌糊涂,不准人家谈情说爱?”

“那倒不是,只是有点难以置信。她离得开韩剧?”

“当然离得开。”琼露说,“从她最近的变化,我明白了一条真理,爱的威力无穷大,足以彻底改造一个人!知道吗?最近咱这活宝贝看韩剧的时间少多了,总是神神秘秘发微信打电话,要不就是买衣服,我猜她肯定陷入了情网。”

“你们见过他男朋友?”

“有点神秘,”琼露努了努嘴,“怎么也不让见,每次都说他很忙。”

“怎么回事?”

“谁知道,我们又不能像暗探一样跟踪她。”

“这么神秘?不会是韩剧里的帅气欧巴跑出来了吧?”

“嗯,完全有可能!”

两个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过饭,两个人不想立刻回学校,沿着街道边走边聊,不觉转悠到附近一个小公园。游人不是很多,远处怪物似的摩天轮不停地旋转。她们到了湖畔,贴着栏杆望向湖心,天有些阴沉,灰色的湖面不见一缕阳光,更显静谧。偶尔有一对情侣依偎着从身旁走过,亦可就想起凌浩,他这会儿干什么呢,又去活动了吗?忽又想到了那个国庆,犹豫半天出了声:

“你们现在怎样?”

“你是说——国庆?”

“嗯。”

“我们啊,就那样呗。我一直在努力,可总觉得哪里不舒畅。亦可,你说恋爱究竟是为了什么?”

亦可没想琼露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无语。

琼露叹了口气,顾自絮叨:“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冲着他的钱?我承认,起初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现在我真后悔自己的无原则。我越来越看不惯他那有钱的土样,每次见面,也不会说点别的,全是他爸的那套生意经,满嘴巴钱钱钱。”

亦可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她没答话,琼露抓起她的手,摇晃着:“亦可,你知道不?他能上大学也全是他爸花钱买的。”

“啊,真有这事?”亦可拥住琼露,她很想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感觉不好,趁早分开算了。”

10

最终,亦可还是搬回了214。

当她再次推开寝室门时,心里竟生出回家的感觉。也就一个多月,却好像离开好多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情感。什么都没变,墙上四个女孩的笑容依旧灿烂,琼露的衣物仍旧在床上堆成小山,雅芝桌上的仙人掌还是不争气地不开一朵花。然而,又好像有什么变了,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她一时说不上来。雅芝和琼露兴高采烈,忙上忙下帮她整理物品收拾铺位,东西原来怎么放现在还怎么放,恍若她从来不曾离开过。

“今晚好好庆祝一下,欢迎我们美丽的可可!”

“对对对,等会儿去买些啤酒,不醉不归!”

“必须让亦可先醉,罚她自作主张搬走。”

“得了,她搬走还不是让你气的?”

“哎呀,姐你真讨厌……”

雅芝和琼露手里忙着,嘴一刻都不肯闲下来。

听着她俩说笑,亦可眼里竟有了泪,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这才是生活,可以敞开不加遮掩地说笑,可以不拘小节不顾形象地玩乐,可以没有任何秘密地生活。这样的快乐,是寝室收拾得再干净、得分再高也换不来的。她搬回来时,那几个女孩还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像是目睹一只蚊子飞走了。亦可想不明白,人和人怎么会如此不同?

“你哭什么?”雅芝发现了什么。

亦可一怔,赶紧抹去泪水。

“你呀,总是那么多愁善感,真是林妹妹附身!”琼露拉住她的手。

“哪有呢,是你们小题大做。”亦可摇摇头,“不过是眼里飞进了小虫子。”

“你就装吧,想哭就哭,怕什么?”琼露说。

“哭吧,古有孟姜女哭倒长城,今有亦可泪淹女生楼。”雅芝起哄。

亦可便撒娇,伸手打她俩,几个人闹作一团。半天,亦可想起一直没见甜甜,问她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雅芝嗤嗤一笑,做出嘴含手指娇滴滴的样子,“还不是去找她的心上人约会去了?”

琼露说:“人家早长大了。你离开这些天,那宝贝韩剧也不看了,宅女也不当了,出门特频繁,每次出去肯定要换件漂亮衣服,头发也要梳理半天。”

“因为爱情。”雅芝坏笑。

正说着,甜甜握着手机兴冲冲进来,一脸甜蜜的样子。本来她一进门是要说句什么,看到亦可在,先是一怔,脸竟不自然地红了。亦可自然捕捉到了她这个细节,她感觉这女生确实变化挺大,的确是恋爱中的女人了,然而甜甜很快就握住她的手:“你今天怎么想起故地重游了?我还以为你真把我们忘了呢。”

琼露瞪她一眼:“不是故地重游,是归队。跟你说了几遍了,一起迎接她,你怎么都忘了?被恋爱冲昏头脑了吧?”

“谁知道这么快……”甜甜嘟哝着。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便扫她们一眼,躲到阳台那边听电话去了,说话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神神叨叨的。三个人叽叽嘎嘎地起哄。好一会儿,甜甜才放下电话走了过来。

“甜甜,谁的电话啊?至于这么神秘吗?”琼露揶揄她。

“没谁,嘿嘿。”

“别装了,男朋友的吧?也给我们分享分享。”

甜甜的一张圆脸顿时红成了苹果:“还不到时候,时机成熟了一定让你们见。”

琼露不满意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分明是找借口不想让我们见嘛。”

甜甜不吭声了,局促地抠着手指。

“快别难为我们的兔子妹妹了。”亦可出来救场,“晚上我把凌浩叫上,咱好好庆祝一回。”

雅芝和琼露兴奋地欢呼,立马张罗着穿衣服化妆。甜甜嘟哝说:“我就不去了,我要追剧,你们跟壮壮哥说一声。”

亦可有些奇怪:“你不想见你的壮壮哥?”

甜甜的脸颊飞起霞云,亦可摇摇头,只当是她生气了。琼露却不放过她:“唉,你真不去的话,你壮哥壮嫂可要伤心死了。”

“你们少拿我开玩笑。”甜甜忽然变了脸色。

琼露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

亦可觉得甜甜有些过分了,平心静气地劝甜甜还是一起去吃饭,韩剧可以回来看。甜甜依旧不冷不热的样子,称今天真的不能去,身体有特殊情况,不便出门。

出了宿舍,亦可掏出手机打给凌浩,高兴地说了她搬回214的事,让他一起吃饭。凌浩迟疑了片刻,说没问题。谁知等她们仨到了吃饭的地方,凌浩却又打过电话来,说他有事实在推脱不掉,没法陪她们吃饭了。亦可狠狠地将电话关了,琼露因为甜甜的原因,情绪也有些低落。

三个人也没喝几杯啤酒,竟都有了醉意。

11

日子过得飞快,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若说让大学生晒晒最痛苦的事,大概十有八九会回答,期末考试。考试周入侵校园之际,你会疑惑校园里怎么陡然钻出那么多人,偌大的校园俨然成了春运期间的火车站,无论教室、图书馆还是学校咖啡厅,甚至湖边的长椅上都挤满复习的学生。无论是餐厅还是过道里都能看见手捧书本念念有词的学生,不小心撞在树上已不再是笑话。很多人早上六点就守在图书馆门口,只为占一个座位,若能抢到一个电源插座更是欣喜不已。校园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大考来临的气氛。

宿舍里异常安静,几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亦可看到琼露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从她这里画来重点,也开始埋头苦读了。雅芝依旧一脸淡定,奋笔疾书做数学题,不时抬头看看面前的仙人掌,好像它随时会开花似的。甜甜把电脑锁起来,不再看什么韩剧,也很少出去约会,许是她男朋友也在忙着迎考吧,毕竟谁都不想挂科。

仔细想来,她和凌浩已经二十多天没见面了,那次吃饭事件后,不知是怕再惹她生气,还是他确实在忙,总之是不似原先那么频繁地问候了。亦可有时也觉委屈,但想想他即将步入大学的最后一年,提前备战是应该的,不然毕业后怎能找上满意的工作?

但亦可不得不承认,心里一直有个结。

凌浩和甜甜“兄妹相认”之后,亦可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觉得甜甜口中描述的彼凌浩绝非此凌浩。亦可眼里的凌浩,时常身穿名牌出入各种活动,举手投足全没有乡下人的感觉,花钱不似国庆阔绰也并不逊色。好多次,她忍不住想问问他的家庭,他过去的那些事,然而凌浩总是轻描淡写,潦潦草草地带过。亦可猜测他一定有自己的难处,逼迫自己尽量少一些窥探,但这一来倒是苦了自己,心里很有些悲情,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俄国小说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为了某种理想宁可献出一切。曾有一次,亦可提出什么时候去他家看看,凌浩淡淡地回了句:“真要去了,你就不敢和我在一起了。”

刚刚翻开书,手机颤抖了一下,竟是凌浩发短信问她这会儿在哪,能出来吗?亦可想到了“心有灵犀”这样美妙的句子,很想出去看看他,但是站起后马上又坐了下来。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必须克制,不能动摇,约会就像海洛因,吃了便欲罢不能。不能影响他,也不能管不住自己。眼看假期就到了,等考试一结束,抽出时间好好陪他。或者一起去趟丰山,看看那里巍峨的高山和如梦似幻的云彩,或者跟他回趟老家,看看他父亲。她一边美妙地想象,一边回复:外面下着雨呢,想淋成落汤鸡吗?凌浩很快回复消息:这才浪漫呢。她说,这样风华雪月下去,还怎么找工作呀?凌浩却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出来,我可要找别的美女了。亦可发出了一个笑脸:只要有人肯陪你。

放下手机,亦可又看了看窗外,真是个书呆子!她心里叹道,然后继续做题。宿舍安静如初,连喝水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了。

几分钟后,甜甜匆匆起身,显然是要出门的样子,穿了身粉色套装,照照镜子又连忙脱下,找出一件黑白条纹长裙穿上,仔细化妆后拿起挎包匆匆出了门。亦可本想提醒她把伞带上,却早不见了影子。雅芝盯着门呆了半天说:“恋爱中的人儿,好不可思议呀,再过两天就开考了,居然还有心情去约会!”

亦可忽然有些坐卧不安,无法再沉浸在课本里了,终于腾地站起来,也没跟她俩打招呼,抓了把伞便冲出了宿舍。“这是怎么了?又一个恋爱中的人儿。”她听得琼露在背后传来的声音。

楼外细雨迷濛,裹夹着丝丝凉意。亦可立在楼下,左右观望,却并没看到甜甜的影子。才一转眼间,她就不见了。亦可这才理清了自己仓皇追来的原因——跟踪甜甜。她突然有些好笑,甜甜约会关自己什么事?她觉得自己疯了,怎么能无耻地跟踪室友呢?但不管她怎么说服自己,有种念头还是紧紧攫着她,逼迫她不断寻找。

因为跑得急促,雨丝打乱了额前的头发,雨水顺着鬓角滑落,咸咸地浸入眼睑,眼睛说不出的难受。她想哭,打算放弃。

然而,视线蓦地被揪紧,心狂跳着要涌出胸口。

角落的凉亭里,闪出一对相拥的背影,如果不是对那身运动装太熟悉,那件黑白条纹长裙太刺眼,亦可会觉得映入眼帘的两个背影好美,宛若一首绵绵的诗。但是她太清楚那是谁了。她只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剑,正将她一点点凌迟。怎么可能呢?这到底是怎么了?

亦可很想冲过去,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背叛她?不是口口声声说是兄妹吗?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拥抱,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她的眼前!但是脚步重得再无法向前移动一下,她不想再多看他们一眼,眼前的画面撕碎了她的心,亦可咬紧嘴唇,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往宿舍跑去。

她的发丝凌乱,衣裙飘动,握着的伞不知何时早丢失在风雨中。她跑,跑,发了疯地跑……她想马上跑回寝室,跑进雅芝和琼露的温暖里……她又希望这路长一些,永远不要有尽头……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如何和她们说……然而,她又那么迫切地需要她们。

猛地撞开宿舍,她失魂落魄地倒在琼露的床上。她看到琼露和雅芝吃惊的表情,两张惊恐的脸在眼前交错,颠倒……她不想说话,只感到房间在转,床在转,柜子在转,人也在转……

雅芝和琼露被她吓懵了,琼露蹲在她身边急切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雅芝端过一杯水站在旁边,同样关切而着急地问。亦可闭了眼,一句话都不说,她们的温暖抚慰不了她伤痛的心,反而让她更难过不已。

蓦地,她抱住琼露,失声痛哭……

12

坐上去丰山的大巴时,凌浩的第N个电话又不屈不挠地打进来,但又一次被亦可毫不犹豫地切断。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做出这个决定,只用了几秒钟,她想独自在山上呆几天,让山谷里的寂静疗治内心的溃疡。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让她措手不及,她无法在凌浩和甜甜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不能很快就原谅他们。在这乱麻似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现实面前,她不能不选择逃避。以这样的状态考试肯定是不行的,因此她申请了半月后补考。家更是不可以回去,自己已经成人,自酿的苦酒何必让父母分担?

韶光易逝啊。亦可想。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心里规划着他们的出游,甚至都安排好了旅途路线。可是他完全辜负了她,那么,这段旅程就让她独自完成吧。当她把这个决定说出来时,雅芝和琼露一万个反对,你怎么总是这样冲动,说走就走?眼看就要考试了,犯得着这么伤害自己?亦可不理会她们,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衣物,雅芝和琼露一看劝不住,只好帮忙收拾,流着泪送她去了车站。

整理床铺和衣柜时,亦可顺手扔掉了所有与凌浩有关的记忆:一大摞两人的合照,以及一枚胸针。胸针很别致,百合形的,紫色的钻石依旧夺目闪耀,烤灼着她的眼睛。那天凌浩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一个红色小盒子,亦可以为是戒指,紧张得脸红心跳,伸出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直到看见是一枚胸针时,才放松下来。凌浩为此常常笑话她,说她警惕的样子感觉他像个谋色行骗的歹徒。

半个小时后,亦可不停地收到凌浩的短信。但她只是任由它们一条条跳出,懒得回复。

亦可,你在哪里?一定要开心些,照顾好自己。

甜甜说,你一个人走了,去旅游了。你肯定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也一定在恨我,恨甜甜,认为我们是世上最卑鄙的人。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家里的事。其实那不是我有意在欺骗,主要是害怕,害怕失去你。

是我伤害了你,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你知道吗?一直以来,在你面前我很自卑。你在大城市长大,父母又是知识分子。我的母亲早已去逝,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前些年还出去打打工,现在弄了一身病,只得在家呆着。

你优秀,善良,单纯。在你面前,我总是想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担心你瞧不起。不愿让你知道我的家庭,还努力装出有钱的城市人的样子。每当你问起我家里的事,我总是想法岔开。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乡野调查吗?真实的情况是我爸出事了。他不想活了,要喝农药寻死。是我姐发现得早,及时叫来了医生,才没有出事。这些烂事,我怎好意思和你说,又怎能说出口?

我对你说学校的各种活动,要努力实习找工作,要出人头地,要功成名就,大多是编出来的。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四处打工的事,真怕你瞧不起我。好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掩饰很累,甚至忘记了我们恋爱的美好。

可是在甜甜面前,我却无拘无束,轻松自在。有时我甚至想,也许和她在一起才是合适的,我为此很矛盾,很纠结。

今天下午,我忽然又想到了我们的事,想想已快放假了,有些事该向你说清楚了。我很想探探你的态度,或者从你那里得到一点鼓励,一丝安慰。我觉得必须做出决断了。但是,你却果断地拒绝了我。当时,我好难受,好狼狈。后来,就给甜甜发了短信,她却高高兴兴地陪我了。

亦可,那么纯洁的你,一定觉得我很虚伪。其实,认识你以后,我一心想着好好待你,此生永远陪伴你。然而,偏偏在我钟情于你的时候,甜甜出现了。这让我既惊喜又纠结。

后来我们偷偷联系,甚至约会。只是一想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在犯罪,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放弃她。是我太软弱,太优柔寡断,直至伤害了你。

这是命运对我的惩罚。

亦可,我留不住你,也不打算再和甜甜继续。我想通了,以我现在的境遇,对谁,都是伤害,都是折磨。我决定只身走完大学,走完这段生活,直到有了出息。这样,我才不会辜负了我心爱的姑娘,心里才好受些。

……

“嗨,你没事吧?”

亦可抬起头来,临座一位同龄的女孩正关切地看着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已是洪涝一片,她感激地冲女孩点点头,接过纸巾擦干泪,然后冲着大巴司机喊:“师傅,停车!”

13

两天后,亦可出现在了艾坎村。

看完凌浩炮轰似的短信,亦可忽然就改变了主意,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村子,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居然能让他如此压抑和扭曲?她决定去探个究竟。

她先找到那个县城,在车站出口处乘了一辆出租车。山路曲曲弯弯,车子跌跌撞撞地绕了数不清个弯,总算进了村。村子坐落在一道浅沟里,苍老的窑洞散落在向阳坡上,鸡鸣狗吠断断续续。

亦可拖着行李箱向村中走去,灼热的阳光烤得她舌干口燥,她迫切想买一支冰激凌了。

亦可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一家小卖店,朱红色的木门上斜斜挂着一个牌子“小卖部”,她掀开门帘进去,一位矮胖的中年妇女正看着电视。亦可揭开冰柜的盖子,发现里面的冰糕都是卖五毛钱的,哪里有什么冰激凌。亦可随意挑了一根冰棒,没忘打听凌浩家的位置,中年妇女很热心,随她出了门外,指点着详细告诉了她。

亦可吮着冰棒,顺着一条幽深的石头巷子往里走。没走几步,看到一间简陋的磨房,有对老夫妻正在里面碾谷子,男人推碾子,女人在一边收拾谷物。亦可觉着稀罕,停下来拿出手机刚拍了几下,围过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她。

“这是艾坎村吧?”亦可有些尴尬地问。

“是哩,”老头点点头,操着浓重的方言,“女娃,你是干啥的?”

“我,”亦可有些听不懂他的口音,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找凌浩家。”

“凌浩?凌浩是谁?”老头念叨着,忽然又笑起来,露出浑浊的牙齿,“想起来了,是凌老三那个上大学的娃吧?”

亦可不知凌老三是谁,但从老头的语气里听出该是凌浩的父亲了,便点了点头。

“你是他们家亲戚?”

亦可想不出怎么回答,又点了点头。

“你顺着这条巷子直直往里走,”老头伸着手臂指点,“走到头,再朝北拐,直直走,第五家就是。估摸这会儿,凌老三正晒太阳哩。”

亦可继续顺着石头巷子往里走,不一会儿就拐进了北边一条巷子,数到第五家时停下来。

眼前就是她要找的凌浩家的院子了。

两孔灰头土脸的窑洞,冷冷地直视着她,小院居然没有院门,临时用两块可以移动的铁皮代替。门两边各放了一块石头,右边那一块,一位老人半仰着,闭眼一动不动,脚前放着一副拐杖。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老人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

亦可看到他病恹恹的,一脸蜡黄,心霎时揪紧了。来的路上,她想象过无数种凌浩父亲的样子,但真正看到的时候,才知道想象是多么无力苍白。亦可无法把眼前这个憔悴的老人和英俊阳光的凌浩联系起来,迟疑了一下,她弯下腰跟老人打招呼:

“伯父好。”

老人仿佛受了惊吓,看了看亦可,迟疑着伸出手来,探向那副拐杖。亦可赶忙把拐杖送到老人手里,老人颤颤巍巍把它们抓起来,慌慌张张撑起身子,艰难地起身要往回走,站起身时脸上写满了痛苦。即便毒辣的太阳烤焦了大地,亦可注意到,老人敞开的怀里还是露出一件厚厚的毛衣。

亦可跟着进了屋,一进门就嗅到一种难闻的气味。屋里摆设很简单,除了锅灶,只有一张床,一把旧椅子。

老人慢慢蜷缩在吱嗄作响的椅子上,脸上依然是痛苦难耐。

“您别害怕……我,算是凌浩的朋友吧……路过来看看您……”亦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忽然哭开了。亦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低头凝视着地面上一只爬动的小虫子。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难言的尴尬,亦可觉得自己该走了,她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还能做什么。她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她忽然明白了凌浩心里的痛苦。

亦可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五百元钱,塞到老人手里,这是她身上除了路费仅剩的所有的钱。

匆匆走出小院,走在幽深的石头巷子,亦可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这时打进来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