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全
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也是 《哥德巴赫猜想》发表40周年。1978年1月徐迟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以数学家陈景润为主人公的《哥德巴赫猜想》,引起轰动,成为新时期报告文学的“报春燕”。在当代文学史上,《哥德巴赫猜想》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首先是开启了新时期报告文学创作的闸门。《哥德巴赫猜想》描写的是命运多舛的普通知识分子。其诗化的叙述语言、生动感人的情节设置以及对知识分子的重新肯定等,勇敢地突破了“文革”十年强加于文艺的种种条框,从而使这部作品在当代报告文学史上有了划时代的意义和价值。报告文学这个闸门一经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一泻千里,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从此以后,许多作者纷纷加入报告文学创作,包括黄宗英的《大雁情》、理由的《扬眉剑出鞘》、陈祖芬的《祖国高于一切》、鲁光的《中国姑娘》、柯岩的《船长》、赵瑜的《强国梦》等大量优秀作品的涌现,让报告文学“由附庸蔚为大国”(张光年语),成为了一种堪与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比肩的重要文体。报告文学作品的数量和质量、社会效果等,都是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见的。以前报告文学在中国的文学序列里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或不独立自足的。譬如,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它通常被称为特写或文艺通讯,如《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红桃是怎么开的?》《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南京路上好八连》等等。它们的作者,包括魏巍、穆青等,其实都不是文学作者,而是新闻记者。而从徐迟等人的作品开始,报告文学才真正变成了专业作者的写作,成为了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和样式。
《哥德巴赫猜想》拓展了新时期文学的基本主题和题材领域。新时期文学的最大主题是文明和愚昧的冲突。《哥德巴赫猜想》所开辟的科技题材,所塑造的科学家的典型,拓展了新时期文学的宽度和厚度,为科技题材创作和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打开了新天地。《哥德巴赫猜想》对科技题材创作的启示之一是,必须强调报告文学的可读性、生动性、诗性。报告文学要重视人物的刻画,重视故事的讲述,这是最基本的创作启示。第二个启示是,要将抽象、玄奥的科技术语和概念形象化。我们今天描写神舟上天、蛟龙下海、高铁、粒子对撞机、机器人、超算、量子通讯等尖端科技题材,都应该向《哥德巴赫猜想》学习,学习其如何把深奥的东西形象化,做到深入浅出,富于感染力。第三个启示是,要紧扣社会现实,记录和表现这个时代,反映老百姓的心声。第四个启示是,报告文学要坚持短、平、快、新、实、美的特点。报告文学是轻骑兵,倡导短写、写短、写精,《哥德巴赫猜想》仅仅一万八千多字,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第五个启示是,科技题材创作具有的难度和广阔空间,现在还有很多创作的空白需要我们不断去填补,为科学文艺、报告文学注入源源不断的新生命。
《哥德巴赫猜想》奠定了新时期报告文学的底色和基调,甚至可以说是奠定了中国报告文学的基本规范。我们今天谈论报告文学,都应该回到《哥德巴赫猜想》这部经典作品上来。它对报告文学的规范意义体现在:一、直面现实,不回避矛盾,不规避问题,与时代同频共振。二、始终追求报告性、新闻性和艺术性、文学性的完美融合。有的研究者提出报告文学不能有想象性的描写,如果我们回头仔细阅读《哥德巴赫猜想》就会发现,其实报告文学需要而且存在着大量想象性的描写。而且,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丰富的想象和铺展,才让报告文学具有了更高的艺术品质。这是对报告文学规范的意义。
除了文学史上的意义之外,《哥德巴赫猜想》在中国当代的思想史、文化史和科技史上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推动了全社会的思想解放运动,宣告了科学春天的到来,甚至直接影响了党中央关于“科技是生产力”直至后来“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一科学理念的提出。同时,《哥德巴赫猜想》也有力地改变了广大知识分子的命运,可以说,大批知识分子的平反,包括为之正名,以至于提出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都跟这部作品有关。在纪录片《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中我们就能看到这种关联的证明。
改革开放以来,政治、经济环境的逐步改善,思想的解放和再启蒙,文艺界“双百”局面的日渐形成……这一切,都推动着作为文学“轻骑兵”和时代生活“神经末梢”的报告文学的崛起和勃发,从而造就了新时期文学创作中引人瞩目的一道美丽风景。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各种社会问题、矛盾冲突渐露端倪。号称 “时代轻骑兵”、“侦察兵”和“突击手”的报告文学,敏锐地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这些社会热点、焦点、难点和疑点问题。譬如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出路、民工潮问题,完善法制建设问题,独生子女、青少年教育问题,人才流动、出国潮问题,生态开发与环境保护问题,婚姻家庭问题,城市交通、供水、住房问题等。代表性作品如聚焦独生子女社会问题的《中国的“小皇帝”》,描写出国潮现象的《世界大串连》,表现生态危机的 《伐木者,醒来!》,涉及人口流动题材的《西部在移民》,揭露体育界种种弊端的《强国梦》,揭示城市乞讨流浪者生活的《丐帮漂流记》等。改革报告和抒写时代主旋律的作品,则有王宏甲的《无极之路》、杨守松的《昆山之路》、卢跃刚的《长江三峡:中国的史诗》等。历史题材方面,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可谓是开辟了“灾难报告”之先河,为国家灾难史添上了不可或缺的一页。胡平、张胜友的《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通过捡拾诸多历史细节和情节,对一代人的命运悲剧进行了深入反思;徐志耕的《南京大屠杀》潜入历史内部,为中华民族受难史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期报告文学的题材和内容得到了极大的丰富,报告文学的社会功能继续得到强化,全方位、多视角、全景式的作品接连涌现,使报告文学的文学性、艺术性特质得到了加强和扩展。
这一时期的报告文学作品,大多贴近当下现实生活,反映和表现的题材与主题大多具有鲜明的新闻性和时效性,这些直面现实特别是揭示社会问题的报告文学接连引发了轰动,在全社会都产生了相当普遍的影响,也为报告文学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声望和地位。因此这一时期也可以说是报告文学的黄金期。
90年代的报告文学似乎正在逐步走向“小众化”,在内容上有了更大的包容性。但是,对影响中华民族走向现代化的重大实践的报告,对新时代涌现出来的当代改革者、劳动者群体形象的塑造,对时代主旋律大力弘扬的作品数量仍占相对多数。如邢军纪、曹岩的《商战在郑州》,黄传会的《“希望工程”纪实》,李鸣生的《飞向太空港》等。与此同时,“社会问题报告”仍占有相当的比重,譬如关于环境污染和生态保护(如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新形势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如王家达的《敦煌之恋》)、贫困大学生(如何建明的《落泪是金》)、贪污腐败(如杨黎光的《没有家园的灵魂》)等社会问题的揭示和报告。这种报告已经逐渐从“激愤式”走向了理性的思考,更加重视对问题的剖析,从中引出可行的对策与建议。这一时期的报告文学,在题材空间上继续有所拓展,高新科技领域与高科技人才、尖端军事国防题材、革命历史和近代历史题材等较多地进入被“报告”的范畴。报告文学的文体形式和表现手法进一步丰富,日记体、口述实录体、访谈体,电影蒙太奇手法、多元叙事等种种方式都被作家所尝试和采用。
自2000年以来,随着数字化、信息化时代的全面到来,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整体地位和文学自身的格局、面貌都发生了剧变。报告文学这种特别重视时效性、新闻性和信息性的文体,遇到了空前严峻的挑战,并在阵痛中发生着嬗变与新变。非虚构创作蔚为风尚,报告文学显示出强大生命力和影响力,修志修谱、写实立传成为社会热点,邀约写作现象更为普遍,报告文学主动转型,继续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新世纪报告文学中,最突出的是“时政报告”,即以社会重大事件,时事、政治、经济的焦点问题作为自己的创作对象。如中国“入世”、三峡工程、载人航天、奔月计划、青藏铁路、南水北调、北京奥运、蛟龙探海、高铁超算、机器人,抗击“非典”、抗震救灾等。代表作如吕雷、赵洪的《国运——南方记事》,李鸣生的《千古一梦——中国人第一次离开地球的故事》,何建明的《国家行动》《我的天堂》《国家》,黄济人的《命运的迁徙》,胡平的《心月何处》,徐剑的《东方哈达》,李春雷的《宝山》《木棉花开》,梅洁的《大江北去》,王立新的《曹妃甸》,杨黎光的《瘟疫,人类的影子》,李鸣生的《震中在人心》,许晨的《第四极》,王宏甲的《塘约道路》等。其次是社会热点问题报告。如揭示贫困地区艰难生存的《西部的倾诉》,揭露和反医疗腐败的《天使在作战》,揭示生态环保严峻课题的《生存与毁灭》,描写农民工子女教育困境和新一代农民工处境的《我的课桌在哪里?》《中国新时代农民工》,反映农村留守儿童严峻问题的《世纪之痛》,揭示独生子女意外死亡社会难题的《只有一个孩子》,表现空巢家庭老人苦境的《老年悲歌》,反映基层民主政权建设艰难进程的《昂贵的选票》《让百姓做主》等。其三是为时代楷模、英雄立传作歌,呼唤并重建理想、信仰、品格、情操和道德、良知,如何建明的《根本利益》《爆炸现场》《山神》,党益民的 《守望天山》《用胸膛行走西藏》,张雅文的 《生命的呐喊》,蒋巍、徐华的《丛飞震撼》等。此外,历史题材报告文学亦时有佳作出现,如张培忠的《文妖与先知》,王树增的“革命历史题材系列”,金一南的《苦难辉煌》。
新世纪报告文学创作继续将现实作为自己最重要的描写和表现对象,勇敢承担“时代书记员”和“人民代言人”的角色。记录时代,为时代写史,描绘人们的精神图谱。为人民立传,传达百姓心声,反映民族心史,担当社会责任,体现文学操守,是新世纪报告文学创作最重要的主题及价值追求。“民生报告”无疑是创作的一大焦点。记事写人是报告文学的基本功能。阐述新思想、新发现,是新世纪报告文学在主题选择方面的一个显著特点。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广大报告文学作家积极参与社会生活,在重大事件面前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不缺席,不失语。报告文学在题材内容、理性思辨、文体形式、艺术手法等方面都有长足进步,在现场性、真实性、思想性和艺术性品格方面有较大创新拓展,使得许多作品更生动好读,更有力量。与此同时,富于现实批判精神的作品较少,报告文学的战斗性、政论性、干预生活的能力明显削弱。报告文学的发表园地、生存空间有所萎缩,创作队伍后继乏人,现有作家的艺术能力有待提高。报告文学发展既有难逢机遇,又面临着严峻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