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
一
多读了几本圣贤书,于是对好人、善良等品性,心之向往。《聊斋》上有一好人的故事,说是某人偷邻家的鸭子煮着吃了,夜里皮肤奇痒难耐,到天明时竟然长出鸭毛,触之则痛,医生也束手无策,夜里梦中有人对他说,这病是因作恶而受报应,要想病除,就得让鸭子的主人骂一顿。可是这邻家是个好人,素有雅量,家里丢个东西从不恶声骂人。某人只好自己出面偷偷告诉邻家说,鸭子是另一个人某某偷的,并且这人最怕人骂,以此诱使邻家出言骂人。可是这邻家却说:“我没那份闲心来骂恶人。”更不愿骂人了。某人只好“因实以告邻翁”,这邻家才开口把他骂了一顿,这人的病才好了。
骂人是治病救人,算是奇事趣事了,不过这也可归入以德报怨,道德训诫类主题。文章末作者“异史氏”表明自己的观点:“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不过我也觉得,这也太难为这个“邻翁”了,他不但丢了鸭子,物质受损失,还要在精神上受折磨,对于一个素有雅量、从不骂人的人,让他表演一回陌生的角色,不说他有无这个能力,至少他没有这个义务,放现在来说这是心理医生的工作。可是,在古代却要对他进行道德绑架,要他“以骂行其慈”。看来好人难当。
鲁迅的许多文章,被看成是骂人骂世,他到底该不该写这些文章呢?写了,就被人说成是好斗分子,好骂人;不写了,就又被指责成冷漠旁观者,有失作家良心与社会担当。所以鲁迅也来“以骂行其慈”。不过,鲁迅表演“恶”,是否有入戏太深而最终假戏真做呢?否则何以他好斗争好骂人之恶名难以洗清?世间有太多事都可付诸不得已而为之说,特别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之邦。好人难做,伟人如此,平凡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二
鲁迅与许广平的书信集《两地书》,常被世人看作是他们二人的情书集。这也没有大错,并没有人规定情书一定要怎么写。可就有攻击鲁迅的人会拿这本书作为诟病鲁迅的例子,“你看他确实是无情无义之人,连情书也写得啰啰嗦嗦,找不出我爱你三个字,这能叫情书吗?你看人家徐志摩情书写得多好”云云。
当年鲁迅在此书序言中,详细写了他为什么要在多年后出版这本他们二人的私信集,他在作了许多自谦之后,也对这本书有一满意,他写道:“如果定要恭维这一本书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他的平凡罢。这样平凡的东西,别人大概是不会有,即使有也未必会存留的,而我们不然,这就只好谓之也是一种特色。”
他满意的是这本书的“平凡”,这真是大师的眼光与境界,静水流深,多情却似总无情,如果满纸都是情呀爱呀的甜言蜜语,那多是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三流言情小说。真情是不易说出口的,“此中甘苦两心知”,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岂可轻易让俗人窥视。酒肉朋友米面夫妻,伴侣的爱是融入平凡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平凡,这是惟英雄本色的一种率真的心态,平凡中寓真情深情。一个人写文章真情流露的时候,他是不会去寻找那些华美辞藻的。唐诗人元稹的三首七律悼亡诗,千年来为什么能打动世人的心,就在于它极朴素、平凡,就是真情流露。孙犁怀念他妻子的文章《亡人逸事》《报纸的故事》感人至深,你在他文章中几乎找不到描写感情的词,更别说华丽的辞藻了。我认为,孙犁这两篇文章,是可以作为当代名篇、当代的“悼亡诗”而传诸后世的,是可以像潘岳、元稹、苏轼,朱自清等的“悼亡诗”一样,流传后世的。
三
薄薄的《苏辛词说》,也是由原先《稼轩词说》《东坡词说》两册合成一编,才勉强有个书脊。此书是顾随写于1933年夏秋的。苏辛是宋词里两座并立大山,宋词之有苏辛,犹如唐诗之有李杜,已是文学史公论。但文学史上也常会有在公论之下的一些“私论”,比如李杜孰优,苏辛孰优,尊此抑彼,或尊彼抑此。顾随这《苏辛词说》,就有着明显的尊辛抑苏思想。或者说,他顾随就是喜欢辛弃疾,词中第一,无人能比,连大名盖世的苏轼也难入他法眼。他对世人公认的苏辛并称深不以为然。他写《稼轩词说》时,只是想表达他对辛词的热爱,并没有打算在此后也写一本《东坡词说》。正如他在《东坡词说》前言中所说:“吾自学词,即不喜东坡乐府。众口所称《念奴娇》大江东去一章,亦悠忽视之,无论其他作”。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写《东坡词说》呢?如他所说,以前偶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对学生讲苏东坡《永遇乐·明月如霜》,自己即兴发挥,听者动容,他自己也被感动了,“尔后渐觉东坡居士真有不可及处,向来有些孤负却他了也”。等他写完《稼轩词说》之后,“无所事事,更以读词遣日”之时,偶读到龙榆生所笺注的东坡词,才仔细地把东坡词读了。可以说,他对辛词的喜爱,是由来已久,融入自己成长史的,而对苏词是后来学习的。他写《稼轩词说》,是“其意见则几多年来久蕴于胸中,不过至是以文字表而出之耳”。这其中可能也有这样的人之常情:自己虽然对辛词情有独钟,但苏轼大名如雷贯耳,他也不能太过于轻视,不妨也拿来读而评之。
但两册书的实际效果却泾渭分明:在《稼轩词说》中顾随的才情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他的《东坡词说》,在我看来,更多的只是用来阐述他的文学理念,对苏词多是鸡蛋里挑骨头,似乎处处在和辛词作比较,得出的结论就如清代周止庵所言:“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之;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在他看来,至少仅在词上,苏轼是比不上辛弃疾的。由于对苏轼词不是很喜欢,要讲起来,就激不起他的热情,所以明显《东坡词说》要逊色许多。尽管他在《前言》中有言:“凡为学之事,不可随人脚跟,亦不可先有成见”,可以说“不可随人脚跟”他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连如雷贯耳的苏东坡都敢批摘其文。但是,“不可先有成见”,他却没有做到,甚至成见颇深。比如书中他对苏词的赏析中,把苏词最为脍炙人口的五首词只是作为附录,并且对其多有苛责,似乎就是要逆先前世人的好评而另出新见。比如他评《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为“当行”,也就是一般,尚可,而下片就“浮浅率易矣”,似乎每一句他都看不上眼。而对《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他认为下阙“圆融太过,乃近甜熟”。对《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这首词,顾随的前辈王国维先生曾有好评:“论咏物之作首推是篇”,而顾随对王国维之词论向来“服膺”,但对王国维对苏轼这一首词的评价“和韵似原唱”,却不认同,并且认为此词全篇都是败笔,最后他得出结论:“因知老坡言情并非当家。刻骨铭心,须让他辛老子出一头地。”为何要处处和辛弃疾比一比呢?而在《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中,他又要和辛弃疾比,对于下阙更是以“如非滥俗,亦近轻薄”之语恶评之。我不妨背诵一遍此词之下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不明白,这怎么就滥俗了,怎么就轻薄了?我倒觉得,词人描写了一幅想象中春天里生动活泼的古代仕女,一墙之隔的一次平常却又难得的邂逅,心灵的际遇或“艳遇”,而在略表惆怅与自嘲之余,引出妙理,多情却被无情恼,既是日常生活之平常情理,其妙又有不可言传之禅味,引人遐思。而在顾随看来,一写“艳遇”就要谓之滥俗、轻薄,多情之顾随者,怎么也这么一副卫道士的表情?在这一点上,他尊敬的前辈王国维就要比他更有眼光,王国维说词,虽然也苏辛并举,但他是尊北宋而贬南渡后词人。
不过,能做到为学“不可随人脚跟”,已属难能可贵了。
四
我有收藏文史书籍之癖,对于《李白与杜甫》也早早闻其名而添购之。不过,更多的是对此书有成见,只是把它当作一种以备不时之需而查阅的资料书。书卷多情似故人,人对书也会日久生情,特别是有一次对这本书中前半部分有一种一读就手不忍释卷之感。不愧是大手笔,是两个大诗人的隔代交流,是史论与诗论,是社会思想史,也是人物传记与精神探索史。现在看来,这本书和《苏辛词说》有一相似之处,即尊此贬彼之倾向明显。不过,它们的倾向性更多的是来自作者本人的个人喜好,如郭氏扬李贬杜,是他诗人天性如此,他“扬李”都是有事实依据且有分寸,并且他也有对李白人格性情等严厉的批评,他在书中想真实还原大唐盛世的两位大诗人的全方位面貌。书中对杜甫论述有着较浓厚的阶级观念,也是当时时代政治高于一切意识下不可避免的。可以感受到,作者似乎已经对时代局限作了最大的挣脱尝试。这本书出版于1971年,据说此书初酝酿于“文革”刚开始的一两年,他的两个儿子相继因受迫害而自杀,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之痛莫过于此,一代文豪落得个晚景凄凉,古今失据。于古,无后不孝有违古训;于今,以他之聪明,自然也会明白自己的处境,被后人扣上 “无骨的御用文人”的帽子在所难免。此时他已是望八之年,多寿多辱,生命将尽而万念俱灰,他可能也想到过自杀。而作为世味尝尽的一代文豪,他可能也想过如他老师王国维那样“义无再辱”而举身赴清流,他之所以还要忍辱负重苟活在世上,是他心有不甘?自童年就被视为诗才神童的他,经历大半生艰难坎坷与荣华富贵,生命到了最后阶段时,他再一次把他的诗魂投向中国诗界最耀眼的两颗星:李杜。这是他被精神阉割后,知耻而近勇,有如司马迁受宫刑而发愤著《史记》。
钱钟书曾有一句话:“如果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为什么还要去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呢?”其实这只是钱先生自命清高拒绝俗人的一句戏言托辞,说得巧妙的俏皮话而已,却被世人当作读书的金科玉律。而实际情况往往是,我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但我也想认识一下那个下蛋的母鸡,我关心那个母鸡是否健康,是否有禽流感,或者,我也想感激一下那个母鸡。读顾随的《苏辛词说》与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文本之余,我也想关心一下顾随和郭沫若这两只“母鸡”,并且把二人的文本与生平相比较并读,也是很有意义的。郭沫若写李杜,顾随写苏辛,现代的两位文学大家,各自用他们的生命印证着两位文豪的生命奇迹,他二人这两部著作,都可以说是心血之作生命之作,想想他们写这两部书的一切生命细节,与其书并读,会不会让人为之感慨文学之浩瀚,生命之神奇,信仰之高贵呢?比之那些虽为操文却为一己私利而蝇营狗苟者,真乃霄壤之别云泥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