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手镯

2018-11-14 15:09
黄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舅妈婆婆房子

凌 寒

以前海员是很能挣钱的,但现在今非昔比,收入跟普通人差不了多少,如果再遇上不跑船的日子,每个月只有几百元钱,连老婆也越来越不好找了。想想看,哪个姑娘愿意嫁个老公跟守活寡差不多,每天还得算计着过穷日子呢?

对女人好,一定要对女人好。这是领导每次给海员们开会时必反复讲的一句话。安勇听进去了,跑海的男人,也只有这点可以抓住女人心了。

29岁的安勇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遇到了25岁的陶洁芳,两人一见钟情。这段时间,正好是安勇不跑船的日子,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表现。每天接送陶洁芳上下班,请客吃饭、看电影、K歌、送花、压马路。陶洁芳一声咳嗽,安勇马上买来润喉糖;陶洁芳说一声冷,安勇立刻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陶洁芳说走累了,安勇立马挥手打的士。

这段时间虽然钱哗哗地流出去了,每每想起都叫安勇心痛,但是他们的感情却在急速升温,这让安勇看到了投资的回报。这种成效犹如一帖膏药,安抚着他被金钱伤害到的创口。

安勇要跑船了,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一天,陶洁芳把自己给了安勇,就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安勇知足了,他知道浪漫加金钱最能俘获女人芳心。

在船上没法联系,但只要一靠岸,安勇马上打电话给陶洁芳倾诉相思之苦,一方面是领导的话在起作用,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想她了。日久会生情,肌肤相亲过,感情就不一样了。这个时候,陶洁芳觉得她所有的等待都值,在过往的岁月里,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这么好。

没有男朋友陪伴的日子是寂寞的,陶洁芳总喜欢拉上闺蜜杨茜茜一起去KTV唱歌,在歌声中抒发对安勇的思念之情。每当这时,杨茜茜总是不解,相貌中等偏上的陶洁芳怎么会对一个又高又黑又胖,脸也长得野蛮的安勇如此着迷?

可能是床上功夫特别好?已为人妇的杨茜茜心想。可是不能因为床上功夫好,其他什么都不考虑了吧?男人连婚房都没有呢。看这架势,陶洁芳是想跟安勇有结果而不是玩玩的。

提起房子,陶洁芳突然没了唱歌的兴致。她自我感觉比杨茜茜漂亮,比她更有男人缘,可连杨茜茜都嫁了一个有婚房的男人,她陶洁芳的老公要是连房子都没有,岂不是一辈子都在杨茜茜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晚,在安勇问候相思的电话再次响起时,陶洁芳打定主意要跟他说房子的事情。果然,安勇又在说了:“这次等我回去,我们就见过双方父母,早早把婚期定下来吧。”

这回陶洁芳的心里不再甜蜜,她有了其他考虑。嘴上不再像从前那样矜持地说:“哎呀,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谈婚论嫁,这也太早了吧?”这次她单刀直入,“结婚,你有房子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我们家就两间房子,爸妈说了,结婚的话,大间给我。”

“我才不要跟公婆一起住,搞不好关系的。”陶洁芳说。

“我爸妈很好的,他们会对你像女儿一样的。”

“杨茜茜说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不会搞得好关系的。”陶洁芳提高了嗓门,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冲他发火。

一丝自嘲的苦笑牵动安勇的嘴角:“杨茜茜老公买的那套郊区的房子也算房子?这种房子送我我也不会去住的,周围都是乡下人。”

陶洁芳的心一动,难道安勇家有钱,可以拿出来买市区的房子?陶洁芳笑了,语气也软软的了:“阿勇,你知道,我不能输给杨茜茜的,我们就不买郊区的房子,买市区的,把她比下去!”

一听这话,安勇禁不住一阵震颤,现实如此残酷,不是躲在浪漫的背后就可以躲掉所有的实际问题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他的收入也不高。往常每次出海靠岸之后,他都会跟同事们一起,去找那些干皮肉交易的女人发泄。每次发泄完毕,他总是会心疼那些钱。但每次,他都像鸵鸟一样抱着侥幸心理,只要对以后的女朋友好,总能碰到不物质的女孩。可他今年已经29岁了,这样的女孩还没有出现过。本以为陶洁芳会是个例外,不像其他女孩子,见面一两次就提房子、车子、收入等现实问题。他就以为她不物质,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看来当今社会,天下的女孩都一样。他曾经的鸵鸟策略不管用,该来的还是会来,而且还带着利息。陶洁芳竟然不仅不满足只要是单独住房就可以了,她还想要市区的房子。

安勇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沙漠中的小砂砾,遇到恶劣天气,横风扫荡时,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他又不甘心,他已经29岁了,之前又在陶洁芳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这些钱够他在国外找好多次外国女人。

他咽了一口口水:“听我说,芳芳,咱们不要跟别人去比啊。她有的,我们没有;我们有的,她也没有呀。”

“什么东西是我们有她没有的?”

“我对你的好。她老公有我对你这么好吗?”

“连一个安身的地方都不给我,还叫对我好?”陶洁芳的嗓门又大起来。

听了这个声音,安勇有点胆颤:“只要一个安身的地方就可以了吗?”

“还得是市区的。”

又回来了。安勇头痛欲裂:“好吧好吧,等我这次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

安勇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一句甜言蜜语的话再挂机,而是直接就把电话挂掉了。陶洁芳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他生气了?可他刚刚明明说回来跟爸妈商量一下的,说明他爸妈手里有钱,不然还商量个屁啊。难道我对房子的要求太高,惹他生气了?可我只说市区的就可以啊,又没说要市中心的,也没说要豪宅。

陶洁芳边想这些问题边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脑子里还在想这些事情,听任冰箱里的凉气扑面而来,却忘了原本是想拿一罐酸奶来润润喉咙。迎着敞开的冰箱,也不觉得身上冷。

“哎哟,作孽哟,电费不是钱啊?开了冰箱又不拿东西,你神游些什么?”舅妈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啪地关上冰箱门。

陶洁芳看了一眼舅妈,碰到舅妈眼里陌生的冷淡神情。多少年了,每当陶洁芳想跟舅妈走近一点的时候,这种神情总会一下子把她推出老远。

陶洁芳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间,盘腿坐到床上去。她是知青子女,从小就寄居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感觉比对父母的思念更时时啃噬着她的心。她渴望改变这种现状,但是跟父母一起居住是不可能的,他们要等到在江西退休以后才能来上海跟女儿团聚。唯一能改变现状的就是嫁人,从少女时代起,陶洁芳就在物色她未来的老公,碰到的男人也不少,但都是把她当玩物。直到遇见安勇,是唯一一个真正对她好的,想跟她结婚的男人。安勇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房子。她一定要有独立婚房,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要跟杨茜茜攀比,那只是一小方面。最大的原因是如果跟公婆同住,那跟现在不结婚有什么两样呢?那都不是她的家,她要一个可以当家作主的房子,她要做真正的女主人。

想到这里,她突然兴奋起来,既然真正的原因不是为了攀比,买哪里的房子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能逃开这里,逃开这些人,能够当家作主就可以了。她不能失去安勇,不仅仅是因为安勇对她好,而是失去一个安勇,下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还渺然不知何处,而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寄居在舅妈家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

手机被接通的铃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陶洁芳的心也狂跳了一下、两下、三下。

安勇接起来:“喂。”

“喂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刚才没说爱我就挂电话了?”

安勇笑了,从陶洁芳主动打这个电话过来的举动,他就知道她已经在他手心里跑不了了:“对不起,宝贝,我脑子里太乱,在想房子的事情。”

“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情,我只要有一个窝就可以了,就算是那种市区的老破公房也没关系,小一点都没关系,只要是我和你的家就可以了。”陶洁芳还是咬定要市区的,那么即便将来杨茜茜嘲笑她的房子小和破,她至少可以回一句,我的房子不在乡下。

“我就知道我的阿芳最善解人意的,你放心吧,我会给你一个港湾的。”

有了这句话,陶洁芳的心也定了。耳朵贴着话筒,似乎能感受到安勇的呼吸,他就在她的耳际低低地说道:“我爱你,一辈子都爱你。晚安,做个好梦,梦见我。”

安勇已经回到上海,但是没有联系陶洁芳,他要让她以为他还在船上。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这段感情,要不要继续下去。父母的意思是算了,这个女孩子家庭条件不好,本人的工作还不稳定,要求却不低,上来就提房子,不愿意跟公婆一起住,估计不会是一个贤惠随和的女人,不如重新再找。还列举了很多例子,谁谁家的儿子到35岁才找到个好的,谁谁家的亲戚到40岁找到个白富美,自己家的儿子还不到30岁,不急。倒是这个女人,再不把自己嫁掉,过了28岁就很难嫁了,女人的青春短啊!

这边陶洁芳盘算着安勇快要回来了,心情愉悦得像小鸟在飞翔,此时她正迈着弹性的步子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擦拭桌椅,拖地板,洗菜烧饭,每一样都做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不再恨舅妈,反而觉得舅妈从小就让她干这些家务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让她当女主人的时候应付这些家务得心应手,这样才能抓住男人的心。

虽然从认识安勇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对她很好,甜言蜜语,百依百顺。但直到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的那晚,好像都还没有真正爱上他。然而经过了那晚,他承诺给她一个港湾,她心中对他的爱芽才迅速长成了大树。

陶洁芳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希望能在这个家里和爱着她的男人度过每一个平凡而甜蜜的日夜。温馨的爱情需要温馨的环境来烘托,但她不愿去想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爱着她的男人是不是有这笔足够的钱呢?如果他没有这笔钱,她还要不要跟他继续处下去?

她给安勇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那么等他一有信号,就能看到了。

手机在安勇的家里响起来,他拿起来一看:亲爱的阿勇,你还在船上吗?我多么想念你。记得,一下船马上就联系我。爱你的芳芳。

接到这条短信,安勇觉得他不需要再考虑了,他喜爱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也越来越爱他,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他想马上就给她打电话,但还是忍了又忍,还得装作在船上,马上打过去,就太可疑了。

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能离开这间地狱一样的屋子,有属于自己的起居室,那对陶洁芳来讲无异于是天堂。她又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给安勇:勇,快回来吧,我想你。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对我好的人,没有你,还能让我去依靠谁?

发完这条短信,陶洁芳跌入回忆的深渊里,她从小就离开双亲,寄养在舅舅家。小小年纪就包揽了这个家的全部家务,为此耽误了学习,只考上一个中专。可舅妈还是对她百般不满意,百般白眼。表妹考上了大学,寄宿在学校里,她才有了一个人的卧室。可舅妈却觉得她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她福气好,可以一个人睡一间房,而她的女儿却好几个人睡一间宿舍。陶洁芳嘴里不敢反驳,心里却在冷笑,如果从小就是表妹包揽全部家务,而她一门心思学习,那么可以单独睡一间房的就是表妹了。但她不敢这么说,只要她一顶撞舅妈,舅舅就会遭殃。舅妈就会指桑骂槐,骂舅舅不该多管闲事把外人带回家来养,养成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陶洁芳性子再烈,也不想让无辜的舅舅因为她受气。

回溯长达20年的离开父母的寄居生活,孤寒凄暗的童年和青春,陶洁芳越想越伤心。她不愿意再面对过去,她要把身子转过来,那样,她就能看到欣欣向荣的大好前景了。

接到这个短信,安勇再也忍不住了,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这样死心塌地过。他觉得如果错过她,就一辈子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女人了。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安勇的,一时间,陶洁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发癔症了。她的脸上飞起两片茫然若失的红晕,机械地接起电话。

“阿芳,我刚下船就收到你的短信,太巧了,太好了。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原来这是真的,不是癔症,陶洁芳欣喜若狂:“你回来了?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好啊好啊,等我把舅舅舅妈的晚饭烧好就出来。”

她怎么跟童养媳一样?这么有个性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跟舅舅舅妈一起生活会这样憋屈?不如让她吃完晚饭再出来,也可以为我省掉一笔饭钱。安勇心想。

“阿芳,你太不容易了,为什么你舅妈不烧晚饭要你来烧?”

“舅舅舅妈下班回来就很晚了,没时间烧饭。我烧起来很快的,一个小时就可以搞定。”

“这样吧,阿芳。索性你吃了晚饭再出来,我也刚下船,得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

听了这句话,陶洁芳不知为什么,涌起一股凄惘的感觉,本想早点可以见到心上人了,却不想还要等到晚饭后。“那,好吧。”

安勇听出陶洁芳的声音一反常态,显得无精打采,失望之情从电话那头传来。他心中得意的成分多于高兴的,因为他感觉到陶洁芳对他的感情已经越来越炽烈。虽然按照领导“我们做海员的一定要对老婆、对女朋友好”的理论,他现在应该马上说,我不洗澡不换衣服了,现在就过来见你。但是安勇不想再一味听领导的话,他想按自己的思路出牌,那就是欲擒故纵。这个方法显然在这几天里已经无意中见效了,效果不亚于一味地对她好。

这一晚,他们在宾馆度过,陶洁芳的身体一直在哀求安勇的抚慰,如饥似渴。安勇的身下一片海洋,曾经以为深不可测,现在才知道这么快就见底了。在这个绵长的夜里,他们享受着彼此的身体。

陶洁芳的手机响了,她任它响着,直到安勇完事,才拿起手机看了一下。不出意料,果然是舅舅打来的,再一看时间,已是晚上11点半了。她回拨过去:“舅舅,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怎么和你男朋友玩到这么晚?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回家?”舅舅的声音是严厉的,也是关怀的。

我都25岁了,还管我?陶洁芳不满地心想。不过有人关心她,她还是很高兴:“安勇把我送回家的路上碰到以前的几个同学了,我们决定去唱通宵卡拉OK,反正明天休息不上班。嗯,刚才太吵我没听见铃声,现在我在卫生间。你不用为我担心,快睡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挂断电话,正想再跟安勇温存一会儿,却见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你撒谎都不用打草稿,将来不会也这样骗我吧?”

“你神经病啊?”陶洁芳怒了,“我都在家打了好几遍草稿,不然我怎么会答应你来开房?为了你,我甘愿冒这种风险,你不知道感谢,还讽刺怀疑我。真没意思,那我走了。”

见陶洁芳要穿衣服离开,安勇赶紧一把抱住:“宝贝,别生气,都怪我不好,我是逗你的,看看你这个小心眼有什么反应。”

陶洁芳报以两声冷哼,似乎还三不罢四不休。安勇急中生智:“不是还要谈房子的事情吗?”

果然这句话让陶洁芳怒气全无,注意力完全被房子吸引住了,她停下要走的动作:“你快说,房子怎么了?”

安勇却卖起关子来,一副欲说不说的样子。

“你快说嘛,快说呀,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说半句。”陶洁芳半撒娇半恼怒地摇着安勇的胳膊。

陶洁芳这种着急又无法发作的表现十分合安勇的胃口,每次都是他讨好她,现在让她对他半嗔半怒地撒娇,比吃了个冰激凌还要爽快。他侧过脸去:“来,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陶洁芳笑盈盈地凑上去,亲了他一下。

安勇在心底悄悄发出一声叹息,女人都是物质的。

“房子的事情我跟爸妈商量过了,这几年我的积蓄不多,首付最主要是爸妈出,买一套虹口区凉城新村的一室一厅给我们结婚用。”

“凉城新村那边的现在基本都是二手房,而且还是一室一厅,还不能全额付款?”陶洁芳有些失望。

“先买个这样的房子过渡一下,一有钱我们就换好房子。”

陶洁芳一听这主意不错,马上可以脱离舅妈家了,那个家让她窒息。而且她相信凭安勇赚钱的能力和她守财的能力,用不了几年就能换大房子。想到这里,她笑起来了。看到她笑,安勇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再次扑到她身上,有一种猛地掉进大海的感觉。

对于婚姻,陶洁芳一直怀着比宝石更璀璨的梦。虽然现实中这个梦有些粗糙,婚房不但是一室一厅的二手房,每个月还有很多贷款要还,房产证上的名字还是老公和婆婆两个人的,而且结完婚才半个月,安勇就出海了。不过陶洁芳总体还是满意的,因为婆婆答应,为了买房把钱都花完了,没有多余的钱给她买金银首饰了,等到她30岁生日那天,婆婆会送她一只白金手镯来作为生日礼物。

“哟,你好傻哦,现在人家小姑娘结婚,哪个不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的?你倒好,自己的名字不但不加,婆婆的名字倒上去了,贷款还得用你们夫妻的共有财产来还。万一离婚了,你不但白白搭上青春,连婚后赚的钱也一并搭到房子里去了。但是那套房子又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到时候你就是一无所有。什么?过几年换房子就可以把你的名字写上去了?你傻啊?凭什么过几年就有能力换房子了?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你能攒得下那么多钱吗?有钱都还贷款去了。”

杨茜茜电话里的话让陶洁芳的眉头越锁越紧,当时她还真没想那么多,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只想逃开舅妈,现在经杨茜茜这么一说,她真的觉得自己亏大了。这个窝,只是别人的窝给她住而已,根本就不属于她。

挂断电话,陶洁芳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嫁亏了,简直就是贱卖了。她完全忘了当初自己是那么害怕光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害怕青春就这么溜走。她不像别的女孩子有亲爹亲妈在身边,可以任性地做一个剩女。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也没有男人给她挑三拣四,安勇是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适婚男人。抓住这个男人,就像抓住了全世界。

陶洁芳气鼓鼓地看向窗外,先前黑压压的乌云化为雨丝,一条细丝横掠过玻璃窗,又一条细丝紧追而来,眼看着一条条细丝一起掠过,雨下得越来越密集了。

原本是想给闺蜜杨茜茜打个电话,冲散对新婚丈夫的思念,顺便晒晒自己的幸福,没想到反被杨茜茜揶揄一番,让她变得垂头丧气,心情像这天气一样阴郁起来。

雨一直下,寒冷丝丝侵入骨髓。屋子朝向不好,很冷。别人周末都有家人陪伴,而她只能蜗居在屋子里,孤孤单单地郁闷。

我干吗要嫁海员?跟守活寡一样。陶洁芳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悔。

嘀铃铃。家里的电话响了,死气沉沉的屋子马上有了生气。不管是谁打来的,这个时候能有人跟她说话,都可以把她从郁闷中解救出来,她都来不及看来电显示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拿起听筒:“喂。”

“阿芳,今天是星期六,你过来吃饭吧。”

听到婆婆的声音,陶洁芳顷刻间感动得一塌糊涂。在这个孤寂的时刻,婆婆比母亲还要体贴,适时打个电话过来,温暖着她。曾经那么渴望有个自己的小家,真的有了,却发现缺少人气的房子只会阴惨惨地封固住凄寂的人。

陶洁芳换了身衣服就急匆匆赶往公婆家,那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老人是她老公的父母,都没有见过几次面,却因为有安勇这个纽带而联系在一起了。

当她敲开门的时候,婆婆说了声“阿芳来啦,坐吧”,就到厨房去了。

陶洁芳愣住了,她原以为婆婆会满脸堆笑,热烈欢迎她的到来,没想到见面的喜悦会这样平静,甚至于没有感到婆婆是喜悦的。

公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她来了,点了一下头,跟婆婆说着同样的话:“阿芳来啦,坐吧。”眼睛又落到电视屏幕上去了。

陶洁芳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落座,而是来到厨房,对婆婆说:“姆妈,烧菜呢?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只有两个小菜,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出去吧。”婆婆此时的口吻才显出陶洁芳认为她该有的热情。

“那就尝尝我的手艺吧。”陶洁芳说着已经把围裙从婆婆身上解下来,系在自己腰上。

婆婆不再推脱,对于毫不忸怩作态的陶洁芳,她有些吃惊,不是一般的新媳妇都会有些羞涩的吗?怎么她却老道得像个大婶?儿子打电话来关照母亲要让陶洁芳过来吃饭,说她一个人肯定很寂寞,让她来家里吃顿饭。可是陶洁芳毕竟不是女儿,亲不起来,纯属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虽然做婆婆的是怀着好意欢迎媳妇前来的,不幸的是,这一丁点好意却因为这种尴尬的关系而被禁锢起来。

怎么让我来吃饭就准备这两个菜?也太不重视了吧?陶洁芳边做菜边想,我说来烧菜,还就真的让我烧了,这甩手掌柜做的。进门也不热情,难道我下嫁给他们家,他们还觉得委屈了?这么穷的人家,能讨到我这么漂亮的儿媳妇,还不当观音菩萨供着?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这就是不讲究的一家人。

陶洁芳边烧菜,边任凭脑海中的思绪纷乱地飞舞着。在烧菜过程中,公婆也没有进来问候一声,让她陷入莫名的烦躁之中。

此时,杨茜茜的电话打进来了,当她听到陶洁芳在婆家一个人烧菜时,惊心动魄地叫喊起来:“天哪,你是童养媳吗?我在婆婆家,别说烧菜了,连碗也不洗一只。”

“人家老两口儿子不在身边,我多做一点也是应该的。”陶洁芳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老大不舒服。

“别傻了,他们儿子不在身边,那你还老公不在身边呢。他们是两个人,你是一个人,你说,究竟是谁更需要关心?”

见杨茜茜不依不饶,陶洁芳就想挂电话了:“怎么又打电话了?说吧,什么事?”

“没事啊,见你一个人,怕你孤单,不是来跟你聊天解闷的吗?”

“现在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了?那挂了吧。”

“怎么这个口气?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童养媳还做得这么心甘情愿。你那个安勇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现在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以前那个高傲的陶洁芳哪里去了?”

陶洁芳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安勇怎么了?他就是会体贴关心人,哪像你那个老公,永远长不大的幼稚样,也只有你把他当成宝。”

杨茜茜知道,真的到了该挂电话的时刻了,再说下去,她们之间那么多年固若金汤的闺蜜情就要因为一个粗黑的男人而破裂了。

挂断电话,陶洁芳收拾起心神,打开厨房门,把菜端出去。

“哎呀,阿芳辛苦了啊。”婆婆迎上来,嘴巴合不拢的样子,“让你来家吃饭,倒让你受累烧菜了。”

婆婆的表情让陶洁芳的脸上露出幸福和自信的笑容,刚才心中的怨气也烟消云散。

一席饭吃得简单而欢愉,聊聊工作,聊聊安勇,聊聊未来的宝宝。陶洁芳找到了家的感觉。

“以后你每个休息日都来吃饭吧。”临走时婆婆笑着说。

于是陶洁芳整个人精神得就像春天雨后的小树,青翠而朝气蓬勃地走在回家的暮色中。

结婚几年,陶洁芳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夫妻俩求医问卜,总算在她临近30岁生日时怀上了。

对着电话听筒,陶洁芳笑盈盈地说:“是啊,茜茜,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我猜想我婆婆在我30岁生日那天不但要送我白金手镯,还会包个红包,毕竟要给他们安家延续香火了。嗯,好,到时候一定告诉你红包的数字。好,好,还有白金手镯的重量。”

挂断电话,陶洁芳陷入无限甜蜜的遐想中,一头是红包,一头是白金手镯,放在天平上,稳稳得一般儿重。

30岁生日那天,陶洁芳特地去饭店摆了一桌,以示隆重,舅妈一家和自己远在外地的父母也都请来了。

当婆婆递给她一个红包的时候,陶洁芳的脸上闪耀出异样喜悦的光芒,心想婆婆果然拎得清,知道自己怀孕了,还真多送了个红包。虽然红包摸起来比较薄,但她也不计较了,不是还有白金手镯吗?但是酒过三巡,也没见婆婆把白金手镯掏出来。陶洁芳犯了嘀咕,难道是婆婆在他们结婚时许诺过的话忘了?又一想不可能,自己在这之前已经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不可能忘的。

接下去的菜吃起来味同嚼蜡,心中装着疑问和期待的陶洁芳有点坐立不安,而接到杨茜茜的短信,询问白金手镯好不好看时,陶洁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看来只有让老公去问了,陶洁芳把嘴凑到安勇耳朵前说:“你妈说好的,等我30岁生日的时候送白金手镯,怎么到现在还不拿出来?酒席都快散了。”

安勇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陶洁芳:“姆妈不是已经给过你红包了吗?”

陶洁芳一愣,难道婆婆给她红包,是让她自己拿钱去买白金手镯?她借口去厕所,迅速打开红包一看,只有500元钱,连白金手镯的皮都买不来。陶洁芳的喉咙里立刻像被灌了一大勺变质食物,呛得难受。

回到生日宴现场,陶洁芳的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只是一双眼睛还在期待着从婆婆的口袋里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只白金手镯来。但是直到宴席结束,奇迹都没有发生。

回到家一连几天陶洁芳都气愤难平。结婚时说得好好的,以为是用几年时间来攒钱给她买白金手镯呢,没想到却用500元来打发她。500元,不够她办这桌生日宴的。结婚这几年一直孝敬公婆,没想到他们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看来女人真是不能贱卖自己,贱卖了没人觉得你好,只会轻视你。

这个问题就像一条又深又窄的巷子,陶洁芳想得越多,就往巷子里走得越深,就越没有出路。到最后,就把自己困死在这个问题里面。

扇叶慢慢搅动着黄昏的热气,把陶洁芳的心和脑子越搅越浑,一股怒气郁积在胸口,堵得人难受,就是出不去。

“妈来电话了,让我们明天去吃饭。”毫不知情的安勇放下电话说道。

“不去!不想看到你妈那张虚伪的老脸。”到了这一刻,陶洁芳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感受,她恶狠狠地说道。

“喂,你突然发什么神经病啊?”安勇见母亲躺着中枪,也怒了。

“说了不去就不去!”陶洁芳打开厨房的门,又把门随即关得紧紧的,就跟她的心一样。

“神经病开门,神经病开门!”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安勇气愤地敲着门。

看着老公毫不善解人意的蠢不可及的样子,陶洁芳更是怒火中烧,索性连晚饭也不准备了,打开门冲出来,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生起了闷气。

安勇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出海的日子里,陶洁芳都能情意绵绵地发短信打电话诉说衷肠,而自己好不容易回来,能在家好好陪陪她时,她却不可理喻地“作”起来。难道真的是距离产生美,两人靠得太近,就会像刺猬一样扎到对方?想到领导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对老婆一定要好,安勇便按下怒气挂上讨好的笑容坐到陶洁芳边上,搂着她的肩膀说:“宝贝,为什么事情不开心啊?告诉老公听听。”

陶洁芳甩开安勇的手,气鼓鼓地说:“讨厌你妈,太虚伪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我妈又怎么惹你了?”

陶洁芳想说白金手镯的事情,又怕说出来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太贪财,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没法说你妈,反正她就是拿我当傻瓜。拿别人当傻瓜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

安勇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自己的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自己的老婆这样诋毁。他开始怀疑起领导的话来,女人真的能对她一味地好吗?老话不是说,女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反正陶洁芳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用不着再成天巴结她,不然真的要惯坏了。

“我跟你说,不要仗着自己怀孕了,就以为是家里的功臣。我妈对你这么好,你还要说她不好,究竟有没有良心?我跟你说,明天去我妈家吃饭的时候,你可别甩脸子,不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听到这种口气,陶洁芳诧异地一回头,看到安勇眼中直冒怒气,那怒气像一根导火线,噌噌噌把陶洁芳越来越弱的怒火点燃成熊熊烈焰。她跳起来咆哮道:“你凶什么凶?你还知道我怀了你们安家的骨肉啊?知道还帮你家的老妖婆来欺负我?”

一听陶洁芳莫名其妙地骂自己的母亲是老妖婆,安勇怒不可遏:“陶洁芳,你别给脸不要脸。记住一句话,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你要想别人尊重你,对你好,你首先自己得像个人!”

这下不得了,自从认识安勇到现在,他还没有敢这样跟自己说话,没想到怀了他的骨肉,他反倒横起来了。陶洁芳心想,不行啊,不把他压下去今后在这个家里还能有地位吗?她抛出撒手锏:“姓安的,我们离婚!”

看见陶洁芳眼里冒着火说出这句话,安勇着实吓了一跳。未婚的海员都找不到老婆,要是离异的,更不可能找到了,即使能找到,条件肯定也比陶洁芳差远了。这么一想,气焰立马没了,口气也软起来:“说什么离婚啊,离婚你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办?离婚后你又要住到舅妈家里去了,你不是说那个地方就是个看不见栏杆的牢笼吗?我把你解救出来,你还想再自投罗网?”

陶洁芳何曾不知道这层道理?她哪里会真的想和安勇离婚,即使安勇要跟她离婚,她都死也不会答应的,她就是要拿离婚来镇住安勇,她要知道自己在安勇心目中的地位。现在见安勇软下来,心中不免得意,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这就不要你管了。离婚后我打掉孩子,再找个男人嫁了。你就等着看吧,是不是他比你要好!”

一听这话,安勇果然怕了:“老婆,千万别有这种想法,提离婚是要伤感情的。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上船了,我多么希望能利用这几天的宝贵时间多陪陪你啊。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想到安勇马上又要离开她,陶洁芳的心一下子被悲伤填满了,只是面子上还下不来:“不提离婚可以,反正我不要看到你妈。”

安勇双手轻轻地把陶洁芳拢过来,拥住她:“好好好,都听你的,怀孕的女人最大。”

“真的?”陶洁芳抬起头,眼睛盯射着安勇,“那你跟你妈怎么交代?”

“我就说你怀孕反应大,就不过来了。”

“这还差不多。”陶洁芳消了气。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妈怎么得罪你了?”

“问她自己!”陶洁芳的气又上来了。

安勇叹了一口气:“可能婆媳真的是天敌。”

“不是天敌,是你妈……拎不清!”陶洁芳狠狠地说。

安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没想明白原本好好的一对婆媳怎么现在弄得跟仇人一样,而且还是单方面的仇人?他母亲跟他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不明白平时大大咧咧的陶洁芳怎么会变得这样小肚鸡肠?

“那我上船前请爸妈一起去饭店吃顿饭总可以吧?”

一听这话,陶洁芳笑了:“还去饭店吃饭?你结婚前不是答应我的吗?过几年就换大房子。现在大房子在哪里?还没影吧?没换大房子,你倒有钱请客去饭店吃饭?我劝你省省吧,把钱攒下来。我可不想一辈子住在写着你妈名字的房子里,我要有我自己的房子。”

陶洁芳这些无情的话像一把刀戳在安勇心上,而且一把都没有落空。她在鄙视他无能,鄙视他们全家无能。他感到心寒,但不得不强颜欢笑道:“吃一顿饭又没几个钱,买房子也不差这点点钞票。现在房子涨得厉害,等跌了我们就买。”

“反正你一直都是这样,给我吃空心汤圆。你一直就这样,没有给我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只为我勾勒出一幅无限美好的未来蓝图。我不想听你这些话,再说了,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想看到你妈。”

安勇感到血在噌噌地往脸上涌,他忍无可忍地大吼道:“有好日子不过,你非要搞得大家都不开心是吗?”

“对!怎么样?”陶洁芳再次被激怒了。

“那好吧,我不奉陪了,你一个人好好呆着反省一下吧。”说完,安勇拉开房门出去,然后重重关上了门。

陶洁芳愣住了,两行热泪奔涌而出。安勇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在她和他妈之间,他怎么可以偏向他妈?陶洁芳无比仇恨起婆婆来,不仅仅是因为没有给她买白金手镯,还有更深的嫉妒成分也被勾了起来。

她不停地呜咽。天黑了,安勇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是去他妈家吃饭了,还是跟他的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安勇跑船去了,虽然之前他已经为他那晚的行为道歉,陶洁芳也原谅了他。但是两人心中还是存了疙瘩,说不出的不舒服。

家应该是个避风港,特别是对安勇这样一个长期在外跑船的人来说,更是这样。虽然他觉得陶洁芳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也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肯定是母亲在哪里得罪了她,而他们都还不知道罢了。为了家庭和睦,为了今后的生活,安勇恳请母亲去看看陶洁芳,算是赔罪了。

听到儿子的恳求,母亲直觉得有一块笨重的石头压住她的身体,又觉得有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棍刺穿了她的心。都说儿子是有了小娘不要老娘,还真是这样的。明明是媳妇无理取闹,却要她一个做长辈的给小辈上门赔礼道歉,这世道简直乱套了。

听着母亲一句句“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简直就不是个男人”“你把男人的台都坍光了”的话,安勇仍然坚持道:“我这个工作讨老婆真的不容易,何况是阿芳这样漂亮贤惠的,就请妈妈帮帮我吧。”

“贤惠?贤惠的女人会是这个样子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去的。”

安勇承受着母亲箭矢一样的藐视,哽咽地说:“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幸福,为什么人家的爸妈可以为自己的孩子牺牲那么多,我只要你做一点点事情,你都不愿意?”

母亲想到陶洁芳自结婚以来一直表现不错,这次一反常态,可能是孕期反应吧。为了不伤儿子的心,她决定委屈一下自己。

“好吧,我去。不过你记住,我不是怕她,我是为了你,儿子,你要知道感恩。”

安勇大喜过望:“我肯定感恩的,等你老了一定好好孝顺你。谢谢妈妈。”

跟母亲通完电话,安勇马上打给陶洁芳:“阿芳,下午妈妈要来看你,你可别出门哦。”

谁要她来看我?陶洁芳心想,随后说:“我不出去,不过你也别让她来了,我要休息。”

“他们也要午睡的,睡醒后来我们家。”

“是吗?他们可真够闲的啊。好吧,来吧来吧,我夹道欢迎。”

放下电话,安勇觉得陶洁芳虽然口中似乎答应要和解,但态度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安勇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哼,来看我,态度倒不错,不过姑奶奶不需要。如果这次上门把白金手镯送来,那就冰释前嫌,如果没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陶洁芳心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陶洁芳没有午睡,她一直在等,等她公婆上门。她甚至都脑补了好几次,婆婆低三下四地拿出白金手镯来道歉,她大度地收下说,妈妈你也太客气了,坐吧坐吧。

门铃被摁响了,陶洁芳噌地跳起来,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拖把,装作拖地的样子,然后去开门。她满以为婆婆会一把夺过拖把心疼地责备,怎么怀孕了还干这种粗活?放着我来。老头子,快把白金手镯拿出来。

门开了,看到公公手里拿着西瓜,婆婆手里拿着菜场活杀的老母鸡站在门口。一看这架势,陶洁芳就明白了,她的白金手镯泡汤了。婆婆又想拿这种小恩小惠来糊弄她,真是屡教不改。

婆婆就算再不敏感,从陶洁芳的表情中也不难看出来,自己今天上门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拿热脸去蹭冷屁股,自讨没趣。

陶洁芳不再理他们,自顾拖起地板来。

挫败感如影随形,婆婆再也不想顾及形象了,怒不可遏地说:“陶洁芳,你究竟有没有家教?我们好心好意上门来看你,你不来招呼我们,倒拖起地板来了,你什么意思啊?”

婆婆的话把陶洁芳激怒了,这个老妖婆竟敢骂她没有教养?她抬起头,看到婆婆愤怒的眼神和公公哀哀的目光一起向她投过来。她冷笑一声:“我可没有邀请你们过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结婚几年来,儿媳妇还是第一次正面和他们发生冲突。婆婆的痛苦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来越沉重地压在身上,压得她爆发了:“老头子,我们走,不要跟这种没教养的人一般见识。”

没教养?他们还敢看不起我?陶洁芳的脸一阵阵发烧,望着公婆离去的背影,她完全丧失了理智,拎起公公放在门口的西瓜,朝着他们的背影扔过去:“把你们的西瓜拿走,我不需要!”西瓜落在公公身后,碎了一地。陶洁芳砰地一下把门关上,既然说我没教养,那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没教养。

陶洁芳不知道门外的公婆会气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自己很愤怒很愤怒,小气鬼加拎不清的婆婆,竟然不顾她已经怀孕了,一点也不谦让她,还给她气受,好像她肚子里怀的不是他们安家的骨肉一样。

陶洁芳越想越委屈,晚上安勇从另一个国度给她打来越洋电话的时候,电话一通,她就哇地一声哭开了,一顿发泄,把自己说得跟童养媳一样受尽欺凌。

电话那头,安勇不住安抚她,口口声声说要为她讨回公道。陶洁芳这才抽抽搭搭地挂了电话,想到苛刻的婆婆挨了儿子的骂以后的表情,心里仿佛盛开出一朵朵花来。

然而,突然像一场雷雨从天而降,把她心中的花打了个七零八落。

才挂断没多久的电话又响起来,安勇在海洋的那头咆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爸爸妈妈?为什么刚才没说你扔西瓜的事情?你太没有教养了。我真是瞎了眼讨你做老婆,我们离婚!”

陶洁芳懵了,离婚?那不是他们一吵架就被她拿出来镇他的法宝吗?怎么法宝现在到他手里了?一旦真的安勇下定决心要跟她离婚,她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不说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即使没有孩子,她也一百个不愿意离婚。安勇,以及安勇的家人虽然总有这样那样让她不满意的地方,但是相比重新回到舅妈家里去,那就是天堂人间了。

温顺的灰太狼突然向红太狼露出锋利的牙齿,这样一声声的质问,像重锤一样砸在陶洁芳心上,让她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也让她心中的恶魔心怯止步。也许,今天的表现真的是太没教养了。

陶洁芳又愧又疚,她就这样一直哭,哭累了,恍恍惚惚睡着了。

“离婚!离婚!我们离婚!”

在梦里,一直是安勇咆哮的影像。她在惊恐中醒来,躺在床上好长时间,难道幸福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厄运就要不期而至了?想到这里,她伸开手指放到眼前,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小小的结婚钻戒。此时,这枚钻戒强烈地唤起自己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对这个家庭的渴欲,哪怕低三下四,哪怕任劳任怨,哪怕……不要白金手镯,她也要保住这个婚姻。她甚至都不敢回忆,那个凶神恶煞的婆娘竟然是自己,好像魔鬼附身一样,为了一个小小的白金手镯,竟可以让自己的怒火如此炽盛,身体里有一股不可遏制的狂躁,似乎那股源源不断上蹿的怒火在摧毁她的所有理智。

“这次你做的真是过火了。”杨茜茜电话里说。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真的是错了。陶洁芳若无其事地放下电话,内心里却在一千遍一万遍地狂喊着。

安勇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整个人看上去疲倦和心不在焉,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下。陶洁芳见了,既心疼又担心。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丈夫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今天回到家来,他会提离婚吗?陶洁芳心想,如果安勇提离婚,她就自杀给他看。

但是安勇什么也没说,换了拖鞋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发呆,也不说话。

但是这种沉默更让陶洁芳感到害怕,她心里没有底。给安勇泡了一杯茶后,她就坐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问:“很累了吧?”

又回到熟悉的家,但是却有不想面对的事情,安勇真想一直逃到世界尽头,永远也不回来。

陶洁芳再也受不了这种冷暴力,她主动把身体向安勇靠拢过去,但让她骤然心寒的是,安勇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

“你什么意思啊?”

安勇朝她看了一眼,在陶洁芳的睫毛上,不知什么时候,懊恼的热泪已聚成露珠。目光再往下移,妻子的小腹已能清晰看出微微隆起。美妻稚子,是安勇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一路上,他都在忍住想要挥拳揍她一顿的冲动,但是现在,所有的怨恨和冲动都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陶洁芳可以感受到,即使安勇没有立马提出离婚,他的心已与她渐行渐远。从来没有哪一次跑船回来,两人之间的见面会没有一点温情,哪一次不是如火如荼如饥似渴?而现在……从陶洁芳的身体深处发出一种厚重而奇怪的嘶吼声,她不由地喷发了出来:“你这是怎么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事情发生了总要去解决去面对的。我知道我错了,这次是我错了,可你妈言而无信在前,都没个长辈样子就全对吗?你说……”

安勇吃惊地看着躁怒的妻子,只见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词句从她嘴里连珠炮似的崩出来,在空气中短兵相接,然后又四散飞去。

她说的也有道理。安勇心想,他的内心在陶洁芳这种软硬兼施下一点点融化,但此刻自尊却让他的脸上冷若冰霜。

安勇的冷漠再次让陶洁芳泪眼迷茫,她站起身说:“好吧,你既然这样绝情,我这就去打掉孩子,我们离婚。”

说这句话的时候,陶洁芳都分不清这是威胁的话还是绝望的话,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好啦,闹够了没有?”安勇起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难道家庭和睦就这么难吗?妈妈没钱,你干吗非要白金手镯呢?”

陶洁芳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激动得语无伦次:“我要和睦的,但你妈不能言而无信,对的,一定的。你是怕我打掉孩子才要挽留我的对吗?是不是?”

安勇继续搂着她,在她耳边柔和低沉地说:“没有你哪来的孩子?你们于我,都是一样地重要。”

陶洁芳在安勇身上感觉到和她相同的东西,那就是爱和生活,她知道他们是分不开的了。她仰起头看着安勇,从进门到现在,他的脸一直是板着的,但现在,她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神情。

陶洁芳的泪水又一串一串落下来,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喜悦的眼泪。

几天后,陶洁芳收到了婆婆送的手镯,不过不是白金的,是黄金的,白金的婆婆实在买不起。但是陶洁芳还是喜出望外,一直被压抑着的愧疚噌噌地冒上心头,身体里那个贤妻良母迅速苏醒。

当婆婆把黄金手镯套在陶洁芳的手上时,两个女人的前嫌刹那间冰释。

安勇拉着陶洁芳的手,口哨声在灿烂的阳光里回旋,夫唱妇随,他们要去父母家吃饭去了。陶洁芳回应着安勇的曲调,为他唱歌,哄他开心。小人物的快乐,或许就是这么简单,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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