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钰
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这样想着,冯启哲将短信息删除。想起发件的那个人,扒在窗户边眼巴巴望着,眸子像舞台的追光,从路尽头迎他到身边,手像藤蔓,一只攀上腰,一只攀上颈,唇子啄过来,湿润地漫在脸上。她吸附在他身上,像外套内衣下面还有的一层物质,黏乎乎,甩不开。哪怕分开已经超过十小时,他依然觉得她还裹在那里,动一下,就觉到束缚,又甜蜜又麻缠。
不消说,萧雨霞享受给他束缚,每隔几分钟一条信息,每隔几小时一个电话,像放飞出去的风筝,要时不时紧紧线,把他往回拉。他的抗议呢,只消她将身子一酥,软贴过来,用舌尖轻轻抵开他的嘴巴,也就不值一分钱地随风消逝了。时间久了,“你不能这样”的话倒像调情,像“我爱你”,像“我想你”,像四只手的迎合,像两只躯体不自觉地贴近,贴近了,语言就显得多余。
宝贝,老公一会儿就回去了,想你。
回过短信息后,他摁了关机键,将手机塞进储物箱。车子重新启动,两束强光扫过城市街景,路灯变幻着车影,忽长忽短,忽暗忽明,他慢慢行驶,朝向城郊的别墅区。
林芳菲在门口迎住他,将他引向餐厅。一碗小米南瓜粥,两小碟素菜,两个馒头,像这个女人一样,这是他的标配。冯启哲有时觉得林芳菲将三十年前他随口说过的一个 “喜欢”定格成他一辈子的喜恶,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但他懒得纠正,像婚姻,走过三十年,激情淡了,也一样懒得改变,就让它一切照旧。
幸亏有萧雨霞。他藏着窃喜,将自己平摊在沙发上,随手打开新闻频道,眼波却暗瞄林芳菲,看她将碗筷送进厨房,然后扭着瘦削得没有一点点肉感的躯体进了浴室。他对这女人的一切了若指掌,不超二十分钟,她会敷着一张或白色或黑色或金色的面膜,从浴室走出来,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电视,等到十点半准时上床。
可林芳菲今天没敷面膜,素了一张脸:“孩子们一会儿回来!”她坐下,又朝他挪了挪屁股。他闻到的,是闻了三十年的老牌洗发香波的味道,这个女人,连同她的一切,都一成不变得像一张素描画,他可不指望一张素描活色生香。
“晚上?”
“你总忙,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结婚纪念日?三十年,三十三年,还是三十五年,他忘了,自然也忘了准备礼物,或者一句话。此时再补充,既没有诚意,又显得矫情,所以他没说。
这时他听见院里生起喧嚣,先是一辆车,接着又是一辆车,儿子一家三口,女儿夫妻两个,五个人先后下车,互打招呼,又一齐走进来。
“爸爸。”
“爷爷。”
“嗯。”他应着,将孙子抱在怀里,同他们一起摆起蛋糕,燃起蜡烛,关掉顶灯。这套流程他非常熟悉,生日也好,节日也好,孝顺也好,团圆也好,他们没有别的创意,似乎也不屑有别的创意。有时他觉得,儿女将这一整套仪式一次一次搬出来,无非像他一样,是为了平衡,用以固化生活中的种种关系。他看不出他们快乐,也看不出他们不快乐,他自己,也无所谓快乐,或不快乐。
他又看了一眼时钟:晚上十点五十分。他让自己平静,然后,和林芳菲一起吹熄蜡烛。蛋糕上,红色奶油扭扭捏捏摆出“珊瑚婚快乐”,他于是想起来,他们结婚三十五年了。
“都十二点了你才回来?”萧雨霞说着,将一双泪眼朝向冯启哲,“你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是吗?”
“再迟,我不也回来了吗?我现在在你跟前呢,小傻瓜。”说着,用手去拉她,她扭腰挣脱了。他追过去,用力有点猛,听见腿上的骨骼啪啪响了两下。他让自己靠在沙发背上,烦躁立时布满全身。
凭什么你认为你有资格要求我呢,你以为你是谁?我给你买车买房,给你钱花,就是让你整日数落我的不是吗?他想这么说,还想马上甩门离开。都忍住了。对眼前这个女人,他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沉默,不理她,等她像只撒泼的小母狗撒完气,自然会乖乖扑进他怀里,一边抚摸一边哀求他不要离开。
“你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是吗?你说你们没有感情,是骗人的,你说你爱我,你会娶我,也是骗人的,是吗?喂,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回答?”
说着,她跑过来,扳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了几摇。
“别闹了,我累了,咱们睡吧!”他把脱下来的外套挂上衣钩,去解衬衫的扣子,被她按住了:“你干什么去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公司有事!”
“你骗我,你这个骗子!几点了你知道吗?十二点了,谁会半夜十二点跟你谈事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什么都不会说了。知道吗,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他边说,边甩开她的手,去扣扣子。他猜到了,她立即阻止了他,又把扣子全部解开,将脑袋深埋到他怀里,拿舌尖轻轻扫他的乳头。
“老公,我爱你,我不要离开你,求你,不要离开我!”她一边嘟囔,一边将整个身体覆上来。冯启哲对她这套把戏心知肚明,像演戏,她把这套路演几百遍了。
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从客厅挪进卧室,才一挨着床边,他就掀飞她的薄纱睡裙,将赤身裸体的她翻在身下。她左右摇摆,不让他接近,而他强硬地把她两只胳膊缚在一起,拿一只手紧住,另一只手扳住下颏,把舌头送进去。她母狗样哼哼着,将身子更紧地贴近。
“你爱我吗?爱我吗?”她枕着他的胳膊,又呢喃起来。
“你感觉不到吗,嗯?我爱不爱你?”巨大的疲累袭来,他轻声说着,一边将手指宠溺地划过她的鼻翼。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呼噜声,看见她迷茫地抬头,与他的目光撞击,他感觉自己抱紧了她,“我爱你,宝贝,我爱你!”
他们抱着睡了不到两个小时,或者更短,他被她摇醒:“老公,你爱我吗?你到底爱我吗?”
“我爱你,我爱你。”
“那你陪我去看日出?”
“好,我陪你去看日出。”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转过头,打起了呼噜。而她已经翻身起来,“老公,看完日出我们去散步吧。”
他恍惚听见她哼着曲子,去了浴室,雾气和光让她的裸体呈现出艺术的美感,她一定察觉到了这一点,而把臀部高高翘起,让身体更迷魅。他恍惚感觉到,她光着身子,趴在他身上,一边扭动,一边嗲着声音:“老公,起来了,起来嘛。”
他很累,睡眠不足让他迷乱,全身紧绷的肌肉又使他过度强化了自己的衰老,他猛地意识到,讨好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四岁的女人,是他未来岁月里唯一的欢喜,既然他用了五年宠爱这个女人,那他将不得不用余生加倍呵护她。毕竟,他是那么爱她,而她,是除了林芳菲以外唯一一个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女人。这样想着,他任由她帮他穿好衣服,推搡着出门。
他们在浓雾笼罩的山路上,缓慢行使。两厢POLO的动力比不上他平时驾驶的四驱越野,油门踩上去软沓沓的,提不起速。他轻轻动了动肩膀,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右胳膊,同时下意识地直了直腰,顺了顺气。
萧雨霞睡得正酣,将上半身整个靠在他身上,这让他沉重。
夜这么黑,雾这么大,车灯穿刺,只在浓雾中削出窄窄两束微光,光线暧昧得像一张婚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四脚朝天在这张床上躺着,身体轻盈飘逸,舒适得像脱了形壳,每个毛孔都享受不被世俗沾染的放松,在听到一声巨大的炮仗声后,他安逸地入睡了……
醒来时,冯启哲全身都在疼,他发现自己还在车里,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方向盘,而身边的萧雨霞,显然受到了重力撞击,被甩开他的身体,靠右车窗斜靠,头脸部淌血。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拨打120,又很快将三个数字删除。
他试图重新发动汽车,但没能成功,于是下车。看见车身剐着壁立的山体,瘪损到变形,他没办法打开右车门,甚至无法在山体和车子之间插进去一根手指头。车灯依然亮着,在黑黝黝的暗夜里,如两只心怀鬼胎的奸诈的眸子。山风彻骨。他围着车子转了五个半圆,才下定决心。他朝后退了几步,又回到车里,将萧雨霞抱到驾驶座,拂开她被血染红的发丝时,他感觉到她的脉动,他定定地望了她三秒,然后将她的手包从后座上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只玫瑰金iphone6s塞进自己的裤兜,而将白色那只塞到她右手。想了一下,他又拉起她的左手食指,在她手机上拨出120……
凌晨五点十三分,警戒线和亮起的照明灯一起,围拢着事故车辆。陈清河将车子停在线外,看到一辆白色POLO小轿车的右半侧车身凹陷,紧贴着山体,显然是驾驶员疏忽导致车辆偏离公路,如果车子朝山崖侧翻下去,会比现在可怕一百倍。他慢慢靠近,看见死者在距离车子一百米的地方,脸面朝下趴着,血从车子开始,拖出长长的一条,在她身下洇开大大的一圈,浓重的血腥味扑入鼻孔,他不禁屏住呼吸。先到的值班民警刘凯告诉他,交警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死者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初步勘验她身体右侧受到严重撞击,事发当时应该坐在副驾驶室,也就是说,真正驾驶车辆发生事故的另有他人,而此人,不在现场。
“逃走的人涉嫌过失致人死亡,所以让咱们介入。”刘凯顺着陈清河的眼神望向死者,又立即躲开。
“马上勘验现场。”陈清河边说,边将口罩、脚套、手套装备齐整。
“陈队,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啊!”刘凯看了看手中的笔录,“死者萧雨霞,女,现年31岁,居住于城东路内村一百四十三号,应该是凌晨时分跟他人一起驾车出行,在遭遇车祸后,对方弃车逃离,而她挣扎着爬出车子,最终体力不支,死在路上。凭着这些线索,应该不难找到驾驶者,还用得着费劲勘验吗?”
“那你准确地告诉我死者的死亡时间、致死原因、血型、身高、体重,告诉我开车的人有多高有多重。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嫌疑人过失致人死亡,更不能排除嫌疑人借车祸实施谋杀。”陈清河说着,拍了拍刘凯的肩膀,“一个合格的刑警,不能相信眼睛,不能相信心灵,只能相信证据,你得学会让证据开口说话。”
他们在车内右侧提取到了部分血样和纤维组织,而在车内提取到的新鲜的足印,与地面的几十枚鞋印都是43码,令人诧异的是,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纹路,车内和地面的是同一种皮鞋印,它们被更多的鞋印覆盖,他们好不容易才提取到完整的三枚。留在车身的鞋印,却是运动鞋印,它们同样凌乱地在地面上留下十几枚。这证明事发现场曾经出现过两个穿43码鞋子的人,而车内只有一个。显然,那个穿43码皮鞋的人,才是真正的驾驶者,他在方向盘上、死者身上、车身上都留下了清晰的指纹。
刘凯问:“陈队,你怎么看?”
“现场已经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所以单凭几枚鞋印很难下定论,我同意你的看法,那个在车内留下大量鞋印、指纹的人,是我们排查的重点。”
“先从死者身边查起吧,再缜密的谋杀,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何况只是一起普通车祸。”刘凯说完吐了吐舌头,想起半小时前,陈队才教过自己,要让证据为案件定性,而不是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也许吧。”陈清河说着,环顾四周。这条通往南山公园的盘山公路,距离市中心三十公里,山势陡峭,在摄影爱好者用无人机拍摄的图片中能看出来,公路紧紧攀附着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南山山体,像套在山体外的一条绷带,一层一层往上盘旋。事发地在半山腰,这里是监控盲区,所以也是各类刑事案件的高发区,过去几年,这一带频频发生抢劫、强奸、自杀、他杀,给侦查带来许多困难。而局里斥巨资搭设的监控设施总是很快遭人破坏,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操纵,让这里成为滋生犯罪的绝佳场所。
他们没再说话,默默看着尸体被抬上车。太阳从东山露出光亮,窄窄一线,橘红色,大片黄光晕在山头,刘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血腥味依旧,但有清冽的空气冲淡着它。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尸体,同前两次一样,他不得不抑制恐惧,才能将目光朝向它。而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无惧这些失去生命的物体,像陈队一样,清醒、理智地面对。
冯启哲从二楼直接下到一楼车库,摁开卷闸门摇控的时候他闻到一股焚烧物品过后残留的焦味,同两个小时前相比,淡了许多。凌晨他刚回到家,就在车库内把衬衫外套裤子一股脑脱下来,扔进铁皮筒,萧雨霞的血迹同它们一起被烧成灰烬,被他用水冲入下水管道。他不能让林芳菲看到这些带血的衣服,就像他不能让她知道他一直在背叛。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留下残迹,冲洗了十几次的地面光可鉴人,排风扇一直在输送新鲜空气。他舒了一口气,走出车库。
他的宝马X5停在院子里,与林芳菲的奥迪A6并排,虽然有个很大的车库,但两人都习惯把车子放在室外,这是他们为数很少的共同点之一。他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告诉林芳菲,自己一直在家,从来没有从后门溜出去约会萧雨霞。每天早上七点,他从二楼叮叮咣咣下楼,穿过客厅,经过她的卧室,喊一句“我走了”,打开车门时,总看见她站在窗户边,大半个身子探出来,一边微笑一边说:“路上慢点,记得吃早餐。”
难道她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望过去,但并没有看到她。
他驾车从别墅出门,朝西拐弯,一辆警车与他交汇,在他身后朝北拐进去,他莫名地心头一紧,将眼睛瞄向储物箱。往常的这个时候,他会打开它,取出那只专用于联系萧雨霞的手机,同她对话,她会娇嗔地说,老公,我好想你,才分开一小会儿我就觉得过了几个世纪。说老公你答应我,不要同我分开,永远永远不分开,永远永远在一起。说老公你晚上要早点回来哦,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不行的。仿佛萧雨霞一张脸子就在跟前晃,一双眼睛垂吊在挡风玻璃上,扫得他慌乱乱的,他忙地掉转车头,向市人民医院驶去。
“没有送来急救的病人。”
最后一家医院的护士面无表情。他没能找到萧雨霞,大大小小的医院,他都找过了,没有萧雨霞。他摸了摸口袋,隔着两丝薄薄的布,玫瑰金iphone6s带着萧雨霞的味道紧贴着他胸口,她的脉动像擂响的鼓点,激荡着他,一股没头没脑的慌乱催促,他发了疯似的朝南山公园驶去。
当天晚上,冯启哲回到家没有看到灯光,没有看到林芳菲,也没有吃到他的标配晚餐。他推开她的卧室门,摁亮顶灯,看到她平躺在床上,一双眸子像秋水一样沉静。
“你怎么啦?”他问。
“你还管我会怎么样吗?”她说,唇间的讥诮让他怀疑她洞悉一切,他不由得慌乱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没事的话,起来做饭吧,我饿了。”他说着退出卧室门,将自己摆放在沙发上,听见她呜呜哽咽。难道你也经历了生死劫难,经历了爱人离世吗?他想,白天看到的,被白灰粉圈起来的人形,是萧雨霞离世前最后温暖过的地方。此刻他生起一种冲动,想再去一趟,把自己摆在那个位置,重叠在她的影子上,和她最后温存一秒钟。可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脉动,清楚地在他脑中跃动。明明活着的,他想,我离开时她明明还是活着的,我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他们为什么没去救她,她又为什么会离开车子?
林芳菲没有起来,她的卧室门一直敞开着,但冯启哲没有再进去。等到十点半,他听到她啪地关上卧室门,一个维持了五年之久的习惯让他起身,朝楼上走去。
进卧室之前,他站在走廊朝北的窗户前朝外看。距离别墅群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片乡村小院,她喜欢将院里的灯全部打开,她说要照亮他回家的路,因为这是城郊,从别墅到院子,只有一条水泥公路,没有路灯,她怕他黑。她总说,她是聊斋故事里的妖,是被孤独围困的一只妖,只有在晚上,在与他相拥的时候,她才不再孤独,才能幻化为人。可她不怕等待,因为她等的是她的男人,她的亲人,她前世今生唯一的爱人。此刻,那里黑黝黝的,他知道,她不在了。他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拿出一把钥匙,走进洗手间,把它丢进马桶。
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了。他想。下午将两只手机和两只手机卡先后扔进四个公共厕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他一直是好丈夫、好父亲,他必须一直是好丈夫、好父亲,所以他不能送她去医院,也不能陪她最后一程,甚至现在他不能用任何亲戚朋友同事的名义去认领尸体。这样的价值衡量让他心安理得,他躺在床上,将下午反复思考过的问题又从头思考了一遍。
毫无疑问,警察会根据驾驶证和行车本的登记信息去勘验她的家,早上他看到的那辆警车应该就是。他们会提取到“他”存在过的线索,而他在那里没有留下过任何生活用品,他每天去往她家的路上没有视频监控,他没有在白天去过那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单线联系,两只情侣手机号码是他用别人的身份证办理的,手机和手机卡都让他处理掉了。
不要离开我。半梦半醒中,他听到萧雨霞呢喃了一句,这让他一个激灵又醒了,他瞪着虚虚的夜,想起萧雨霞偎在他怀里,将小指勾起,同他说,永远相爱,永不分开。可永远能够有多远,不到一天,就是尽头。他将头埋在枕头上,仿似看到萧雨霞哀怨的眼神,和荒芜的身形,看到她在渺渺的空寂里形单影只,无着无落,而他,是这一切的原罪。对不起,他说,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围绕死者身边的男子展开排查,吴队,你派人去查看沿途视频资料,对现场周边进行调查走访,摸排死者的社会关系。小刘,你跟我一起去排查死者住所及附近居民。”陈清河说着,朝刘凯点了点头。
用从死者手包里拿到的钥匙,陈清河轻松打开院门。浓郁的花香扑鼻,他看到一圈蔷薇从大门左起,靠着围墙,密密站了个半圆。倘若蔷薇有语,他想,它曾看到过什么?
他戴好鞋套、手套,小心地进入。
房子很干净,扑面而来一簇簇绿植,是些耐阴的常见物种,比如虎尾兰、君子兰、竹芋、绿萝,被主人高低错落放置在玄关、窗台,还有几丛探头到客厅电视墙上,将纤细的枝蔓努力往上延伸。他屏住呼吸,和刘凯一起从玄关地毯上提取鞋印,虽然互相覆盖、交叉,但新鲜程度不同,他们提取的几枚还算完整。他不指望从屋里其他地方再看到它们,整齐摆放在地毯上的两双拖鞋告诉他这一点。它们一大一小,皆红色,大的绣着“老公我爱你”,小的绣着“老公我爱你”,显而易见归属于关系亲密的情侣。
他走进卧室,看到床上非常凌乱,被子一半卷曲,一半平铺,有一角疲惫地垂在地上。每张床上,都会发生很多很多故事,陈清河知道,死者和驾驶者的故事,一定能从这张床上发现端倪。他示意刘凯注意,将两人分别发现的毛发装入袋子。
除了鞋印、指纹和毛发,他们没能发现更多的线索。房间没有男性物品,衣柜没有男式衣服,没有剃须刀,没有打火机,没有合影照片,如果不是心里有预设,他们找不到男人存在过的痕迹。
花香绕鼻,在午后轻柔的光影里,房里的一切曼妙起来,陈清河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到萧雨霞冲他微笑,卷发披在肩上,有跟蔷薇一样的香气。她身边应该站着“他”才对。他想着,最后看了一眼照片,将门缓缓关上。
“从哪边开始查?”刘凯一边将院门上锁,一边问。看见陈清河已经朝西走去,他慌忙跟进。
他们连敲几家,都没人应声。此时是上午十点钟,整个城内村静静的,仿若被时光遗忘在身后,陈清河不焦不躁,从东往西,顺着小巷南行十米,再从西往东,一户一户敲过去。
四路民警将信息汇总到一起:死者萧雨霞,籍贯龙王乡小王村,2011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本市华翔钢铁公司任总经理秘书,但只干了半年就辞职。她社会关系简单,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尚在读大学的弟弟。2014年,萧雨霞全款购买位于本市城内村的一个独院,但其他人并不知情,包括父母、朋友在内,都说她是租住的。9月7日下午,萧雨霞在健身房健身,直到六点才离开,健身房附近视频监控和沿途道路交通电子监控都拍下她单独驾驶白色POLO行驶的画面。六点半,她和一名女子一前一后进入上岛咖啡,两人坐在临街的卡座,点了蓝莓山药、五仁菠菜和花果茶,两个人边吃边聊,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才一起离开。调查得知该女子白杨,是萧雨霞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关系一直挺好,但白杨对萧雨霞深入了解并不多,说她“像被装在看似透明的编织袋里,其实藏得很深,她看不懂”。侦查员顺着上岛咖啡一路排查,在城东路与幸福街交叉的电子监控视频里最后一次看到她。她的车子向北拐入进入幸福街,应该是直接回了家。因为她在九点四十四分的时候发过微信朋友圈,晒了她和白杨在上岛咖啡的三张照片,写了一行文字:夜深了,我已回家!城内村没有安装摄像头,晚上九点半以后从城东路北拐或从北环路南拐进入幸福街的大部分是别墅区和城内村居住的住户,经过排查,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死者家中除了一双拖鞋以外,没有男性用品,但我们在院里和玄关地毯上提取到的鞋印,经比对与车上的鞋印吻合,从鞋印磨损情况与重压力情况分析,此人应该是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重约一百六十斤的男性。另外,我们在卧室和卫生间分别提取到的毛发与车上提取的毛发相同,一部分来自死者萧雨霞,另一部分来自同一个人。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多处留下43码鞋印的男子,是我们要寻找的真正的驾驶者。”刘凯说着,用中性笔在笔录上轻轻敲打。
“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陈清河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其他人,众人都没说话。这起简单的案子,被众多线索包围,似乎有些密不透风,可他一直觉得还没有发现真正有价值的线索。“排查8号凌晨从城内村到城南公园沿线的视频资料了吗?”他问。
“全部排查过了,通往城内村的只有幸福街一条路,这条路南北向,往南汇入城东路,往北驶进北环路,但两个路口的视频资料都没有该车辆的行驶信息。城东路拐角及路口排布着别墅小区的很多监控,可以判断,嫌疑人是故意避开城东路,沿着人行道右拐进入北环路,然后经过这条小路驶出城区,最后南拐,从另一条小路驶入城南路,而这些路段,因为太过偏僻,都没有安装电子监控,我们只在这里,”刘凯用笔点着黑板上的简图,“发现这辆车驶进盘山路,当时车子在左拐,所以没有拍到驾驶者脸部,只拍到了车牌。”
“也就是说我们到目前还是一无所知。”陈清河说,“不知道谁是萧雨霞的同居者,也不知道谁是驾驶者。即使没有视频监控,嫌疑人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把重点放在跟死者有交集的男人身上,扩大摸排查访工作,争取找到有用的线索。”
连续两天,冯启哲都看到警察在小区内走动,早晨出门的时候,又有一辆警车驶进来。这让他心神不定,他从后视镜看到,两名警察在路口下车,齐齐朝着他家走去。他心慌慌的,油门一松,车子定在岔路口。林芳菲在家,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会怎么回答警察的问话,她会怎么说呢?这让他不安,他定定神,掉转车头,朝北驶去。
他悄悄从后门进来,听见林芳菲正在同警察说话。
“听说,是村子里有个女人被车撞了?”她说。
“这个问题,我们不方便回答。今天来,是想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其中一个警察音质清脆,有种金属的质感,像一截生铁敲在钢管上。
“请问9月7号晚上,你在哪儿?”另一个警察的声音略带嘶哑。
“9月7号,你是说星期四吗?我一直都在家。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七,我们结婚三十五年纪念日,为了祝贺,孩子们都回来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他们才离开。”
“你老公也一直在家?”
“他是下午七点半到家的,公司事多,他每天都要加一会儿班。”
“孩子们走后,你们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他们刚走我们就睡了。”
“是一起,还是分开?”
冯启哲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乱跳,觉得自己站立的地方正被几千瓦的灯泡照着,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局促与慌张。我们分开睡的,她会这么说。并不是所有夫妻都会分床而睡,可他们已经分开十几年了。一对分床而睡的夫妻,这会让警察警觉,顺藤摸瓜查出他就是导致萧雨霞死亡的罪魁祸首。他的汗如急雨慌乱地沁出,而就在此时,他听见她温婉地笑着说:“当然是在一起睡的,我们结婚三十五年了,从来没有分开睡过。”
为什么?他问自己,悄悄退出屋子,重新驾驶车子驶离小区时,他猛地意识到,一定是她识破了他,一定是的,她知道他溜出去私会别人,也知道那天晚上是他驾驶那辆车撞在了山上,她为了维护他才撒谎。婚姻就像塞进细颈圆腹大空瓶内的一粒种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大,你不想要的时候,得打破瓶子才能放它出来。而他不能打破这只瓶子,这是他的形象,他的面子,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林芳菲死死长在这只瓶子上,这让他宽慰。
吃早餐的时候,他给林芳菲发了一条短信:老婆,我爱你。
但对方一直没有答复。
从冯启哲家出来后,陈清河绕到别墅后面,推了推后门,没推开,但他确信,如果有钥匙,这里一定可以通往室内。别墅位于整个小区的最后一排,从后门朝东朝西都有大道通往小区广场,只有朝北,通向一个很大的阳光花房。他推开连接别墅和花房的虚掩的木门,看到花儿吐蕊,竞相开放,人工制成的小渠内,游着几尾红色小金鱼。他顺着雨花石铺成的小路巡了一圈,最后停到北口。
“从这里可以通向外面?”刘凯一边试着推门,一边问。
“看来是。”
“也就是说……”
“这是通往死者家里的视频盲区,这样的盲区,应该不止这一处。”陈清河环视一下周围,小区最后一排有六幢别墅。
“他们分别是……”刘凯翻开笔录本,听到陈队的手机嘹亮地唱起国歌,不自知地笑出声。
技侦科打来电话,通过调取死者的通话记录,发现她与华翔钢铁公司的财务总监张天来往密切。
“走,我们去会会这个张天。”陈清河边说边朝外走,刘凯亦步亦趋,紧紧跟上。
他们的车圆滑地驶入停车位,这时,陈清河看到一辆宝马X5从大门驶进来,停在靠近接待大厅的地方。他赶紧跳下车,走过去。
“你好,冯总。”陈清河看到冯启哲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这在他预料之内,没人愿意看到警察,尤其是看到自己不喜欢的警察。三年前,华翔钢铁公司被人举报私开增值税发票,法定代表人冯启哲曾被刑事拘留三天后取保候审。处理他的,就是陈清河。
冯启哲迅速做出各种应对想象,最后他选择沉默。再没有比沉默更有力的武器,这是他人生几十年得出的结论。他锁好车子,朝大厅走去,陈清河和刘凯走在他身体右侧。他们没有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这让他舒适。
“我们想调查一下你们公司的财务总监张天。”陈清河说完,明显感到冯启哲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朝着自己转过头来,“你们找张天干吗?”
“有点事需要他配合调查。”
他们乘坐电梯到十八层,前台接待看见冯启哲,慌忙站起,同他们一起来到接待室,替他们斟茶,然后退出。
打电话给人力资源部部长的时候,冯启哲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让他不安。他捧着一杯绿茶,任由热气呵在他脸上,仿似看到萧雨霞朝他轻轻吹气,一边吹一边说,老公,痒不痒,痒不痒?两只手在他腋下挠动。激情被点燃,休眠的身体被她一点点撼醒的过程,总令他澎湃。这一切,恍如隔世。他想说点什么,同那两个警察,比如萧雨霞到底在哪里,她和张天是什么关系?都忍住了。被未知绑架情绪,是小女人干的事情,不是他的作风。
尽管刻意掩饰,屋内的三个人还是一眼看出张天的悲伤,他慢慢靠近,年轻英俊的脸上显出庄重肃穆。“我知道你们会找我。”说着,他坐在沙发上。
“你跟萧雨霞是什么关系?”刘凯问。
“我是她男朋友。”
“哪种程度的男朋友?”
“我们说好节后就结婚的。”说着,他迅速朝冯启哲瞄了一眼,补充道,“本来假期我就要带她去见我父母,我们准备一起去云南,看洱海,看泸沽湖,看滇池。想不到她……”
国庆节,她说要回老家陪父母。冯启哲想起她当时的表情,淡定、坦诚、娇羞,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我爱老公,比爱爸爸妈妈还要多。边说边往他怀里拱。张天的嘴巴翕动,他却失聪,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被羞辱的感觉从头顶灌入全身。她撒谎,她竟然对他撒谎,把身体紧紧环住,朝他撒娇的时候,饥渴地拉他进入的时候,娇羞地说想他爱他的时候,以爱为名义让他送她各种贵重礼品的时候,她心里却在想着别人。他给她买房买车,把她如珍宝般疼爱宠溺,视她为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她却在演戏,把他当踏板,要同别人结婚。
“我们每天都见面,在我家里,她不让我去她家。”冯启哲听见张天说,这个年轻的男人,肌肉结实,面皮英俊,一定开足马力如一匹野马耕耘过她。他想起她在他身下陶醉,眯着眼睛,娇喘微微,一边轻轻哼叫,一边把他紧紧抱住。她在演戏,这个贱人!
深深的挫败令他愤怒,他呼吸加快,面颊如火炙烤,很想做点什么表达情绪。他忍住了,听见自己吼了一声:“小张,续茶。”仿佛全身的火都随了这句话一同喷射出去,他平静下来,听见张天说:“我爱她。”
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包养她的五年里,她有大把时间跟其他男子谈情说爱,甚至将嫩白的躯体裸露在他们面前。她是他表象生活中的隐性存在,那他就是她青春岁月中隐藏最深的一粒尘埃。原来隐瞒彼此的身份,既是他的追求,也是她的渴望。暗夜里的深情,终究只能在暗夜里腐败,他同她,不管付诸多少感情,都等不到花开。
他跟她,当真没有任何关系了。
三天了,案件依然没有任何突破。跟死者有密切往来的张天被排除嫌疑,陈清河和刘凯调取到的视频资料显示他七号晚上十点二十分进入小区后再未离开,部分业主作证。“那天晚上狗一直叫,他在车库改成的狗窝里待到很晚,还放狗到院里撒欢。”那五只狼狗也是见证人,朝他们狂吠。
陈清河站在小黑板前,把张天的名字从上面抹掉。现在,黑板一如三天前一样,只有萧雨霞和她线化的一个院子,和周围密密麻麻的许多屋子。没有标注红点。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吗?他想,重新梳理思绪:
死者和嫌疑人结伴去南山公园,应该是住在一起,从现有物证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在一起过夜,就有可能会做爱,那么死者体内就会留下精液;包括城东路、北环路和别墅区在内的视频监控没有拍到事发时段进出城内村的可疑车辆和人员,那他极有可能就居住在城内村;死者跟人同居,室内却没有明显的男性物品,很有可能对方有家室,不能公开恋情,嫌疑人在车祸之后不积极救助而逃逸,也证明了这一点;嫌疑人逃逸,唯一的路线就是回城,路口视频监控却没拍下可疑车辆和人员,那他是步行离开案发现场,只有步行,才有可能从小路绕过监控。
陈清河长吁一口气,疲累地靠在椅子上。他瞪着天花板,想起蜷在路中的萧雨霞。事发三天了,关于这场车祸的一切都像个巨大的谜团,在现代刑侦技术强力支撑下,竟然没有这个男人进入城内村留下的痕迹,没有事发后他逃逸的踪迹,包括事发前,他也像预知要发生车祸一样包藏自己的行迹,难道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切?还是,他有什么目的,必须要这么做呢。
“通知法医科提取死者的阴道残余物,”陈清河及时调整侦查方向,“对城内村及别墅区符合体形特点的所有男子进行排查,提取他们的生物样本,送交检验;排查案发时段全市所有的视频监控,注意单身走路的男子。”
下午,不到六点钟,冯启哲驾车驶进小区。他瞥见小区门口的监控,暗自想到,每个人都只会让人看到他愿意让人看到的,就像他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五年,漫长的五年,他自信萧雨霞对他的爱,自信她像她表现出来的一样,死心踏地,无怨无悔,自信林芳菲对此一无所知,也自信自己掌控一切,拿捏准确。可现在呢?所有固若磐石的自信都在动摇瓦解,谁能监控得到?
他将车停在门口,看到旁边的车位空着,她去了哪里?他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干些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回家就能看到她,像回家就能看到花圃树木,看到电视沙发,看到厨房餐桌,她就像家的附属物、代名词,他从来没想过,她有自主的呼吸,有独立的价值。她去了哪里?难道像萧雨霞一样,也找到了除他之外的情感寄托?
这令他不安,仿佛窥见越来越多的隙缝,在他死死维持的表象上既交叉又独立,他不能让它倒塌,必须找更坚硬的壳来固化。
他拨通林芳菲的电话,响过三声后,被挂断了。他盯着手机,生出无边无际的寂寞,像被置身荒漠。突然想起萧雨霞的叽叽喳喳,想起她说,老公,你知道吗?没有你,我的世界一片荒芜。她骗人!他可怜起自己,怎么会被她骗得这么彻底?
可他对她,不也是一场欺骗吗?
紧紧盯着一楼的卧室窗户,他又想起林芳菲,每天早上将脸子探出窗外送别他。她也在骗,她明明知道,每天晚上,他会从后门溜出去约会其他女人,她还装着一无所知,将浅笑的脸子朝向他。
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奥迪A6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近,划了个半圆,停在他旁边。他跳下车,冲林芳菲叫道:“你去哪儿了?”
她没有理会,兀自下车,朝着家门走去。
“喂,你去哪儿了,我问你呢?”他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饶地问。
“你去哪儿的时候,告诉过我吗?”她将钥匙插入匙孔,门锁咔嗒一声,她推开门走进去。
他愣愣地站在门口,觉得心被掏空。太阳即将落下,红彤彤一片亮光,一半隐在山后,一半浮在空中。他听见自己的叹息,第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进门后,他没有看到林芳菲,更不指望她像往常一样,把他引向餐厅,引向小米南瓜粥,引向小菜,引向馒头,引向他习惯了三十五年之久的简朴幸福。那种冗杂曾经让他深恶痛绝,叛逆逃离,此刻却那么深邃地吸引他,迷醉他。必须做点什么,他心想,朝卧室走去,发现林芳菲没在卧室。他循着声音走出后门,看到她倚在木门边,将头高高仰起,夕照在她脸上洒上金辉,她圣洁如三十五年前一样。
“你怎么啦?”他拉住她的手,纤细、冰凉、柔若无骨,单只一握,心头的丝丝怜惜,就柔化了岁月的坚冰。“回吧,”他说,“外面凉。”
“我想回,可回不去了。”她挣脱他的手,走进花房,“知道吗?再冷的寒夜,也有温暖的春意,可你从来不知道停下脚步,找一找它的存在。”
他嚅了嚅嘴,没能说出话来。
萧雨霞的嘴巴,被两条红色的缝衣线交叉绑扎,高高嘟起,她在说话,那些话却变成了她嘴巴的一部分,越撑越大,将其他的器官挤压至消失,她变成了一张嘴巴,一个形状。冯启哲被这个形状惊醒时,窗外漏进来无边无际的黑,蓦地让他生起悲凉。
他听见楼下传来细碎的响声,夜光表盘告诉他,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八分,他起身,边穿上睡袍,边将脚丫伸进拖鞋。轻声下楼时,他可以确定声音来自客厅,在他惯常坐的地方。接着他又极快地判断出,林芳菲一边在看电视,一边在轻声啜泣。女人总是这样,极容易被情绪左右。他涌生出一种渴望,将这个陪伴自己三十五年的女人拥入怀中,几乎下意识地,他同时决定此生再也不辜负她,要待她如初见,像爱自己一样爱她。
他饱含深情,慢慢靠近,想给她突然的拥抱。电视中的画面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从后门出来,轻轻将门锁上,竖起衣领,疾速打开木门,他在不自觉弯腰,样子极为猥琐。
他试着平和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门又一次被打开,林芳菲走出来,朝着摄像头伸出手。
“你在监视我?”他怒不可遏地冲过来,站在林芳菲面前。
“如果正大光明,你会怕监视吗?”她无视他的存在,站起来,将插在电视机侧面的U盘拔下,装入睡袍口袋。语速平和,音调轻柔。
“你把它给我。”他横跨一大步,立在她前面,阻止她去往卧室。
“怕我会交给警察吗?”她不屑地说,“你也有怕的时候?五年了,你给她买房买车,天天晚上跑出去睡她,把她干得呼天喊地,你从来没怕过,是吗?不怕我知道你偷腥,也不怕孩子们知道你的丑闻,你信自己够聪明,信我们都是瞎子哑巴大白痴,是吗?”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还要装模作样假惺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自己被啪啪打脸,气血直往头顶涌。
“跟你说?”她冷漠地道,“我不给你留脸,也要给自己留脸。多大年纪了,你丢得起这人,我丢不起。”
她像是非常疲惫,将身子斜靠在沙发背上。夜,那么长,冯启哲在浓重的黑里,寻找爆破点,但找不到。他将睡袍裹紧一些,看着她,觉到失重。“那你为什么还帮我作假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虚的,不像惯常听见的样子。
“为什么?”她似乎在说梦话,“我们不都有双面性,不都需要演戏吗?将身体的空壳摆出来给别人看,给世界看。灵魂,却总要留给自己,疼也好,痛也好,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罢,深深浅浅都得自己来。你让我怎么办,妥协你的不忠,维护你想要的和平,是我在这个家里最适当的存在,是生活最满意的表情。我的灵魂呢?只会在半夜,在尘俗凝固的时候,跳出来,挑唆我唤醒自己的情感,它让人绝望,让人疯狂。”说完站起来,走向卧室,将手搭上开关时,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从衣兜里掏出U盘扔给他,“你从来就没想过,真相会有许多许多种模样,是吗?”
U盘冰凉,像一只老死的动物的尸体,他把它揣在手心,突然觉得无处遁形。林芳菲为自己安装了监控视频,谁知道别墅区和城内村的其他女人会不会安装更多,物质是客观存在,痕迹一旦留下,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被发现。他和萧雨霞一旦扯上关系,就永远有关系。
技侦科通过还原死者的网络聊天信息获取到线索,死者在三年前开始与张天频繁网络聊天,聊天中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词,是冯启哲。
这个线索,有如迷雾中的一座灯塔,使整个案件变得清晰起来。刘凯将复印件递给陈清河时如数家珍:
“从聊天内容可以推断,死者接近张天,是为了获得冯启哲的信息,她在聊天中会有意提到他。比如老总在干什么,老总有没有调戏新来的员工,老总会不会发现你上班聊天,这些问题会引导张天透露她想知道的事情。”
“张天一直没有察觉她的动机,反而对她用情很深,两个人在今年三月份开始约会,但萧雨霞不许公开恋情,希望经过一段考验期。我想她不公开恋情的原因是因为冯启哲。”
“冯启哲家住在别墅区最后一排,这一排的住户,每家都有一个后花园,每个后花园里都有一扇门通往小区外面,完全可以避开小区内任何一个监控探头。”
陈清河在黑板上写下“冯启哲”三个字,用一条直线将它平平地连到小院:“调取华翔钢铁公司三年前的案卷,对冯启哲的指纹进行比对,提取他的毛发、鞋印,通知法医科做DNA鉴定;调取他的电话通讯记录;收集视频资料掌握他9月7号和8号的活动轨迹。”说完站起来,冲刘凯说,“走,咱们再跑一趟。”
他们以冯启哲家的花房门为起点,先东行二十米,然后北拐进入幸福街,西行三米,就站在了萧雨霞家门口,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照这么说,他的不在场证明有可能是假的。”刘凯说。
“夫妻是最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之间的联系总比想象的还要坚固一些。”说完,陈清河朝西走了约十米,站在一户人家跟前。这家的老太太,是城内村的治保主任,上一次也是她最后告诉他们,萧雨霞家,白天从来没有来过人,她从来都不跟邻居来往。“我们都说她不像人,哪有人不跟人打交道的呢?”
他们敲门,老太太像在门后候着一样,极快地打开:“快,快进来,我正想去找你们呢。”她神秘地说,“我给你们打听出来了,她肯定既有情人又有仇人,你知道吧?”
“这是谁说的?”
“住她家前头的葛老头,葛老头一个人住,眼贼着呢。”
葛老头在家,看到他们时有点慌张,一听立马放松下来。
“情人天天来,大高个,足有一米八。他没来之前,那女孩总让院子里的灯亮亮的,那人一到门口,她就把灯全熄灭了。后来,我只要一看到她家院里灯灭了,就知道保准是他又来了。”
“那你怎么说她还有仇人呢?”
“那个人倒不是每天都来,可经常来。来了就围着她家前墙绕圈圈,有时候把眼睛凑到门缝朝里望,有时候踮着脚尖伸出双手往墙头扒,有时候在她车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还有时候,就啥都不干,坐在车头抽烟,烟头一闪一闪的。”
“这个人是男是女?多高多胖?”
“应该是男的吧。不高,有一米六五左右,也不胖,很瘦,穿得黑乎乎的,还总戴个帽子。”葛老头看着陈清河,“你们要不问吧,我总觉得他是个男的,可你这么一问,我又觉得她也可能是个女的。天黑乎乎的,我年纪又大了,看不清楚了。”
葛老头所形容的 “情人”,显然就是冯启哲,而“仇人”是谁,陈清河没有一点线索。而且在案发当天,这个人没来。“他最后一次来,都是一个多星期以前的事了。”
“那会是谁呢?难道这个萧雨霞除了张天、冯启哲以外,还有别的男人?”刘凯不解地翻着案卷。
陈清河盯着屏幕不说话。城东路和北环路通往幸福街的十字路口,都安装着交通违章监控,晚上八时到十二时,视频监控画面里冷冷清清的。
老公,不要离开我!
被惊醒时,冯启哲觉得自己被萧雨霞紧紧束缚,仿似她有千手千脚,从每个毛孔探出,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长吁一口气,活动活动四肢,以确定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个梦。
该来的一定会来,他想着,从床上坐起来,凝望北窗。那天之后,他睡觉不拉窗帘,以便醒来后,能第一时间从昏昧或清晰中辨认曾经幸福的方向。因为自私,把她关在金丝笼,不给她地位和名分,也没能很好地替她安排后事,不管生前抑或死后,时间愈久,他愈为自己羞愧。重复想起最后离开她的情景,越想越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他不知道自己破坏了什么,维持了什么,假使为林芳菲,他觉得遥远而陌生。
他略动一动,耳尖触到一个物体,是U盘。林芳菲扔给他后,他随手压到枕头下,此刻它冰凉地提醒他,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他翻身下床,坐在桌前,U盘里的视频资料在笔记本电脑上没心没肺地播放,他又一次被惊出一身冷汗。楼下静寂无声,他下楼时,也避免发出任何声响。穿过客厅时,他听见林芳菲在小声咳嗽,声音虚弱而微小。他停下脚步,朝着卧室的方向望了三秒钟,然后提起脚走出屋子。
清冽的空气刺激了他,有几缕从他张开的嘴巴窜进喉咙,像有毛毛虫扫过,他下意识地咳了两声,然后紧紧屏住呼吸。
从别墅驶进城东路时,他觉得有一辆车在跟踪他,那辆车上的两个人,像是这几天一直在他身边晃悠,不管他干什么,都死死盯着他。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朝右拐进一条自己平时很少走的街道,那辆车却没跟过来,从他车后嗖地驶过去了。
他摇摇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沉到身体最下面,让它们从脚心流出去。时时刻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自己生活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透明空间,是林芳菲给他留下的后遗症。那只U盘,他没有勇气再看一遍里面的内容。路过一个公用厕所时,他停下车,走进去,将它扔进公共厕池,像处理手机、钥匙一样,让它们汇入这座城市最肮脏的下水管网,和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起沉入脚底。他盯着厕池内细小的水涡,并没有销毁证据后的轻松安心,反而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劣迹已被全世界记录,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那张恢恢法网,去承担他早就应当去承担的责任。
掉转车头,他熟练地转动方向盘,让它按惯常的路线朝公司驶去。他看到之前那辆车又出现在后视镜里,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他不准备再躲避。
他驶进停车场,看到那辆车在距他两个车位的地方先行入位,没人下车,却有另外几个人从不同方位朝他走过来。他没说一句话,就钻进那辆车里,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警察他都见过,一个叫陈清河,一个叫刘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陈清河问。讯问室里不太明亮,冯启哲的脸更显阴暗,在这间讯问室里,他不止一次体会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假使没有这件事,这个优秀的企业家,跟大家惯常看到的一样,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绝不可能是这样一副衰败样。尽管他每次都要提醒自己,不要主观为上、有色眼镜,但走进这间屋子的人,自己就会褪下许多光彩,不复再现平时的神情,这是不可置疑的。
民警提取到的冯启哲的鞋印、指纹、毛发,经比对与在死者车上、家里提取到的完全吻合。死者阴道内的精液残余物,经DNA检验确属冯启哲。陈清河也从海量视频监控画面里发现冯启哲的踪迹:城南路与城东路交叉处的老庙黄金店的视频监控里,冯启哲竖着衣领在跑步,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这些证据足以表明,冯启哲就是当时的驾驶人,是肇事后逃逸,致使萧雨霞死亡的罪魁祸首。
“9月8日凌晨4点,你在哪里?”陈清河又问,用不同的证据形式证明同一事实理由,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是他的工作之一。陈清河看着冯启哲,期望他为自己辩解,但没有,对方一句话不说。他不得不换一种讯问方式,于是问道:“9月8日凌晨4点左右,你开车带着萧雨霞去南山公园,是吗?”
冯启哲点点头。
“你驾车发生车祸后,把她一个人留在现场,自己逃走,是吗?”陈清河一边问,一边想到死者身后那条血痕。他可以救她的,他想,只要他打个电话就可以救她。他想象她的绝望,脊背生起一阵凉意。
冯启哲点点头。
“她死了,你知道吗?”
冯启哲又点点头。
虽然被告知权利,冯启哲还是准备放弃。找律师为自己辩护,以期更好地脱罪,这个想法他不是没有过,但此时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赎罪。讯问室里,陈警官给他看过萧雨霞的照片,被白灰粉圈起来,蜷着形体,是失了魂灵的一个物质,那时他脑子一片空白,此刻却清晰回想起她朝前探着的一手一脚,可以想见那是她渴望生的具象表现,如果他留在现场拉她一把,就能挽救她,还能将她温软的躯体搂在怀里,用饥渴的唇子去啄她的全身。他不知道这场爱情里,谁是谁的背叛者,知道她和张天恋爱时,他痛恨她的欺骗,此时却想,自己才是最大的施骗者,既对萧雨霞,也对林芳菲,用欺骗换取欺骗,用疯狂换取疯狂,这是最因果的因果,没什么好说的。
他毁了她们。清醒这一点后,他决定为两个爱过的女人赎罪,哪怕用生命。
从陈清河口中,他知道警察为找到他费了不少周折,包括从萧雨霞体内提取阴道残余物。她紧绷绷的下体,温热的巢穴,假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开垦这块处女地。把她压到身下,准备攻克时,她红着脸说,自己是第一次。这句话曾让他有短暂的迟疑,之后却愈加勇猛。因为她的纯洁,他对她投了十二分心力财力,特意在别墅后面为她买了独院,也是经过精心筹划,以为离得近些,自己更方便把控。
他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把所有事情掌控于手心,家国天下,样样圆滑。现在看来,这是对自己最大的欺骗。他丧失道德底线而去维持的平衡,全然被打破,他也搞不懂责任是不是全在自己。偶尔他想起林芳菲,觉得一起走过的三十五年都淡化了,只有她的神情突出来,在眼前晃动,使他没有办法原谅。再一想,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原谅别人?
这样浑噩着,思想难免混乱,他索性让它混乱,轮番想到萧雨霞,想到林芳菲,想到她的背叛,她的疯狂,她们浅笑的脸子。这世上,从来不是你应该相信什么,而是你想要相信什么。一个人做过什么,也不是你想隐瞒什么就可以隐瞒什么。
他是被自己灌了迷魂汤,才以为家外有家、情外有情,还能天衣无缝。
他决定不做任何辩解。
让一切因果都归于因果。他这样想着,让自己心安理得地躺下来,看守所的床板很硬,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陈清河在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前最后一次整理案卷,相较于蓄谋实施的故意杀人,这起案件比较简单,包括冯启哲供述在内的证据链可以清晰地还原真相。他慢慢翻看,像拍电影一样,将整个事情又串演了一遍,突然发现,萦绕他心头的疑窦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大:
一、案发现场曾出现过两个留下43码鞋印的人,一个被证实是冯启哲,那另一个是谁呢?虽然不能排除交警过失留下和行人无意留下,但拥有这枚鞋印的人一直没有找到,这不合常理。
二、排查中,葛老头提到的,经常在萧雨霞家门口盘桓的人一直没找到,他与萧雨霞会是什么关系?
三、急救中心表示,事发当时,确曾接到用死者手机拨出的求救电话,因为对方无应答,他们以为有人恶作剧,挂断了电话,后来回拨过去,电话已关机。而民警检查手机时,发现手机还有86%电量。那个关掉手机的人显然不是死者萧雨霞,他会是谁?
本以为随着冯启哲浮出水面,这些谜团会随之破解,现在看来,不过在谜团上面又覆了一层浓雾,更加扑朔迷离。对于不能让自己信服的结论,他不会拿出来说服别人,陈清河决定暂时不向检察院提交此案。
他将案卷合上,慢慢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深秋的阳光失了盛夏的锋芒,温吞着,慢慢游移,他不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从头思想,自己是不是也犯了“先入为主”的错?从一开始就将案子定位为车祸,而疏忽了其他可能?
难道有其他可能?他一个激灵,将目光拉回来,可巧落到萧雨霞的尸检报告,上面写着:死者致命伤为颅骨骨折。之前他想当然地认为,死者颅骨骨折是因为发生车祸时她的脑袋猛烈撞到车子,从未想到,颅骨骨折还有另外的可能,比如外力撞击。
像突然充盈了力量,陈清河从椅子上跳起来,喊了一嗓子:“那就从头开始!”
刘凯闻声跑过来,惊诧地看着陈清河,后者已经站起来,在刚刚擦去“9·8交通肇事逃逸案”的小黑板上写下“9·8故意杀人案”,并在标题后面打了两个大大的“?”
民警进来时,冯启哲正盘腿坐在硬板床上,冥想一生走过的路。进了看守所不到两天,他却在这空空静静里生出些禅意来,放空又充盈,充盈又放空,到最后只觉得一切都淡如止水,自己为什么进来,身后还有哪些未竟之事,都恍如隔世,无意计较。
“走吧。”民警说着,将手铐戴在他手腕上。
去哪儿?想了想,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他缓慢行走,微抬头,让从高墙漏进来的稀薄阳光洒在身上。荷枪的武警看见他,目光一直追随着,下意识握紧钢枪。他听见自己嘿嘿轻笑两声,然后从一扇打开的铁门走进讯问室。
陈清河和刘凯正对着他,像上次一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坐下。”他听任民警在他肩上按压,并借着力道坐在椅子上。椅子冰凉。
“我们想跟你了解点情况。”陈清河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冯启哲,看见他低着头,听见他的问话,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将头埋下去。
“9月8日凌晨,你开车撞了萧雨霞后,曾拨打过120急救电话,是吗?”陈清河问。
冯启哲点点头。
“也就是说,那时萧雨霞还活着,是吗?”
冯启哲听见自己的心被咚咚咚连续击打,萧雨霞的脉动又清晰响在耳边。我离开时她还活着。许多次斟酌过这句话,包括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脸上要不要流露出婉惜、内疚、追悔莫及,要不要进一步解释自己没留在现场的理由。可此刻,他觉得一切都枉然,为自己狡辩,既矫情又不爷们。他歪了一下脑袋。讯问室里没开窗户,一只白炽灯管透出清冷的光,它又识得破谁的内心?“别问了,是我杀了她。”说完,他咽了一口唾沫,竟从咽喉深处返回一股甜味,没头没脑地在口腔回味。
警车停在半山腰,冯启哲朝前走动时,脚镣磕着脚腕,有一处大概被磕破了,他觉到湿。他站在路边,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挽着。他们一起看着地面,他一只手朝下指着,被接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又正面朝向照相机拍了几张,最后将指头对准山下。
……
要关车门时,他听见萧雨霞发出低声的呻吟,她朝他伸出左手,翡翠镯子和钻石戒面同时发出妖冷的光,被血映红。她朝他看来,嘴里嘟囔,救我,救我!他盯着她看了三十秒,想到他爱了她五年,疼了她五年,宠了她五年,除了名分,他给了她一切,他以为她会依赖,会感激,会拿爱好好回报。没想过她会威胁他,恐吓他,他不停地拿钱给她,单只今年一年,他就给了她整整二百万。她是个无底洞,他不能救她。
他抢过手机,摁断电话。
“我救你,值多少钱?嗯!”他说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硬拉出来。她的右手曾拉住安全带,试图反抗,被他粗暴地扯开了。他拖着她。空气中瞬间充满她甜腻腻的味道,处子血的味道,经血的味道,下体蔷薇花般的味道,一路流淌,一路蔓延。这让他有了快感,嗜血般的快感。他想要更多,他揪住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脑袋,像要砸开一颗西瓜一样,一下一下朝地面砸去。她没有喊叫,像第一次在他身下一样,愉快地服从,幸福地回应。
他换下皮鞋。运动鞋放在萧雨霞的后备厢里,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她的运动衣,他揪出来,在可能留下他杀人痕迹的地方反复擦拭,他关上车门,故意在地上转圈,留下许多运动鞋印。
只是开车出了车祸。他告诫自己,强迫自己忘掉车祸之后发生的事情。
……
民警找到了,43码的一双运动鞋和一件女式运动衣。像冯启哲说的,他本来用衣服裹住了鞋子,但山那么陡,它们一定会在下落的过程中散开。两只鞋子相距一百米,和衣服呈不等三角形。如果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它们和萧雨霞最后躺卧的地方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在艺术家的眼里,或许还会是一幅生动的写意画。
根据冯启哲的供述,民警提取了冯启哲和萧雨霞之间的通话记录、短信记录、微信聊天记录,证实二人关系暧昧,萧雨霞确曾说过如你不娶我,我就去找你老婆;你不给我钱,我就在网上公布咱俩照片之类的话。民警同时在冯启哲办公桌抽屉夹层里找到一只笔记本,上面详列了他给萧雨霞的每笔款子,从2012年元月开始,5千,1万,2万,5万,10万不等,果如冯启哲所言,2017年开始数目倍增,最多的一笔发生在案发前十天,多达50万元。经过对萧雨霞关系人的调查,发现她弟弟名下的账户内曾于案发前三日一次性转入一笔总值60万元的款子,而对这个账号,她的弟弟并不知情。后经查证,是萧雨霞用其弟弟的身份信息办理的银行卡。这个账户余额高达223万。
陈清河重写结案报告,虽然在夜晚会如鬼魅般出现在萧雨霞家大门口的人还没从海量视频资料现身,也没有其他任何蛛丝马迹,但解决了其他两个疑问,整个案件已经做到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以“故意杀人罪”为冯启哲的行为定位,他可以说服自己。
现场照片、勘验笔录、讯问笔录、检查笔录、鉴定意见,将这些证据的证明力和待证事实组合到一起每次都让他头疼,他必须先在草稿纸上表格化它们,让其更直观。埋头绘制表格时,刘凯没敲门冲进来:“陈队,冯启哲出事了。”
看守所民警在早饭时没有看见冯启哲,打开监房看到他在床上平躺着,叫不醒,紧急将他送到医院。
他们火速赶到,两个民警在急诊室门口候着,一个脸色煞白,一个表情凝重。“在里面。”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急诊室的门关得紧紧的,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陈清河朝其中一个民警的肩膀拍了拍,他浑身都在发抖。“没事。”他边说,边向他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们一起等着,各自做着种种猜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的护士走出来:“病人家属呢?”
陈清河向她说明情况。她摘下口罩,露出遗憾的表情:“病人突发心肌梗死,没抢救过来,已经失去生命体征。”
他们集体放松:如果冯启哲属于非正常死亡,他们都难逃其咎。
将遗体移送太平房,通知家属等事宜,陈清河没再插手。离开医院时,他看见一片黄叶从头顶飘摇着落下来。生命就像树叶一样,从萌芽到凋败,其实非常短暂,萧雨霞和冯启哲这两片叶子,被彼此蛀掉了,遍布着虫洞,更易受风雨摧残。这也怪不得别人。
向局长说明撤案原因时,他莫名地想起萧雨霞,想起她蜷在路中,头发在风中凌乱。也许是她带走了他。他想,从中学起,他就对人类思想的未知领域充满探索欲,总觉得,人死后是去了另一个维度,能以另一种方式和这个世界接轨。
如果每个案件都以这种方式结案就好了。他边想,边将“9·8”故意杀人案撤销,将死亡证明加入案卷,将案卷存入档案室。
秋,是突然来的。早晨陈清河出门时,蓦地被冷风一吹,身上皮肤一紧,觉得整个人矮了一大圈。他走进办公室,翻开报纸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和一只U盘。上面写着:“市刑警大队陈清河收,发件人内详。”他打开信——
陈警官:
您好。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我的诀别,也是我最虔诚的最后的忏悔。我想过让日子就这么过去,既然老冯愿意替我承担一切。但原谅自己,比宽容那对狗男女更加不容易。请容我向您一一叙来。
我和老冯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打零工的穷小子,我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吸引。他总是很精神,留着很短很短的平头,露出头上的青皮茬子,一笑,一口瓷白瓷白的牙齿。他衬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这股味道在他寄给我的信件里也能闻到。我迷恋他的一切,尽管父母不同意,还是选择跟他在一起。说起来,确实够久了,那是三十五年前了。
我和他一起打拼,你可能想象不到白手起家的艰难,我们卖过菜,开过饭店,承包过小工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上一天,快凌晨才能睡。儿子和女儿相继出生,家产和他们一起茁壮成长,谁都说,我苦尽甜来,该过过好日子了。我就在那时第一次发现他在外面找女人。女人有多敏感,就有多脆弱,我害怕这个家破裂,害怕他离开我们娘仨,害怕我的生活里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加倍对他好,没几天,他就回心转意了,我能感觉到。从此以后,这样的事情就隔三岔五地发生。他找女人,就像我带孩子们出去吃大餐,有理由的时候去,没理由找个理由也会去。可我从来没当回事,都说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每天晚上还回来,还当这个家是他的家,有什么要紧。
一切从2012年开始不一样了,他认识了萧雨霞——我没几天就对她的情况一清二楚。他对她越来越痴迷,竟然像十八岁的小伙子坠入爱河不可自拔。可怕的是,她对他也一样。他们总是去宾馆开房,我等在外面,像头绝望的母狮子,又愤怒,又无能为力。我想过去踢门,可踢开门之后呢,像出走的娜拉,她能有什么出路?无数鲜活的事实告诉我,自己不强大,神都没办法。我将精力放在工作上,你一定也知道,除了华翔钢铁公司,我们还有一家女子美容美体中心,由我负总责。我期望用工作麻醉自己,可发现这根本没有用。老冯不知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跟踪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我眼里。为更好地掌握他的行踪,我在网上购买了监听监视设备,安装在他汽车上,家里的角落里,萧雨霞的车子上、大门上。你们肯定也知道了,2014年他为她买了一处院子,就在我们别墅后面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跟踪他,从花房出来,去偷情。他鬼鬼祟祟,把脖子缩得紧紧的,贴着墙角走,我远远跟着他,也像他一样鬼鬼祟祟。他走进去时,本来亮堂堂的满院子的灯全部熄灭,她像只猫一样钻进他怀里,他一把抱起——他从来没有这么抱过我一次,哪怕一次。我贴着门缝,看着他们走进去——他们甚至不关门,他们的调情声,床的吱呀声,她的叫床声,全落在我耳朵里。我无数次想,我要去买包炸药炸死她,买包毒药毒死她,买把尖刀刺死她,我想世界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死的为什么不是她?
有时我去不了,打开手机监控画面也要看着他。9月7日晚上,我就没去。关于这一点,很抱歉我跟你说了假话。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没错,孩子们在家待到十一点也没错,可我们没在一张床上睡觉。事实上,我们分居已经十七年了。
后来我无数次想,如果我跟着他去了,会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在手机监控上看着他进了她家以后,我特别烦躁,觉得一秒钟也不能在家里待着了。我开车去了南山公园。晚上的南山公园,月影婆娑,树语低悄,非常美丽,非常静谧。我一个人坐在山上,将我俩这三十五年走过的路又想了一遍。不是我不独立,不是我不强大,是我实在太爱他,离婚,如果他不先提出,我就死也不会提出。我想起人们说,古今中外被人传诵的爱情,几乎都是以死亡做结局的。如果我死,能让他爱我,我愿意。
就像你已经知道,或即将知道的那样,我站起来,张开双臂,朝着山崖跃下,不用一分钟,我就会脑浆四溢,内脏崩裂,极其丑陋地俯在山脚,成为一具死尸。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来。我重新坐下,打开手机监控,看见她攀附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搂着她走出来,他们上车,车子带着呼呼的风声朝前行驶。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但我很快就看出来了。
我该说上天眷顾,还是苍天作弄?他撞了车,肯定慌了神,不然,他不会多此一举地把她从副驾驶座抱到驾驶座,我在离他不足五米的地方静静看着他逃跑。这个懦弱的男人无情地抛弃了她,这让我有了报复般的快感。然而看到萧雨霞的手机时,我又愤怒了。他为她留了生机,凭什么?我立即摁断电话。尽管我马上就将不久于人世,我依然为自己的镇定而自豪——我早做好了准备,戴了一副手套,从后备厢翻出冯启哲的一双运动鞋换上。我用尽平生力气将她从车里拉出来,我本来想让她像我刚才预设的一样,翻上十八个跟斗掉到深深的崖底,但拖了几下我就没有力气了。这时她醒过来了,看着我,“求求你救我,”她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你老公了,我已经不爱他了。”我不说话,我用力拖她。“我给你钱,我有二百万,求你救救我。”她又说。我停下来,觉得自己虚脱了。“你哪来的二百万?”我说,“我老公给你的!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他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你竟然不爱他了,要离开他。”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我抓住她的头发,摁住她的脑袋往地上碰,碰一下,骂她一句,她刚开始还求饶,后来就不说话了。我一摸,她没气了。
我没有紧张,从她车上翻了件运动外套,把鞋子卷进衣服扔下山,从她车上卸下拍摄装置,还清除了可能留下的痕迹。我在山上逗留到六点半,那时你们已经勘验完现场,将尸体运走了。我把车子停在院里,顺手拆了安装在老冯车上的装置,又从后门绕出去,到萧雨霞家拆卸了装在她家大门口的偷拍装置。这些东西,都让我扔进铁皮筒里烧掉了。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发现自己对老冯的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一件物体,有人跟你争的时候,你会想尽办法想夺回来抢回来,一旦没人跟你抢了,你也觉得它没有任何用处。以前我天天想着他的好,用放大镜放大他的好,现在我觉得他的所有好都是为了更好地跟萧雨霞在一起。我用尽一切办法恨他冷漠他,同时看出来他在想尽办法取悦我温暖我。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我恨他,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杀人,不会变成杀人犯。可又害怕他去坐牢,出了这样的事,他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啊。万万没想到,我剪辑视频资料的时候,会被他看到。这份资料是萧雨霞车上的装置拍到的,有我杀害她的全过程。我把资料给了他,他肯定看过了,他看过了还去坐牢,是要替我承担责任。
我度日如年,他进去的短短几天,自责一直缠着我,我不敢睡觉,总看到萧雨霞的眼睛瞪着我,朝我索命。我发誓,我后悔极了,如果时光倒流,能让我回到9月8号凌晨,我会马上送她去医院,我会救活她。这样,老冯不会坐牢,我不会死。
我决定去死,南山公园的夜,总是那么美。
求你放了老冯,萧雨霞是我杀的,跟他没有关系。
林芳菲绝笔
2017年9月18日
18号是昨天,是冯启哲突发心肌梗死被医院下达死亡通知的日子。陈清河呆坐着,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这时刘凯走进来,“陈队,110指挥中心接到市民报警,说南山公园山脚发现一具女尸。”
“有可能是林芳菲。”他将信递过去。
刘凯极快地读完,然后问:“那萧雨霞到底是谁杀的呀?”
“我不知道。”陈清河说,“每个生命背后,都错综复杂着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的情感世界,他(她)只会呈现他(她)乐于让你看到的。换句话说,你只能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识别他们想让你识别的,定位他们想让你定位的。”
“那如果冯启哲不死,你会怎么办?”
“法律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陈清河说着,兀自朝门外走去,回头见刘凯没动,朝他叫道,“走,我们去南山公园。”
“林芳菲不是自杀吗?”刘凯在身后扬着信,听到陈清河说,“也许还有另一种真相。”
愣了三秒钟后,刘凯将信装进信封,小心地放入办公桌抽屉,然后下意识地端直身体,从敞开的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