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英
入伏就不忌水冷了。晚上盖个被单也能囫囵一夜。被褥铺盖打二年不拆洗,朽拙拙地像没起好的死面,光腻腻地不贴身。趁着伏天,正好拆洗。
拆被子跟前不能有小娃。拆下来的棉线洗洗还要用,就不剪断。女人拉长胳膊锥子一挑,小娃满炕跑,得,锥尖不是上脸就是进眼,谁舍得!把小娃打发了寻他奶奶,关了街门哧啦哧啦拆被面。被里褥面拆下来端到河槽洗。才半前晌,就来一河女人,一人守一块石头,不管里儿面儿,拿槌敲咣咣翻来折去解气似的可劲儿砸,满河床都是一股胰子味。一边槌一边说些私密话,先评脸黑白,又比腿长短,再论奶大小,有水声盖着又不怕被男人听去。半糙老婆逗小媳妇,小俏媳妇就逗大姑娘,嘻嘻哈哈推推搡搡,被窝里的话跟着被里褥面就全来啦。过来人荤七素八地讲经说法,大姑娘满脸通红,再听吧羞了,不听吧还想听。洗好的被面褥单晾晒在大石头上,花团锦簇,富贵无敌。有媳妇把被面搭到草长处铺着,被捂在底下的扁担婆啊荞麦刺儿啊一跳一跳地往外逃,顶的被面一动一动,谁一指,女人们又是一阵嘻笑。
被里褥面拆洗净了,棉花套子卷起来等弹棉花的侉侉。逃难的是侉侉,收公鸡的是侉侉,钉锅锔碗的是侉侉,推独轮车卖瓦盆的是侉侉,背了大弓嘣嘣嘣弹棉花的还是侉侉。外地口音的都叫侉侉。弹棉花的侉侉老汉穿对打皮补丁的方头鞋,一手杉木弓,一手弹花锤,只管猫倒腰嘣嘣嘣,一天不说句话也不喝口水。铺在竹帘上的棉花就白了,虚了,活了。棉胎弹好包了纱网,四方叠起来,拿个旧木头锅盖压着。有半大小子就往上坐。“枕头上圪蹴锅盖上坐?没样了你!”女人嘴快了,手还没探到后脖颈,半大小子就马奔了。侉侉说,“不中”。女人说,“能把豆子捡起来,打他就不亏情了。你们侉侉养娃金贵。”侉侉老汉不吱声,搬块石头把锅盖再压住。
棉胎可不是每年弹。拆开看见朽得不厉害,把棉花里暗藏的灰尘刮打了,把攒成块的棉花团撕开,归回原来的位置,像叫醒梦游的那几个不让乱队。哪块实在薄了,贴补些新棉花絮进去,又像拿云彩在补天。都便宜了,便开始缝被褥。小猫拿缠好的线蛋蛋练手,拨过来抓过去。引一根线,撵一下猫。
被褥缝好,全家洗脚。黑夜半大小子翻来滚去,说“盖地一股阳婆味,热乎得睡不着”。
伺候庄禾,锹镢粗策,只能算长工,锄耧才顶是丫鬟。从前说赖受苦人有句话,“帮耧不会,打碌砘瞌睡,你能脔成个甚!”下种时候靠碌砘保墒,苗一出土,就是锄的事了。好庄户人讲究锄七镘八,从谷雨受到立秋才挂锄。
庄禾小时候,根巴也小,垄间能通身拉,锄也敢用牙尖的,拉回来,推出去,后脚踩着前脚的印。天干,土往过翻能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等庄禾大点,雨水长了,草也硬了,一下锄,嘣嘣地响,钩钩挂挂,锄刃弹一下弹一下。骂声狗日的草,往掌心唾一口,用锄刃斩。这时节庄禾也扎根,怕伤了庄禾,锄换成圆刃的,也不通拉。到了庄稼根底,三锄壅起一个堆。费力费苦。初中化学说,橡胶管和玻璃管连接,先蘸点水,水有润滑作用。我就问我姐了,那锹把光了怎么唾口沫唾就不滑了?姐就火了,农民思维!就这你能念成个书?一语成谶,我终究也没念多少书。锹把叫把,镢背叫背,锄缰叫缰。为什么。庄户人拿锄当龙使唤。旱时候一锄,破坏通道地表的毛细管,减少水分蒸发;涝时候一锄,加大地表通风面积,有利水分蒸发。白记住些这,一回也没考出来过。
伏天天热,地也不凉。鞋脱下来驮在背上,赤脚锄地,多长的墒,都一口气到头,不展腰。水地灰菜玉谷多,旱地刺芪白草苦苣多,边头落畔,还有藤蔓的曳条梢,耐旱的芦芽。水地草长得快得勤锄,可有一样好,靠河近。多会渴了,掬一掬喝,甜的圪沾。坡地不行,真渴得不行了,只好咕嘟咽唾沫。就不能张嘴,气也不敢长出。一张嘴,倩了!说嗓子冒烟了有点玄,要说喉咙里塞进把沙,一点也不过分。
伏天锄地,用力全在心。心思不能浮乱。受了半晌,总有个惯性,倒还不至于这边留下草那边锄了苗。一分心,就觉见脖颈上阳婆晒得疼,手臂上叶子划得疼,看见衣衫上的白碱霍乱,衣衫成了个硬片。肩膀晒红了,起了油皮,起了水泡,水泡破,疼往心里头钻。所以一思谋锄地,甚心也不能操,多会地尽了,收工回家。
王老五正锄得上劲,就听见地头软糯糯一声“哎”。心气一泄,浑身不入法起来。见媳妇提个瓦罐站那儿,总觉是多出来的。“苶菜菜的,热红晌午瞎跑甚哩。”话出去了,又怕媳妇受制,圪塄上铺开大褂忙请媳妇坐,一边拿草帽给媳妇扇风,一边端起瓦罐来喝,“呀,冰糖绿豆水!”媳妇本来已经板起嘴,又不好意思太委屈,挽起裤腿让看黑青,“顾给你送水,还跌了一跌。”看男人一口气苶喝,又说“也不说句可怜的。”这话被人听了去,可村传,“人王老五家 媳妇,啧啧。”
老人留例下过年该吃好的。那几年,再揭不开锅的人家,也要一穷二白地过年。这二白说的是白面和豆腐。
八九年发的那场大水,沿河冲了不少麦子,后来就再没人种了。和泥搅穰用麦秸,也得从外村买。“女人坐月子,男人割麦子。”喜中有愁的两件事。大伏天割麦子,麦芒一扫就是一身疹子,叫麦瘙。出汗一蛰,又痒又麻又疼,人能疯了。乘机就不种麦了。白面能买,豆腐没卖的,得自己做。
总觉得钢磨磨下的豆腐欠嫩,得用石磨来推。做豆腐的黄豆讲究,虫吃了的不要,瘪的也不要,挑好了分水浸泡。豆子涨好了挑到磨坊来,小磨一个人能料理,大磨得两个人。柁梁上搭根绳子,两边拴在工字架子上,婆姨汉子俩前仰后合地开始推。一边推一边照管磨眼里放豆子,白浆就从下片汩汩流到就着的桶里。有人来瞭多会能轮上自家闹吃,多句嘴说,水大了哇,婆姨脸就红了。汉子却愈发推得舍力。
白浆担回家,女人搭火底。一瓢滚水两瓢浆,男人把白浆舀进细布袋,挽起袖子小胳膊蘸点凉水就揉。豆浆顺着斜架的板子流进大锅里。揉豆腐的胳膊霎时一片红,咬着牙再揉。揉到最后,布袋里的就是豆渣。煮豆浆,炭不如柴,柴不如秸。女人窝在草垫上一边架柴,一边“啪哒啪哒”拉风匣。豆浆进锅,欢快地滚起来,见沫子快和锅沿齐平了,女人呐喊,快,点。男人捏一撮芒硝簌簌簌一撒,沫子下去了,豆花往一块团。女人又催着男人用瓢撇去浮上的黄汤汤浆水。
火不加了。女人张罗着取袱布放进豆腐筛子,一锅子豆花舀进来,看水控得差不多了,把不成形的豆腐脑抖散,再用袱布包严,上面压上茭箭箭穿的四方鐅鐅,撑住劲再往上面压几块石头。热气把窗户纸打透了,满屋子豆香。等的功夫,女人从瓮头舀半碗腌菜盐汤,院里剜一棵葱,搁料调味。心疼男人的红胳膊,又滴进几点胡麻油。豆腐压好,犁成三寸见方的块,放清水里养着。
取一块新打的豆腐托在掌心,白圪生生,嫩忽颤颤,抖得男人心神不宁。说谁家媳妇脸就和大馍馍呀似,这是好话。说谁家媳妇就和豆腐呀似,就带点荤了。布袋里的豆渣倒出来,和上羊油,饺子面一包,蒸成豆渣窝窝,一家人抢不迭。现豆腐是调着吃了,隔夜豆腐打半块,炒勺放油葱花椒大料,肉先炒,再放盐和黑酱,土豆白菜下锅,搁水咕嘟到估计粉条软了和豆腐热了,一调和烩菜就成了。黑酱也是黄豆做的,跟豆腐是近亲。豆渣豆腐豆酱,都是荤吃才香。
到这才发现开头弄错了,肉都吃上了怎么还一穷二白呀,二白是白酒和白肉吧?
看田就是护秋。大队开完会,一出门张老三就吩咐李小四,旱烟装上,皮袄披上,麻绳掖上,发下的新电池不要舍不得,安进电棒试一下。
吃过晚饭,两个碰头,一前一后往村外走。张老三问,拿上艾腰了没?李小四说,啊呀。张老四问,拿上编织袋了没?李小四说,你又没说。张老三嗬嗬两声说,青皮后生。走了有大半个钟头,张老三说,就这吧。张老三割开一片草。李小四砍了几根不成材的小树,捅去枝条。一个拿的镰刀,一个拿的砍镰。镰刀麻绳,是看田人的标配。两人坐在个旧庵瓮的铺上抽旱烟。张老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又说,咱们西片没偷的,他们怕野猪。又说,明得扭几根艾腰了。塞给李小四一条编织袋说,有个天阴下雨用得着,手从怀里掏出个半导体,吱哇了一阵也没调出个台。
张老三说,不敢睡着。又说,不是怕叫不醒你,野地风贼,能把你吹得嘴歪了。瞄了阵李小四说,几点了,走哇?张老三说,披上皮袄,后半夜露水重。李小四摁开手电,张老三说,捺了!电池吃不住咋办,一阵就软了。张老三用树棍绑起个十字,在以前看打瓜的留下的庵瓮里找烂衣服给穿上,立在庵瓮跟前,说,也不知道能吓住个谁。瓜全叫野猪祸害了。
张老三前脚走,李小四后头跟着,“不知道今年能再碰个獾呀不能哩?”张老三说,年年能碰见,对年攒不住,獾一身油,毛是光的。李小四说,咱两个了。张老三说,你不抵事。一边巡田一边指给小四说,这地叫啥名,谁家种的了?遇上块地还站一站,这,估产估得低了,受用了个谁。走着走着,张老三一站。李小四也听见了,玉茭地咔嚓咔嚓。张老三低声说,有人。做了个手势让李小四绕路包抄。
玉茭地套种的黄豆,一个女人咔嚓咔嚓撅豆子秆,撅下塞进个麻袋里。李小四捺着手电一照,女人说妈呀,狼,着急忙慌起身就跑。张老三把麻袋塞给李小四,下命令说,断!女人慌不择路,驾崖头跳圪塄,还不是一般的快。小四被背上的麻袋拽住,跄跄能跑个平。张老三倒是不着忙,边断边还教育,外村家还敢到俺村糟害来了?
到底是女人,没出二里地,就被撵住了。女人瘫在地上喘息不止。李小四问,哪个村的?放下麻袋就要掏麻绳,张老三拉了他一把,说,不对。
女人带着哭腔问,谁先来呀?一边就解扣子,扑棱棱跳出一对兔子。接着就开始摸索着解裤带。张老三一下杵那不动了。李小四说,败兴了才,拉张老三就走。走出一截,听见后面欻欻放水。两个都没回头。张老三笑说,嗨,那么阵神跑,给憋的。又走出一截,李小四问,要没我就你一个,你咋呀?张老三说,嗨,我是
号人?我做了几年甚。嫩毛娃娃,八三年严打你可小了。 是个做的?又走出一截,张老三说,失笑了才,这让我们给撵的,都解裤子了。又走出一截,张老三说,春天多种点,秋天就什么都有了。顶如叫獾害了。又走出一截,张老三说,今这事谁也别和谁说。
掏炕洞要赶在秋前头。一是错农忙,二是掏出来的炕洞子土要赶着奶葱。炕洞土,猛如虎,白露垄葱放上炕洞土,实圪在在的香辣。年下包饺子一切一剁,好呛!鼻子流泪,眼睛出汗。三是谁家没掏炕,看烟走势就能看出来。趁着秋风长了,泥干得快。四是也用得着了,老人女人谁不待见个热炕坐?烧了一年的柴火,炕洞子里积得都是灰,谁家媳妇也不愿意烧个倒烟灶火。烟囱能用麻绳拴双烂鞋上下拉着清理,烟囱嗓子烟煤灰满了,能从后墙开个小洞铲出来。炕洞子九曲十八弯,非大揭了掏才行。
掏炕这天住的这屋就不动火,一大早把被褥抱开,漆布毛毡席片分别卷起,炕收拾干净。另外家没盘锅灶的,在院里垒个野灶,将就着做饭。窗户不管几合扇都打开,好走恶尘。这才开始铲炕面。从哪下手老庄户人都有个估摸。铲得露出板石,用抿匙捣一个窟窿,再用手一块一块别着往大扩,等差不多了把板石掫开一块。炕洞里头比黑夜还黑,离灶火近的几块胡塈黝黑锃亮,外是挂的烟油。伸下胳膊去,用个烂碗挖,土半碗灰半碗,小簸箕吃不住咋用就满了。女人刚倒三两簸箕灰土,男人脸上就淌汗不止。蹲在高头挖低头,姿势别扭。低头做营生,汗老往眼里流,不揩不行。伸长胳膊就用上臂袖子一揩,好么,唱鬼脸的。
唱鬼脸的要把塌坏了的、熏烧过性的胡塈就手换了。女人把和好的泥端进来,又胶又筋。胡塈是早捣好的。拉来的黄土半干不湿,老受苦人一攥一捏说能了。就整出一块平地来,摆好塈模子,撒好草木灰,摪进土去用石杵夯。讲究人家黄土事先还要过筛子,以防带进草叶叶柴棍棍。当吱当吱一阵夯,仔细磕开塈模子,取出来侧着立起。一个个花插起,码成一堵墙。有人问,父子俩一天才捣这些?不做声。再出声就戗了,有这么问的吗?捣一天,腿酸胳膊疼。板石是黄土加穰,应该还掺胶泥吧,加水和成泥,倒进板石模子里,泥压抹平,阴干就能用了。
后墙开口是小掏,揭过泥坯算大掏,还有把炕刨了重新垒的,那就得雇匠人了。“灶坑门脸六寸高,喉咙眼儿八寸冒。炕打花洞过烟好,一尺挂零到炕梢。”谣好唱,活不好做。是不是好匠人,木匠割个风匣,泥匠盘个锅台,不用说就知道。炕盘不好,干燎不烧,烟不走火不进,灶倒烟炕不热又还费柴。“漏房烟灶火,破锅病老婆”,穷人四样愁气,一样也不能接茬。盘炕的师傅得顶细匠人来对待,窝头不讲究,得上馒头。
现在大田作物光剩下玉米了。从前不是这样,坡坡梁梁,林林总总,红薯、黑豆、小糜子、烂扁谷都种些。到庄禾次第成熟,农人就小跑开了。赶晚收几天,雀呀兔呀,就把能鹐的都鹐了能磕的都磕了。
畲沿上不是点黄豆,就是种葵花,也有种蓖麻的。这三样都能榨油,只是蓖麻不能吃。蓖麻叫成是麻,却不能绩线,自己没用,最后都卖了。蓖麻鸟兽倒不欺负,种子外面有一层刺衣,干了扎手。戴手套掠回家晒一晒,鞋底一搓籽才出来。记得蓖麻籽呈卵形,褐色花斑,一头有乳突。或许因为花纹,乡间把蓖麻叫狸狗。有种包衣没刺的,不多见,叫它“和尚狸狗”。七八颗蓖麻籽用细铁丝穿了,从头点燃,毕剥作响,烟怠很大。将一粒弄碎揉到纸上,不一会纸上洇出一片半透明来。油纸也没有什么用,但那时候常见有人这么玩。还有把蓖麻籽的尖端破开一点,夹了上眼皮玩的,也不见得多好玩。蓖麻秆长得拉拉架架,花也开得啰哩啰嗦,到天凉了来捋蓖麻子,还有小红的花冷瑟瑟地傻开着。
蓖麻叫成麻,或许是叶子有点像?麻叶子还要细碎点。立秋一过,线麻就被人们割倒。收回来的麻结成束分脚立在墙根,认灯时节小院格外阴沉。结麻的是籽麻,不结籽的是花麻,公的。麻籽可以直接牙磕了吃,只是需要点天赋,不然就得连皮大嚼。磕麻籽有瘾,不过不见饱。有种用盐水把麻籽和豆子粘结然后锅里炒熟的吃法,那叫个香,我们家没做过。光麻秆就抱到小河边挖的坑里,放水沤上,顶上再压上石头。过几天,换换水,翻个身,再沤。等麻皮和麻秆利了,麻就捞出来,控控水背回家。就能绩了。绩麻一般是老人家的事,得不急不躁,条分缕析,慢慢来。再一个就是沤过的麻多少有点臭,年轻人嫌味重不愿意挨。绩好的麻绺整顺了,自己用坨坨就能捻线,新麻捻的线绱鞋最好。背的捆的杀车的粗的长的大的绳子自己就搓不了,得绳匠。等秋了罢,好天好气,攒绳的就来了。场里支了辘轳车,一边定死,一边搬石头压住,咯吱吱咯吱吱,一圈人围着看一排木瓜在新绳子上跳,一天就过去了。现在这景象不见了,手艺估计也要失传了。
最好的引火柴有三种:茭子头头,玉芜芜,还有麻秸。细麻秸拿火柴一点,“嗞”地就着了,屁股后面冒一股青烟出来。那时候火柴叫曲灯,火柴是后来咬金说法。麻秸看着骨骨头头,其实不耐,所以村有麻秸打狼两头怕的说法。小时候用麻秸引火常有不忍,去了皮的麻秸白白净净,像个书生。
往年八月十五前后,总要落一场早没等来的雨。家家户户正收拾地忙乎,嗨,被雨截住了。等天霁开了,露水不干,一时半晌也不能下大田,女人就开始到园子里砍白菜剜萝卜。
种庄禾的地叫地,一种上瓜果菜蔬,就叫成园子。名字上先围了一圈墙,不叫旁人进来。老籽的黄瓜蔫不拉叽地吊在架上,有风过来,胡乱地摆三两下。没抓稳的蚂蚱从藤上掉下来,翻个身,忒儿飞出老远。垄背上的萝卜蔓菁炸开缨子,就这些从天而降的昆虫。畦里早就抱心的白菜正昂扬。
装米面用瓦瓮,汤汤水水的,得是陶缸。大缸身重,又免不了移动,常长出纹来。不想把家弄得可地水,就得让大缸歇下。等得哪天听见街上喊“磨剪子来喽锵菜刀”,出去问侉侉后生,锔碗呀不?要是说不,就回句磨剪子的连个碗也不会钉,索性剪子切刀也不拿出去,只在缸沿上鐾几下。要是说能,就喊男人把大缸扛出去。“锔碗锔锅锔大缸”,瓷,铁,陶,东西三样,钯钉也三样。五毛起步,三个钉以外见一个加一毛。锔大缸的后生先就说了,大姐,恁个缸得要十三道钉啊。没争议再上手。先洗茬,再抹料,再钻孔,再打钉,再溜缝。晾上三天就能用了。溜缝的灰料不要钱。现在不见那忒拉钻了,弓子牵着牛皮,牛皮扯着钻杆,一来一回地转,孔就成了。
白菜帮帮,萝卜缨缨,黄瓜瓤瓤,剁吧剁吧扔给鸡。也不能多喂,天气凉了,吃多了拉稀。菜各家是各家的腌法,一样的是不能带进生水,还要一块好压菜石头。压菜石头要用河石头,不能用山石头。河槽选一块平整光滑的黑青石,洗洗涮涮抱回家。用作腌菜最好的是洋姜和“地娄”,盐不要太多,什么时候捞了吃都是脆生生的。洋姜光看茎叶,赖把式能认下葵花。“地娄”和花生是一个起法,起来一看白玉玲珑。菜入了缸,享受安静的慢时光,一把盐就能把白菜萝卜一下拽到一年。萝卜是咸菜,白菜是酸菜。到冬天火炉上坐个铫子,辣椒一炝,土豆一擦,酸菜一炒,烩鱼鱼再好不过。大缸认得,雪里蕻和茴子白是晚辈。
对年菜多,除了缸里腌的,黄瓜萝卜错刀不切透,铁丝上挂的也是。萝卜下窖,用细沙子埋了,跟鲜姜一个待遇。沙子上面放白菜,能搁到过了年。萝卜要是不埋,会糟心。白菜要是不下窖,冻一半,烂一半。土豆下了窖只苫个麻袋,怕叫风吹绿。它生性轻浮,一埋就发芽,抽心了。所以写竹写兰的画家有时也画白菜萝卜,提款说清白,不画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