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公路私奔的村庄

2018-11-14 15:09
黄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桂花

若 汀

三十多年前,村子不算闭塞,村外有条公路。时不时有大卡车呼呼跑过,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镇里有个小车站,天天有人上火车,下火车,零星地来去。村子就从流动的车辆,流动的人群中接收外面的信息。

村子的成长是一种自我发酵,散养着,长成啥样算啥样。没有如今的计划规划,蜗牛式地前行,爬上葡萄树,葡萄就成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大多数村人的生活模式,用臧克家的《三代》来描述再恰当不过:父亲在土里流汗,孩子在土里玩耍,爷爷在土里埋葬。祖祖辈辈就在公路铁路两旁耕种土地,耕种生活。路那旁坟墓静默,路这边炊烟袅袅。死去的活着的都没想过,公路铁路有一天会被他们踩在脚下,会把他们带出去,他们的儿孙会跟着公路私奔!

(一)

乡村的夜来得早,那个时候,街上没路灯,除了几个经常黑地里抽着兰花烟解乏解闷的男人外,其他人都钻回了自家的窝。天不黑到一定程度,家里十五瓦的灯泡是不被轻易打开的。“明晃晃的开了干啥,你看我,我看你,没见过么?”当娘的总是这样呵斥早开灯的娃。娃带着一脸委屈,杵在那,继而抠抠这儿,翻翻那儿,无聊地睡去。星星散在天上,秋虫不知疲倦地练着嗓子,守着乡村寂寞的夜。静夜里土炕上时高时低、时粗时细的鼾声,夹杂着女人匀称的气息和孩子的梦呓,如古老的歌谣抚着乡村沉沉睡去。

乡村的黎明也来得早,鸡啼三遍,就可听到丁零当啷的响动。乡里的女人不贪睡,当夫儿还在做梦时,桂花早早就钻出被窝,倒便盆,放鸡鸭,扫院子,一天的琐碎和忙乎就开始了。有根伸个懒腰,钻出被窝,抽袋旱烟,然后慢吞吞地趿拉着鞋走向自家的田里,在埂上、地头蹲好半天。回想前几年六对六,生产队里没明没夜地干,全家还时不时地饿肚皮。眼下赶上好时候,自己的地自己侍弄,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打下的粮食都归了自己的仓,就像自己费心劳力生下的娃,都是跟自己的姓,管自己叫爹。一想到这,有根就颇有成就感。望着眼前的庄稼,就像当年田间地头时不时眊看自己未过门的女人一样,心里那个兴奋劲按捺不住,就不停地吧嗒嘴儿。

桂花在村口喊饭,喊得很特别,“柱儿,吃饭了”,其实柱儿还在屋里酣睡,有根最能听懂自家女人的言语,于是磕磕烟嘴儿,背着手踱回来。

村里除了开会、看电影儿,要数吃饭时热闹。瞧,一个个端着海碗坐在场院里谈天说地,男人的粗话,女人的笑声和孩子们往嘴里扒拉饭的吸溜声儿,此起彼伏。女人们能从一双袜子,谈到狠要财礼的弟媳妇,谈到自己过门时的委屈;男人们从庄稼到新房、到给儿子娶媳妇,步步计划,步步愁肠。各有各的话题,各有各的乐,城里人称之为“穷乐”。

女人的舌根儿压不住话。俗话说,祸从口出,因为一句话,女人与女人之间会招来一场颇为壮观的舌战。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大街上叉着腰脸红脖子粗地对骂,像唱戏一样有腔有调,招引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女人压根儿就不怕村里人笑话,不会吵架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吵架归吵架,没几天,两个女人就没话找话地往一块儿凑,还会像以前一样在场院里打诨。

乡里的男人实在,这是外乡人的评价。男人都知道土地是根本。种不好田就不是一个好庄稼汉,祖祖辈辈的观念代代传,男人守着土地,恋着家。

眼睁睁看着外乡人间天把乡里的特产运出去,大把大把地赚钱,桂花眼热,整天唠叨自家的男人死心眼儿、窝囊废,只会驴一样守着自家的地!女人的唠叨烦归烦,有根还是狠狠心决定赌一把,把自家产的,七邻八舍的,三乡五村的葵花籽收了,院里垒上高高的灶台,架上口径有一米一的大铁锅,买回大袋的咸盐,八角,像外乡人说的那样,加工五香瓜子。煮好、晒干、装袋,专等外地买卖人来拉。凭着多年的好名声,有根的生意越做越精通,有根的心也越做越大。终于,有根也像外乡人一样,离开热土炕,走南闯北,隔时给女人带回新鲜玩意儿,新奇事。从此,桂花的思想便常常在乡间与不熟识的外面转悠。

自从男人把一沓一沓钞票放在瓦罐里,后来换回那个小电视,家里炕上地下每晚就堆满了人,桂花就管不住自己的觉,一睡一个日头高。不知从哪天起,有根觉得女人有了城里人的习惯,一天刷两次牙,不停地往粗糙的皮肤上涂雪花膏,换洗衣服也跟着星期化了,有根才第一次读懂自家的女人。

(二)

有根走南闯北,匆忙地穿梭于家与外面的世界,把加工后的瓜子、花生用车一辆辆地运出去,在批发市场等外地的批发商。几十人租一间大房子,既是库房又是旅店,白天出去转悠找买主,晚上躺在麻袋包上,盘算着这批货能赚几分钱的利。带出来的兰花烟快抽完了,几经讨价还价,生意才勉强成交,少挣一分就少挣一分,住一天是一天的说法。货推出去了,钱揣进了怀里。到小地摊给老婆孩子买点便宜的新鲜玩意儿,然后羊皮大衣一盖,蜷在大卡车斗里,风尘仆仆地连夜赶回来。

有根带回新鲜玩意儿的同时,也把外面世界的小旮旯带了回来。女人,孩子仿佛也从中看到了乡村外的世界,从此多了些向往。桂花不再数落丈夫榆木疙瘩,场院里吃饭时,把男人从外面带回的新奇事讲给别的女人们听,别人眼神那个绿呀,让桂花第一次觉得自己坐着比别人站着都高。于是任劳任怨地帮男人料理家里的一大摊子,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把一沓沓的钱化零为整,放在不同的瓦罐里。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来回奔波的有根想干点守家在地的买卖。在自己趴大卡车的途中,聪明的有根发现了长年颠簸在外的司机、买卖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于是,不顾女人的哭鼻子抹眼泪,把瓦罐里的钱拿出来,数了又数,开始行动。

三岔口是国道与省道的关节,仿佛端坐的巨人,背靠着村外先人们为自己生前挑选的风水宝地,一只臂膀伸向省城,另一只直指首都,双脚迈向塞外,保留着当年走西口的姿势。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就这样在有根的脑子里开发了出来。

没几个月的功夫,一向荒凉的岔路口升起第一缕炊烟。刚粉刷出来的厅堂里放着几个圆桌,桂花凭着自己的精干和能耐,把小饭馆收拾得干净利落。第一辆路过的大车在迟疑中停下来,司机被有根两口子满脸兴奋地迎进门来。几碟小菜,二两白干,劳顿了一天的司机仿佛回到了家里,好不舒坦!

没几天,门前的车渐渐多了。往返于这条线的司机与买卖人便把这里当做休整点,沿途踩足油门地往这儿赶。都说桂花的饭喷香,有根的话投缘。吃顿热乎饭,喝杯老酒解解乏,和桂花拉呱拉呱,从桂花的忸怩中寻找安慰。有根在这个时候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大车能停在门前,司机们能坐在桌旁吆五喝六地点菜要酒,那算得了什么,无非是荤碟子素碗,过过嘴瘾罢了,又少不了身上的肉。久而久之,为了拉住回头客,桂花也就习惯了,习惯和司机们打情骂俏,习惯自己的手在不经意间被别人摸捏。女人与男人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女人经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被桂花写成了无字书。桂花不识字,但桂花以自己的精明把着生活的舵。桂花开始搽油涂粉,描眉画眼,把嘴唇涂得猩红,第一次狠下心来花了十元钱,烫了个爆炸式,用儿子的话说,像个狮子狗。

门前的车一天天多了起来,小店的生意火爆,饭店没明没夜地开着,男人女人忙得顾不上睡觉。有根心里明镜似的,车花子到底是车花子,借着自己是常客,借着酒劲,越来越放肆。钱赚得再多,也不能赔了夫人赔了身体!于是,从山里亲戚那找来两个年轻姑娘做帮手,从城里雇来炒菜的大师傅,自己做起了真正的老板。

村里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冒尖户一天天阔绰起来,在村中的红白事宴中,有根和桂花派头十足地坐在那高谈阔论,仿佛是从别处脱胎来的。再笨的的村民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许你做,就得准我做,岔路口一下子建筑就多了起来。

那些年,国道两旁不知何年栽下的树齐齐整整地立在那里,根扎在路边的土地里,枝却自由地葳蕤成一把把大伞,紧紧把路护在两排树的怀里,遮着夏的阴凉,挡着冬的风沙。大片的田地无拘无束地铺展在路两旁,树如帘子半遮半掩着田。春耕,夏锄,秋收,那是公路旁最美的画卷。仿佛一夜间的功夫,路像一条青褐色的蚯蚓裸露在蓝天黄土间,孤独地蜿蜒爬行。

几年功夫,饭店、小卖部、修车部、旅店……仿佛雨后春笋从砍过的树边冒了出来,路旁的田地退潮般缩在这些建筑的后面。路显得宽敞起来,道上跑的,路边停的,到处是大车小车。村里生豆芽的,卖豆腐的,做碗饦的……大生意带动了小买卖,这里成了方圆几百里的繁华地带,成了乡村里的城市,成了过路客口中的“小香港”,不比村里人电视上看到的香港逊色多少。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吸引着村子里的人,更吸引着外面的人们。

秀色可餐,成了这里的招牌,十里八乡的姑娘们跑来当服务员,大多数无需老板开工资,我的脸,你的店,资源整合。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门前遮阳伞下招揽生意,跷着二郎腿,胳膊轻轻上扬,三指并拢朝下,兰花指上翘,一招一招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小轿车、大卡车上的司机们读得懂这种手语,老远就伸出头来,一个个地打量,然后把车停在中意的姑娘面前。月去年来,服务员跟着司机跑成了家常便饭,被家人找到后锁起来,又逮着机会翻墙跑出去已不是什么奇闻轶事。村里不安分的后生、光棍也时常揣着日头里熬出的血汗钱去三岔口凑热闹。饭店之间,男人之间,因为服务员争风吃醋,经常骂得拉出对方祖宗十八代,大打出手时,擀面杖菜刀一起上,看得人魂飞魄散。

经常见停车后的司机一进门,直奔灶台,把炉锥或铁丝伸进炭火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去痛片大小的药片放在硬纸片或灶台上,把卷烟盒里的锡纸卷成筒状,一手把烧红的家什往药片上放,一手捏着纸筒,鼻与嘴凑上去闭了眼死劲吸溜。据说,这是烫药,药名好像是安纳咖,后来又有了棒状的爱托啡,都说这东西解乏提神儿。既然是好东西,厨子炒菜累了也吸溜几口,老板困了也扇着鼻孔吸一吸。时间久了,村子里的后生们也喜欢上了这东西。这里是大市场,供与求相亲相爱,永远有人懂得市场的开拓与进展。白粉就在不知不觉中取代了安纳咖与爱托啡,走进了许多家庭,甚至一家子恋上吸白粉。好端端的人家几年功夫父不成父,子不像子,甚至女人没女人的样儿。村子里也少了以前的安宁,大白天出门,心还在家里放着。时时听见东家丢了这,西家少了那。院墙高得不能再高,上面插满玻璃渣子,依然有人如履平地,进得来,出得去。

(三)

饭店越盖越多,彼此的买卖越来越不好做,念生意经的男人懂得转行一辙。眼见公路上百吨王拉着煤块煤面来回跑,买主和卖主之间总是阴差阳错,有根贷了一大笔款,买下路边的大块耕地,车碾车压,开起了煤场。从小煤窑拉出的煤一车车卸下来,在这里堆成一座座黑山,几天后又有外地的车从这里一车车地拉走。饭店老板有根又多了个“倒煤爷”的头衔,在拉进拉出中,钱哗哗地流进有根的腰包。有根第一次发现钱来得如此痛快,第一次整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赚钱。没多久,想也不敢想,自己也拥有了一辆私家小轿车。做梦吗?让桂花一掐大腿,生疼!看来,买卖变则通,通则赚,这才叫买卖。

庄户人,不用问,人家做甚你做甚。半年功夫,路边的煤场渐多起来,村里没本钱入股的,就到煤场当苦力,一晚上卸煤装煤净挣二百。人们就私下琢磨,当老板的挣多少?黑煤面半年功夫就冲淡了油烟味,公路两旁的庄稼也是黑乎乎的,就连院子里飞过的麻雀都成了非洲雀。人在公路上走一遭,回来就黑头黑脸,国道被百吨王压得坑坑洼洼,犹如一条被鹰啄过的蟒,匍匐在天地之间晒着太阳。县里接到上头的命令,要取缔煤场。钱挣到兴头上,到手的钞票悬在半空中,眼睁睁地够不着了。俗话说,吓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那些游散的小煤场就在取缔令下自生自灭,规模大的化零为整,逐渐绿色管理化。

(四)

挣钱归挣钱,挣下的钱给谁花,儿女呗!前几年开饭店,通宵达旦地有车吃饭,南来的,北往的,什么客都有。腰包鼓了,孩子却荒了。整日里生活在父母的视线外,柜台里的钱由着花,跟着小混混满街遛,跨上摩托车演杂技般驮上三四个加大油门没命地往前冲,连人带车钻进了路边停着的车屁股里,惨不忍睹。打架斗殴成了三岔口的家常便饭,端起火枪就能撂倒人。几年功夫,接二连三地出事,损的都是精壮后生。村里人直犯嘀咕。传说村里最早入坟的是一个小孩儿,立不了主,地方阎王殿有些乱套。也有人说,路边是饭店旅店,店后是村里的坟地,白天黑夜吵得死人不得安宁,一不高兴就收拾几个……村里一时乱了章法,人心惶惶。请风水先生看过后,在村外盖了座高大的照壁,据说要罩住那些进村冒犯的大鬼小鬼。

善于动脑子的人清楚,这几年活络的人为挣钱,抓了芝麻丢了西瓜,耽误了下一代。希望缈茫了,明天暗淡了,用九斤老太的话来说“一代不如一代”。这样挣下的钱同冥币有何区别?赚了钱的有根决心盖一座真正的“照壁”。于是联合村里几大股“财主”,跑县城,跑省城,找门路,托关系,搞集资,在村西头建起了县里第一座私立学校。访名师,请专家,一切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切。俗话说得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是钱,为人才投资的生意不会亏本,这就是经见了大风大浪的聪明男人悟出的生意经。

(五)

孩子们被塞进学校,父母们放心地做自己的买卖。公路上的车依然没白没黑地跑着。不知从哪天起,公路旁的煤山一下子被夷为平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黑色的痂疤,好几年钻不出一根苗。也记不得从哪天开始,二拖三的百吨王拉着满满的冒着热气的灰色粉末、灰色球块在公路上跑来跑去。知情的人说,那是矿粉,南山里除了藏着金子,还垛着大量稀有矿石。

金子,人们是早听说、甚至早见识过的。前几年,村里的后生们想发财,相跟着进山淘金子。山被挖了一个又一个洞,土被一箩筐一箩筐地运出来,经过一道又一道程序,澄出黄灿灿的金子。富了不少淘金者,也病了不少淘金者。大批年轻人患上矽肺病,无力劳动,捧着手里的金子艰难地喘气。不知少了金子,还是怕了金子,淘金浪潮拍过去就没再回头。采矿石的热情却一直不曾退温。慧眼人识得山中蕴含稀有的矿石,外地人纷纷涌入投资,轻而易举买下一座又一座山头。刚开始,不懂内情的本地人作岸上观,纳闷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百吨王拉着炸了的山石,送到选矿场,磨成矿粉或滚成矿球,运往外地。采矿的外地人一夜间富了起来,穿着名牌,喝着名酒,开着名车,大把大把地纷扬着手中的钞票。

本地人窥出了其中的奥秘:点石成金,那不再是神话!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实力的强强联手,买下一座又一座山头。有根早看出了其中的道道,毫不犹豫地加入采矿行列。为了开山,一条条的路修进山里,大大小小的选矿场在山沟里安营扎寨。曾经寂寞的大山灯火通明,一改往日黑沉沉的夜。通宵达旦地炸,没明没夜地运。一座座山被掏心挖肺,被抽取了龙筋般,呆滞地兀立在那儿。运出去的矿石在一道道手续中变成卖者与买者手中的票子。许多人前往矿上谋生,许多产业被带动起来。县城的小车越来越多,专卖店越开越多,物价越涨越高。大款渐多,傍款的也多。于是“小三”这个名词在县城里也像当地的特产一样坐实了。大款们挣钱容易,花钱自然就痛快,买房置地那是必须的,家外有家,开销也是必须的。外地人拖家带口前来采矿,运矿,县城的房租首先升温,紧跟着房价嗖嗖地直蹿。再高,有人租,再贵,有人买。

有根一如当年冷静地挣着自己的钱,把小的送到省城读书,桂花陪着。大的安排在北京工作,娶妻生子。钱在有根眼里,那就是生蛋的鸡。他用多年积累的资金在省城、北京、海南置下了自己的房产。

(六)

炸开的山石被拉进选矿厂,在搅拌机里和无数钢弹儿碰撞翻滚磨成齑粉。矿石成分被牢牢地吸附在磁性的磙子上,其余杂质随洗矿水一起泄进尾矿库。偌大的尾矿库像巨蟒张开的大口,吞吸着肢解粉碎了的山的残渣,高傲的山被抽取精髓的瞬间,徒有虚表地立在原地,那些被剥离的土石瘫软成灰黄的泥浆状,情愿不情愿地在库里形成没有任何植被的沼泽。

矿址、尾矿库的选建是颇费了周折的。在矿主与村民的一再协议中,土地结束了它耕种的使命,接受了一劳永逸的休眠,带着葱绿的梦潜伏在厚厚的尾矿下面,再不见天日。板结的尾矿渣犹如牛皮藓结痂在黄土的肌肤上,干瘪皲裂得瘆人。

最恐怖的是那些高筑起来的尾矿库坝,在暴雨山洪来临时,就像被唤醒魔性的黑山老妖,肆虐地宣泄着它被贬凡尘的痛苦,想方设法用鲜活的生命来增加它修炼的功力。不止一次听说有放羊人陷进尾矿库丧生,尾矿一时成了人们眼中的魔障。自从有了矿厂,周边的村落近几年大羊不生羔,四五岁的娃屁股上长了肿瘤,村民们私下传言,整天的炮轰炮炸惹怒了山神。天长日久,嗅着球团烧结厂上空弥漫的烟尘散发在空气里的酸味,才明白那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看见的妖雾。兴冲冲往口袋里装票子的同时,心里不禁有些不踏实。尾矿,烟尘,一下成了人们眼里现形的妖,后来才听懂的人说,那叫“雾霾”。上面三令五申进行矿山整顿,尾矿,烟尘的处理成了一件要紧事,头疼事。在大会小会中,路渐渐消停了下来。

步子就这样在情愿不情愿中慢了下来,也像印第安人那样,走一走,喊一喊自己的名字,据说是怕灵魂跟不上行走的脚步。这些年,路两旁的村庄一直跟着公路在奔跑,看得见的资源都变成了手中的票子,城里、市里甚至天涯海角的房子。眼见年轻人都从村子里奔出来,如小鸡脱壳儿一样,老年人和看门的狗守着空空的院落,迎了日出送日落。官话里所说的粗放利用,村人理解不了,他们也不懂得马克思当年《资本论》里曾阐述的资本积累与社会经济转型的反生态本质,但村人知道自己手脚伸得太长,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是随心所欲动得的。当年愚公为后代交通便利而移山,帝感其诚,而今,众人为自己眼前的幸福去毁山,帝怒其私,咋办?

路上的车辆在穿梭,三岔口的店铺不知更换了多少招牌,曾经的流光溢彩渐渐黯淡下来,几家靠着诚信、质量与特色经营的饭店依然聚拢着远道而来的食客。村里的春耕、秋收还在继续,只不过耕种者招妻纳妾般把村人手里的田地整片地养种在自己的犁耙下。

想起郑钧的《私奔》: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陪我两败俱伤,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的城镇,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在熟悉的异乡,我将自己一年年流放,穿过鲜花走过荆棘只为自由之地,在欲望的城市你是我最后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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