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湖北财税职业学院 公共课部,湖北武汉 430064)
1989年3月26日,当代浪漫主义诗人海子于山海关卧轨自杀。1964年——1989年,他仅仅度过了漫漫人生中的25个春秋,就带着满腹诗意的才华,离开了人世。被称为“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的海子,这个生命的陨落,不仅仅是当代诗坛的巨大损失,与此同时,他的悲剧也印证着当代文人内心中无法磨灭的殇。
现在发达的文明与文化并不是同步发展的,“我们文化的根基正在动摇,我们生活方式的每一方面,无论是宗教的、艺术的、科学的、经济的,还是别的什么,都在经历着动荡。”较之动乱或落后文明时期人类残喘于饥饿与病痛的困境而言,在工业文明带来飞速的发展的20世纪以后,焦虑、孤独、空虚等精神上的困境成为当代人类普遍关注的问题。作为心思尤其细腻敏感多愁的文人,这种困境更是被无限放大。
海子便是一个极为突出的例子,他的诗中,这种困惑尤为明显,“在夜色和奥秘中/野鸽子 打开你的翅膀/飞往何方? 在永久之中/你将飞往何方?”本文将通过海子现象,分析20世纪文化危机背景下文人的精神困境。
海子有一首广为流传的诗《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耳熟能详的诗,“幸福”一词,出现了4次。初读它,带给人极为明亮和温馨的感受,似乎充满了欢快与正能量——暖春、大海、鲜花等五光十色的意象无处不显示出鲜活的生命征象,它们是灿烂的,美丽的,更是前程似锦的。
然细想之下,却有怪异之感,面朝大海,如何会有春暖花开之景? 这明显有海市蜃楼之感,有呓语之感。诗中反复出现的明天,只不过是诗人对于现实的憧憬罢了,它永远无法实现,或者说,是高于现实的理想的存在,明天,更像是对于来世的诠释。因此,很多人从这首诗里读到了一种入骨的悲伤,一种厌世的不祥,或者说,是一种难以走出的理想困境。
海子曾说∶“正如悲剧言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的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在这里,海子将自己自比为“王子”——“我与这些抒情主体的王子们已经融为一体。”除此之外,“麦地”、“太阳”、“王”等意象在他的诗歌中也出现得非常频繁。他经常在诗篇中把自我形象比作这些意象,并赋予他拯救诗歌、拯救文化的使命。
作为一位浪漫主义诗人,想象和憧憬是他写作诗歌的主要手段,海子在这里把对现实的不满融入了自己的理想,渴望成为“王”一样的存在,改变这令人不满的现实世界,并企图缔造一个完美王国,这也是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正如他所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民族和人类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这就是海子对他在梦想中所要构建的诗歌王国的模型,和他赋予自己的使命。
但在文学为物质服务的现实社会,他所崇尚的自然的、纯粹的诗歌已不再是主流。同时,诗歌的现实仅靠他一人之力是很难扭转乾坤的,海子的生命也注定不能负荷如此之重,就像他在《以梦为马》诗中所说:“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他的使命终将失败,这深深的挫败感折磨着他,成为一生都难以走出的困境。
海子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这是一个覆盖着大片农田和土地,种植着水稻和小麦的地方,也是他诗歌中众多“粮食”、“小麦”等意象的灵感之源。
求学之前,他在农村生活了15年,海子迷恋泥土,迷恋村庄,就像他诗中所说的那样,“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诗人叶赛宁》),故乡是他永远无法割舍的梦。
因此,对于随着时代发展而在村庄之上消亡的某些东西,他感到十分伤感——1989年初,也就是海子故去的那一年,他回到故乡的村庄,当看到现代化文明带给村庄的巨大变化时,他却深深体会到一种荒凉感。“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故乡变异乡,这中间的强烈反差对于心思细腻而多愁的海子而言,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当25岁的海子游走在乡村与城市(北京)之间,乡村的改变更像是对海子的无意驱逐,他的内心深处又很排斥城市,向往故乡的泥土,他对故乡的矛盾情感让他无所适从,成为他沉浸在绝望与痛苦中的巨大助力。
有关这方面首先来自于海子那坎坷波折的爱情。海子人生中的四段爱情故事都以失败而告终,他把“爱情”列入自己人生中的“三种不幸”之一,可见其爱情之苦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海子写下的许多爱情诗篇,大部分是哀婉而凄凉的。他的四段爱情,分别是初恋B,是他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时的学生,当这段爱情出现遭遇低谷之时,他遇到了温暖而多情的S,从海子的一些诗里面,大概了解到是S想要结婚,与海子崇尚自由的婚恋观发生了冲突,最终只能无果。接着是A和P,而A与P却只能当作姐妹相处。他十分看重爱情,于是对待每段爱情都非常认真,无疾而终的结局对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性的,这在他那些深刻描写悲剧爱情的诗歌里可见一斑。正如唐晓渡评价顾城时所说的,“只有当情爱意味着一个人的全部生活时,对情爱的绝望才会转化为死亡的冲动;只有在情爱的毁灭不仅意味着自我的毁灭,同时也意味着某种更高的东西的毁灭时,一个人才会不在乎毁灭的方式。”而在海子的人生中,情爱常常占据了他的全部精神生活。
另外,很多了解海子的人都称,他的性格特别孤僻、封闭,他习惯于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很偏执地拒绝去改变,不愿和人接触。他常常在外流浪、嗜酒,这些似乎都是出于这一原因。或者说,他有一种“向往孤独”的情结。越是封闭,越是得不到他人的理解,越是不想走出这种孤独,无限恶性循环。这种源源不断的孤独感就像一个牢笼,成为他情感的困境。
以上是对造成海子悲剧的精神困境的解析——精神困境是一个永恒的命题,这困扰是个永恒难解的话题。海子的困境也反映了中国当下文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侧面,对于大多数有着文化理想的文人而言,理想化、使命感、地域情节和多愁善感的性格,这些造成精神之殇的因素,其实多多少少在他们的身上也都能看见相似之处。古往今来由此产生的悲剧也并不少见:叶赛宁投缳自尽,马雅可夫斯基饮弹身亡,芥川龙之介服药自杀,徐渭双耳插筷,顾城杀妻后自戕……
现代化的工业文明使人类进步,这进步的速度是史无前例的。但20世纪以来,人类文明进步的衍生物——精神困境和文化危机,是难以解决的病症。我们只有洞悉其中的原因,才能有希望消解危机背景下人的生存困境,从而形成健康的文化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