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野村卓美 邱心韵 译
【内容提要】三绝碑现存南京灵谷寺公园志公殿内。通过对“志法师墓志铭”、《高僧传》和《南史》三篇进行比较,可以发现三绝碑上的“宝公像”画的并非宝志生前的形象,而是经过后人理想化、正统化加工并结合部分史实进行创作的。显然,吴道子并非完全照着张僧繇的“宝公像”进行摹绘的。
从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或卓尔不群的人物中选出三者,称为“三绝”,代表了人们对他们的欣赏和赞叹。比如,唐代画圣吴道子(生卒年不详)曾绘“宝公像”,欣赏之后诗仙李白为它创作了画赞,而书法家颜真卿为李白文采所倾倒,又以楷书题写——当这三位名流千古的大艺术家作品被刻在同一块石碑上,这块碑被誉为“三绝碑”,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绝碑现存南京灵谷寺公园志公殿内。这块碑原物建于唐代,后由于战祸几度被毁,又屡次重建。到了元代加上书法家赵孟頫(1254—1322年)所书《宝公菩萨十二时歌》,三绝碑变成了“四绝”。再到清代时,乾隆帝(1735—1795年在位)御笔亲书“净土指南”四字刻于碑上,“四绝”又成“五绝”。三绝碑(准确来说应称“五绝碑”,而本文沿用通称)除了志公殿内有一块,另在志公殿正面的志公塔前、灵谷寺境内青林堂中各有一块。三块碑略有差异,但大体相同,尤其是历来被称为“三绝”的部分,由于从唐代起就极受重视,所以内容流传下来基本无误。这三块碑中最受大家关注和讨论的,无疑还是志公殿内的三绝碑。接下来本文也将围绕它进行一些探讨。
志公殿内的三绝碑,石碑呈长方形,高1.8米,宽约0.8米,厚0.17米;底座长约1米,宽0.4米,高约0.4米。近来石碑底色被涂成全黑,看不出石料的质地纹路。
石碑整体可分为三个部分。最上部分与乾隆帝有关。上方中央约4厘米的方框中题有“乾隆御笔”字样,下刻“净土指南”四字,宽约20厘米。第二部分是以李白画赞为中心,宽约30厘米。自右起,刻有稍大的“普济一真”四字,然后表明是“宝公像”“吴道子画”“李太白赞”;接着有五行画赞,“水中之月,了不可取。灵空其心,寥廓无主。锦幪鸟爪,独行绝侣。刀齐尺梁,扇迷陈语。丹青圣容,何住何所。”后题“颜真卿书”,旁有小字标注“沈世枫临”。最后是“梵字”,下刻“悉怛多般怛罗”。文字共计十二行,到此基本就是三绝碑的上半部分。
下半部分中央雕刻的是高约70厘米、宽约30厘米的“宝公像”,一般认为由吴道子所绘。在它左右有赵孟頫所书《宝公菩萨十二时歌》,共十三行,和由他所作的三行跋文,题为“颜鲁公尝书李谪仙传”。再往下有灵谷寺住持法守关于立碑经过的记述,分开为一行和三行。
以上就是三绝碑的整体构成。
下面参照前人的记述,我想简单梳理一下三绝碑创作的经过。
若把目光投向三绝碑,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传说由吴道子所绘的“宝公像”,那么我们就先从“宝公”的来历说起吧。
众所周知,梁武帝萧衍(464—549年)在位时大力保护佛教,于是这一时期名僧辈出。宝志(又称宝志、宝公、志公等,本文除引用外一律记为“宝志”)就是其中之一。根据记载,宝志有不可思议的预言神通,深得梁武帝信赖,而他正是这块三绝碑的主人公。下面我会在分析“宝公像”和宝志传记的基础上,对前人记述的三绝碑创作经过提起些许疑问。
首先是“宝公像”的来历。吴道子是当时深受玄宗皇帝(712—756年在位)信任的画家,我们不禁要问,“宝公像”是吴道子凭想象创作的吗?实际上并非如此,一般认为,这幅画另有原作。根据记载,天监十三年(514)宝志去世,武帝为了悼念他,将他葬在钟山独龙阜(今明孝陵所在地),并建开善寺。武帝的女儿永定公主(生卒年不详)出资兴建五层宝塔(后来迁往灵谷寺或重建,即明代地图中所载“志公宝塔”),并请当时著名画家张僧繇绘制宝志的全身像作为供奉。关于“宝公像”的来历,有人认为“到了唐代,先是画圣吴道子根据张僧繇的画摹绘了一幅宝公像,刻于墓前石碑”(李冀),“当时大画家张僧繇为宝志画了一幅全身像。唐代画圣吴道子据张僧繇的画像摹绘了宝公画像”(周克勤),而王能伟在“宝志墓五绝碑”一文中只提到“张僧繇画宝公像”,甚至并未出现吴道子的名字。
所以,前人论稿中多指出“宝公像”的原作是张僧繇、吴道子是后来临摹了这幅作品。事实上张、吴二人并非全无关联,与吴道子同时代的张怀瓘评价他为“张僧繇后身”,指出吴与张在画风上都以线描为特色。
正是这样一些或许巧合的关联让“三绝碑”得以面世。据说李白在开元十四年(25岁)之后来到金陵,看到这幅画像后大为赞赏,当即创作了画赞。而乾元二年(759)6月至次年正月,颜真卿恰身在金陵,得知李白对画的欣赏之后,便以楷书题写了这一画赞。所谓无巧不成书,如果没有这些一系列巧合,今天我们也就见不到“三绝碑”了吧。
前面说到,三绝碑的创作起源于宝志圆寂后张僧繇所绘、供奉给开善寺的全身像。那么,“宝公像”到底描绘了怎样的宝志形象?我想就李白据吴道子摹绘创作的画赞来进行探讨。
画赞全文是“水中之月,了不可取。灵空其心,寥廓无主。锦幪鸟爪,独行绝侣。刀齐尺梁,扇迷陈语。丹青圣容,何住何所。”周克勤曾指出“灵空”应为“虚空”之误,另外由于全文部分内容抽象,据此来推断宝志形象还需慎重。从画赞中我们能看到对宝志形象的具体描写恐怕只有“锦幪鸟爪”和“刀齐尺梁,扇迷陈语”,不过也可以说这两句内容正反映了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宝志形象。
先来看“锦幪”,意思是锦布做的帽子。“宝公像”中画了戴在头上的帽子,它的下摆垂至肩部。这种帽子由三块布做成,故称“三布帽”,传说宝志常戴这种帽子,因此又称“志公帽”。
接着是“鸟爪”。看“宝公像”会发现,画中宝志持锡杖的右手和曲肘向上的左手指甲长长突出,符合“鸟爪”的描述。与之相关的是宝志出身的传说:一名妇女听到鹰巢中传来婴儿的哭声,便搬来梯子去查看,救下了婴儿并将之抚养长大,这名婴儿就是宝志,于是宝志又被称为“鸟巢禅师”(鸟巢和尚)。“鸟爪”的记述应该来源于此。元代常念所撰《佛祖历代通载》(1341年)记载宝志“手足皆鸟爪”(卷8),虽然“宝公像”中宝志两脚穿了靴子,但根据记载我们可以推测,宝志的脚趾甲也应该像他的手指甲一样长。这一传说一直流传到14世纪中叶。
最后来看“刀齐尺梁,扇迷陈语”。这说的是宝志肩扛锡杖,锡杖上挂着刀、尺、扇三样东西,被认为是预言了南朝的三个朝代,即刀代表齐(479—502年)、尺代表梁(502—557年)、扇代表陈(557—589年)。对比李白的画赞来观察“宝公像”会发现,画中所绘三样物品有所不同。画像图中,直线描出的是尺,柄朝上倒挂着的是扇,但“∞”字下方两角突出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刀。再通过观察志公殿内的宝志立像和青林堂内的“宝公像”,能够明确判断那应是剪刀。所以很明显,这幅“宝公像”和李白的画赞记述有所不同。那么,是李白将剪刀误认成了刀吗?当然不是。李白所见到的“宝公像”,画的正应该是刀。那这一不同又是如何产生的呢?下面我们从头来进行讨论。
关于宝志传记的详细讨论,请参见崔小敬《南朝宝志考略》一文。本节中我们就来探讨同时代的张僧繇眼中的宝志形象,尽力还原他笔下的“宝公像”。
在大量宝志传记中,最可信的应是宝志去世(514年)后不久由梁陆倕(470—526年)撰写、刻在开善寺石碑上的“志法师墓志铭”(《艺文类聚》卷77)和同时代的慧皎(497—554年)所编《高僧传》(《大藏经》第50卷)卷第10,以及唐代李延寿(生卒年不详)参照“志法师墓志铭”所撰《南史》(成书于高宗时)卷76这三种。接下来我将以这三部作品为中心,尝试对当时根据亲眼所见或他人所见转述创作的“宝公像”,与后来据说重现张僧繇所绘、李白也为之创作画赞的“宝公像”进行比较。
首先,先从“志法师墓志铭”看起。墓志铭中记载宝志“其生缘桑梓,莫能知之”,可见作者陆倕对宝志的出身也不清楚。除此之外,记载宝志“宋太始初,出入钟山,往来都邑。年可五六十岁,未知其异也。齐、宋之交,稍显灵迹。被发徒跣,负杖挟镜。”即是说南朝最初的宋代太(泰)始(465—471)之初,五六十岁的宝志往返于钟山和都城中间,过了10年到宋末齐初(479年前后)之时,因为预言灵验而闻名。他的发型是与寻常僧侣形象不甚符合的“披发”,平时光着脚,背着锡杖,但这里记载锡杖上挂的只有镜子。
接着来看《高僧传》的记述。作者慧皎在宝志去世时18岁,对当时正在编撰僧录的青年僧人慧皎而言,宝志这一名僧的去世当然令他印象深刻。慧皎非常关注宝志,从他对宝志举动中隐含各种预言的详细记述也可以看出。比起陆倕的记载,慧皎认为宝志更早显示出种种灵验神通,记述宝志“至宋太(泰)始初忽如僻异”。关于宝志的外貌,“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和“志法师墓志铭”记述相同;但对于锡杖上挂的东西,“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或挂一两匹帛”,加上了剪刀和帛。另外,“计志亡时应年九十七矣”,慧皎还明确记载了宝志去世时的岁数,这一点值得注意。
最后,来看李延寿《南史》的记载。如前所述,李延寿生卒年不详,但《南史》成书于唐高宗年间,距离宝志去世已经过150年。或许因为如此,又衍生出了许多传说,有的是前面两部作品中并未出现的。例如,其中一则记载宝志用诗预言了梁朝建国38年、武帝83岁的4月14日时将要发生火灾。虽然《南史》的记述参照了“志法师墓志铭”,但内容还是产生了明显变化。“志法师墓志铭”、《高僧传》中明确记载的宝志为“朱姓”,被改成“不知何许人”,宝志的身份变得更加神秘。《南史》的记述有三点值得注意。首先,“被发徒跣”虽然和“志法师墓志铭”一致,但接下来的“或被锦袍”一句是首次出现的对宝志僧衣的叙述。第二,“恒以铜镜剪刀镊属挂杖负之而迻”(其他版本“铜镜”或载为“镜铜”),记载挂在杖头的三样东西是铜镜、剪刀和镊。最后要注意“少时忽重著三布帽,亦不知于何得之。俄而武帝崩,文恵太子、豫章文献王相继薨,齐亦于此季矣”的记述。在这里“三布帽”初次登场,而且被认为预言了齐武帝和皇族共三人的死。
通过对“志法师墓志铭”、《高僧传》和《南史》三篇进行比较,可以发现随着时代推移,宝志的形象和在最早“志法师墓志铭”中刻画的正统的、理想的僧人有了很大不同,变成了屡屡预言并灵验的神僧。下面我们先从宝志“三布帽”这一形象特征进行探讨。
在所列三书中均出现了宝志“被发”这一记述,但灵谷寺内“宝公像”头戴三布帽,又让本来非僧侣所有的“被发”特征模糊了起来。而且,如果宝志经常戴三布帽的话,就难以发挥借由三布帽来对后来事件进行预言的效果。这一点从《南史》“少时忽……”的记述可以推知。
另一方面,三部作品共同记载了宝志“徒跣”。如上文所述,“宝公像”足踏双履,手指甲如鸟爪状,那么脚趾甲理应同样。但是穿上了靴子,就遮住了这一层奇异。于是通过这样对宝志传记进行加工,来逐渐塑造理想化的高僧形象。为什么要这样做?其背景已有前人指出,即梁武帝萧衍过度的佛教保护政策招致僧人堕落、世俗化风气蔓延,甚至成为社会性问题。
最后,对锡杖上所挂物品进行一些探讨。如前文所述,三书对杖头所挂物品的记述经历了从“镜”到“剪刀”“镜”“一两匹帛”,再到“铜镜”“剪刀”“镊”的变化。但有意思的是,李白画赞中记述的却是“刀”“尺”“扇”这三样。为什么三部作品中从未出现的“刀”和“尺”会突然登场呢?答案已经很明显,李白画赞所述的三物是预言指代齐、梁、陈三朝的,在“宝公像”中作用明显,必然会受李白重视而特意提出。因此,李白观赏并为之创作画赞的“宝公像”,和今天我们看到的这幅“宝公像”并不相同。
这样看来,三绝碑上的“宝公像”,其实画的并非宝志生前的形象,而是经过后人理想化、正统化加工并结合部分史实进行创作的。显然,吴道子并非完全照着张僧繇的“宝公像”进行摹绘。因此,杨新华、吴阗编著的《南京寺庙史话》(文化南京丛书)一书中指出,“到了唐代,大画家吴道子根据张僧繇画的志公像,又重新绘制”,是很有道理的。
扬州禅智寺还保存着一块“三绝碑”。即是说,现在三绝碑共有四块,在南京有三块,在扬州有一块。限于篇幅,对它们的历史和彼此之间的关联,有机会再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