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炜
粉碎“四人帮”后,“文革”中被禁锢的文学创作迅速恢复生机,全国各地报刊、杂志陆续发表了大批受到广大群众好评的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大部分以揭露“文革”造成的创伤,谴责“四人帮”极“左”路线为主题。作家们恢复创作自由之后选择短篇小说的文体形式并不是偶然的。短篇小说的好处在于篇幅“短”,创作周期也“短”,被称为文学战线上的“轻骑兵”,能够迅速反映人们现实生活中最急迫最值得关心的问题,契合了“文革”后社会各领域人们的倾诉需求。1978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恢复后,张光年出任党组和书记处书记,李季接任《人民文学》主编。李季有感于短篇小说创作在思想解放运动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为促进短篇小说的发展和提高,发现培养新人,促进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繁荣发展,提出了评奖的动议。经请示张光年同意,又取得茅盾支持,李季决定由《人民文学》主办,对短篇小说创作中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进行全国性评奖。在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成功举办之后,随着官方文艺政策的调整、文化氛围的宽松,以及文学创作形势的蓬勃发展,全国优秀中篇小说、长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的评奖活动也相继开展。影响广泛的各类常态性文学评奖活动成为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期文坛的独特风景。
中国最高文学专业机构中国作协举办的文学奖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期是社会各界关注的中心,它兼具创作引导、文化规范、社会秩序重建等多重意义。文学评奖的各个环节都有社会各种力量的支持和参与。《文艺报》《人民文学》《诗刊》等对各自承办的文学评奖活动进行大篇幅的报道。国家的机关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也会对评奖活动进行新闻报道和评论。在80年代初中期的这股文学评奖热潮中,中短篇小说因篇幅短,创作周期短,契合了“文革”后大批作家急切的创作需求和情感诉求。也能及时应和时代变革浪潮,反映现实生活,引导广大读者对新的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想象和认知。因此中短篇小说成为这一时期社会各界关注的重心,而作为对中短篇小说进行价值评定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选自然异常繁荣,成为80年代初中期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为适应文学发展形势,配合全国中篇、短篇小说评奖工作的需要,《小说选刊》于1980年创刊。而1984年《小说选刊》改版目的在于“将为读者提供最新的中篇、短篇小说精品,为全国中篇、短篇小说评奖提供候选作品,帮助读者提高小说鉴赏的能力。”“更好地配合小说评奖的工作和进一步推动小说创作走向繁荣”。
中短篇小说历届评奖都得到了诸如《人民日报》文艺部、《文学评论》、社会科学院中国文学研究所、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等专业文艺研究评论机构的大力协助和支持。这些机构召集本单位人员进行座谈,针对评奖发表了很多宝贵意见,提出了各自的推荐篇目。此外,也得到了全国各地文艺单位,如各作协分会、文学杂志社、报社、出版社、图书馆、文化馆的热情推荐和支持。非文艺单位也积极参与到评奖活动中来。不管是专业的文艺机构、报社杂志社,还是和文学并不相关的单位,都自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群众中大力宣传文学评奖活动,评选推荐优秀作品。广大群众更是以“读者来信”的方式热情参与推荐文学作品。从1978年到1982年,短篇小说评选编辑部都收到数以万计的读者推荐选票。除了国内的读者群众热情推荐,评选活动还吸引了远在美国、西德的华侨、留学生,积极赞助评选活动,就自己读到的作品进行推荐。此外还得到了国际友人的热情支持和参与。80年代初中期的中短篇小说评奖,扶持了大量文学创作新人,推出了大批优秀文学作品,促进了文学思潮的形成和发展,对当时的文学创作发展繁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中短篇小说奖也在对优秀文学作品的价值确证中奠定了自身在80年代初中期文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地位。
1985—1986年的第四届优秀中篇小说、第八届优秀短篇小说、第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和第三届优秀新诗(诗集)四项评奖活动,本来是中国作协“为促进文学创作的发展,集中展示新时期文学最近时期的新成果”的举措,现在看来却是80年代初中期文学评奖繁荣景象中各类文学体裁评奖的最后一次集体亮相。这次评奖过程简单很多,“没有关于评奖活动的报道。12月出版的获奖作品集,也只收入获奖作品而没有关于评奖和颁奖情况的报道。虽然,曾举行了简单的、小规模颁奖会,但没有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没有像过去颁奖那样隆重而热烈的盛况,甚至有些获奖作家也没有出席。”在此之后,有的奖项停办,有的奖项虽还在举办但影响力已大不如从前。而正是从这届评奖开始,先前占据社会各界关注重心的中短篇小说评奖开始失去轰动效应。
1989年5月《小说选刊》发布《关于举办1987年——1988年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奖的启事》:“为保持这项评奖的连续性,经与中国作家协会议定,此项活动将由人民日报文艺部和《小说选刊》杂志社联合部分著名企业承担。”作为主办方的《小说选刊》对这届评选做了较详细的报道。1989年8月26日的《文艺报》仅用很小的版块以《人民日报文艺部和〈小说选刊〉评出1987——1988年优秀中短篇小说》为题对获奖情况做了简单的介绍。这是中短篇小说的最后一次评奖,但却被很多回忆和研究文学奖的文章遗漏了。除了黄发有《媒体制造》中“文学评奖的文化反思”一章中提到,其他如崔道怡的“短篇小说评奖琐忆”系列文章、洪治纲的《权威的倾斜——对新时期以来全国历次短篇小说奖的巡回与思考》和《回眸:灿烂与忧伤——对新时期以来全国历次中篇小说奖的回顾与思考》,以及邵燕君的《倾斜的文学场》中都忽略了1987—1988年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奖。由此可见,除了主办方《小说选刊》做了报道,其他相关材料是非常少的。这届中短篇小说评奖也基本没有引起反响,对比80年代初中期中短篇小说评奖繁荣景象,难掩落寞。
1987年,为使受文学界和社会普遍关注的各项全国性文学评奖工作开展得更好,中国作协在北京邀请工、青、妇各界有关人士就评奖工作问题举行座谈。与会者尖锐地指出了评奖工作暴露出的一系列问题。首先是近年来的全国性评奖,越来越忽视群众性问题。其次是评委构成严重不合理。如老作家占了绝大多数,中青年作家屈指可数;评委的“突击性”和高龄化;没有建立相应的评委回避制度;历届各奖项的评委有很大的重叠。最后是评奖办法随意不规范。这些评选程序中的失范现象削弱和损害了评奖工作的原则性和权威性。
从80年代中期开始,官方、文学专家(包括作家、批评家和评奖委员)、普通读者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阵营的逐渐瓦解,是原本轰轰烈烈影响广泛的文学评奖(主要是中短篇小说评奖)渐渐式微的根本原因。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官方、专家、读者的文学审美趣味大体上是一致的。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到改革文学,都是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也是当时的作家和评论家自觉追求和认同的创作手法,同时更是契合了“文革”后广大读者群众的情感宣泄和观照现实的需求。80年代中期开始(1985年是关键的一年),文学领域产生许多新质和变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西方文艺思潮大量涌入,而以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三论”为基础的新方法论的引入,引发了国内有关方法论、主体性问题的讨论,从而推动了作家创作观念的转变。80年代中后期,一部分作家的写作视角转向传统文化、地域风俗,突破了对现实的书写而深入到对人性、对民族文化更深入的思考。一部分作家则借鉴西方现代派技巧进行文学形式的创新实践,小说领域的艺术创新和多样化探索越来越深入。从寻根文学到现代派小说再到先锋文学,小说创作出现多元化的审美倾向。而这些超前性、独创性和实验性的艺术创作新质却很难被习惯于将文学作品作为自身情感寄托和生活范本,秉持传统现实主义审美趣味的广大普通读者所能欣赏和接受。文学上的创新阅读和消费仅仅局限在有限的具有较高审美品位的专业文学圈内,而无法进入大众阅读的范畴。文学专家所推崇的文学原则和进行的先锋探索,使得秉持现实主义传统的普通读者的阅读趣味和专家的审美趣味之间出现了明显的距离和隔膜。
文学书刊消费市场上广大读者之间的阅读欣赏趣味和审美趋向也日益分化。当时记者在京走访一些大学和公共图书馆。据反映,《新星》《夜与昼》《钟鼓楼》等切近现实的小说前些日子都曾引起过“借阅热”,而刊载《五·一九长镜头》《中学生启示录》《洪荒启示录》《阴阳大裂变》等直面现实的报告文学、纪实小说的刊物,一直十分抢手,往往一个阅览室进一二十本仍不敷借阅。北京朝阳区工人俱乐部和北京经济管理学院图书馆的同志说,近来,一般读者的阅读口味开始趋向真切、朴实与警辟,写实之作成为他们首先注目的对象。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公共阅览室在增订其他文学期刊的同时,纷纷停订一些近年来以“探索求新”为己任的文学刊物,原因是“无人借阅”。80年代后期,官方、专家(这里的专家特指参与评奖的作家、评论家、学者、编辑家组成的专家评委)、读者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认同和文学价值标准逐渐瓦解,文学读者群也开始分化。
“新时期文学最初评奖时,读者面对的是一片空白,近年来,各门类各种形式的文学艺术百花齐放,这种变化无论在量或质方面都是巨大的,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单纯的依赖性大大减弱了。”80年代初中期那种全民关注参与文学评奖的繁荣景象一去不复返,各个文学奖的影响力渐渐衰微,80年代初中期文学评奖的热潮渐渐褪去。
在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奖式微之时,80年代后期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突出现象是报告文学创作热以及声势浩大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奖活动。80年代后期出现的报告文学创作和接受热潮主要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80年代后期,小说、诗歌领域正热衷于纯艺术的实验和探索,过分强调作品的形式因素,忽视了作品内容的社会性,为读者设置了太多的阅读障碍,也远远超出了普通读者的欣赏水平。导致读者的阅读兴趣和热情自然转向内容反映社会现实又通俗易懂的报告文学。二是从艺术审美因素来看,报告文学有很强的现实性和世俗性,有更具体实在的社会场景与人生画面。报告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真实反映社会生活的原貌。而80年代后期社会转型、新旧交替的改革时期出现的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为报告文学作家提供了广阔的写作空间。报告文学热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也是改革开放十年来现实生活和观念变化带来的。报告文学因密切关注社会现实,反映改革中的成败得失,弘扬文艺的“主旋律”而受到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和普罗大众的关注。
基于80年代后期出现的报告文学创作和阅读热潮,报告文学评奖的“异军突起”也就不足为奇了。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在80年代总共评了四届,和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共同创造了80年代初中期的评奖繁荣景象。但在这股评奖热潮中,中短篇小说评奖显然是独占鳌头的。每届的中短篇小说评奖不仅是文学圈内的盛事,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重心和焦点。而在80年代后期文学评奖整体沉寂的情况下,“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异军突起,创造了80年代的又一次评奖热潮。这从《文艺报》发布的信息也能很明显看出来。《文艺报》和《人民文学》是中国作协主办的两大最重要的机关刊物,是国家文艺政策的直接体现者和阐释者,是党实现文化领导权的重要阵地。和《人民文学》相比,《文艺报》侧重于官方的文艺政策和文艺理论批评。从它每期关注和研讨的对象,以及话题所在的报纸版面就能很明显看出官方主流话语的推力和指向。正如有学者所说,“文艺刊物在计划经济时代,是文学创作、评论和理论研究最重要的载体和传播媒介,同时也是时代政治风云变幻的晴雨表。刊物在传播文艺作品的同时,也担负着引导方向,宣传阐释中共的文艺方针、政策,讨论重大理论问题的‘阵地’的职能,特别是重要的理论刊物,比如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理论刊物《文艺报》,就属于这类刊物。”
翻看80年代后期的《文艺报》会发现,关于中短篇小说及评奖的信息已经很少出现。1987—1988年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奖,1989年8月26日的《文艺报》用很小的版块以《人民日报文艺部和〈小说选刊〉评出1987——1988年优秀中短篇小说》为题对这届获奖情况做了简单的介绍。但与此产生鲜明对比的是,关于报告文学的讨论和征文信息却频频在1987、1988、1989年的《文艺报》上以显要的位置推出。1987年第12期的《人民文学》刊登《中国作家协会继续举办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奖活动》之外,同期刊登了《“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百家期刊联名启事》。1987年11月14日《文艺报》头版发表《壮改革之潮声 奏时代主旋律 全国百家期刊发起“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轰轰烈烈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拉开序幕。《文艺报》对“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奖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宣传,相关信息经常在《文艺报》刊登。如1988年12月10日头版头条《在改革的洪流中“迎潮下海”》,《“中国潮”征文评奖揭晓》;1988年12月24日头版头条《报告文学作者编辑在“文学的节日”中聚谈》,张光年《报告文学的节日》,《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优秀作品获奖篇目(续)三等奖》;1989年3月25日吴泰昌《这是一个值得书写的浪潮》等。《人民日报》也对“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奖给予了宣传和报道。
80年代后期,官方的主流话语是经济领域的“改革”,“改革”已经成为官方政策关注的重心。文学专家们也深切感到文学在经济改革的压力下逐渐边缘化的处境,文学创作处于低潮,文学出版也遭到前所未有的困境。在这一背景之下,全国百家期刊共同推出“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亟愿当代报告文学作家在“中国潮”中大显身手,宏观地把握时代,真诚地直面生活。以认识的深刻、视点的独特、手法的新颖、笔触的犀利,去同亿万人民一道,共同创造具有中国气派的新的“命运”“英雄”和“创世纪”交响乐章。亟愿“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活动,在党的十三大精神的鼓舞下,能为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略尽推波助澜之力。这次以改革为主题的报告文学征文活动由人民文学杂志社和解放军文艺社联名倡议,全国101家文学期刊共同发起。征文时间自1987年11月1日起,至1988年9月30日止;采取“共同发起、联名征稿、分头刊载”的方式进行。发起倡议后,短短十天左右,就接到全国百家文艺期刊的纷纷来电来函及长途电话的热烈响应。不少刊物还提出许多具体的倡议。“短短一年中间,刊出反映各条战线改革新貌的报告文学近1000篇,获奖作品100篇。其中不少佳作,在国内外引起热烈反响。这次‘中国潮’征文,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文学作者,数以百万计或千万计的广大读者。”普通读者对征文活动的广泛关注和参与度,表明了征文活动有强大的读者基础。
作为“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委会主任的唐达成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这次征文活动加入刊物数量大,投稿作品多,引起反响强烈,都说明这一活动的确抓住了时代生活的主题和旋律,扣动了亿万读者的心弦。对将这一活动视为迎合政治需要的“回归现象”的非议,他认为是一种误解。作家们在这次征文中所表现出的广阔的视野、敏感的观察和独特的思考,这种开拓精神和创造性都是“钦命文学”所不可同日而语的。80年代后期的这次由百家期刊联名发起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活动,与其说是迎合政治需要,不如说是文学期刊的专家们对于时代“改革”主潮的主动参与,从而争取自身的生存空间。这从张光年在1988年12月17日上午和报告文学作者编辑聚谈的发言中可以窥视一二。他认为:“在近年文学创作不太兴旺(或曰失去轰动效应)的时候,在文化书刊出版碰到严重困难(或曰出版危机)的时候,在我国经济建设与改革进行新的调整(或曰经受新的考验)的时候,我国文学界发起大规模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在全国范围掀起一个有声有色的报告文学高潮,为八十年代建设与改革的中国潮鼓浪前进而振臂助威,这是非常切合时宜的。”
80年代后期,经济领域的“改革”使得原本处于社会中心的文学逐渐走向边缘。小说领域的艺术探索远远超出普通读者的欣赏水平,导致文学读者群产生分化。文学上的创新阅读和消费仅仅局限在有限的具有较高文学素养的专业文学圈内,不能进入大众阅读的范畴,大部分普通读者对这种艺术创新是隔膜和难以接受的,普通读者和文学专家的审美趣味发生偏差。80年代初中期文学专家审美趣味因和官方主流、广大读者高度契合而被赋予的话语权威性受到削弱。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体制内的文学专家们紧跟官方时代主题,通过对当时受广大读者群众欢迎和接受的报告文学的倡导,保持与官方主流意识的一致性,从而扩展自身话语权的表征空间,重塑自身在文学专业领域的绝对主导性和话语权威地位。而文学奖依然是文学专家们所能依赖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如果说,80年代后期小说评奖渐渐式微很大程度是因为官方话语、专家审美和读者趣味发生偏差的话。那么,与此同时涌现出的报告文学创作热与评奖热,则很大程度上是文学专家对于官方话语和读者趣味主动靠拢并加以倡导的结果。
在激烈的社会转型期,文学专家借助对大力反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改革开放以及中华民族优秀历史等社会主流题材的报告文学的褒奖和弘扬,参与进对官方主流话语的合法性论证,取得了官方“主旋律”赋予的权威地位。而报告文学奖也因为报告文学这一体裁本身所反映的社会历史、现实的客观性和写实性,获得了更广大读者群众的支持和接受。80年代后期产生的这一报告文学创作和评奖热潮效应一直延续到90年代。十三届四中全会以来,文艺战线按照党中央的部署,“一手抓整顿,一手抓繁荣”,“高扬主旋律,发展多样化”取得了明显的成果。“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创作的大丰收,反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报告文学的大丰收,就是具体明证。”在中国作协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诗歌、散文奖相继停办的情况下,报告文学奖到了90年代初期还继续举办着。1992年中国作家协会主办了第五届“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奖”。评奖结果于1992年4月28日在京揭晓,1992年5月2日《文艺报》以《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奖揭晓〈无极之路〉〈沂蒙九章〉等33部作品获奖》为题头版头条报道。这届评奖将“长篇”和“中短篇”分开,评选出了8部长篇报告文学作品,25部中短篇报告文学作品。“1990年至1991年是我国政治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阶段。在这一特定的岁月里,广大报告文学作家通过积极的思想调整,很快就进入良好的创作状态之中。这次评委会主任、中国作协书记处常务书记玛拉沁夫说,这两年的报告文学创作十分繁荣,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应该充分估计到它对整个文学事业的繁荣和健康发展所起到的领先作用。这次评奖既是为了及时总结报告文学创作的经验,也是为了更好地促进文学艺术的进一步繁荣发展。”
“文革”结束后,中央面临的是“四人帮”留下的烂摊子,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领域百废待兴,亟需重建。清理“文革”余毒,在思想政治领域重新建立新的标准,尽快恢复工业生产发展经济,这些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更为急迫的事情,中央当时还没有太多精力管理和制定文艺界的具体政策。所以,这给以《人民文学》为主的文学界“专家”力量的出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遇。就如阎纲所回忆的:“我们向哪个部门请示、谁又是我们的主管单位呢?中央什么时候才能制定新的文艺政策呢?自下而上已经沸腾起来,不能坐等!在无从请示的紧急情况下,张光年等负责同志明智决策,由刊物带头,从文艺界发难,打开缺口,只要不是被禁止的就可以先干起来。”而正是张光年等文学专家敏锐的政治嗅觉和无畏的探索精神,使得“粉碎‘四人帮’后的《人民文学》,暂时替代尚未恢复的中国作家协会,在刚复苏的文艺界中起着率先呼应拨乱反正的作用”。《人民文学》的专家通过举办“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在京文学工作者座谈会”占据了文艺的主动权,并有效地团结起被“文革”打散的文艺队伍,一起促进了文联、作协等文学组织机构的恢复以及《文艺报》的复刊。为新时期文艺工作的开展奠定了基本的组织机构保障。
1978年12月18—22日,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掌握了拨乱反正的主动权,给文艺界摆脱“左”的干扰,肃清“左”的流毒,给予了有力的理论指导,推动了思想解放运动的进程。1979年10月30日,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邓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国务院致的“祝辞”首次正面传达了“党如何领导文艺”“文艺与人民的关系”等新时期官方文艺政策的根本性问题。“祝辞”中传达的精神,在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报》的社论中总结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二为”口号的提出,是党的文艺政策重要的调整,也是文艺界拨乱反正极为重要的一步。“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成为新时期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文艺界开展工作的总纲领,为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工作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思想解放的潮流和官方文艺政策的宽松氛围,给建国后被政治意识形态牢牢捆绑的文学松了绑,也给文学界专家更多的自主发展机遇和空间。在不逾越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前提下,文学专家们能够相对自主地根据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和实际情况开展文学活动,并且获得官方的资源保障和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新时期先后设立的各文学体裁的评奖活动,就是文学专家们对日益繁荣的各个体裁文学创作以褒扬,以此推荐文学新人,引导文学潮流健康发展的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举措。1978年肇始的各类体裁文学评奖活动还谈不上是正式的文学评奖制度的建立,也不是官方文艺政策中系统性和全局性的安排。而是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取得了良好反响的情况下,顺应文学自身发展的实际情况而逐渐展开的对各类体裁优秀作品进行奖励的常态性活动。1978年至整个80年代的中国文学,“国家在文学领域的制度安排虽然仍有着一体化的基本要求,但在另一方面,文学领域的自主性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重,‘文学人’的知识分子意识也开始逐步觉醒并与此前的‘干部身份’逐渐脱离,文学领域变成了独特的‘专家系统’(‘作家’、‘评论家’等等),文学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开始多元,话语空间也较开阔。”所以文学专家在文学评奖活动中的自主性有很大程度的体现。各类文学体裁评奖活动的设立都是顺应了当时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除了茅盾文学奖,大多是由刊物先提议,并经过作协党组的批准之后进行。有些甚至并没有经过“党组”批准而直接举办。1979年下半年到1980年上半年,中篇小说空前繁荣,优秀作品此起彼伏。“中篇小说的新崛起,是近年来文艺界经常谈论的话题”,成为新时期文学的一个新景观,《文艺报》编辑部上下决定举办“文艺报中篇小说奖”。由刘锡诚起草“文艺报中篇小说奖”评奖办法,并在1980年10月3日举行的编辑部会议上,正式通过了评奖办法。首届《本刊举办“文艺报中篇小说奖”启事》在《文艺报》1980年第11期上发表。后来,随着各文学体裁奖项的陆续设立,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感到各个杂志社各自为政,各搞一套,于文学事业不利,便决定加以规范,改成统一由中国作家协会主持,短篇小说评奖委托《人民文学》杂志社主办,中篇小说评奖委托《文艺报》主办,新诗评奖委托《诗刊》社主办,报告文学评奖委托《文艺报》和《人民文学》联合主办。
《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等刊物的文学专家顺应文学创作发展潮流的大胆创新举动,促进和推动了新时期文学评奖活动逐渐走向规范化制度化。而在中国作协体系下的文学评奖整体疲软和沉寂的情况下,报告文学征文评奖活动异军突起。“为壮改革之潮声,为奏出时代生活的主旋律,为创造出更多无愧于当代社会主义中国的动人心魄的报告文学作品,我们百家期刊一致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共同发起一次以‘改革’为主题的报告文学征文活动。”一定程度上这是文学专家们80年代最后一次的集体呐喊。通过梳理80年代文学评奖历程会发现,从最初的中短篇小说评奖热潮到后期的报告文学征文热潮,文学专家都在其中起着推波助澜的引导作用。如果说80年代初中期的中短篇小说评奖热潮是官方、专家、读者对文学的价值判断和审美趣味高度契合合力推动的结果。那么,80年代后期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热潮更多体现了专家的主导意志。通过紧跟官方主流政策,倡导当时备受广大读者推崇的报告文学,尝试弥合专业评审与官方意志、读者趣味之间的偏差,参与进对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论证,从而重新夺回文学领域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从“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的影响范围以及读者的参与度来看,这样的努力显然是卓有成效的。
90年代文学奖的评奖环境和运行机制与80年代大相径庭。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社会转型期,政府官方加强了社会思想文化领域的管控。一方面政府从幕后走向前台举办文学奖弘扬主旋律文艺。另一方面作为国家最高文学机构中国作协的奖项也自然被赋予了更多的意识形态性质。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性文学大奖——鲁迅文学奖评奖工作于1997年启动。为鼓励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杂文、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作品的创作,鼓励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推动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繁荣与发展,经中央批准而设立。鲁迅文学奖除了恢复80年代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杂文)奖的评选之外,还增添了文学理论和文学翻译奖项的评选。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两大奖囊括了文学作品的各类体裁,也标志着覆盖文学各体裁的国家级大奖格局的形成。90年代官方通过茅盾文学奖的改革和鲁迅文学奖的设立完成了文学专业领域评奖制度的建构。
新设立的鲁迅文学奖和经历着调整的茅盾文学奖一起,被官方正式赋予了更多的意识形态性质。90年代的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评奖信息发布,统一采用“通知”的形式。如:《关于推荐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的通知》(《文艺报》1997年9月13日)、《关于推荐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的通知》(《文艺报》2001年4月17日)、《关于征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的通知》(《文艺报》2003年6月26日)、《关于征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参评作品的通知》(《文艺报》2007年12月11日)。1997首届鲁迅文学奖评奖通知第一条就是强调鲁迅文学奖评奖的思想标准:“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的推荐工作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推荐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作品参评。”而80年代各个体裁文学评奖的通知大多是用“启事”的形式发出的。如:《本刊举办一九七八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启事》(《人民文学》1978年第10期)、《本刊举办“文艺报中篇小说奖”启事》(《文艺报》1980年第11期)、《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第三届(1983—1984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评奖启事》(《人民文学》1984年第12期)、《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第一届(1979—1982)全国优秀新诗评奖启事》(《诗刊》1983年第2期)。形式很随意,有时甚至直接以新闻报道的形式发布。评奖的思想标准并没有被突出强调,只有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简单列出了评选标准“具有较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平”。
虽然都是以公开登报广而告之的方式,但“启事”和“通知”大有区别。根据《辞海》的定义,“启事”有三个含义:陈述事情;陈述事情的文书函件。今指为了某事而公开声明的文字。“启事是在需要向大家公开说明某事或希望大家协助办理某事时写出的简短文字稿。”而“通知”是一种很重要的公文,各级机关、企事业单位使用范围非常广,使用频率也非常高,是各类公文中用途最为广泛的文种。在《党政机关公文处理工作条例》(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2012年4月16日联合发布,自2012年7月1日起施行)中是15种主要公文种类中的一类。该条例规定通知“适用于发布、传达要求下级机关执行和有关单位周知或者执行的事项,批转、转发公文”。“发布行政法规和规章,转发上级机关和不相隶属机关的公文,批转下级机关的公文,要求下级机关办理和需要周知或共同执行的事项,用‘通知’”。将“启事”和“通知”对比会发现“启事与通知有相同之处,即都有要求办理或需要周知的目的,但区别也很明显:一是发出范围、形式和接受对象不同,通知都是上级以文件形式发给下级的,对象很确定,启事则是任何单位或个人都可发出,而且不以文件形式发,接受的对象也不确指;二是内容性质和要求程度不同,通知一般都具有法令性或政策性,有很强的强制性和约束力,启事则没有——启事的对象可以参与启事中所要求的事,也可以不参与。”
80年代文学专家主导的各大文学奖,还没有正式被纳入国家文艺政策的统一制度设计中,官方意识形态相对较弱。80年代各文学体裁的评奖“启事”,大多比较简单随意,没有统一固定的表述。“启事”这一文体相对于发布对象的平等性和非强制性,喻示着作为主办方的中国作协虽然是国家最高的文学机构,但是努力营造一种自由宽松的氛围,以平等的地位来向各省市的作协、其他单位以及广大的读者群众发出参与文学评奖的信息,把文学评奖活动作为一种与社会各界平等交流讨论文学的方式。这也是80年代“专家”主导的文学评奖格局所特有的。相比较而言,90年代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对评选信息的发布更正规,语言表述更加规范统一,也更加具有官方赋予的权威性。从“启事”到“通知”的转变,也可看出获奖作品的思想性是90年代之后被纳入官方主流意识的作协文学奖首先要考察的内容。在新的历史时期,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被纳入国家文艺制度的总体框架之中,被官方赋予了更多的意识形态色彩。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逐渐建立起一套更健全更系统的评奖程序并从制度的层面形成规范化条例,引导、组织和管理全国的文学创作。成为官方文艺政策统领下的既要弘扬文学主旋律又要兼顾文学艺术审美性的国家最高文学专业奖项。